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于‘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須聲息!”
——《悼志摩》
卞之琳曾說,林徽因詩歌“不如她的散文好”,可是林徽因的散文作品并不多見,也未曾以散文稱之為“家”。其中,《窗子以外》入選朱自清的《西南聯大語體文示范》,這足以看出文壇對其文采與情致的公認。林徽因對生活的熱愛、善于思考的性格,都如璀璨的星辰般散落在那些隨筆中,即便是游記、建筑專業(yè)文章,也被她捏塑得妙趣橫生,字里行間不乏生花之筆。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我們不能輕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但是我前邊說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的靜寂?!保ā兜恐灸Α罚涯钚熘灸Φ募o念散文,充滿了林徽因的震驚、感傷與惋惜,可是面對死亡,她仍能以樂觀的解脫來安撫逝去的靈魂。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這詩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絡?!保ā吨虢z和梅花》)冬日里偶然的一瞥,竟也能牽動林徽因細膩的神經,一段對少女情懷的感悟,在跳躍的筆觸間靈動著一眼萬年的遐想。
“我們的首都是一個最富于文物建筑的名城;從文物建筑來介紹它,可以更深刻地感到它的偉大與罕貴。下面這個鏡頭就是我要在這里首先介紹的——個對象?!保ā段覀兊氖锥肌罚┘婢呶鞣绞缗c東方閨秀氣質的林徽因,說到底最愛的還是這片賜予了她生命的土地。北京的建筑名勝那么多,都是她心尖上的“首先”。在她的介紹里,不僅有歷史滄桑,更結合了革命時代對那些建筑用途的全新賦予——一種人權的平等性,一種民眾的主人翁精神。林徽因向人們展示了文物建筑在歷史洪流中造福于民的漸進身姿。
“健談、雄辯、睿智”,是朋友們對林徽因的評價,她的散文“放在散文大家的作品一起也毫不遜色”(應國靖《文壇邊緣》)。也許,只有這些隨性的字句,才能讓我們真正地見識這位民國文壇精靈的魅力。
悼志摩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后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地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地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幃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吁,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后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fā)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chuàng)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里么?但是除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么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著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著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么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準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發(fā)出的……
“剛是他開始飛行以后所發(fā)……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只是一個鐘頭的差別;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么不同事實的發(fā)生,志摩,我的朋友!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胡同口分手。在這茶會里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姊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于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于時間,我們茶后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我怔住了,心中一陣不痛快,卻忙給他一個電話。
“你放心,”他說,“很穩(wěn)當的,我還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跡呢,哪能便死?……”
話雖是這樣說,他卻是已經死了整兩周了!
凡是志摩的朋友,我相信全懂得,死去他這樣一個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現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志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慘酷的實際早又添上時間的色彩,一周,兩周,一直的增長下去……
我不該在這里語無倫次的盡管呻吟我們做朋友的悲哀情緒。歸根說,讀者抱著我們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的請柏雷一樣,要從我們口里再聽到關于志摩的一些事。這個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們滿意,因為關于他的事,動聽的,使青年人知道這里有個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實在太多,絕不是幾千字可以表達得完。誰也得承認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世間便不輕易有幾個的,無論在中國或是外國。
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濟學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的狄更生先生。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后便互相引為知己。他到康橋之后由狄更生介紹進了皇家學院,當時和他同學的有我姊丈溫君源寧。一直到最近兩月中源寧還常在說他當時的許多笑話,雖然說是笑話,那也是他對志摩最早的一個驚異的印象。志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絲毫矯偽,他那種癡,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源寧說,有一天他在校舍里讀書,外邊下了傾盆大雨——惟是英倫那樣的島國才有的狂雨——忽然他聽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門,外邊跳進一個被雨水淋得全濕的客人。不用說他便是志摩,一進門一把扯著源寧向外跑,說快來我們到橋上去等著。這一來把源寧怔住了,他問志摩等什么在這大雨里。志摩睜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興地說“看雨后的虹去”。源寧不止說他不去,并且勸志摩趁早將濕透的衣服換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國的濕氣豈是兒戲,志摩不等他說完,一溜煙地自己跑了!
以后我好奇地曾問過志摩這故事的真確,他笑著點頭承認這全段故事的真實。我問: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橋上等了多久,并且看到虹了沒有?他說記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詫異地打斷他對那虹的描寫,問他:怎么他便知道,準會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說:“完全詩意的信仰!”
“完全詩意的信仰”,我可要在這里哭了!也就是為這“詩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達到他“想飛”的宿愿!“飛機是很穩(wěn)當,”他說,“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運命!”他真對運命這樣完全詩意的信仰!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我們不能輕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但是我前邊說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的靜寂。我們生在這沒有宗教的時代,對這死實在太沒有把握了。這以后許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會有一點點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麗的詩意的信仰!
我個人的悲緒不竟又來擾亂我對他生前許多清晰的回憶,朋友們原諒。
詩人的志摩用不著我來多說,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歷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說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yōu)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yōu)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我不說了解,因為不是許多人愛說志摩最不解人情么?我說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
我們尋常人就愛說了解;能了解的我們便同情,不了解的我們便很落漠乃至于酷刻。表同情于我們能了解的,我們以為很適當;不表同情于我們不能了解的,我們也認為很公平。志摩則不然,了解與不了解,他并沒有過分地夸張,他只知道溫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之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謫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yōu)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于我們劃定的范圍內。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說,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了解幾樁事、幾種情感?哪一樁事,哪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為此說來志摩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自然的結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著同情的。不止如是,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于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為這個而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為受了刺激而轉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他幾有超人的寬量。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xiāng)間去拜哈代,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卷了書包到英國,只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yè),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并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采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了解的神秘。我說神秘,其實竟許是傻,是癡!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癡!他愉快起來,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戚是深得沒有底。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的情感的脫離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常聽到朋友們說到他總愛帶著嗟嘆的口吻說:“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他真的是個怪人么?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近理,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
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極難得可愛的人格。
至于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么?他的興趣只限于情感么?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就有幾件,說起來,不認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愛數學,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著關于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于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志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的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為他說他看過許多關于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山養(yǎng)病,他常來閑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兩年學經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竟對笑了半天,后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里也說了那么一段??墒瞧婀值模∷幌裨S多天才,幼年里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yōu)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里一個極嚴的經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里恭維他的學生,關于一門很難的功課。我不是為志摩在這里夸張,因為事實上只有為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于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么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可觀,后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于文藝復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文騫。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他的,就受了法蘭(Roger Fry)和斐德(Walter Pater)的不少。對于建筑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筑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彼牢覀兪亲钣憛扲uskins的。但是為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略。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里他曾從杭州給我?guī)追庑牛约航兴鼈冏觥懊鑼懙乃十嫛?,他用英文極細致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著我園里一帶斷墻半晌不語,過后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墻上向晚的艷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
對于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止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平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平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后在北平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出戲,回家時我們討論的熱鬧,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于“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須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么?這里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里握筆吊他的慘變。這是什么人生?什么風濤?什么道路?志摩,你這最后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原載1931年12月7日《北平晨報》
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今天是你走脫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們這次拿什么來紀念你?前兩次的用香花感傷地圍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嘆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無聊地對望著,完成一種紀念的形式,儼然是愚蠢的失敗。因為那時那種近于傷感,而又不夠宗教莊嚴的舉動,除卻點明了你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生和死的間隔外,實在沒有別的成效;幾乎完全不能達到任何真實紀念的意義。
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xiāng),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著那幽暗的站臺,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續(xù)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我想起你的: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
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么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于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就在那時候我記得火車慢慢地由站臺拖出,一程一程地前進,我也隨著酸愴的詩意,那“車的呻吟”“過荒野,過池塘,……過噤口的村莊”。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鄉(xiāng)。
今年又輪到今天這一個日子!世界仍舊一團糟,多少地方是黑云布滿著粗筋絡往理想的反面猛進,我并不在瞎說,當我寫:
信仰只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
沙沙的隔著梧桐樹吹!
朋友,你自己說,如果是你現在坐在我這位子上,迎著這一窗太陽:眼看著菊花影在墻上描畫作態(tài);手臂下倚著兩疊今早的報紙;耳朵里不時隱隱地聽著朝陽門外“打靶”的槍彈聲;意識的,潛意識的,要明白這生和死的謎,你又該寫成怎樣一首詩來,紀念一個死別的朋友?
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涂!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運命,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著!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拼成的圖案,但我也疑問其間的擺布誰是主宰。據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干!我們這一群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容;理想與現實當面沖突;側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轉,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墻壁或氣氳,那么結實又那么飄渺,使我們每一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無能為力!
此刻我?guī)缀跽也怀鲆痪湓拋碚f,因為,真的,我只是個完全的糊涂;感到生和死一樣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里,間接的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chuàng)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間接的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xù)地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xù)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xù)著生的理想。你并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么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
說到你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的同你再說一些話。你不要不耐煩。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人說蓋棺論定,前者早已成了事實,這后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讀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你的贊美和攻訐由你去世后一兩周間,就紛紛開始了。但是他們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平;有的喜歡你的為人,有的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的思想哲學,有的僅喜愛那些軟弱的細致的句子,有的每發(fā)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guī)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過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略過一堆,你不止未曾生過氣,并且常常表現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是那么潔凈;頭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么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但是現在的情形與以前卻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著你被誤解、曲解,乃至于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了解我們的時候,真了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針砭,罵著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論藝術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并未說明為什么寫詩是一樁慘事,現在讓我來個注腳好不好?我看一個人一生為著一個愚誠的傾向,把所感受到的復雜的情緒嘗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鍋爐里燒煉成幾句悠揚鏗鏘的語言(哪怕是幾聲小唱),來滿足他自己本能的藝術的沖動,這本來是個極尋常的事。哪一個地方哪一個時代,都不斷有這種人。輪著做這種人的多半是為著他情感來的比尋常人濃富敏銳,而為著這情感而發(fā)生的沖動更是非實際的——或不全是實際的——追求,而需要那種藝術的滿足而已。說起來寫詩的人的動機多么簡單可憐,正是如你“序”里所說“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雖然有些詩人因為他們的成績特別高厚廣闊包括了多數人,或整個時代的藝術和思想的沖動,從此便在人間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詩人”兩字無形中掛著崇高的色彩。這樣使一般努力于用韻文表現或描畫人在自然萬物相交錯時的情緒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見看做夸大狂的旗幟,需要同時代人的極冷酷地譏訕和不信任來撲滅它,以挽救人類的尊嚴和健康。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孤立在人中掙扎的勾當,但是因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面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嘗試,為同業(yè)者奮斗,衛(wèi)護他們的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chuàng)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里掙扎”“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tài)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了的。至于你詩的技巧問題、藝術上的造詣,在這新詩仍在彷徨歧路的嘗試期間,誰也不能堅決地論斷,不過有一樁事我很想提醒現在討論新詩的人,新詩之由于無條件無形制寬泛到幾乎沒有一定的定義時代,轉入這討論外形內容,以至于音節(jié)韻腳章句意象組織等藝術技巧問題的時期,即是根據著對這方面努力嘗試過的那一些詩,你的頭兩個詩集子就是供給這些討論見解最多材料的根據。外國的土話說“馬總得放在馬車的前面”,不是?沒有一些嘗試的成績放在那里,理論家是不能老在那里發(fā)一堆空頭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里倔強地嘗試用功,你還會用盡你所有活潑的熱心鼓勵別人嘗試,鼓勵“時代”起來嘗試,——這種工作是最犯風頭嫌疑的,也只有你膽子大頭皮硬頂得下來!我還記得你要印詩集子時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實說還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輩中間難為情過,我也記得我初聽到人家找你辦《晨報副刊》時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個臉抓起兩把鼓槌子為文藝吹打開路乃至于掃地、鋪鮮花,不顧舊勢力的非難、新勢力的懷疑,你干你的事,“事在人為,做了再說”那股子勁,以后別處也還很少見。
現在你走了,這些事漸漸在人的記憶中模糊下來,你的詩和文章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里,壓在有極新鮮的封皮的新書后面,誰說起你來,不是馬馬虎虎地承認你是過去中一個勢力,就是拿能夠挑剔看輕你的詩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許“散文家”沒有詩人那么光榮,不值得注意),朋友,這是沒法子的事,我卻一點不為此灰心,因為我有我的信仰。
我認為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面所說那么簡單愚誠;因在某一時,或某一刻敏銳地接觸到生活上的鋒芒,或偶然地觸遇到理想峰巔上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們所習慣的語言中,編綴出一兩串近于音樂的句子來,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實際的真美,讀詩者的反應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們這寫詩的一樣誠實天真,僅想在我們句子中間由音樂性的愉悅,接觸到一些生活的底蘊滲合著美麗的憧憬;把我們的情緒給他們的情緒搭起一座浮橋;把我們的靈感給他們生活添些新鮮;把我們的痛苦傷心再揉成他們自己憂郁的安慰!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再長存下去,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來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里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們的關心。你的詩據我所知道的,它們仍舊在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地系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過于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為著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識的。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你走后大家就提議要為你設立一個“志摩獎金”,來繼續(xù)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志,勉強象征你那種對于文藝創(chuàng)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保存著親熱。如果這事你不覺到太寒傖不夠熱氣,我希望你原諒你這些朋友們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著給我們勇氣來做這一些蠢誠的事吧。
原載1935年12月8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窗子以外
話從哪里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么話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著的是四個鄉(xiāng)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著黯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墻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后,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著微風,襲到我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里了。永遠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過是永遠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區(qū)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你的眼簾,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著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麥黍,都有人流過汗;每一粒黃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并不一定能看見,因為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著。
在家里罷,你坐在書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瘋杈的一大枝;海棠因為缺乏陽光,每年只開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chuàng)痕,還卷著一點焦黃的邊;廊子幽秀地開著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什么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黝黑的臉;什么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手里推著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進門房;什么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那里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只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說,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只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于更少。你出去雇洋車子,拉車的嘴里所討的價錢當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的答應下來?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行,你就該說,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胡同,一個個大門緊緊地關著。就是有開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并且你也無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費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筆伙食費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個數。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了,前面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的,心里不知怨誰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怨鄉(xiāng)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臟,發(fā)明那么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著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員不認真辦事,如此臟臭不衛(wèi)生的舊習不能改良,十余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著強烈的臭氣隔著你窗子還不夠遠,因此你想到社會衛(wèi)生事業(yè)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面墻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里你簡直不止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墻是不通風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著鄉(xiāng)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戲?但是如果里面真有兩三個人拼了命在那里奮斗,為許多人爭一點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里看戲一樣,本身不會,也不必參加那出戲;倚在欄桿上,你在審美的領略,你有的是一片閑暇。但是如果這里洋車夫問你在哪里下來,你會吃一驚,倉猝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子前面那些人,他們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時間金錢的限制下采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在監(jiān)督著店里的伙計稱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么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真的神氣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關的貨物。并且如果稱得少一點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吃虧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稱得多時,那伙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面真不能算小。于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發(fā)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伙計則維持著客氣,口里嚷著:錯不了,錯不了!
