他伸展了一下四肢,沿著海岸走去,在叢林的邊緣,他止住了腳步。我以為他一定會回眸看我一眼,驕傲地捋平自己的耳朵,為這段旅程畫上一個句號,但他卻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叢林,就這樣從我的生命中永遠地消失了。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1
黎明前的黑暗總是最瘆人的,就好像雙休日來臨前的周五一樣讓人愛且恨著。
清晨八點半的光線剛剛穿窗而入,敲門聲就響起。
“請進?!?/p>
Waka是今天的第一名病患,不稱呼她中文名字是因為無從知曉,她的整篇資料卡用了包括中文、英文、日文、西班牙文在內的近十種語言填寫,也因此才被幸運抽中為今天裴醫(yī)生的首位病患。
裴醫(yī)生有個怪癖,他只看自己感興趣的患者。
“咖啡,還是紅茶?”他稍稍挽起襯衫袖,站在吧臺征詢她的意見。女生搖搖頭:“一杯白開水,謝謝?!?/p>
裴燕生為她挑了一款極簡的釉彩瓷杯,清洗、旋擰、傾倒,水在空中劃出漂亮弧度,之后穩(wěn)穩(wěn)落入杯中,漾開細小波紋。明明是極尋常的動作,由他做來卻格外賞心悅目。耳邊只余好聽的水聲,女生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放松。
陽光下,Waka的皮膚非常白皙,高鼻梁尖下巴,五官精致又漂亮。他遞來水,她雙手接過放在桌前,低頭時她撫了撫大框眼鏡,裴燕生瞧見她眼周圍的一圈淡淡青暈。
“持續(xù)失眠?”
她抬頭看他,沉默了。
“我在公交車上做了一件特別丟臉的事情?!彼Z氣微赧,話匣子倒沒有按照他預定的方向發(fā)展,他也不惱,挑眉示意她繼續(xù)。
Waka的眼神開始朝右移。
窗簾擋不住日光,鬧鐘開始上班,她渾渾噩噩地起床洗漱、涂上面霜、畫完淡妝。床上的男人還在睡,她砸過去一個枕頭。中招的男人不滿大叫:“兇婆娘!”女生表情苦惱:“哎,以前總叫我溫柔的小寶貝,現(xiàn)在卻是兇婆娘?!彼退贿叞枳煲贿叧卉囌咀呷ァ?/p>
與往常完全無二的一個清晨。
高峰期間的公交車人墻擁擠本就讓她心情堪憂,偏偏視線不經(jīng)意一瞥,就看到許笛自人群中分拂上車,一步一步朝她和楊樹走來。Waka身體內的警報在此刻全線拉響。
為什么許笛也會乘這輛車?搬家了?是因為他?
Waka話語稍停,目光與裴燕生相接。
“所以后來?”
女生的語氣忽然淡了:“我和我男友交往兩年后才知道他和前女友還保持有聯(lián)系,為此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也答應了我和許笛不再來往。我本以為我不在意了,直到在公交車上撞見許笛,我忽然就情緒失控大吵大鬧起來,完全不顧自己的形象,非要逼著她下車直到我看不見了才肯罷休。其實他們之間連多余的一句聊天都沒有,可我就是無法忍受她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當時車上所有人都對著我看,連我男友也是,他們的眼神都讓我覺得,我可能是瘋了。”
然而裴燕生在她的敘述里沒有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情緒起伏,包括說到最后幾個字的時候,她的表情里也沒有半分“認為自己是瘋子”的態(tài)度,就連在面對他的時候,她的眼神也比最初要利落許多。
默了會兒,裴燕生笑了笑:“你有生人勿近癥。”
“嗯?”她瞪大眼,表情里傳來一抹俏皮味道。
“你剛進來的時候很緊張,說明你對陌生的環(huán)境和人都懷有戒備。”他指了指桌上的水,“水你一口都沒喝?!彼s緊端起來喝了一大口。裴燕生繼續(xù)道:“你不繞圈直接說問題,表示你迫切想要擺脫這種情緒。眼神朝右看說明你在回憶,一般人的回憶都是磕絆不順,而你的表達非常干脆有條理,應該是從事文字工作的?!?/p>
說完這一段話后,裴燕生雙手交叉身體朝后靠向椅背,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里有贊許的情緒轉瞬即逝。
他以指尖輕點了點桌子補充道:“聽到別人對你真實想法的解讀后不生氣反而表示贊同,你情商不錯。對于會有這種困擾發(fā)生在各方面條件都很優(yōu)秀的你的身上,我只有一個建議?!?/p>
“請說?!彼纳眢w朝前微微傾了傾。
“和他分手吧?!?/p>
“分手?”
她“嘩”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反應比他預想中要激烈得多。
已經(jīng)在他面前來回晃了數(shù)圈,胸口因為情緒波動正劇烈起伏著,而她也正撫著額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不起,我又失控了……”
“沒關系?!?/p>
她捂著額頭聽到他的腳步聲走遠了再折返,停在她身后。
她本能搖頭:“我不渴?!?/p>
“看著它的顏色?!?/p>
她照做了。
等了幾秒鐘,他才提議道:“嘗一口試試?花青素對你的眼部疲勞也有舒緩作用?!?/p>
“謝謝你?!闭f來奇怪,她原本因躁動不安而難以受控的心率竟?jié)u漸變得齊整了。裴燕生一邊在她的資料卡上寫評語一邊說道:“你回去路過超市時也可以買一些藍莓果汁,冷色調的紫色對安撫你的情緒很有功效。”
“嗯?!彼浵铝恕?/p>
——滴答滴答,她的眼睛也跟著一眨一眨。
其實安靜下來的她有一種非常別致的美感,即便現(xiàn)下雙唇緊抿面色凝重。
Waka不確定那究竟是哪一天發(fā)生的事情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與情緒難控相攜而來的還有一種病癥,時間遺忘癥。
“啊,對了?!迸後t(yī)生溫和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如果你擔心下次再在公眾場合發(fā)生此類讓你難堪的事情,你也可以包里隨時備上一瓶。”他送她到門口,對于幽默功效甚微的冷笑話,她還是配合地提了提唇角。
“再見!”
