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guān)我對父親的記憶。
我對父親的記憶自然有許多。畢竟自出生以來,直到十八歲離家,我一直與他以父子的關(guān)系,在不算寬敞的家中,在一個屋檐底下,天經(jīng)地義地共度了每一天。我和父親之間——恐怕就像世上大多數(shù)父子一樣——既有開心的往事,也有不那么愉快的回憶。但不知道為什么,如今仍不時在我腦海中蘇醒的、歷歷在目的影像,卻不屬于以上任意一種,只是極為尋常的日常生活的片段。
比如有過這樣的事。
住在夙川(兵庫縣西宮市)的時候,我們曾到海邊扔一只貓。不是幼貓,而是一只已經(jīng)長大的母貓。為何要把一只這么大的貓扔掉,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了。當時住的房子是一座帶院子的獨棟,有足夠的空間養(yǎng)貓??赡苁沁@只流浪貓來我家后肚子漸漸大了,父母擔(dān)心日后照顧不了它生的小崽,但具體的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總之和現(xiàn)在相比,遺棄一只貓在當時是很正常的,不至于因此被人指指點點。畢竟在那個年代,還沒有誰會特意給一只貓絕育。當時我大概還在上小學(xué)低年級,可能是昭和三十年代的頭幾年吧。家附近還留有戰(zhàn)爭中遭美軍轟炸的銀行建筑,已經(jīng)是斷壁殘垣了。那是戰(zhàn)爭的傷痕還未消失的年代。
總而言之,父親和我在某個夏日的午后,去海邊遺棄那只母貓。父親踩著自行車,我坐在后面,抱著裝貓的箱子。我們沿著夙川走到香櫨園的海灘,將箱子放在防風(fēng)林里,頭也不回地匆忙回了家。我家離海灘大概兩公里。那時還沒開始填海,香櫨園海灘還是熱鬧的海水浴場。那里的海水很干凈,放暑假的時候,我?guī)缀趺刻於己团笥岩黄鹑ツ抢镉斡?。那時候的孩子隨隨便便就去海里游泳,家長基本都不會管。因此我自然越來越能游,想游多久就游多久。夙川里魚很多,我還在河口撈到過一條大鰻魚。
總之,父親和我將貓放在香櫨園海灘,說了句“再見”,便騎車回家。下了車,我想著“怪可憐的,但也沒辦法”,“嘩啦”一聲拉開玄關(guān)的門。沒承想,明明剛?cè)拥舻呢垺斑鳌钡亟兄?,豎起尾巴親切地來迎接我們了。原來它搶在我們前頭,早就到了家。它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回來,我實在想不明白,畢竟我們是騎車直接回家的。父親也無法理解。以至于一時之間,我們都無言以對。
我還記得父親那時一臉的驚訝。但他神情中的驚訝不久就轉(zhuǎn)為嘆服,最后好像還松了口氣。于是,那之后家里還是將那只貓養(yǎng)了下去,帶著一種無奈——做到那個地步它還是找回家來,也就只好養(yǎng)下去吧。
我家里一直有貓。在我看來,我們一家和貓兒們關(guān)系融洽,過得不錯。這些貓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沒有兄弟姐妹,貓和書就是我最珍貴的伙伴。我最喜歡在檐廊上(那個時代,人們的房子大多都帶檐廊)和貓一起曬太陽。既然如此,為什么非要去海邊將那只貓扔掉呢?為什么當年的我沒有反對呢?直到今天,這些疑問——連同貓為什么先我們一步到家——仍然是我難解的謎題。
還有一件印象很深的事與父親有關(guān)(順帶一提,父親名叫村上千秋)。
每個早上,父親吃早飯前都要在佛龕前閉著眼睛,長時間專注地念誦佛經(jīng)。哦,那不是佛龕,而是一只小玻璃盒,里面裝著菩薩像。小小的菩薩像雕刻得細膩而優(yōu)美,放在圓柱形的玻璃盒子中間。不知道這只盒子后來去了哪里。父親去世后,我就沒再見過那尊菩薩像了。它仿佛不知不覺中消失在某個地方,事到如今,只留在我的回憶里。父親每天早上誦經(jīng)的時候,為什么不對著一般的佛龕,而要對著那只小小的玻璃盒呢?這也是我不明白的事情之一。
可總之,這是父親重要的習(xí)慣,意味著一天的開始。據(jù)我所知,父親一天都不曾懈怠這“早課”(他是這樣稱呼的),這項日復(fù)一日的功課誰也不能打攪。父親的背影散發(fā)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勢,教人難以輕松地與他搭話。在我看來,那其中有某種不同尋常的、強烈的意念,無法用“每天的習(xí)慣”之類簡單的字眼來形容。
小時候,我問過一次:你在為誰誦經(jīng)?他告訴我,是為了死在之前那場戰(zhàn)爭中的人們。為了死在戰(zhàn)場上的友軍,和當時敵對的中國人。除此之外,父親沒有更多的說明,我也沒有再問。恐怕當時的情景中,有某種氛圍一類的東西,讓我無法再問更多。但我想那不是父親本人在有意遮掩。如果我繼續(xù)問下去,他大概也會解釋些什么吧。可我沒有問。倒不如說,是我心里的某種東西阻止了我向他發(fā)問。
關(guān)于父親,我要做個大致的說明。父親生于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一日,是京都市左京區(qū)粟田口一座名為“安養(yǎng)寺”的凈土宗寺院住持的次子。那個年代大約只能用“不幸”二字形容。自他懂事起,閃電般短暫的“大正民主”
和平時期便宣告結(jié)束,日本迎來黑暗而壓抑的昭和經(jīng)濟蕭條,不久又因中日戰(zhàn)爭而深陷泥沼,并漸漸卷入悲哀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中。戰(zhàn)后又不得不拼盡全力,在巨大的混亂和貧困中艱難求生。父親和每個普通人一樣,肩負著那個不幸至極的時代微不足道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