熱烈的,必需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車邊沖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個個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人原就追著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著,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說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趕車的擔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們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來鐘,那些寧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車的人,也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而必須計較和節(jié)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里繼續(xù)著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采辦一些什么必需的貨物。眼看著男男女女擠在市場里面,門首出來一個進去一個,手里都是持著包包裹裹,里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中夾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你不是聽見那人說么,里面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著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迸射著光閃的愉快,當然的歸屬于他享受,沒有一點疑問,因為天知道,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fā)生的喜悅,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過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后彷徨不著邊際。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哪一國工廠里制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的工藝品!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剎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地純樸的人情風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他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永遠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的。不錯,許多時髦的學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的眼鏡,偶然走到哪里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著罐頭食品、帆布床,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么,只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么接觸了、認識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慣的窗子,把你擱在里面。接觸和認識實在談不到,得天獨厚的閑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點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沙果的錢;遇著同行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誠意,遇著困難時好互相關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真帶著整個血肉的身體到處碰運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斗,不與其他奮斗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經驗使得你認識。
前日公共汽車里一列辛苦的臉,那些談話,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陜西過來做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zhí)著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挾住一個藍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夫,將汽車退行兩里路,她還不大相信地望著那村站,口里嚕蘇著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面發(fā)牢騷一面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驗使得他有一種涵養(yǎng),行旅中少不了有認不得路的老太太,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警察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說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著,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xiāng)下人這時候當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計很好笑地滿臉掛著面粉,讓你看著磨坊的構造:坊下的木輪,屋里旋轉著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來回看你所不經見的農具在日影下列著。院中一棵老槐、一叢鮮艷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伙計和氣地說閑話。他用著山西口音,告訴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面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說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關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做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說,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里面,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面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著,說認得認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xiāng)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并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證。就是那一天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剎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帝廟里,看到一個鐵鐸,刻著萬歷年號,原來是萬歷賜這村里慶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著玩,嘹亮的鐘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回,情辭懇切。說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zhèn)鲗毼?,決不能讓它流落出境,這牧師于是真?zhèn)€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帝廟神前供著。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面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底細,怎么明慶成王的后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愿,忘掉的。據說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間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脈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心跳了,昨天你雇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并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上則不見得。
田畝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壞。家家戶戶門口有特種圍墻,像個小小堡壘——當時防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門上白銅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紅紅綠綠也頗鮮艷??墒菗f關帝廟里已有四年沒有唱戲了,雖然戲臺還高巍巍地對著正殿。村子這幾年窮了,有一位王孫告訴你,唱戲太花錢,尤其是上邊使錢。這里到底是隔個窗子,你不懂了,一樣年年好收成,為什么這幾年村子窮了,只模模糊糊聽到什么軍隊駐了三年多等,更不懂的是,村子里上一年辛苦后的娛樂,關帝廟里唱唱戲,得上面使錢?既然隔個窗子聽不明白,你就通氣點別盡管問了。
隔著一個窗子你還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來呂姓倒水,今天又學洋鬼子東逛西逛,跑到下面養(yǎng)有雞羊、上面掛有武魁匾額的人家,讓他們用你不懂得的鄉(xiāng)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門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氣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臟水洗衣裳的呂姓王孫的媽,前晚上還送餅到你家來過!
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原載1934年9月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山西通信
××××:
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藍,白云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單單在一點什么感情底下,打滴溜轉;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反映著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
我是沒有出過門的,沒有動身之前不容易動,走出來之后卻就不知道如何流落才好。旬日來眼看去的都是圖畫,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黑夜里在山場里看河南來到山西的匠人,圍住一個大紅爐子打鐵,火花和鏗鏘的聲響,散到四圍黑影里去。微月中步行尋到田隴廢廟,劃一根“取燈”偷偷照看那瞭望觀音的臉,一片平靜幾百年來,沒有動過感情的,在那一閃光底下,倒像掛上一縷笑意。
我們因為探訪古跡走了許多路;存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里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只手一個微笑,都足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鄉(xiāng)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著老老實實的鮮艷顏色,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赤著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由北平城里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云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地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里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著舒展開來,感覺的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賽著向前伸……
我不會說,說起來也只是——片瘋話人家不耐煩聽。讓我描寫一些實際情形我又不大會,總而言之,遠地里,一處田畝有人在工作,上面青的、黃的、紫的,分行的長著;每一處山坡上,有人在走路,放羊,迎著陽光,背著陽光,投射著轉動的光影;每一個小城,前面站著城樓,旁邊睡著小廟,那里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地、滿足地,守著他們那一角天地,近地里,則更有的是熱鬧,一條街里站滿了人,孩子頭上梳著三個小辮子的、四個小辮子的,乃至于五六個小辮子的,衣服簡單到只剩一個紅兜肚,上面隱約也總有他嬤嬤挑的兩三朵花!
娘娘廟前面樹蔭底下,你又能阻止誰來看熱鬧?教書先生出來了,軍隊里兵卒拉著馬過來了,幾個女人嬌羞的手拉著手,也扭著來站在一邊了,小孩子爭著擠,看我們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書先生幫忙我們拓碑文。說起來這個那個廟,都是年代可多了,什么時候蓋的,誰也說不清了!說話之人來得太多,我們工作實在發(fā)生困難了,可是我們大家都頂高興的,小孩子一邊抱著飯碗吃飯,一邊睜著大眼看,一點子也不松懈。
我們走時總是一村子的人來送的,兒媳婦指著說給老婆婆聽,小孩們跑著還要跟上一段路。開柵鎮(zhèn)、小相村、大相村,哪一處不是一樣的熱鬧,看到北齊天保三年造像碑,我們不小心地,漏出一個驚異的叫喊,他們鄉(xiāng)里彎著背的,老點兒的人,就也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知道他們村里的寶貝,居然嚇著這古怪的來客了?!澳甏嗔税??”他們驕傲地問?!岸嗔硕嗔?,”我們高興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呀,一千四百年!”我們便一齊驕傲起來。
我們看看這里金元重修的,那里明季重修的殿宇,討論那式樣做法的特異處、塑像神氣、手續(xù),天就漸漸黑下來,嘴里覺到渴,肚里覺到餓,才記起一天的日子圓圓整整的就快結束了?;貋硖稍诖采?,綺麗鮮明的印象仍然掛在眼睛前邊,引導著種種適意的夢,同時晚飯上所吃的菜蔬果子,便給養(yǎng)充實著,我們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顆太陽,紅紅地照在我們的臉上。
原載1934年8月2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蛛絲和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么兩根蛛絲,由門框邊輕輕地牽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么兩根細絲,迎著太陽光發(fā)亮……再多了,那還像樣么?一個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網在光天白日里作怪,管它有多美麗、多玄妙、多細致,夠你對著它聯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議處;這兩根絲本來就該使人臉紅,且在冬天夠多特別!可是亮亮的,細細的,倒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制的細絲,委實不算討厭,尤其是它們那么瀟脫風雅,偏偏那樣有意無意地斜著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著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窗明幾凈,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情緒不禁迷茫飄渺地充溢心胸,在那剎那的時間中振蕩。同蛛絲一樣的細弱,和不必需,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云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術,還是哲學,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制止你情緒的充溢、思想的馳騁,蛛絲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圍也有你自織的蛛網,細致地牽引著天地,不怕多少次風雨來吹斷它,你不會停止了這生命上基本的活動。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處”……拿梅花來說吧,一串串丹紅的結蕊綴在秀勁的傲骨上,最可愛,最可賞,等半綻將開地錯落在老枝上時,你便會心跳!梅花最怕開;開了便沒話說。索性殘了,沁香拂散同夜里爐火都能成了一種溫存的凄清。
記起了,也就是說到梅花、玉蘭。初是有個朋友說起初戀時玉蘭剛開完,天氣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邊林子里走路,又靜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燈火,感到好像僅有如此虔誠地孤對一片泓碧寒星遠市,才能把心里情緒抓緊了,放在最可靠最純凈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致褻瀆了或是驚著那“寤寐思服”的人兒。那是極年輕的男子初戀的情景,——對象渺茫高遠,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結深淺——他問起少女的情緒。
就在這里,忽記起梅花。一枝兩枝,老枝細枝,橫著,虬著,描著影子,噴著細香;太陽淡淡金色地鋪在地板上;四壁琳瑯,書架上的書和書簽都像在發(fā)出言語;墻上小對聯記不得是誰的集句;中條是東坡的詩。你斂住氣,簡直不敢喘息,踮起腳,細小的身形嵌在書房中間,看殘照當窗、花影搖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點迷惘。又像“怪東風著意相尋”,有點兒沒主意!浪漫,極端的浪漫。“飛花滿地誰為掃?”你問,情緒風似的吹動,卷過,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頭看看,花依舊嫣然不語?!叭绱随虫?,誰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幾乎熱情地感到花的寂寞,開始憐花,把同情統統詩意地交給了花心!