——”
他單手插在兜里,應聲回頭。
“我想問,”她頓了頓才說,“我到底瘋了沒有?”
裴燕生這次的微笑幅度有些大,露出了一排整齊的潔白牙齒,笑意也跟著進到了眼底,“其實你的心底已經(jīng)有答案了,又何必向我求證呢?”
Waka離開了。
——Waka的中文含義是“和歌”。
2
感受到包里持久的震動感時,女生終于恢復知覺,下一秒差點嚇出聲來,果不其然手機上特別爭氣地顯示著共有36條未讀短信,15條語音留言以及3通未接電話,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完蛋了。
“喂,老板?”
“紀和歌!”她立刻嫌棄地將手機拿遠了些,果然那端傳來的咆哮聲驚天動地連她周身的空氣分子都跟著顫動起來,“紀和歌我要殺了你!今早的專題會,所有高層都在等著你一個人!我說你是因為路上堵車,結果會都結束了你竟然遲到了整整兩個小時!我限你5分鐘內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否則你就帶上你所有的身家給我去死吧!”
如果她此刻站在老板面前,肯定已經(jīng)被紛飛四濺的唾沫星子給淹沒了。
一聲招呼不打就直接翹班,這是近年來紀和歌做過的最膽大包天的事情了。
紀和歌揣著出租車票到公司時,所有同事都抬頭看她,目光無限哀憫。和歌一路直奔主編室,辦公室大門開著,她直接沖了進去,“老板,我……”
于琳正在打電話,見到頭發(fā)凌亂外套敞開已滑落至肩膀下,此刻正扶著門大聲喘氣的紀和歌時,她很不客氣地皺眉以眼神示意她噤聲。
“對呢王董,您繼續(xù)說?!庇诹辙D動著轉椅,發(fā)出一串太過刻意的笑聲。
紀和歌久等不耐,一咬牙轉身朝影印室跑去。
“莫奈展的策劃書在優(yōu)盤里,快?!?/p>
同事熟練地在電腦上校對與排版,直到熟悉的高跟鞋聲“蹬蹬”而來。
“紀和歌!”
“老板我的策劃書做完了,小林在做排版下印,我保證十分鐘后一定會向陳總做出滿意的報告!”和歌右手并攏舉起,做發(fā)誓狀。
絲:“你以為陳總現(xiàn)在還愿意聽你的報告?紀和歌你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警告你,整個公司里等著我去培養(yǎng)又比你聽話的編輯用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她說及此還特地以指尖點了點紀和歌的額頭,咬牙切齒道:“你別仗著筆桿子好就越來越放肆,姐隨時可以炒了你?!?/p>
影印室的小林已經(jīng)被嚇得無法動彈。
于琳瞪他一眼:“有空發(fā)呆還不趕緊給我排版!人家紀和歌的稿子都已經(jīng)交了你還要拖到什么時候!”
很快她的攻擊對象再次變成了紀和歌,和歌一直唯唯諾諾地點頭,外面的同事投過來的目光無一不充滿了同情。只有和歌再清楚不過老板的脾性,于琳是標準刀子嘴豆腐心,剛認識的人或許會被她打擊得體無完膚,誠如五年前剛畢業(yè)的自己,多少次委屈淚流想直接拍屁股走人,可一旦咬牙挺了過來,于琳會讓你知道,同她一路并肩作戰(zhàn)到最后的你,會收獲多少旁人艷羨不來的風景。
比如她一手捧紅的圈內一線旅行編輯紀和歌。
“跟我進來?!庇诹照f。
“……什么?”聽完于琳的話,和歌非常不情愿,“老板,不是我不愿意加班,實在是今晚上有事情。”
“我是命令你,不是在和你商量?!庇诹盏牡P眼已經(jīng)瞇起,唇際往下傾,是動怒的前兆。和歌立刻乖覺閉上嘴。
“怎么辦?”和歌握著手機,一臉愁苦地癱軟在座位上。同事都以為她是被訓得太慘,只能拍拍她的肩膀送來一些零食以示安慰。
——紀和歌不敢再想下去。
——如此經(jīng)歷屢試不爽,可誰知在幾天前和楊樹一起看電影的時候,他問她:“親愛的,今年生日你給我準備了什么禮物?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吧。”
因為楊樹太清楚不過,以紀和歌的性子,但凡萌生了驚喜的小心思,一定會迫不及待與人分享,再要求對方來夸自己。然而當時和歌挽著他手臂的動作一滯,面上尷尬的表情不似作假,楊樹的臉色立刻涼了下來:“你該不會忘記了吧?”