這不是初戀,是未戀,正自覺“解看花意”的時代。情緒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別,東方和西方也甚有差異。情緒即使根本相同,情緒的象征,情緒所寄托、所棲止的事物卻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緒的聯系,早就成了習慣。一顆星子在藍天里閃,一流冷澗傾泄一片幽愁的平靜,便激起他們詩情的波涌,心里甜蜜地,熱情地便唱著由那些鵝羽的筆鋒散下來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閃”,或是“明麗如同單獨的那顆星,照著晚來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邊,憂愁倚下她低垂的臉”。
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昵自然,含著人性的細致是東方傳統的情緒。
此外年齡還有尺寸,一樣是愁,卻躍躍似喜,十六歲時的,微風零亂,不頹廢,不空虛,踮著理想的腳充滿希望,東方和西方卻一樣。人老了脈脈煙雨,愁吟或牢騷多折損詩的活潑。大家如香山、稼軒、東坡、放翁的白發(fā)華發(fā),很少不梗在詩里,至少是令人不快。話說遠了,剛說是惜花,東方老少都免不了這嗜好,這倒不論老的雪鬢曳杖,深閨里也就攢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類的“春紅”,那樣嬌嫩明艷,開過了殘紅滿地,太招惹同情和傷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們同樣的花,也還缺乏我們的廊廡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才有一種庭院里特有的情緒。如果李易安的“斜風細雨”底下不是“重門須閉”也就不“蕭條”得那樣深沉可愛;李后主的“終日誰來”也一樣的別有寂寞滋味??椿ǜ毻ピ?,深深鎖在里面認識,不時還得有軒窗欄桿,給你一點憑藉,雖然也用不著十二欄桿倚遍,那么慵弱無聊。
當然舊詩里傷愁太多;一首詩竟像一張美的證券,可以照著市價去兌現!所以庭花、亂紅、黃昏、寂寞太濫,詩常失卻誠實。西洋詩,戀愛總站在前頭,或是“忘掉”,或是“記起”,月是為愛,花也是為愛,只使全是真情,也未嘗不太膩味。就以兩邊好的來講。拿他們的月光同我們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長得多?;ǜ挥谜f了;我們的花“不是預備采下綴成花球,或花冠獻給戀人的”,卻是一樹一樹綽約的,個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戀歌的。
所以未戀時的對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歲時無所謂感慨——僅是剛說過的自覺解花的情緒,寄托在那清麗無語的上邊,你心折它絕韻孤高,你為花動了感情,實說你同花戀愛,也未嘗不可,——那驚訝狂喜也不減于初戀。還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這詩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絡。
午后的陽光仍然斜照,庭院闃然,離離疏影,房里窗欞和梅花依然伴和成為圖案,兩根蛛絲在冬天還可以算為奇跡,你望著它看,真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掛在梅花的枝梢上。
原載1936年2月2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彼此
朋友又見面了,點點頭笑笑,彼此曉得這一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增了許多經驗。個別地說,這時間中每一人的經歷雖都有特殊的形象,含著特殊的滋味,需要個別的情緒來分析來描述。
綜合地說,這許多經驗卻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的迷惘。你觸著那一角,我碰上這一頭,歸根還是那一片迷惘籠罩著彼此。七月!——這兩字就如同史歌的開頭那么有勁——八月,九月帶來了那狂風,后來,后來過了年——那無法忘記的除夕——又是那一月、二月、三月,到了七月,再接再厲的又到了年夜。現在又是一月二月在開始……誰記得最清楚,這串日子是怎樣地延續(xù)下來,生活如何地變?
想來彼此都不會記得過分清晰,一切都似乎在迷離中旋轉,但誰又會忘掉那么切膚的重重憂患的網膜?
經過炮火或流浪的洗禮,變換又變換的日月,難道彼此臉上沒有一點記載這經驗的痕跡?但是當整一片國土縱橫著創(chuàng)痕,大家都是“離散而相失……去故鄉(xiāng)而就遠”,自然“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跖”,臉上所刻那幾道并不使彼此驚訝,所以還只是笑笑好。口角邊常添幾道酸甜的紋路,可以幫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認這一點:在迷惘中人最應該有笑,這種的笑,雖然是斂住神經,斂住肌肉,僅是毅力的后背,它卻是必需的,如同保護色對于許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樣。
那一晚在××江心,某一來船的甲板上,熱臭的人叢中,他記起他那時的困頓饑渴和狼狽,旋繞他頭上的卻是那真實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了真實的狂敵殺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飛機:美麗得像魚像鳥……這里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為同樣的另外一個人懂得那原始的驟然喚起純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他也正在想那時他在××車站臺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風雨摧落后的落葉,瑟縮地蜷伏著,他們心里都在回味那一天他們所初次嘗到的敵機的轟炸!談話就可以這樣無限制地延長,因為現在都這樣的記憶——比這樣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里真是太多了!隨便提起一個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會或商埠,隨著全會涌起怎樣的一個最后印象!
再說初入一個陌生城市的一天——這經驗現在又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間,這里就把個別的情形和感觸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還不是一劑彼此都熟識的清涼散?苦里帶澀,那滋味侵入脾胃時,小小的冷噤會輕輕在背脊上爬過,用不著絲毫銳性的感傷!也許他可以說他在那夜進入某某城內時,看到一列小店門前凄惶的燈,黃黃的發(fā)出奇異的暈光,使他嗓子里如梗著刺,感到一種發(fā)緊的觸覺。你所記得的卻是某一號車站后面黯白的煤氣燈射到陌生的街心里,使你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圖上指出時,你所經過的同他所經過的也可以有極大的距離,你同他當時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這里,個別的異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干;相干的僅是你我會彼此點頭、彼此會意,于是也會彼此地笑笑。
七月在蘆溝橋與敵人開火以后,縱橫中國土地上的腳印密密地銜接起來,更加增了中國地域廣漠的證據。每個人參加過這廣漠地面上流轉的大韻律的,對于塵土和血,兩件在尋常不多為人所理會的、極尋常的天然質素,現在每人在他個別的角上,對它們都發(fā)生了莫大親切的認識。每一寸土、每一滴血,這種話,已是可接觸、可把持的十分真實的事物,不僅是一句話、一個“概念”而已。
在前線的前線,興奮和疲勞已摻拌著塵土和血另成一種生活的形體魂魄。睡與醒中間,饑與食中間,生和死中間,距離短得幾乎不存在!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簡單得無可再簡單。尚在生存著的,繼續(xù)著是力,死去的也繼續(xù)著堆積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變恨,惘惘地卻勇敢地循環(huán)著,其他一切則全是懸在這兩者中間悲壯熱烈地穿插。
在后方,事情卻沒有如此簡單,生活仍然緩弛地伸縮著;食宿生死間距離恰像黃昏長影,長長的,盡向前引伸,像要撲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寬泛的循回里于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無窮、人生長勤。生之穿插零亂而瑣屑,完全無特殊的色澤或輪廓,更不必說英雄氣息壯烈成分。斑斑點點僅像小血銹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經意中烙印生活。如果你有志不讓生活在小處窳敗、逐漸減弱、由銳而鈍、由張而弛,你就得更感謝那許多極平常而瑣碎的磨擦,無日無夜地透過你的神經、肌肉或意識。這種時候,嘆息是懸起了,因一切雖然細小,卻絕非從前所熟識的感傷。每件經驗都有它粗壯的真實,沒有嘆息的余地??谶吥撬崽鸬募y路是實際哀樂所刻畫而成,是一種堅忍韌性的笑。因為生活既不是簡單的火焰時,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韌性地支持,需要產生這韌性支持的力量。
現在后方的問題,是這種力量的源泉在哪里。絕不憑著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夠的,天知道!尤其是在這時候,情感就在皮膚底下“踴躍其若湯”,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沖動!現在后方被緩的生活、緊的情感,兩面磨擦得愁郁無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個人都可以苦惱而又熱情地唱“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寧溘死以流亡兮,不忍為此態(tài)也!”。支持這日子的主力在哪里呢?你我生死,就不檢討它的意義以自大。也還需要一點結實的憑借才好。
我認得有個人,很尋常地過著國難日子的尋常人,寫信給他朋友說,他的嗓子雖然總是那么干啞,他卻要啞著嗓子私下告訴他的朋友:他感到無論如何在這時候,他為這可愛的老國家?guī)е钪蛄髦虿涣髦廊?,他都覺得榮耀,異于尋常的,他現在對于生與死都必然感到滿足。這話或許可以在許多心弦上叩起回響,我常思索這簡單樸實的情感是從哪里來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過意識,我開始明了理智同熱血的沖動以外,還有個純真的力量的出處。信心產生力量,又可儲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你我可曾覺察到?信仰所給予我們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堅忍韌性的倔強?我們都相信,我們只要都為它忠貞地活著或死去,我們的大國家自會永遠地向前邁進,由一個時代到又一個時代。我們在這生是如此艱難、死是這樣容易的時候,彼此仍會微笑點頭的緣故也就在這里吧?現在生活既這樣的彼此患難同味,這信心自是,我們此時最主要的聯系,不信你問他為什么仍這樣硬朗地活著,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你的回答,如果他也問你。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那理智熱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思索時許多事,在思流的過程中,總是那么晦澀,明了時自己都好笑所想到的是那么簡單明顯的事實!此時我拭下額汗,差不多可以意識到自己口邊的紋路,我尊重著那酸甜的笑,因為我明白起來,它是力量。
話不用再說了,現在一切都是這么彼此、這么共同,個別的情緒這么不相干。當前的艱苦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充滿整一個民族、整一個時代!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后它便是歷史??陀^的無疑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所以別忽略了我們現在彼此地點點頭。且最好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地,堅韌地,橫過歷史。
原載1939年2月5日《今日評論》
一片陽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欞橫浸到室內,晶瑩地四處射。我有點發(fā)怔,習慣地在沉寂中驚訝我的周圍。我望著太陽那湛明的體質,像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此鼭崈舻赜车綍郎蠒r,我感到桌面上平鋪著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閑逸;即或所謂“窗明幾凈”,那里默守著神秘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那種靜,在靜里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的泉流,和著仿佛是繼續(xù)的琴聲,低訴著一個幽獨者自娛的音調??吹竭@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著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里使我偶一回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兒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倚在軟椅上不但奢侈,也許更是一種過失,有閑的過失。但東坡的辯護:“懶者常似靜,靜豈懶者徒”,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靜”,則方才情緒所兜的小小圈子便無條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卻實在不能不感到這種親密的損失的可哀。
就說它是情緒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并無不可,不過走走未始不是更好。歸根說,我們活在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么?果真珍惜萬物之靈的人的活動所產生的種種,所謂人類文化?這人類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么?我們懷疑或許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機體的感覺,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發(fā)出的一串行為,所聚斂的一點智慧——那么一點點人之所以為人的表現。宇宙萬物客觀的本無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獸才開始有了秀麗,有了氣質,有了靈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說。沒有人的感覺、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沒有自然的美,質或神方面更無所謂人的智慧、人的創(chuàng)造、人的一切生活藝術的表現!這樣說來,誰該鄙棄自己感覺上的小小旅行?為壯壯自己的膽子,我們更該相信惟其人類有這類情緒的馳騁,實際的世間才賡續(xù)著產生我們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粹。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于用播音的圓潤口調說:我們既然無疑地珍惜文化,即尊重盤古到今種種的藝術——無論是抽象的思想的藝術,或是具體的駕馭天然材料另創(chuàng)的非天然形象——則對于藝術所由來的淵源,那點點人的感覺,人的情感智慧(通稱人的情緒),又當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緒的馳騁,顯然不是詩或畫或任何其他藝術建造的完成。這馳騁此刻雖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時間,卻并不在空間里占任何一個小小位置!這個情形自己需安全明了。此刻它僅是一種無蹤跡的流動,并無棲身的形體。它或含有各種或可捉摸的質素,但是好奇地探討這個質素而具體要表現它的差事,無論其有無意義,除卻本人外,別人是無能為力的。我此刻為著一片清婉可喜的陽光,分明自己在對內心交流變化的各種聯想發(fā)生一種興趣的注意。換句話說,這好奇與興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動。一種力量又迫著我來把握住這個活動,而設法表現它,這不易抑制的沖動,或即所謂藝術沖動也未可知!只記得冷靜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會有“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的情緒上一片紊亂!玲瓏煦暖的陽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減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緒分劃為有閑與實際的兩種,而權其輕重,然后再決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緒上的一片紊亂。
情緒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開頭并為著這片春初晌午的陽光,現在也還是為著它。房間內有兩種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緒緊張如同花開,趁著感覺的微風,深淺零亂于冷智的枝葉中間。一種是燭光,高高的臺座,長垂的燭淚,熊熊紅焰當簾幕四下時各處光影掩映。那種閃爍明艷,雅有古意,明明是畫中景象,卻含有更多詩的成分。另一種便是這初春晌午的陽光,到時候有意無意的大片子灑落滿室,那些窗欞欄板幾案筆硯浴在光靄中,一時全成了靜物圖案;再有紅蕊細枝點綴幾處,室內更是輕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觸到一種靈性。
這種說法怕有點兒會發(fā)生誤會,我并不說這片陽光射入室內,需要筆硯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襯才能動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內頂尋常的一些供設,只要一片陽光這樣又幽嫻又灑脫地落在上面,一切都會帶上另一種動人的氣息。
這里要說到我最初認識的一片陽光。那年我六歲,記得是剛剛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尋常水痘,不過我家鄉(xiāng)的話叫它做水珠。當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只要人過我窗口問問出“水珠”嗎?我就感到一種榮耀。那個感覺至今還印在腦子里。也為這個緣故,我還記得病中奢侈的愉悅心境。雖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樣,那次我仍然是孤獨的被囚禁在一間房屋里休養(yǎng)的。
那是我們老宅子里最后的一進房子;白粉墻圍著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間,當中夾著一個開敞的廳堂。我病在東頭娘的臥室里。西頭是嬸嬸的住房。娘同嬸永遠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們女人們的職務的,于是我常是這三間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間屋子里病著,那經驗是難堪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尤其是在日中毫無睡意的時候。起初,我僅集注我的聽覺在各種似腳步、又不似腳步的上面。猜想著,等候著,希望著人來。間或聽聽隔墻各種瑣碎的聲音,由墻基底下傳達出來又消斂了去。過一會兒,我就不耐煩了——不記得是怎樣的,我就躡著鞋,挨著木床走到房門邊。房門向著廳堂斜斜地開著一扇,我便扶著門框好奇地向外探望。那時大概剛是午后兩點鐘光景,一張剛開過飯的八仙桌,異常寂寞地立在當中。桌下一片由廳口處射進來的陽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
一個絕對悄寂的周圍伴著這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不知為什么,忽使我六歲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極不平常的振蕩。
那里并沒有幾案花香,美術的布置,只是一張極尋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那上面在不多時間以前,是剛陳列過咸魚、醬菜一類極尋常儉樸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卻呆了。或許兩只眼睛倒張大一點,四處地望,似乎在尋覓一個問題的答案。為什么那片陽光美得那樣動人?我記得我爬到房內窗前的桌子上坐著,有意無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墻疏影同室內那片金色和煦絕然不同趣味。順便我翻開手邊娘梳妝用的舊式鏡箱,又上下搖動那小排狀抽屜,同那刻成花籃形的小銅墜子,不時聽雀躍過枝清脆的鳥語。心里卻仍為那片陽光隱著一片模糊的疑問。
時間經過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這樣一泄陽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議流動的而又恬靜的瑰寶,我才明白我那問題是永遠沒有答案的。事實上僅是如此:一張孤獨的桌,一角寂寞的廳堂。一只靈巧的鏡箱,或窗外斷續(xù)的鳥語,和水珠——那美麗小孩子的病名——便湊巧永遠同初春靜沉的陽光整整復斜斜地成了我回憶中極自然的聯想。
原載1946年11月24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和平禮物
在北京舉行的亞洲及太平洋區(qū)域和平會議的繁重而又細致的籌備工作中,活躍著一個小小部分,那就是在準備著中國人民獻給和平代表們的禮物,作為代表們回國以后的紀念品。
經過藝術工作者們熱烈的討論、設計和選擇,決定了四大種類禮物:
第一類是專為這次會議而設計的特別的紀念物兩種:一是華麗而輕柔的絲質彩印頭巾;一是充滿節(jié)日氣氛的刺繡和“平金”的女子坎肩。這兩種禮物都有象征和平的圖案;都是以飛翔的和平白鴿為主題;圖案富于東方格調,色彩鮮明,極為別致。
第二類是道地的中國手工藝品,是出產在北京的幾種特種手工藝品,如景泰藍、鑲嵌漆器、“花絲”銀飾物、細工絕技的象牙刻字和挑花手絹等。
還有的類:一是各種精印畫冊;一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名著。畫冊包括年畫集、民間剪紙窗花、敦煌古代壁畫的復制畫冊和老畫家與新畫家的創(chuàng)作選集等。文學名著包括獲得斯大林獎金的三部榮譽作品。