“怎么可能!”和歌腦袋放空半晌才驚呼不妙,偏偏楊樹不信她,那一刻她是真的體會到記憶衰退的絕望感的,她只能以大笑掩飾尷尬:“我怎么可能忘記你的生日,你就安心等著吧?!?/p>
“你啊,就是工作太忙太累了?!?/p>
楊樹依舊是一副起了嫌隙的表情。
3
“真的會有短時遺忘時間的病癥?會模糊掉記憶里發(fā)生的那些事情的具體時間?其實更應當被認定的是:當外界的某些刺激訊號傳遞給大腦,在已經(jīng)受到或可能再次受到傷害的情況下,人們往往會為了保護自己而自發(fā)性采取的一種手段?!?/p>
裴燕生在平板電腦的記事本里敲下這樣一段話。
Waka對時間的依賴性已經(jīng)超出了普通人,而她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敲門聲響起,秘書走進來:“裴醫(yī)生,今天晚上的莫奈文化展,您會如約前往嗎?”
三個禮拜前發(fā)來的邀請函,裴燕生的編號是002,莫奈的繪畫首次運進中國,這是小范圍的預演展出,邀請函名額僅有一百位,裴燕生排名第二。
他的地位很高,但他也相當?shù)驼{。
很多人弄不清楚他具體的定位,常常會問道,裴醫(yī)生是精神科醫(yī)師嗎?
不是。
那是心理醫(yī)生?
也不是。
這樣解釋吧,他什么病都能治,但他并不是什么病都肯治。
——那他自己開的那棟診所會虧本吧。
——相反,幾乎日進斗金。而且盈虧這事,他從沒放在過心上。
裴燕生想了想:“行吧,拿銀灰色的那套西裝給我?!?/p>
紀和歌給楊樹打電話的時候,她已經(jīng)盤好頭發(fā)畫了精致如奧黛麗·赫本的妝容,一襲黑色抹胸長裙配上白色蕾絲手套,挎著宴會包,站在展覽館外面的空地上吹風。
“喂,和歌啊?!睏顦涞穆曇舳紟еσ?,讓和歌緊張地閉上了眼。
“我會盡快趕回來的?!彼嗣锬莻€精心準備的禮物,聲音都有了勇氣,“阿樹,我會給你驚喜的,你要等我。我和老板說好了,只要這邊素材取到了,我就立刻回來陪你?!?/p>
楊樹的聲音沒什么精神,“那我在家等你好了。”
“謝謝你,阿樹?!?/p>
紀和歌將手機放在胸前,深呼吸了一口氣,掛上職業(yè)性的笑容,轉身朝會場走去。
而掛了電話的男人保持著同一個動作整整一刻鐘才恢復生機,周身一片黑暗,他也懶得開燈。
紀和歌她總是這樣忙,加班、出差、升職……仿佛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分晝夜一刻不停,連帶著他都覺得累,喘不過氣的壓抑感受在此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鮮明。
楊樹打開手機,目光移到收件箱里兩天前的那條短信:“你就心甘情愿和這個兇婆娘在一起?對她忍氣吞聲?她根本不夠愛你。”
發(fā)信人是許笛。
“她根本不夠愛你?!?/p>
七個字組合在一起,殺傷力竟像萬千刀刃揮舞而來。公交車上的鬧劇本就讓他丟臉至極,而后又被許笛的直白嗆得不輕,偏偏自己還不肯承認,如果還愛著,他應該能夠感受得到才是,可現(xiàn)在的事情發(fā)展已經(jīng)讓他對紀和歌的最后一絲期待都歸整至零了。
楊樹想了想,在編輯框輸入了幾個字,發(fā)送。
4
法國畫家莫奈的作品展覽位于市郊,館址是一座十九世紀的法式建筑風格,連片的別墅群彎彎繞繞,相傳曾是某一位法國富商回國前捐贈而出,所以即便這里不比市中心繁華,受邀而來的眾人也對選址表示理解。
和歌步入會展,四周一片衣香鬢影,與光色不斷變幻的印象派畫作達到一種奇異的平衡。無法否認,即便已經(jīng)在雜志和電視上看過多次,也無法與現(xiàn)場同它們面對面接收到的感官沖擊力相提并論。
“莫奈展的策劃書,你寫得不錯?!庇诹盏目跉獾?。
紀和歌不答,眼睛飄向四方,她的默不作聲讓于琳認定是在賭氣。
“覺得委屈?”
不提還好,被于琳如此赤裸揭穿,紀和歌只覺眼眶里霎時覆上一層薄霧。她這幾天夜里總覺得壓力過大無法釋放,臨時做出翹班的行為雖難以理解,轉念一想怕也是為現(xiàn)實所迫。連軸轉的工作狀態(tài)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她與男友的感情,所以才在于琳提出的“要么做掉莫奈展的報告策劃書,要么陪我去現(xiàn)場一起參展”這二者加班要求中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我有權利感到委屈。”和歌開口,“你不知道倩倩為了能參加這次畫展付出了多少努力,你輕飄飄一句話就讓我頂?shù)羲?,她很傷心,我也不見得會感激你。?/p>
“你今天故意遲到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這樣的后果?!庇诹蘸敛豢蜌獯驍嗨姆瘩g,“我向來獎懲分明,只有你覺得不開心了,我才能達到懲罰的效果?!?/p>
紀和歌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
——都是人脈。
“渠道商是做我們這行一定不能得罪的,還有其他一些商界或政界的人,認識了總沒有壞處。假如未來某一天公司倒閉了,你還能尋個下家收容,不至于淪落街頭風餐露宿。”紀和歌對她的這些理論向來持中立態(tài)度,或許是因為早已認清了自己無法成為“花蝴蝶”的事實。
“那是王董。”
于琳側頭,以只有紀和歌聽得到的聲音說道:“《旅世界》的渠道商要換了,王董是政霖實業(yè)的老總,這筆單子一定要談下來。你給我注意一點態(tài)度,別擺著一張臭臉。”
紀和歌想起他就是白天撞見同于琳通電話的那個人。
王董笑的時候,和歌才看見他鑲著金牙。西服也是愛馬仕最高調的新款,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于琳面上堆著笑,“王董的身材保養(yǎng)得確實是好呢。”
“也就平時打打高爾夫之類的,Waka小姐平時有什么愛好呢?”