這些禮物中每一件都滲透和充滿著中國人民對和平的真摯的愿望。由巨大豐富的畫冊,到小巧玲瓏的銀絲的和平鴿子胸針,到必須用放大鏡照著看的象牙米粒雕刻的畢加索的和平鴿子,和鴿子四周的四國文字的“和平”字樣,無一不是一種和平的呼聲。這呼聲似乎在說:“和平代表們珍重,珍重,紀念著你們這次團結爭取和平的光榮會議,繼續(xù)奮斗吧。不要忘記正在和平建設、拯救亞洲和世界和平的中國人民???,我們辛勤勞動的一雙雙的手是永遠愿為和平美好的生活服務的。不論我們是用筆墨寫出的、顏色畫出的、刀子刻出的、針線繡出的,或是用各種工藝材料制造的,它們都說明一個愿望:我們需要和平。代表們,把我們五億人民保衛(wèi)和平的意志傳達給亞洲及太平洋各岸的你們祖國里的人民吧?!?/p>
我們選定了北京的手工藝品作為禮品的一部分,也是有原因的。中國工藝的卓越的“功夫”,在世界上古今著名。但這還不是我們選擇它的主要原因。我們選擇它是因為解放以后,我們新圖案設計的興起,代表了我們新社會在藝術方面一股新生的力量。它在工藝方面正是剔除封建糟粕、恢復民族傳統的一支文化生力軍。這些似乎平凡的工藝品,每件都確是既代表我們的藝術傳統,又代表我們蓬勃氣象的創(chuàng)作。我們有很好的理由拿它們來送給為和平而奮斗的代表們。
這些禮品中的景泰藍圖案,有出自漢代刻玉紋樣,有出自敦煌北魏藻井和隋唐邊飾圖案,也有出自宋錦草紋、明清彩磁的。但這些都是經過融會貫通,要求達到體型和圖案的統一性的。在體型方面,我們著重輪廓線的柔和優(yōu)美和實用方面相結合,如臺燈、如小圓盒都是經過用心處理的。在色彩方面,我們要對比活潑而設色調和,要取得華貴而安靜的總效果,向敦煌傳統看齊的。這些都是一反過去封建沒落時期的繁瑣、堆砌、不健康的工藝作風的。所以這些也說明了我們是努力發(fā)揚祖國藝術的幸福人民。我們渴望的就是和平的世界。
在景泰藍制作期間,工人同志們的生產態(tài)度更說明了這問題。當他們知道了他們所承擔的工作跟和平有關時,他們的情緒是那么高漲,他們以高度的熱誠來對待他們手中那一系列繁重的掐絲、點藍和打磨的工作。過去“慢工出細活”的思想,完全被“找竅門”的熱情所代替。他們不斷地縮短制作過程,又自動地加班和縮短午后的休息時間,提早完成了任務。在瑞華等五個獨立作坊中,出于工人們工作的積極和認真,使琺瑯質地特別勻凈,圖案的線紋和顏色都非常準確。工人們說:我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美滿,我們要保證我們的和平幸福生活,承制和平禮品是我們最光榮的任務。當和平賓館的工人們在一層樓一層樓地建筑上去的時候,這邊景泰藍的工人們也正在一個盒子、一個煙碟上點著琺瑯或腳蹬轉輪,目不轉睛地打磨著臺燈座,心里也只有一個念頭:“是的,我們要過和平的日子。這些美麗的紀念品,無論它們是銀絲胸針,還是螺鈿漆盒;上面是安靜的蓮花,還是飛舞的鴿子;它們都是在這種酷愛和平的情緒下完成的。它們是‘不簡單’的;這些中國勞動人民所積累的智慧的結晶,今天為全世界人民光明的目的——和平而服務了?!?/p>
禮品中還應該特別詳細介紹的是絲質彩印頭巾的圖案和刺繡坎肩的制作過程。
頭巾的圖案本身,就有重要的歷史意義。這個彩色圖案是由敦煌千佛洞內,北魏時代天花上取來應用的。我們對它的內容只加以簡單的變革,將內心主題改為和平鴿子后,它就完全適合于我們這次的特殊用途了。有意義的是:它上面的花紋就是一千多年前,亞洲幾個民族在文化藝術上和平交流的記錄;西周北魏的“忍冬葉”草紋就是古代西域伊斯蘭語系民族送給我們的——來自中亞細亞的影響。中間的大蓮花是我們鄰邦印度民族在藝術圖案上寶貴的贈禮。蓮瓣花紋今天在我國的雕刻圖案中已極普遍地應用著,我們的亞洲國家的代表們一定都會認出它們的來歷的。這些花樣里還有來自更遙遠的希臘的,它們是通過波斯(伊朗)和印度的健馱羅而來到我國的。
這個圖案在顏色上比如土黃、石綠、赭紅和淺灰藍等美妙的配合,也是受過許多外來影響之后,才在中國生根的。以這個圖案作為保衛(wèi)亞洲和世界和平的紀念物是再巧妙、再適當沒有的。三位女青年工作同志趕完了這個細致的圖樣之后,興奮得說不出話來。她們曾愉快地做過許多臨摹工作,但這次向著這樣光榮的目的趕任務,使她們感到像做了和平戰(zhàn)士一樣的驕傲。
在刺繡坎肩制作過程中,由鑲邊到配色都是工人和藝術工作者集體創(chuàng)造的記錄。永合成衣鋪內,兩位女工同志和四位男工同志,都是熱情高漲地用盡一切力量,為和平禮品工作。他們用套裁方法,節(jié)省下材料,增產了八件成品。在二十天的工作中,他們每天都是由早晨七點工作至夜深十二點。只有一次因為等衣料,工作中斷過兩小時。參加這次工作的刺繡業(yè)工作者共有十七家獨立生產戶,原來每日十小時的工作都增至十四至十六小時,共完成了二百十六只鴿子。繡工和金線平金都做得非常整齊。這一百零八件坎肩因不同繡邊、不同顏色的處理,每一件都不同而又都夠得上稱為一件優(yōu)秀的藝術品。三年來我們歡慶節(jié)日正要求有像這一類美麗服裝的點綴,青年男女披上金繡彩邊的坎肩會特別顯出東方民族的色彩。但更有意思的是世界上許多國家的男女都用繡花坎肩,如西班牙、匈牙利與羅馬尼亞等;此外在我國的西南與西北,男子們也常穿革制背心,上面也有圖案。
和平戰(zhàn)士們,請接受這份小小的和平禮品吧,這是中國勞動人民送給你們的一點小小的紀念品。
原載1952年10月15日《新觀察》
我們的首都
中山堂
我們的首都是這樣多方面的偉大和可愛,每次我們都可以從不同的事物來介紹和說明它,來了解和認識它。我們的首都是一個最富于文物建筑的名城;從文物建筑來介紹它,可以更深刻地感到它的偉大與罕貴。下面這個鏡頭就是我要在這里首先介紹的——個對象。
它是中山公園內的中山堂。你可能已在這里開過會,或因游覽中山公園而認識了它;你也可能是沒有來過首都而希望來的人,愿意對北京有個初步的了解。讓我來介紹一下吧,這是一個愉快的任務。
這個殿堂的確不是一個尋常的建筑物;就是在這個滿是文物建筑的北京城里,它也是極其罕貴的一個。因為它是這個古老的城中最老的一座木構大殿,它的年齡已有五百三十歲了。它是十五世紀二十年代的建筑,是明朝永樂由南京重回北京建都時所造的許多建筑物之一,也是明初工藝最旺盛的時代里,我們可尊敬的無名工匠們所創(chuàng)造的、保存到今天的一個實物。
這個殿堂過去不是帝王的宮殿,也不是佛寺的經堂;它是執(zhí)行中國最原始宗教中祭祀儀節(jié)而設的壇廟中的“享殿”。中山公園過去是“社稷壇”,就是祭土地和五谷之神的地方。
凡是壇廟都用柏樹林圍繞,所以環(huán)境優(yōu)美,成為現代公園的極好基礎。社稷壇全部包括中央一廣場,場內一方壇,場四面有短墻和欞星門;短墻之外,三面為神道,北面為享殿和寢殿;它們的外圍又有紅圍墻和美麗的券洞門。正南有井亭,外圍古柏參天。
中山堂的外表是個典型的大殿。白石鑲嵌的臺基和三道石階,朱漆合抱的并列立柱,精致的門窗,青綠彩畫的闌額,內由綜錯木材所組成的“斗拱”和格椽等所造成的建筑裝飾,加上黃琉璃瓦巍然聳起,微曲的坡頂,都可說是典型的、但也正是完整而美好的結構。它比例的穩(wěn)重、尺度的恰當,也恰如它的作用和它的環(huán)境所需要的。它的內部不用天花頂棚,而將梁架斗拱結構全部外露,即所謂“露明造”的格式。我們仰頭望去,就可以看見每一塊結構的構材處理得有如裝飾畫那樣美麗,同時又組成了巧妙的圖案。當然,傳統的青綠彩繪也更使它燦爛而華貴。但是明初遺物的特征是木材的優(yōu)良(每柱必是整料,且以楠木為主),和匠工砍削榫卯的準確,這些都不是在外表上顯著之點,而是屬于它內在的品質的。
中國勞動人民所創(chuàng)造的這樣一座優(yōu)美的、雄偉的建筑物,過去只供封建帝王愚民之用,現在回到了人民的手里,它的效能,充分地被人民使用了。一九四九年八月,北京市第一屆人民代表會議,就是在這里召開的。兩年多來,這里開過各種會議百余次。這大殿是多么恰當地用作各種工作會議和報告的大禮堂!而更巧的是同社稷壇遙遙相對的太廟,也已用作首都勞動人民的文化宮了。
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官
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是首都人民所熟悉的地方。它在天安門的左側,同天安門右側的中山公園正相對稱。它所占的面積很大,南面和天安門在一條線上,北面背臨著紫禁城前的護城河,西面由故宮前的東千步廊起,東面到故宮的東墻根止,東西寬度恰是紫禁城的一半。這里是四百零八年以前(明嘉靖二十三年,一五四四年)勞動人民所辛苦建造起來的一所規(guī)模宏大的廟宇。它主要是由三座大殿、三進庭院所組成;此外,環(huán)繞著它的四周的,是一片蓊郁古勁的柏樹林。
這里過去稱做“太廟”,只是沉寂地供著一些死人牌位和一年舉行幾次皇族的祭祖大典的地方。解放以后,一九五〇年國際勞動節(jié),這里的大門上掛上了毛主席親筆題的匾額——“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它便活躍起來了。在這里面所進行的各種文化娛樂活動經常受到首都勞動人民的熱烈歡迎,以至于這里林蔭下的庭院和大殿里經常擠滿了人,假日和舉行各種展覽會的時候,等待入門的行列有時一直排到天安門前。
在這里,各種文化娛樂活動是在一個特別美麗的環(huán)境中進行的。這個環(huán)境的特點有二:
一、它是故宮中工料特殊精美而在四百多年中又絲毫未被傷毀的一個完整的建筑組群。
二、它的平面布局是在祖國的建筑體系中,在處理空間的方法上最卓越的例子之一。不但是它的內部布局爽朗而緊湊,在虛實起伏之間,構成一個整體,并且它還是故宮體系總布局的一個組成部分,同天安門、端門和午門有一定的關系。如果我們從高處下瞰,就可以看出文化宮是以一個廣庭為核心,四面建筑物環(huán)抱,北面是建筑的重點。它不單是一座單獨的殿堂,而是前后三殿:中殿與后殿都各有它的兩廂配殿和前院;前殿特別雄大,有兩重屋檐,三層石基,左右兩廂是很長的廊廡,像兩臂伸出抱攏著前面廣庭。南面的建筑很簡單,就是入口的大門。在這全組建筑物之外,環(huán)繞著兩重有琉璃瓦飾的紅墻,兩圈紅墻之間,是一周蒼翠的老柏樹林。南面的樹林是特別大的一片,造成濃蔭,和北頭建筑物的重點恰相呼應。它們所留出的主要空間就是那個可容萬人以上的廣庭,配合著兩面的廊子。這樣的一種空間處理,是非常適合于戶外的集體活動的。這也是我們祖國建筑的優(yōu)良傳統之一。這種布局與中山公園中社稷壇部分完全不同,但在比重上又恰是對稱的。如果說社稷壇是——個四條神道由中心向外展開的壇(僅在北面有兩座不高的殿堂),文化宮則是一個由四面殿堂廊屋圍攏來的廟。這兩組建筑物以端門前庭為鎖鑰,和午門、天安門是有機地聯系著的。在文化宮里,如果我們由下往上看,不但可以看到北面重檐的正殿巍然而起,并且可以看到午門上的五鳳樓一角正成了它的西北面背景,早晚云霞,金瓦翚飛,氣魄的雄偉,給人極深刻的印象。
故宮三大殿
北京城里的故宮中間,巍然崛起的三座大宮殿是整個故宮的重點,“紫禁城”內建筑的核心。以整個故宮來說,那樣莊嚴宏偉的氣魄;那樣富于組織性,又富于圖畫美的體形風格;那樣處理空間的藝術;那樣的工程技術、外表輪廓,和平面布局之間的統——的整體,無可否認的,它是全世界建筑藝術的絕品,它是一組偉大的建筑杰作。它也是人類勞動創(chuàng)造史中放出異彩的奇跡之一。我們有充足的理由,為我們這“世界第一”而驕傲。
三大殿的前面有兩段作為序幕的布局,是值得注意的。第一段,由天安門,經端門到午門,兩旁長列的“千步廊”是個嚴肅的開端。第二段,在午門與太和門之間的小廣場,更是一個美麗的前奏。這里一道弧形的金水河,和河上五道白石橋,在黃瓦紅墻的氣氛中,北望太和門的雄勁。這個環(huán)境適當地給三殿做了心理準備。
太和、中和、保和三座殿是前后排列著同立在一個龐大而崇高的工字形白石殿基上面的。這種臺基過去稱“殿陛”,共高二丈,分三層,每層有刻石欄桿圍繞,臺上列銅鼎等。臺前石階三列,左右各一列,路上都有雕鏤隱起的龍鳳花紋。這樣大尺度的一組建筑物,是用更宏大尺度的庭院圍繞起來的。廣庭氣魄之大是無法形容的。庭院四周有廊屋,太和與保和兩殿的左右還有對稱的樓閣和翼門,四角有小角樓。這樣的布局是我國特有的傳統,常見于美麗的唐宋壁畫中。
三殿中,太和殿最大,也是全國最大的一個木構大殿。橫闊十一間,進深五間,外有廊柱——列,全個殿內外立著八十四根大柱。殿頂是重檐的“廡殿式”瓦頂,全部用黃色的琉璃瓦,光澤燦爛,同藍色天空相輝映。底下彩畫的橫額和斗拱,朱漆柱,金瑣窗,同白石階基也作了強烈的對比。這個殿建于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已有二百五十五歲,而結構整嚴完好如初。內部摻金盤龍柱和上部梁枋藻井上的彩畫雖稍剝落,但仍然華美動人。
中和殿在工字基臺的中心,平面為正方形,宋元工字殿當中的“柱廊”竟蛻變而成了今天的亭子形的方殿。屋頂是單檐“攢尖頂”,上端用摻金圓頂為結束。此殿是清初順治三年的原物,比太和殿又早五十余年。
保和殿立在工字形殿基的北端,東西闊九間,每間尺度又都小于太和殿,上面是“歇山式”殿頂,它是明萬歷的“建極殿”原物,未經破壞或重建的。至今上面童柱上還留有“建極殿”標識。它是三殿中年壽最老的,已有三百三十七年的歷史。