王董充滿打量意味的視線移到于琳身側的紀和歌身上,和歌被問得訕訕的,于琳替她解圍:“她沒什么愛好,周末全在單位給我寫稿子?!?/p>
“于琳,你對下屬可是太苛刻了?!?/p>
“所以今天不是帶她來感受藝術的熏陶了嘛!”
——”可他還沒結束滔滔不絕的演講,就被一陣頗為不屑的笑聲給打斷了。
于琳瞪了一眼紀和歌,憤怒的情緒全部寫在了眼睛里。
可和歌的確是聽不下去了:“1883年底,莫奈和雷諾阿在意大利旅行作畫時發(fā)現(xiàn)了他夢中的花園,隨后他就養(yǎng)成了一邊出游作畫一邊收集花草種子的習慣,直到1990年他在巴黎西北方的一座小鎮(zhèn)建了他自己的花園,而《日本橋》就創(chuàng)作于此。這座小鎮(zhèn)名叫吉維尼,并非王董您認定的‘他坐在日本當?shù)氐臉蛳乱贿吙达L景一邊作畫’。”
有人笑了。
聲音非常輕,卻入了眾人耳。
王董的臉色霎時變得又難看又尷尬,他看了一眼于琳與紀和歌,袖子一甩轉身離開??磻虻谋娙艘捕枷嘁曇恍?,沒多久就散了。
于琳的牙齒都快咬碎了,她以指尖狠狠戳紀和歌的額頭,“你啊你啊,什么時候能把你那清高的性子收收!這次被你害慘了!”說完就踩著高跟鞋緊隨王董而去。
——紀和歌你做得好,誰讓她偏要勉強你來參展。
和歌甫一回頭,剛巧對上那道漠漠視線。
隔著五米左右的距離,裴燕生一襲銀灰色西裝倚墻而立,饒有興趣的目光穿越畫作與人群,穩(wěn)穩(wěn)落在她的身上。見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注視,裴燕生勾了勾唇角,算是打過了招呼。
紀和歌立刻別過臉,心里一陣慌亂。她也說不上來為何此刻在這里遇見裴燕生會讓自己陣腳大亂,她與他上一秒還是醫(yī)生與病患的關系,下一刻卻又相遇于正常的場合,這個人望向她的目光總是太過審視與直接,他知道自己的軟肋,也只需寥寥數(shù)語就能窺探到她內心的真實想法,像利箭直中靶心,讓她透不過氣。
紀和歌下意識捏緊了手里的宴會包,邁步離開。
散場了。
市郊的夜風很大,和歌覺得涼。
于琳與王董一同從會場走出來,和歌在風里瞇了瞇眼,抬頭看著他二人自臺階上慢慢下來。
王董見到她,臉色依舊不悅,率先走開。于琳的火氣消了些,對著和歌無奈搖頭,“我不和你一起走了?!?/p>
和歌皺眉:“你要跟他走?”
“不然呢!”于琳嘆口氣,指著車對她說,“公司的車借給你,讓司機趕緊送你回家,省得你總喜歡拿著出租車的車票找我報銷。我和王董再去個飯局,晚上還有一場應酬,你就不用去了?!庇诹找矝]再多說什么,朝王董的車走去。
車都開遠了,紀和歌還發(fā)著呆。
“你們領導對你不錯?!?/p>
被突如其來的男聲嚇到,和歌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裴燕生已經(jīng)淡淡立在自己身后了。
“她總是兇我?!眱吹阶詈蠛透瓒家呀?jīng)免疫了。
裴燕生搖頭:“她的喜怒不會太明顯放在面上,比你成熟,這樣其實能更好保護自己。以你的聰明,不會不知道她幫你處理了一晚上的爛攤子?!辈挥门嵫嗌c得太透,紀和歌明白他指的是于琳跟王董一起離開這件事。
和歌只是扁了扁嘴,不予置評。
她的面色并沒有因他的寬慰而和緩,也不急著離開,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明明一整晚都是心不在焉的急切狀態(tài)。裴燕生看她一眼,溫和地說:“既然有她在,你可以不用這么緊張?!?/p>
紀和歌莫名地盯著他,“什么意思?”
裴燕生指著她手中的包:“你的宴會包都快被你捏得變形了,整晚兩個小時的展覽,你的心思全在關注時間。你聽演講的時候眼神飄忽,與人打招呼時笑容也是浮于表面,疲于應付的你常常借機跑到角落,手包里的手機被你每隔幾分鐘拿出來看一次時間,以及腳尖點地的頻率過快,所有的表現(xiàn)都在說明……”
“夠了!”紀和歌動了怒,她提高音量,“裴醫(yī)生,我敬重你的學術水平,我確實是希望你能為我提供中肯的治療意見,但這不代表我默許了你可以隨意研究我,我希望你能尊重我!”
被說中時便惱羞成怒,患病時尤其難以做到情緒管理,大多數(shù)人都會這樣。裴燕生并不打算繼續(xù)揭穿她,他點點頭,“和歌小姐希望在除診所以外的任何地方,都不作為我的病患,是嗎?”
“你……”和歌有些怔忡,他怎么會知道她的中文名字。
裴燕生也不急,他給她緩解的時間,默了默才說:“如果你覺得我白天給你的那個建議接受起來有困難的話,可以退而求其次,建議你開始一段忘記時間的旅行?!?/p>
“忘記時間的旅行?”尚且不明白他具體的意思,裴燕生已經(jīng)離開了。
不明白是他衣服光澤太過透亮,還是方才被云層遮住的星星現(xiàn)下都出來冒了泡,紀和歌總覺得自己被紗布緊緊包裹住的心臟現(xiàn)下稍微露出了一些,難得的可以透氣了,連帶著原本害怕回家見到楊樹的心態(tài)都有了積極的好轉。
5
“我回來啦!”
門鎖被旋開的時候,紀和歌愣住了。
與預想中完全不一樣,家里竟然一片漆黑。
“楊樹?”一連喚了幾聲,都得不到回應,和歌終于接受他不在家的事實。
“去哪兒了呢,都這么晚了。”和歌一邊念叨,一邊在家里找尋有無楊樹留下的字條。
一無所獲。
終于不再抱有期待,她接受了一個人的事實。房間被濃稠的夜色侵襲,一靜下來就會悶得發(fā)慌,她呆坐在沙發(fā)上,忽然覺得自己整晚的擔心都是多余,她拼命催著師傅快些開車送自己到家這件事也仿佛成了一場笑話。
紀和歌去洗手間,恍惚間看到鏡子里妝容已經(jīng)微微花掉的自己,眼圈紅紅的,頭發(fā)上的定型水宛如束縛自己的繩索,還有身上的禮服,所有的一切外界捆綁在此刻顯得是如此密不透風。
和歌洗頭沖了澡,被電棒卷燙過的頭發(fā)特別蓬松,她吹干后索性盤成了花苞,垂下幾縷不安分的長發(fā)擱在肩頭。禮服被換成了寬大的露肩T恤衫,她給楊樹煮了長壽面,加了兩個荷包蛋,忙完這一切的時候,鐘表已經(jīng)走過了十二點,他的生日過去了。
凌晨一點,終于聽到了門鎖旋動的聲音。
“啪嗒”一聲,突兀到像是忽然彈開了紀和歌身體里的一根弦。
楊樹的身上有明顯的酒氣,還哼著歌,心情不錯的樣子。
屋子里黑壓壓的,像是低氣壓風暴的中心。
“……和歌?”楊樹打開燈,被沙發(fā)上蜷成一團的紀和歌嚇到,他心里忐忑,“你怎么還沒睡?”然后轉身去掛外套,和歌悠悠抬起頭,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她涼絲絲地笑:“等不到你,我睡不著?!?/p>
楊樹的背影一僵:“明明是我等不到你?!?/p>
紀和歌冷哼一聲,“玩得很開心?”
他:“和哪些個哥們?我倒要打電話過去問問,你們都玩了些什么!”
楊樹沒料到紀和歌會忽然對他發(fā)火,他心里有些虛,但氣勢上不肯示弱,于是也跟著提高了音量:“你有病啊!”他氣不打一處來:“紀和歌是你言而無信不能陪我慶祝,現(xiàn)在你有什么立場指責我?麻煩你收收你這大小姐的性子,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忍得了的!”
“你現(xiàn)在覺得我大小姐了?以前你追我的時候怎么……”
“啪”的一聲,楊樹狠狠關上了臥室的門,阻斷了她還未說完的控訴,將她和他隔絕在了兩個空間里。
太突然了,她沒料到他會連話都不肯同她多說一句。
讓胃部霎時涌起一股極度的不適感。
她原本很餓,一口晚飯都沒有吃過,現(xiàn)下卻沒有半分胃口。和歌在包里翻找紙巾,指尖忽然碰到那個準備好的禮物時,心酸感更加濃郁。包底被一個鼓鼓的瓶子占據(jù),和歌掏出來看,這才想起來是裴燕生送的藍莓汁,開過瓶,但只喝了三分之一就沒再動過。
果然從前不愛喝的東西,即便治療效果再明顯,習慣依舊是根深蒂固難以改變的。
紀和歌將藍莓汁丟進了垃圾桶。
她在沙發(fā)上睡了幾個小時就醒了,窗外是個陰天,和歌沒和楊樹打招呼,直接出門了。
——
“老板……”
于琳的面色慘白,撐著額頭無力地擺擺手,“你求我也沒用了,我覺得這樣的懲罰對你來說還是太輕了?!?/p>
輕?紀和歌就差沒吐出血來。于琳交代她接下來的任務國家是日本,這本來是再尋常不過的安排,她倒沒有太過排斥,權當是散心了??捎诹盏脑捠牵骸熬腿斓臅r間,我不管你在日本哪個城市,關東還是關西這些我都不關心,我只要你三天后交給我的照片和稿子里有栩栩如生的日本橋的描寫,記住,是跟莫奈的《日本橋》一模一樣的橋梁!稿子寫好了就在線傳給我審核一遍,然后你立馬給我滾回國,拿著稿子去給王董登門道歉?!?/p>
“可是找不到怎么辦?”