三大殿中的兩殿,一前一后,中間夾著略為低小的單位所造成的格局,是它美妙的特點。要用文字形容三殿是不可能的,而同時因環(huán)境之大,攝影鏡頭很難把握這三殿全部的雄姿。深刻的印象,必須親自進到那動人的環(huán)境中,才能體會得到。
北海公園
在二百多萬人口的城市中,尤其是在布局謹嚴,街道引直,建筑物主要都左右對稱的北京城中,會有像北海這樣一處水闊天空、風景如畫的環(huán)境,據在城市的心臟地帶,實在令人料想不到,使人驚喜。初次走過橫亙在北海和中海之間的金鰲玉橋的時候,望見隔水的景物,真像一幅畫面,給人的印象尤為深刻。聳立在水心的瓊華島,山巔白塔,林間樓臺,受晨光或夕陽的渲染,景象非凡特殊,湖岸石橋上的游人或水面小船,處處也都像在畫中。池沼園林是近代城市的肺腑,藉以調節(jié)氣候、美化環(huán)境、休息精神;北海風景區(qū)對全市人民的健康所起的作用是無法衡量的。北海在藝術和歷史方而的價值都是很突出的,但更可貴的還是在它今天回到了人民手里,成為人民的公園。
我們重視北海的歷史,因為它也就是北京城歷史重要的一段。它是今天的北京城的發(fā)源地。遠在遼代(十一世紀初),瓊華島的地址就是一個著名的臺,傳說是“蕭太后臺”;到了金朝(十二世紀中),統治者在這里奢侈地為自己建造郊外離官:鑿大池,改臺為島,移北宋名石筑山,山巔建美麗的大殿。元忽必烈攻破中都,曾住在這里。元建都時,廢中都舊城,選擇了這離宮地址作為他的新城,大都皇宮的核心,稱北海和中海為太液池。元的三個宮分立在兩岸,水中前有“瀛洲圓殿”,就是今天的團城,北面有橋通“萬歲山”,就是今天的瓊華島。島立太液池中,氣勢雄壯,山巔廣寒殿居高臨下,可以遠望西山,俯瞰全城,是忽必烈的主要宮殿,也是全城最突出的重點。明毀元三宮,建造今天的故宮以后,北海和中海的地位便不同了,也不那樣重要了。統治者把兩海改為游宴的庭園,稱做“內苑”。廣寒殿廢而不用,明萬歷時坍塌。清初開辟南海,增修許多庭園建筑;北海北岸和東岸都有個別幽靜的單位。北海面貌最顯著的改變是在一六五一年,瓊華島廣寒殿舊址上,建造了今天所見的西藏式白塔。島正南半山殿堂也改為佛寺,由石階直升上去,遙對團城。這個景象到今天已保持整整三百年了。
北海布局的藝術手法是繼承宮苑創(chuàng)造幻想仙境的傳統,所以它以瓊華島仙山樓閣的姿態(tài)為主:上面是臺殿亭館;中間有巖洞石室;北面游廊環(huán)抱,廊外有白石欄楯,長達三百公尺;中間漪瀾堂,上起軒樓為遠帆樓,和北岸的五龍亭隔水遙望,互見飄渺,是本著想象的仙山景物而安排的。湖心本植蓮花,其間有畫舫來去。北岸佛寺之外,還作小西天,又受有佛教畫的影響。其他如橋亭堤岸,多少是模擬山水畫意。北海的布局是有著豐富的藝術傳統的。它的曲折有趣、多變化的景物,也就是它最得游人喜愛的因素。同時更以為它的水面宏闊,林岸較深,尺度大,氣魄大,最適合于現代青年假期中的一切活動:劃船、滑冰、登高遠眺,北海都有最好的條件。
天壇
天壇在北京外城正中線的東邊,占地差不多四千畝,圍繞著有兩重紅色圍墻。墻內茂密參天的老柏樹,遠望是一片蒼郁的綠蔭。由這樹林中高高聳出深藍色傘形的琉璃瓦頂,它是三重檐子的圓形大殿的上部,尖端上閃耀著涂金寶頂。這是祖國一個特殊的建筑物,世界聞名的天壇祈年殿。由南方到北京來的火車,進入北京城后,車上的人都可以從車窗中見到這個景物。它是許多人對北京文物建筑最先的一個印象。
天壇是過去封建主每年祭天和祈禱豐年的地方,封建的愚民政策和迷信的產物;但它也是過去辛勤的勞動人民用血汗和智慧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特殊美麗的建筑類型,今天有著無比的藝術和歷史價值。
天壇的全部建筑分成簡單的兩組,安置在平舒開朗的環(huán)境中,外周用深深的樹林圍護著。南面一組主要是祭天的大壇,稱做“圜丘”,和一座不大的圓殿,稱“皇穹宇”。北面一組就是祈年殿和它的后殿——皇乾殿、東西配殿和前面的祈年門。這兩組相距約六百公尺,有一條白石大道相連。兩組之外,重要的附屬建筑只有向東的“齋宮”一處。外面兩周的圍墻,在平面上南邊一半是方的,北邊一半是半圓形的。這是根據古代“天圓地方”的說法而建筑的。
圜丘是祭天的大壇,平面正圓,全部白石砌成;分三層,高約一丈六尺;最上一層直徑九丈,中層十五丈,底層二十一丈。每層有石欄桿繞著,三層欄板共合成三百六十塊,象征“周天三百六十度”。各層四面都有九步臺階。這座壇全部尺寸和數目都用一、三、五、七、九的“天數”或它們的倍數,是最典型的封建迷信結合的要求。但在這種苛刻條件下,智慧的勞動人民卻在造形方面創(chuàng)造出一個藝術杰作。這座潔白如雪、重疊三層的圓壇,周圍環(huán)繞著玲瓏像花邊般的石刻欄桿,形體是這樣的美麗,它永遠是個可珍貴的建筑物,點綴在祖國的地面上。
圜丘北面欞星門外是皇穹宇。這座單檐的小圓殿的作用是存放神位木牌(祭天時“請”到圜丘上面受祭,祭完送回)。最特殊的是它外面周繞的圍墻,平面作成圓形,只在南面開門。墻面是精美的磨磚對縫,所以靠墻內任何一點,向墻上低聲細話,他人把耳朵靠近其他任何——點,都可以清晰聽到。人們都喜歡在這里做這種“聲學游戲”。
祈年殿是祈谷的地方,是個圓形大殿,三重藍色琉璃瓦檐,最上一層上安金頂。殿的建筑用內外兩周的柱,每周十二根,里面更立四根“龍井柱”。圓周十二間都安格扇門,沒有墻壁,莊嚴中呈顯玲瓏。這殿立在三層圓壇上,壇的樣式略似圜丘而稍大。
天壇部署的規(guī)模是明嘉靖年間制定的?,F存建筑中,圜丘和皇穹宇是清乾隆八年(一七四三)所建。祈年殿在清光緒十五年雷火焚毀后,又在第二年(一八九〇)重建。祈年門和皇乾殿是明嘉靖二十四年(一五四五)原物?,F在祈年門梁下的明代彩畫是罕有的歷史遺物。
頤和園
在中國歷史中,城市近郊風景特別好的地方,封建主和貴族豪門等總要獨霸或強占,然后再加以人工的經營來做他們的“禁苑”或私園。這些著名的御苑、離宮、名園,都是和勞動人民的血汗和智慧分不開的。他們鑿了池或筑了山,建造了亭臺樓閣,栽植了樹木花草,布置了回廊曲徑、橋梁水榭,在許許多多巧妙的經營與加工中,才把那些離宮或名園提到了高度藝術的境地?,F在,這些可寶貴的祖國文化遺產,都已回到人民手里了。
北京西郊的頤和園,在著名的圓明園被帝國主義侵略軍隊毀了以后,是中國四千年封建歷史里保存到今天的最后的一個大“御苑”。頤和園周圍十三華里,園內有山有湖。倚山臨湖的建筑單位大小數百,最有名的長廊,東西就長達一千幾百尺,共計二百七十三間。
頤和園的湖、山基礎,是經過金、元、明三朝所建設的。清朝規(guī)模最大的修建開始于乾隆十五年(一七五〇),當時本名清漪園,山名萬壽,湖名昆明。一八六〇年,清漪園和圓明園同遭英法聯軍毒辣的破壞。前山和西部大半被毀,只有山巔琉璃磚造的建筑和“銅亭”得免。
前山湖岸全部是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所重建。那時西太后那拉氏專政,為自己做壽,竟挪用了海軍造船費來修建,改名頤和園。
頤和園規(guī)模宏大,布置錯雜,我們可以分成后山、前山、東宮門、南湖和西堤等四大部分來了解它的。
第一部后山,是清漪園所遺留下的藝術面貌,精華在萬壽山的北坡和坡下的蘇州河。東自“赤城霞起”關口起,山勢起伏,石路回轉,一路在半山經“景福閣”到“智慧?!保傧蛭鞯健爱嬛杏巍?。一路沿山下河岸,處處蒼松深郁或桃樹錯落,是初春清明前后游園最好的地方。山下小河(或稱后湖)曲折,忽狹忽闊;沿岸摹仿江南風景,故稱“蘇州街”,河也名“蘇州河”。正中北宮門入園后,有大石橋跨蘇州河上,向南上坡是“后大廟”舊址,今稱“須彌靈境”。這些地方,今天雖已剝落荒涼,但環(huán)境幽靜,仍是頤和園最可愛的一部。東邊“諧趣園”是仿無錫惠山的風格,當中荷花池,四周有水殿曲廊,極為別致,西面通到前湖的小蘇州河,岸上東有“買賣街”(現已不存),儼如江南小鎮(zhèn)。更西的長堤垂柳和六橋是仿杭州西湖六橋建設的。這些都是摹仿江南山水的一個系統的造園手法。
第二部前山湖岸上的布局,主要是排云殿、長廊和石舫。排云殿在南北中軌線上。這一組由臨湖——座牌坊起,上到排云殿,再上到佛香閣;倚山建筑,巍然聳起,是前山的重點。佛香閣是八角鉆尖頂的多層建筑物,立在高臺上,是全山最高的突出點。這一組建筑的左右還有“轉輪藏”和“五芳閣”等宗教建筑物。附屬于前山部分的還有米山上幾處別館,如“景福閣”“畫中游”等。沿湖的長廊和中線成丁字形:西邊長廊盡頭處,湖岸轉北到小蘇州河,傍岸處就是著名的“石舫”,名清宴舫。前山著重侈大、堂皇富麗,和清漪園時代重視江南山水的曲折大不相同;前山的安排,是“仙山蓬島”的格式,略如北海瓊華島,建筑物倚山層層上去,成一中軸線,以高聳的建筑物為結束。湖岸有石欄和游廊。對面湖心有遠島,以橋相通,也如北海團城。只是島和岸的距離甚大,通到島上的十七孔長橋,不在中線,而由東堤伸出,成為遠景。
第三部是東宮門入口后的三大組主要建筑物:一是向東的仁壽殿,它是理事的大殿;二是仁壽殿北邊的德和園,內中有正殿、兩廊和大戲臺;三是樂壽堂,在德和園之西。這是那拉氏居住的地方。堂前向南臨水有石臺石階,可以由此上下船。這些建筑擁擠繁復,像城內府第,堵塞了入口,向后山和湖岸的合理路線被建筑物阻擋割裂,今天游園的人,多不知有后山,進仁壽殿或德和園之后,更有迷惑在院落中的感覺,直到出了樂壽堂西門。到了長廊,才豁然開朗,見到前面的湖山。這一部分的建筑物為全園布局上的最大弱點。
第四部是南湖洲島和西堤。島有五處,最大的是月波樓一組,或稱龍王廟,有長橋通東堤。其他小島非船不能達,西堤由北而南成一弧線,分數段,上有六座橋。這些都是湖中的點綴,為北岸的遠景。
天寧寺塔
北京廣安門外的天寧寺塔,是北京城內和郊外的寺塔中完整立著的一個最古的建筑紀念物。這個塔是屬于——種特殊的類型:平面作八角形,磚筑實心,外表主要分成高座、單層塔身和上面的多層密檐三部分。座是重疊的兩組須彌座,每組中間有一道“束腰”,用“間柱”分成格子,每格中刻一淺龕,中有浮雕,上面用一周磚刻斗拱和欄桿,故極富于裝飾性。座以上只有一單層的塔身,托在仰翻的大蓮瓣上,塔身四正面有拱門,四斜面有窗,還有浮雕力神像等。塔身以上是十三層密密重疊著的瓦檐。第一層檐以上,各檐中間不露塔身,只見斗拱;檐的寬度每層縮小,逐漸向上遞減,使塔的輪廓成緩和的弧線。塔頂的“剎”是佛教的象征物,本有“覆缽”和很多層“相輪”,但天寧寺塔上只有寶頂,不是——個剎,而十三層密檐本身卻有了相輪的效果。
這種類型的塔,輪廓甚美,全部穩(wěn)重而挺拔。層層密檐的支出使檐上的光和檐下的陰影構成一明一暗;重疊而上,和素面塔身起反襯作用,是最引人注意的宜于遠望的處理方法。中間塔身略細,約束在檐以下、座以上,特別顯得窈窕。座的輪廓也因有伸出和縮緊的部分,更美妙有趣。塔座是塔底部的重點,遠望清晰伶俐;近望則見浮雕的花紋、走獸和人物,精致生動,又恰好收到最大的裝飾效果。它是磚造建筑藝術中的極可寶貴的處理手法。
分析和比較祖國各時代各類型的塔,我們知道南北朝和隋的木塔的形狀,但實物已不存。唐代遺物主要是磚塔,都是多層方塔,如西安的大雁塔和小雁塔。唐代雖有單層密檐塔,但平面為方形,且無須彌座和斗拱,如嵩山的永泰寺塔。中原山東等省以南,山西省以西,五代以后雖有八角塔,而非密檐,且無斗拱,如開封的“鐵塔”。在江南,五代兩宋雖有八角塔,卻是多層塔身的,且塔身雖磚造,每層都用木造斗拱和木檁托檐,如蘇州虎丘塔、羅漢院雙塔等。檢查天寧寺塔每一細節(jié),我們今天可以確鑿地斷定它是遼代的實物,清代石碑中說它是“隋塔”是錯誤的。
這種單層密檐的八角塔只見于河北省和東北。最早有年月可考的都屬于遼金時代(十——至十三世紀),如房山云居寺南塔北塔、正定青塔、通州塔、遼陽白塔寺塔等。但明清還有這形制的塔,如北京八里莊塔。從它們分布的地域和時代看來,這類型的塔顯然是契丹民族(滿族祖先的——支)的勞動人民和當時移居遼區(qū)的漢族匠工們所合力創(chuàng)造的偉績,是他們對于祖國建筑傳統的一個重大貢獻。天寧寺塔經過這九百多年的考驗,仍是一座完整而美麗的紀念性建筑,它是今天北京最珍貴的藝術遺產之一。
北京近郊的三座“金剛寶座塔”——西直門外五塔寺塔、德勝門外西黃寺塔和香山碧云寺塔
北京西直門外五塔寺的大塔,形式很特殊;它是建立在一個巨大的臺子上面,由五座小塔所組成的。佛教術語稱這種塔為“金剛寶座塔”。它是摹仿印度佛陀伽藍的大塔建造的。
金剛寶座塔的圖樣,是一四一三年(明永樂時代)西番班迪達來中國時帶來的。永樂帝朱棣,封班迪達做大國師,建立大正覺寺——即五塔寺——給他住。到了一四七三年(明成化九年)便在寺中仿照了中印度式樣,建造了這座金剛寶座塔。清乾隆時代又仿照這個類型,建造了另外兩座。一座就是現在德勝門外的西黃寺塔,另一座是香山碧云寺塔。這三座塔雖同屬于一個格式,但每座各有很大變化,和中國其他的傳統風格結合而成。它們具體地表現出祖國勞動人民靈活運用外來影響的能力,他們有大膽變化、不限制于摹仿的創(chuàng)造精神。在建筑上,這樣主動地吸收外國影響和自己民族形式相結合的例子是極值得注意的。同時,介紹北京這三座塔并指出它們的顯著的異同,也可以增加游覽者對它們的認識和興趣。