“那你就給我造一座一模一樣的日本橋?!弊詈笕齻€字是咬牙切齒蹦出來的。
紀和歌快哭了。
怎么跟楊樹開口說出差這件事,又成了困擾和歌的問題。
關于紀和歌高調諷刺王董的事情一早上就傳遍了公司,同事們對她的運氣實在是無力安慰,只能挨個勸她:“和歌啊,你還是抽空去廟里拜拜菩薩燒燒香吧,這運氣實在是背得太可怕了啊。”和歌無力地點頭應承:“我會的。”
和歌掏出手機,它太安靜了。
最近的一條通話記錄還是昨晚的展覽前,楊樹最近的一條短信也停留在幾天前約會看電影的時候。
不想先低頭認錯?;叵脒@一路和他開始到現(xiàn)在,凡事幾乎都是他主動的,他說過她太多次脾氣欠佳,可他最后也總是先低頭的那一個,所以這次,她也在等待。等不到的時候她也試著編輯了好多個字的短信,卻總在發(fā)送的前一秒鐘猶豫,然后悉數(shù)刪得干凈,如此反復幾次,連自己都覺得無趣。
認錯,看來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
“紀和歌!”
和歌從位子上站起來,于琳如一陣風般呼嘯到她面前,將東西往她桌上一放,和歌看清楚之后險些沒叫出聲來:“干嗎?”
“時間寶貴,你的護照和行程單都在這里了,馬上給我走!”護照在和歌進到公司的第一天,就被人力資源部要求上交,只有出國的時候才能通過領導簽字的方式暫時性地領回來。也因為公司這個變態(tài)的規(guī)定,和歌被楊樹埋怨過:“什么公司啊,連我想跟女朋友出國度個假都這么麻煩?!毕雭?,楊樹對和歌工作的不滿情緒,原來在那么早前就種下因果的種子了。
“我不去?!?/p>
“早就料到你會有這個情緒,辭退信在這里,你好好考慮一下你剛剛申請下來的貸款再回答我。”于琳揚了揚手里的信箋,紀和歌瞪她,險些就要爆發(fā),終于還是將情緒壓了下去,“算了?!?/p>
算了,直接走吧,既然無法解決和楊樹的矛盾,就先冷靜幾天吧。
況且在她心如死灰站起來收拾東西的時候,當她翻開隨身筆記本,“忘記時間的旅行”這幾個字忽然跳進了她的腦海,讓她手中動作一停。那幾個字染上了裴燕生淡淡沉靜的音調,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冷清卻神秘,莫名在此刻撩動了她的心弦。
她看了一眼行程單上的落地點,關西國際機場。
之前去的總是在關東,東京之類的地方,關西去的不多,紀和歌在網(wǎng)頁上搜了搜離機場最近的城市。
——奈良有鹿。
6
紀和歌合上了電腦。
坐在候機室里,姑且先不去想接踵而至的那些煩心事如何處理,方才她回家收拾行李的時候楊樹也不在,原本想同他打聲招呼的,猶疑了片刻最后也只在冰箱上貼了一張便利貼,提醒他按時吃飯。
手機拿在手里反復摩挲,一直發(fā)著呆卻下不了決心,直到身后的登機口開始慢慢聚起人群排隊,像借著人潮的勇氣,和歌終于撥通了那串號碼。
心情一路跌宕,在電話呼叫音中她拼命組織著語言,卻沒料到楊樹連開口的機會都沒給她就掐斷了電話。
紀和歌感覺整個身體仿佛一瞬間被冷水澆透,凍住了。
強壓很久的眼淚忽然就跟著落下來,委屈這種情緒不是她想控制就能管理好的,從前一直將她捧在手心的楊樹,現(xiàn)在竟然狠心對她不聞不問,將她花費很久才攢起的勇氣瞬間擊空。周圍經(jīng)過的人群間或撇過頭看她一眼,又別過頭,再看一眼,一邊小聲議論,紀和歌猛地拖起雙肩包站起來毫不客氣地瞪回去:“看什么看!”還帶著濃濃的鼻音,她抹了一把鼻子朝隊尾走去。
“誰的電話?”
楊樹還在看著屏幕發(fā)呆,許笛忽然從身后圈住他的脖頸,他慌忙切了屏幕,笑容不太自然:“沒什么要緊的事?!痹S笛的發(fā)絲垂下來,滑到他胸前,她的側臉和他相蹭,有些無奈地沖他撒嬌:“是紀和歌在催你回家?”
他沒做聲。
臉色沉著,生日那晚原本是想報復紀和歌的冷落,并非真心想和許笛復合,可事情的發(fā)展?jié)u漸不受他的控制,這兩天刻意避著和歌,一方面是還沒想好怎么同她和解,另一方面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內心被愧疚感折磨,不敢去見她。所以在她打來電話時,本能就切掉了,但真的掛斷手機陷入一片死寂,他又會后悔,他明明很想聽一聽她的聲音,想知道她在干什么,但又實在厭倦極了她的咄咄逼人。
許笛見他情緒不佳,便從后方滑到前方坐進他懷里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她雙手還勾著他的脖子,仰起頭嘟嘴朝他笑:“不嘛,我不讓你走,原本就打算給你準備一份大餐的,你走了這些就沒意義了,反正你家紀和歌肯定也是打電話給你說要加班,你回去了也只能孤零零地叫外賣吃,我會心疼的?!?/p>
楊樹心里微微一顫,他確實已經(jīng)記不起上次在家里好好吃一頓飯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許笛還在不停搖著他肩膀,楊樹雙手覆上她的手,已經(jīng)開始動搖了。
“那真不走了?”
楊樹點點頭,“不走了,留下來看看你給我做什么好吃的。”
“耶!”許笛跳起來,在他側臉親了一下,“那你乖乖等著。”
見許笛進了廚房忙碌,楊樹狠下心將手機關了機。
飛機落地日本,紀和歌戴上了墨鏡,關西機場外的天空明媚到刺目,和歌朝JR線的方向走,行李不多,腳步卻鉛一般重。
打開手機,收件箱里空空蕩蕩的,像她此刻的心情。紀和歌點開通訊錄,給侑子發(fā)了消息,原本只是想試下手機的網(wǎng)絡是否通暢,很快就等來了侑子的回復,說會去奈良等她,結尾處還配上激動的愛心表情,是她的風格。
紀和歌輕舒一口氣,將手機丟進包里不再去看。
沿途的風景很綠很空曠,年復一年卻似乎無甚變化。
三年前她第一次接到出國寫旅行文章的任務時,目的地就是日本,那時日本在讀者們心中還是如電影《情書》描述般的舊時文藝。和歌心氣高,她一心想要展現(xiàn)更年輕更清新更多色彩的日本,因此天天在于琳面前念叨需要一個好相機。
于琳終于被她煩怕了,在她信誓旦旦打包票并立下了“如若損壞設備則以一個季度的工資獎金來相抵”的字據(jù)后,于琳大筆一揮,批準器材部將最新購入的上十萬的單反借給她出差。
“紀和歌,這相機要是壞了,你也就死在日本別給我回來了!”
和歌哪里還聽得進去她的威脅,垂涎著相機的小眼神都快亮得發(fā)光了,她捧著心肝寶貝不斷重復說:“老板你放心,我一定把它看得比我命還重要!機在我在,機亡我亡!”
所以當紀和歌可勁兒拿著相機拍的時候,未免太得意忘形招了人眼紅,于是當她在一家賣章魚小丸子的路攤上買吃的,剛卸下相機準備掏錢結賬時,前后不過數(shù)十秒鐘,相機便被身側的人拽起就跑!
去:“車借我用用,等會就還你!”說是借,實則跟搶差不多,留下那個姑娘在她身后大聲嚷嚷,紀和歌卻連頭都不回,弓著肩加足了馬力朝那男人沖去!
后來侑子問起她怎么能那樣“大義凜然”地強搶自己的車,和歌好不委屈答道:“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闖禍了,相機丟了我回國就要被于琳整死了,其他東西我哪里顧得上,滿心只想著要搶回相機。”
好不容易待和歌追上那個男人,奈何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二人相持許久,和歌被推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卻死死抱住他的腿不肯放手,就在這時,電瓶姑娘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就對著紀和歌大叫:“你干嗎搶我車!”
和歌滿眼焦急:“麻煩你幫我報警,他搶劫我!”
一聽搶劫,電瓶姑娘立刻來了勁,她磨了磨拳頭,男人覺得好笑得緊,剛想給她一點教訓,誰料電瓶姑娘左一記勾拳右一記飛腿,動作快到一氣呵成,打得那男人叫苦不迭,相機脫手而飛,紀和歌看著相機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圈,七魂都被嚇走了五魄,她顧不上痛,立刻飛身朝相機下墜的方向撲去,最后抱著相機整個人重重砸在了花壇沿上,那慘狀看得電瓶姑娘連忙遮眼。
女生之間的友誼發(fā)展總是相當迅速,前一秒還是一個搶車賊一個蠻力女,現(xiàn)下從警局錄完口供出來,二人已是歡快地勾肩搭背相見恨晚了。和歌一口流利的日文讓侑子錯以為她同自己一樣是京都人,得知她其實是來自中國的旅行雜志編輯時,侑子簡直新奇極了。
一想起古靈精怪、短發(fā)大眼的侑子,和歌就想笑。雖然有她在身側時會一刻不停地要說話、要吃東西,嘰嘰喳喳得像只雀鳥,但確實會因為這只雀鳥的存在而讓人感到心情愉悅。
這只雀鳥曾對她說,她的名字同奈良附近的和歌山縣如出一轍,那時和歌就想去看一看奈良,想在太平洋邊的和歌山住幾晚,想聞著風中芳草的香氣慢悠悠醒過來,可誰會知道她在工作中疲于奔命,一晃已是這么久。
“Waka!”
還隔得老遠,就聽到清脆的女聲。在距和歌五六米的地方,身穿一襲亮紅色連衣裙的姑娘將太陽帽拿在手里不斷朝她揮舞。不待紀和歌走近,侑子已是萬分激動地抱住了她,“Waka,我可想死你了?!?/p>
“你的皮膚……”
“啊哈哈,我剛剛從毛里求斯回來。”侑子揉了揉自己的臉,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就是上次電話里你和我推薦的那些地方,和歌你真的很厲害呢,你寫的那些旅行日記幾乎涵蓋了當?shù)厮械木A,我去之前真的沒有想到非洲會有這樣棒的地方?!辟ё拥囊浑p眼睛亮晶晶的,她的臉色已經(jīng)曬成了蜜蠟色,渾身上下都是運動后精神飽滿的健康氣息,步伐矯健,與紀和歌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狀態(tài)。
見和歌滿臉疲憊,侑子主動接過她手中的行李,一路步行至最里面一間公寓房,侑子踮腳從廊檐左數(shù)第三個盆栽里找出了鑰匙開門,“這里是我朋友的住所,他暫時不住這兒,你可以安心待著?!彼拿髅男θ葑尯透柰耆断滦姆?,“謝謝你?!彼鸬馈?/p>
“Waka的臉色很不好呢。”
侑子一邊打開冰箱一邊打量正在參觀房子的紀和歌,眼前的和歌滿腹心事,面上疲倦盡顯,與上次機場揮別的那個神采奕奕的她,相距甚遠。
“嗯,最近挺累的?!?/p>
“是工作不順利嗎?”