五塔寺在西郊公園北面約二百公尺。它的大臺高五丈,上面立五座密檐的方塔,正中一座高十三層,四角每座高十一層。中塔的正南,階梯出口的地方有一座兩層檐的亭子,上層瓦頂是圓的。大臺的最底層是個“須彌座”,座之上分五層,每層伸出小檐一周,下雕并列的佛龕,龕和龕之間刻菩薩立像。最上層是女兒墻,也就是大臺的欄桿。這些上面都有雕刻,所謂“梵花、梵寶、梵字、梵像”。大臺的正門有門洞,門內有階梯藏在臺身里,盤旋上去,通到臺上。
這塔全部用漢白玉建造,密密地布滿雕刻。石里所含鐵質經過五百年的氧化,呈現出淡淡的橙黃的顏色,非常溫潤而美麗。過于繁瑣的雕飾本是印度建筑的弱點,中國匠人卻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適當的處理。他們智慧地結合了祖國的手法特征,努力控制了凹凸深淺的重點。每層利用小檐的伸出和佛龕的深入,做成陰影較強烈的部分,其余全是極淺的浮雕花紋。這樣,便糾正了一片雜亂繁縟的感覺。
西黃寺塔,也稱做班禪喇嘛凈化城塔,建于一七七九年。這座塔的形式和大正覺寺塔一樣,也是五座小塔立在一個大臺上面。所不同的,在于這五座塔本身的形式。它的中央一塔為西藏式的喇嘛塔(如北海的白塔),而它的四角小塔,卻是細高的八角五層的“經幢”;并且在平面上,四小塔的座基突出于大臺之外,南面還有一列石階引至臺上。中央塔的各面刻有佛像、草花和鳳凰等,雕刻極為細致富麗,四個幢主要一層素面刻經,上面三層刻佛龕與蓮瓣。全組呈窈窕玲瓏的印象。
碧云寺塔和以上的兩座又都不同。它的大臺共有三層,底下兩層是月臺,各有臺階上去。最上層做法極像五塔寺塔,刻有數層佛龕,階梯也藏在臺身內。但它上面五座塔之外,南面左右還有兩座小喇嘛塔,所以共有七座塔了。
這三處仿中印度式建筑的遺物,都在北京近郊風景區(qū)內。同式樣的塔,國內只有昆明官渡鎮(zhèn)有一座,比五塔寺塔更早了幾年。
鼓樓、鐘樓和什剎海
北京城在整體布局上,一切都以城中央一條南北中軸線為依據。這條中軸線以永定門為南端起點,經過正陽門、天安門、午門、前三殿、后三殿、神武門、景山、地安門一系列的建筑重點,最北就結束在鼓樓和鐘樓那里。北京的鐘樓和鼓樓不是東西相對,而是在南北線上,一前、一后的兩座高聳的建筑物。北面城墻正中不開城門,所以這條長達八公里的南北中線的北端就終止在鐘樓之前。這個偉大氣魄的中軸直串城心的布局是我們祖先杰出的創(chuàng)造。鼓樓面向著廣闊的地安門大街,地安門是它南面的“對景”,鐘樓峙立在它的北面,這樣三座建筑便合成一組莊嚴的單位,適當地作為這條中軸線的結束。
鼓樓是一座很大的建筑物,第一層雄厚的磚臺,開著三個發(fā)券的門洞。上面橫列五間重檐的木構殿樓,整體輪廓強調了橫亙的體形。鐘樓在鼓樓后面不遠,是座直立聳起、全部磚石造的建筑物;下層高聳的臺,每面只有一個發(fā)券門洞。臺上鐘亭也是每面一個發(fā)券的門。全部使人有渾雄堅實的矗立的印象。鐘、鼓兩樓在對比中,一橫一直,形成了和諧美妙的組合。明朝初年智慧的建筑工人,和當時的“打圖樣”的師父們就這樣樸實、大膽地創(chuàng)造了自己市心的立體標志,充滿了中華民族特征的不平凡的風格。
鐘、鼓樓西面俯瞰什剎海和后海。這兩個“?!笔呛捅本v史分不開的。它們和北海、中海、南海是一個系統的五個湖沼。十二世紀中建造“大都”的時候,北海和中海被劃入宮苑(那時還沒有南海),什剎海和后海留在市區(qū)內。當時有一條水道由什剎海經現在的北河沿、南河沿、六國飯店出城通到通州,銜接到運河。江南運到的糧食便在什剎海卸貨,那里船帆桅桿十分熱鬧,它的重要性正相同于我們今天的前門車站。到了明朝,水源發(fā)生問題,水運只到東郊,什剎海才喪失了作為交通終點的身份。尤其難得的是它外面始終沒有圍墻把它同城區(qū)阻隔,正合乎近代最理想的市區(qū)公園的布局。
海的四周本有十座佛寺,因而得到“什剎”的名稱。這十座寺早已荒廢。滿清末年,這里周圍是茶樓、酒館和雜耍場子等。但湖水逐漸淤塞,雖然夏季里香荷一片,而水質污穢、蚊蟲孳生已威脅到人民的健康。解放后人民自己的政府首先疏浚全城水道系統,將什剎海掏深。砌了石岸,使它成為一片清澈的活水,又將西側小湖改為可容四千人的游泳池。兩年來那里已成勞動人民夏天中最喜愛的地點。垂柳倒影,隔岸可遙望鐘樓和鼓樓,它已真正地成為首都的風景區(qū)。并且這個風景區(qū)還正在不斷地建設中。
在全市來說,由地安門到鐘、鼓樓和什剎海是城北最好的風景區(qū)的基礎?,F在鼓樓上面已是人民的第一文化館,小湖已是游泳池,又緊接北海。這一個美好環(huán)境,由鐘、鼓樓上遠眺更為動人。不但如此,首都的風景區(qū)是以湖沼為重點的,水道的連接將成為必要。什剎海若予以發(fā)展,將來可能以金水河把它同頤和園的昆明湖連接起來。那樣,人們將可以在假日里從什剎海坐著小船經由美麗的西郊,直達頤和園了。
雍和宮
北京城內東北角的雍和宮,是二百十幾年來北京最大的一座喇嘛寺院。喇嘛教是蒙藏兩族所祟奉的宗教,但這所寺院因為建筑的宏麗和佛像雕刻等的壯觀,一向都非常著名,所以游覽首都的人們,時常來到這里參觀。這一組莊嚴的大建筑群,是過去中國建筑工人以自己傳統的建筑結構技術來適應喇嘛教的需要所創(chuàng)造的一種宗教性的建筑類型,就如同中國工人曾以本國的傳統方法和民族特征解決過回教的清真寺或基督教的禮拜堂的需要一樣。這寺院的全部是一種符合特殊實際要求的藝術創(chuàng)造,在首都的文物建筑中間,它是不容忽視的組建筑遺產。
雍和宮曾經是胤禎(清雍正)做王子時的府第。在一七三四年改建為喇嘛寺。
雍和宮的大布局,緊湊而有秩序,全部由南北一條中軸線貫穿著。由最南頭的石牌坊起到“琉璃花門”是一條“御道”——也像一個小廣場。兩旁十幾排向南并列的僧房就是喇嘛們的宿舍。由琉璃花門到雍和門是一個前院,這個前院有古槐的幽蔭,南部左右兩角立著鐘樓和鼓樓,北部左右有兩座八角的重檐亭子,更北的正中就是雍和門;雍和門規(guī)模很大,才經過修繕油飾。由此北進共有三個大庭院,五座主要大殿閣。第——院正中的主要大殿稱做雍和宮,它的前面中線上有碑亭一座和一個雕刻精美的銅香爐,兩邊配殿圍繞到它后面——殿的兩旁,規(guī)模極為宏壯。
全寺最值得注意的建筑物是第二院中的法輪殿,其次便是它后面的萬佛樓。它們的格式都是很特殊的。法輪殿主體是七間大殿,但它的前后又各出五間“抱廈”,使平面成十字形。殿的瓦頂上面突出五個小閣,一個在正脊中間,兩個在前坡的左右,兩個在后坡的左右。每個小閣的瓦脊中間又立著一座喇嘛塔。由于宗教上的要求,五塔寺金剛寶座塔的形式很巧妙地這樣組織到純粹中國式的殿堂上面,成了中國建筑中一個特殊例子。
萬佛樓在法輪殿后面,是兩層重檐的大閣。閣內部中間有一尊五丈多高的彌勒佛大像,穿過三層樓井,佛像頭部在最上一層的屋頂底下。據說這個像的全部是由一整塊檀香木雕成的。更特殊的是萬佛樓的左右另有兩座兩層的閣,從這兩閣的上層用斜廊——所謂飛橋——和大閣相聯系。這是敦煌唐朝畫中所常見的格式,今天還有這樣一座存留著,是很難得的。
雍和宮最北部的綏成殿是七間,左右樓也各是七間,都是兩層的樓閣,在我們的最近建設中,我們極需要參考本國傳統的樓屋風格,從這一組兩層建筑物中,是可以得到許多啟示的。
故宮
北京的故宮現在是首都的故宮博物院。故宮建筑的本身就是這博物院中最重要的歷史文物。它綜合形體上的壯麗、工程上的完美和布局上的莊嚴秩序,成為世界上一組最優(yōu)異、最輝煌的建筑紀念物。它是我們祖國多少年來勞動人民智慧和勤勞的結晶,它有無比的歷史和藝術價值。全宮由“前朝”和“內廷”兩大部分組成;四周有城墻圍繞,墻下是一周護城河,城四角有角樓,四面各有一門:正南是午門,門樓壯麗稱五鳳樓;正北稱神武門;東西兩門稱東華門、西華門,全組統稱“紫禁城”,隔河遙望紅墻、黃瓦、宮闕、角樓的任何一角都是宏偉秀麗,氣象萬千。
前朝正中的三大殿是宮中前部的重點,階陛三層,結構崇偉,為建筑造型的杰作。東側是文華殿,西側是武英殿,這兩組與太和殿東西并列,左右襯托,構成三殿前部的格局。
內廷是封建皇帝和他的家族居住和辦公的部分。因為是所謂皇帝起居的地方,所以借重了許多嚴格部署的格局和外表形式上的處理來強調這獨夫的“至高無上”。因此內廷的布局仍是采用左右對稱的格式,并且在部署上象征天上星宿等。例如內廷中間,乾清、坤寧兩宮就是象征天地,中間過殿名交泰,就取“天地交泰”之義。乾清宮前面的東西兩門名日精、月華,象征日月。后面御花園中最北一座大殿——欽安殿,內中還供奉著“玄天上帝”的牌位。故宮博物院稱這部分作“中路”,它也就是前上殿中軸線的延續(xù),也是全城中軸的一段。
“中路”兩旁兩條長夾道的東西,各列六個宮,每三個為一路,中間有南北夾道。這十二個宮象征十二星辰。它們后部每面有五個并列的院落,稱東五所、西五所,也象征眾星拱辰之義。十二宮是內宮眷屬“妃嬪”“皇子”等的住所,和中間的“后三殿”就是紫禁城后半部的核心。現在博物院稱東西六宮等為“東路”和“西路”,按日輪流開放。西六宮曾經改建,儲秀和翊坤兩宮之間增過一殿,成了一組。長春和太極之間,也添建一殿,成為一組,格局稍變。東六宮中的延禧,曾參酌西式改建“水晶宮”而未成。
三路之外的建筑是比較不規(guī)則的。主要的有兩種:一種是在中軸兩側,東西兩路的南頭,十二宮里面的重要的宮殿。西邊是養(yǎng)心殿一組,它正在“外朝”和“內廷”之間偏東的位置上,是封建主實際上日常起居的地方。中軸東邊與它約略對稱的是齋宮和奉先殿。這兩組與乾清宮的關系就相等于文華、武英兩殿與太和殿的關系。另一類是核心外圍規(guī)模較十二宮更大的宮。這些宮是建筑給封建主的母后居住的。每組都有前殿、后寢、周圍廊子、配殿、宮門等。西邊有慈寧、壽康、壽安等宮。其中夾著——組佛教廟宇雨花閣,規(guī)模極大??偡Q為“外西路”。東邊的“外東路”只有直串南北、范圍巨大的寧壽宮一組。它本是玄燁(康熙)的母親所居,后來弘歷(乾隆)將政權交給兒子,自己退老住在這里,曾增建了許多繁縟巧麗的亭園建筑,所以稱為“乾隆花園”。它是故宮后部核心以外最特殊也最奢侈的一個建筑組群,且是清代日趨繁瑣的宮廷趣味的代表作。
故宮后部雖然“千門萬戶”,建筑密集,但它們仍是有秩序的布局。中軸之外,東西兩側的建筑物也是以幾條南北軸線為依據的。各軸線組成的建筑群以外的街道形成了細長的南北夾道。主要的東一長街和西一長街的南頭就是通到外朝的“左內門”和“右內門”,它們是內廷和前朝聯系的主要交通線。
除去這些“宮”與“殿”之外,紫禁城內還有許多服務單位,如上駟院、御膳房和各種庫房及值班守衛(wèi)之處。但威名煊赫的“南書房”和“軍機處”等宰相大臣辦公的地方,實際上只是乾清門旁邊幾間廊廡房舍。軍機處還不如上駟院里——排馬廄!封建帝王殘酷地驅役勞動人民為他建造宮殿,養(yǎng)尊處優(yōu),享樂排場無所不至,而即使是對待他的軍機大臣也仍如奴隸。這類事實可由故宮的建筑和布局反映出來。紫禁城全部建筑也就是最豐富的歷史材料。
原文共分11節(jié)刊載,初刊連載于1952年《新觀察》
平郊建筑雜錄
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間建筑遺物極多,偶爾郊游,觸目都是饒有趣味的古建。其中遼、金、元古物雖然也有,但是大部分還是明清的遺構;有的是顯赫的“名勝”,有的是消沉的“痕跡”;有的按期受成群的世界游歷團的贊揚,有的只偶爾受詩人們的憑吊,或畫家的欣賞。
這些美的所在,在建筑審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異的感覺,在“詩意”和“畫意”之外,還使他感到一種“建筑意”的愉快。這也許是個狂妄的說法——但是,什么叫作“建筑意”?我們很可以找出一個比較近理的定義或解釋來。
頑石會不會點頭,我們不敢有所爭辯,那問題怕要牽涉到物理學家,但經過大匠之手澤、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頭的確是會蘊含生氣的。天然的材料經人的聰明建造,再受時間的洗禮,成美術與歷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賞鑒者一種特殊的性靈的融會、神志的感觸,這話或者可以算是說得通。
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于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由溫雅的兒女佳話,到流血成渠的殺戮。他們所給的“意”的確是“詩”與“畫”的。但是建筑師要鄭重鄭重地聲明,那里面還有超出這“詩”“畫”以外的“意”存在。眼睛在接觸人的智力和生活所產生的一個結構,在光影恰恰可人中,和諧的輪廓,披著風露所賜與的層層生動的色彩;潛意識里更有“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憑吊興衰的感慨;偶然更發(fā)現一片,只要一片,極精致的雕紋,一位不知名匠師的手筆,請問那時銳感,即不叫他作“建筑意”,我們也得要臨時給他制造個同樣狂妄的名詞,是不?