紀和歌沒有立刻回答,她仰著頭觀看天花板的裝幀,非常簡潔安寧的設計,屋子里的家具也都是木制,沒有多余煩冗的東西,顯得干凈極了。
“侑子,你看過莫奈的《日本橋》吧。”
“那幅畫可是難得一見的佳作,可是莫奈的畫展最近不是去你們中國了?并沒有來日本啊?!?/p>
侑子眨著無辜的眼睛,眼看著和歌的面色愈發(fā)灰敗,有些擔心:“Waka身上好像真的發(fā)生了很嚴重的事情呢?”
“我沒事,就是最近有些累,所以休了假?!睘槊赓ё訐模透柽€朝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綿軟無力,未及侑子的眼神更深一步探訪表情蹤跡,和歌已是匆忙轉身,早前因為楊樹的事情分神,并未顧得上擔心公差,現(xiàn)在看來在日本這段時間注定是無法真正做到身心放松的。
猶疑間侑子的手臂圈上了她的肩,一邊搖晃一邊寬慰道:“Waka要不要和我一起喝點酒,喝完之后就能放松了?!?/p>
兩瓶果酒,一瓶是青檸口味,一瓶是橙子口味,侑子讓她先選,紀和歌盯著她拿在手里的兩瓶酒,忽然開了口,聲音輕到都不像是自己的:“有沒有紫顏色的?”
“什么?”
“我是指,紫顏色的果酒?!彼噶酥副洹?/p>
侑子懂了她的意思,回頭又翻找,“找到了。給你,提子味的?!?/p>
和歌赧然,側過頭接起來喝了一口低聲道了謝。
“Waka是在煩惱戀愛的事情嗎?”
侑子也踢掉拖鞋,盤腿在她身側坐下,大大喝了一口果酒,“Waka的事業(yè)那樣成功,能讓你這樣勞神特意跑到日本來散心,是不是和楊樹鬧了矛盾?”
“怎么可能?!焙透璐蠼醒陲?,心跳卻不斷加速。
“也對哦,楊樹對你一直那么好,怎么可能會吵架?!?/p>
和歌沉默著,想接口說“是啊”,可是這兩個字卻在舌尖徘徊,怎樣都說不出口。
“其實,是工作上的事情。”
侑子停下喝酒,歪頭看她,“那我能幫上什么忙嗎?”
聽完紀和歌的困擾,侑子也變得沉默,把一向明朗的侑子都帶得如此消沉,和歌忙擺手,“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不過侑子你肯聽我說完,我心里已經(jīng)好受多了?!彼ё有α诵?,侑子遞過酒:“就當來這里散心了,工作的事情回國再想,干杯!”
和歌同她碰了杯。
淡淡的微甜果酒味入喉竟意外讓她心情變得舒緩,盤腿坐在陽臺的榻榻米上,侑子在她身側不斷說著最近影視劇里搞笑的片段,偶爾也能逗笑她,她抬頭看頭頂?shù)默摪自鹿?,徑直照下來灑滿大地,也像是要覆滿她全身一般。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這樣安寧而完美,唯獨被她放在身側的手機,自始至終安靜得讓她心酸。
這么晚了,他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是生氣,還是擔心更多呢?
7
楊樹從許笛家回來時已過了十點。
家里燈光暗著,他以為她睡了,可很快就發(fā)現(xiàn)空氣里沒有熟悉的氣息,推開臥室門、書房門、洗手間門,無一例外全部沒有紀和歌的身影。
“真把公司當家了。”楊樹一邊抱怨一邊拉開冰箱門,想喝酒。心寒的感覺是在看到和歌留下的便利貼時達到了頂峰,提醒他按時吃飯?這算示好還是認錯?或者只是紀和歌她覺得他可憐所以扔過來的一點點疼惜,就好像在說“你看,我都提醒你要按時吃飯了,你怎么還能說我一點都不關心你呢?”
楊樹越看越生氣,他用力將便利貼撕個粉碎,朝地上丟去。生完氣后又覺得自己分外可悲,果然在公主的世界里是永遠沒有錯的,無論遭遇什么,她們只需要騎士的臣服即可。
另一邊,對這一切茫然不知的紀和歌一覺睡到了天亮,醒來時陽光很熱烈,侑子離開前幫她開了臥室的落地窗,大風吹進來帶起潔白紗簾飄起好看的弧度,她赤腳走出來,地板外沿有露珠遺留的涼氣,頭頂?shù)娘L鈴聲清脆動聽,院落里的竹籬上正停著數(shù)只蜻蜓,撲閃著翅膀,和歌閉上眼,大口呼吸這滿世界的寧靜綠意。
奈良公園。
因為不是出任務,她沒有像往常一樣隨身攜帶照相機,紀和歌沿著河塘邊沿散步,游客很少,四處可見奈良的鹿,鹿群都懶洋洋的,見她盯著,也都仰直了脖子,回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