建筑審美可不能勢利的。大名顯赫,尤其是有乾隆御筆碑石來贊揚的,并不一定便是寶貝;不見經傳,湮沒在人跡罕至的亂草中間的,更不一定不是一位無名英雄。以貌取人或者不可,“以貌取建”卻是個好態(tài)度。北平近郊可經人以貌取舍的古建筑實不在少數。攝影圖錄之后,或考證它的來歷,或由村老傳說中推測它的過往——可以成一個建筑師為古物打抱不平的事業(yè),和比較有意思的夏假消遣。而他的報酬便是那無窮的建筑意的收獲。
一、臥佛寺的平面
說起受帝國主義的壓迫,再沒有比臥佛寺委屈的了。臥佛寺的住持智寬和尚,前年偶同我們談天,用“嘆息痛恨于桓靈”的口氣告訴我,他的先師老和尚,如何如何地與青年會訂了合同,以每年一百元的租金,把寺的大部分租借了二十年,如同膠州灣、遼東半島的條約一樣。
其實這都怪那佛一覺睡幾百年不醒,到了這危難的關頭,還不起來給老和尚當頭棒喝,使他早早覺悟,組織個佛教青年會西山消夏團。雖未必可使佛法感化了摩登青年,至少可借以繁榮了壽安山……不錯,那山叫壽安山……又何至等到今年五臺山些少的補助,才能修葺開始殘破的廟宇呢!
我們也不必怪老和尚,也不必怪青年會……其實還應該感謝青年會。要是沒有青年會,今天有幾個人會知道臥佛寺那樣一個山窩子里的去處。在北方——尤其是北平——上學的人,大半都到過臥佛寺。一到夏天,各地學生們,男的、女的,誰不愿意來消消夏,爬山、游水、騎驢,多么優(yōu)哉游哉。據說每年夏令會總成全了許多愛人兒們的心愿,想不到睡覺的釋迦牟尼,還能在夢中代行月下老人的職務,也真是佛法無邊了。
從玉泉山到香山的馬路,快近北辛村的地方,有條岔路忽然轉北上坡的,正是引導你到臥佛寺的大道。寺是向南,一帶山屏障似的圍住寺的北面,所以寺后有一部分漸高,一直上了山腳。在最前面,迎著來人的,是寺的第一道牌樓,那還在一條柏蔭夾道的前頭。當初這牌樓是什么模樣,我們大概還能想象,前人做的事雖不一定都比我們強,卻是關于這牌樓大概無論如何他們要比我們大方得多?,F在的這座只說他不順眼已算十分客氣,不知哪一位和尚化來的酸緣,在破碎的基上,豎了四根小柱子,上面橫釘了幾塊板,就叫它作牌樓。這算是經濟萎衰的直接表現,還是宗教力漸弱的間接表現?一時我還不能答復。
順著兩行古柏的馬道上去,驟然間到了上邊,才看見另外的鮮明的一座琉璃牌樓在眼前。漢白玉的須彌座,三個漢白玉的圓門洞,黃綠琉璃的柱子,橫額,斗拱,檐瓦。如果你相信一個建筑師的自言自語,“那是乾嘉間的做法”。至于《日下舊聞考》所記寺前為門的如來寶塔,卻已不知去向了。
琉璃牌樓之內,有一道白石橋,由半月形的小池上過去。池的北面和橋的旁邊,都有精致的石欄桿,現在只余北面一半,南面的已改成洋灰抹磚欄桿。這也據說是“放生池”,里面的魚,都是“放”的。佛寺前的池,本是佛寺的一部分,用不著我們小題大作地講。但是池上有橋,現在雖處處可見,但它的來由卻不見得十分古遠。在許多寺池上,沒有橋的卻較占多數。至于池的半月形,也是個較近的做法,古代的池大半都是方的。池的用途多是放生,養(yǎng)魚。但是劉士能先生告訴我們說南京附近有一處律宗的寺,利用山中溪水為月牙池,和尚們每齋都跪在池邊吃,風雪無阻,吃完在池中洗碗。幸而臥佛寺的和尚們并不如律宗的苦行,不然放生池不唯不能放生,怕還要變成臟水坑了。
與橋正相對的是山門。山門之外,左右兩旁,是鐘鼓樓,從前已很破爛,今年忽然大大地修整起來。連角梁下失去的銅鐸,也用二十一號的白鉛鐵焊上,油上紅綠顏色,如同東安市場的國貨玩具一樣的鮮明。
山門平時是不開的,走路的人都從山門旁邊的門道出入。入門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面供的是四天王——就是四大金剛——東西梢間各兩位對面侍立,明間面南的是光肚笑嘻嘻的阿彌陀佛,面北合十站著的是韋馱。
再進去是正殿,前面是月臺,月臺上(在秋收的時候)鋪著金黃色的老玉米,像是專替舊殿著色。正殿五間,供三位喇嘛式的佛像。據說正殿本來也有臥佛一軀,雍正還看見過,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貞觀年間的東西。卻是到了乾隆年間,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時上哪兒去了。只剩了后殿那一位,一直睡到如今,還沒有醒。
從前面牌樓一直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條中線上的。這個在寺的平面上并不算稀奇,罕異的卻是由山門之左右,有游廊向東西,再折而向北,其間雖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東西配殿,但是一氣連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東西,回到后殿左右。這一周的廊,東西(連山門和后殿算上)十九間,南北(連方丈配殿算上)四十間,成一個大長方形。中間雖立著天王殿和正殿,卻不像普通的廟殿,將全寺用“四合頭”式前后分成幾進。這是少有的。在這點上,本刊上期劉士能先生在《智化寺調查記》中說:“唐宋以來有伽藍七堂之稱。唯各宗略有異同,而同在一宗,復因地域環(huán)境,互相增省……”現在臥佛寺中院,除去最后的后殿外,前面各堂為數適七,雖不敢說這是七堂之例,但可借此略窺制度耳。
這種平面布置,在唐宋時代很是平常,敦煌畫壁里的伽藍都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飛鳥平安時代這種的遺例。在北平一帶(別處如何未得詳究),卻只剩這一處唐式平面了。所以人人熟識的臥佛寺,經過許多人用帆布床“臥”過的臥佛寺游廊,是還有一點新的理由,值得游人將來重加注意的。
臥佛寺各部殿宇的立面(外觀)和斷面(內部結構)卻都是清式中極規(guī)矩的結構,用不著細講。至于殿前偉麗的娑羅寶樹,和樹下消夏的青年們所給予你的是什么復雜的感覺,那是各人的人生觀問題,建筑師可以不必參加意見。事實極明顯的,如東院幾進宜于消夏乘涼;西院的觀音堂總有人租??;堂前的方池——舊籍中無數記錄的方池——現在已成了游泳池,更不必贅述或加任何的注解。
“凝神映性”的池水,用來做鍛煉身體之用,在青年會道德觀之下,自成道理——沒有康健的身體,焉能有康健的精神?或許!或許!但怕池中的微生物雜菌不甚懂事。
池的四周原有精美的白石欄桿,已拆下疊成臺階,做游人下池的路。不知趣的,容易傷感的建筑師,看了又一陣心酸。其實這不算稀奇,中世紀的教皇們不是把古羅馬時代的廟宇當石礦用,采取那石頭去修“上帝的房子”嗎?這臺階——欄桿——或也不過是將原來離經叛道“崇拜偶像者”的迷信廢物,拿去為上帝人道盡義務。“保存古物”,在許多人聽去當是一句迂腐的廢話?!斑@年頭!這年頭!”每個時代都有些人在沒奈何時,喊著這句話出出氣。
二、法海寺門與原先的居庸關
法海寺在香山之南,香山通八大處馬路的西邊不遠。一個很小的山寺,誰也不會上那里去游覽的。寺的本身在山坡上,寺門卻在寺前一里多遠山坡底下。坐汽車走過那一帶的人,怕絕對不會看見法海寺門一類無系輕重的東西的。騎驢或走路的人,也很難得注意到在山谷碎石堆那一點小建筑物。尤其是由遠處看,它的顏色和背景非常相似。因此,看見過法海寺門的人我敢相信一定不多。
特別留意到這寺門的人,卻必定有。因為這寺門的形式是與尋常的極不相同;有圓拱門洞的城樓模樣,上邊卻頂著一座喇嘛式的塔——一個縮小的北海白塔。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國建筑里所常見的。
這圓拱門洞是石砌的。東面門額上題著“敕賜法海禪寺”,旁邊陪著一行“順治十七年夏月吉日”的小字。西面額上題著三種文字,其中看得懂的中文是“唵巴得摩烏室尼渴華麻列吽登吒”,其他兩種或是滿蒙各占其一個。走路到這門下,疲乏之余,讀完這一行題字也就覺得輕松許多!
門洞里還有隱約的畫壁,頂上一部分居然還勉強剩出一點顏色來。由門洞西望,不遠便是一座石橋,微拱的架過一道山溝,接著一條山道直通到山坡上寺的本身。
門上那座塔的平面略似十字形而較復雜。立面分多層,中間束腰石色較白,刻著生猛的浮雕獅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層重疊像階級,每級每面有三尊佛像。每尊佛像帶著背光,成一浮雕薄片,周圍有極精致的琉璃邊框。像臉不帶色釉,眉目口鼻均伶俐秀美,全臉大不及寸余。座上便是塔的圓肚,塔肚四面四個淺龕,中間坐著浮雕造像,刻工甚俊。龕邊亦有細刻。更上是相輪(或稱剎),剎座刻作蓮瓣,外廓微作盆形,底下還有小方十字座。最頂尖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還完好,今秋已掉下。據鄉(xiāng)人說是八月間大風雨吹掉的,這塔的破壞于是又進了一步。
這座小小帶塔的寺門,除門洞上面一圍磚欄桿外,完全是石造的。這在中國又是個少有的先例。現在塔座上斜長著一棵古勁的柏樹,為塔門增了不少的蒼姿,更像是做它的年代的保證。為塔門保存計,這種古樹似要移去的。憐惜古建的人到了這里真是彷徨不知所措;好在在古物保存如許不周到的中國,這憂慮未免神經過敏!
法海寺門特點卻并不在上述諸點,石造及其年代等,主要的卻是它的式樣與原先的居庸關相類似。從前居庸關上本有一座塔的,但因傾頹已久,無從考其形狀。不想在平郊竟有這樣一個發(fā)現。雖然在《日下舊聞考》里法海寺只占了兩行不重要的位置;一句輕淡的“門上有小塔”,在研究居庸關原狀的立腳點看來,卻要算個重要的材料了。
三、杏子口的三個石佛龕
由八大處向香山走,出來不過三四里,馬路便由一處山口里開過。在山口路轉第一個大彎,向下直趨的地方,馬路旁邊,微僂的山坡上,有兩座小小的石亭。其實也無所謂石亭,簡直就是兩座小石佛龕。兩座石龕的大小稍稍不同,而他們的背面卻同是不客氣的向著馬路。因為他們的前面全是向南,朝著另一個山口——那原來的杏子口。
在沒有馬路的時代,這地方才不愧稱作山口。在深入三四十尺的山溝中,一道唯一的蜿蜒險狹的出路;兩旁對峙著兩堆山,一出口則豁然開朗一片平原田壤,海似的平鋪著,遠處浮出同孤島一般的玉泉山,托住山塔。這杏子口的確有小規(guī)模的“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特異形勢。兩石佛龕既踞住北坡的頂上,對面南坡上也立著一座北向的,相似的石龕,朝著這山口。由石峽底下的杏子口往上看,這三座石龕分峙兩崖,雖然很小,卻頂著一種超然的莊嚴,鑲在碧澄澄的天空里,給辛苦的行人一種神異的快感和美感。
現時的馬路是在北坡兩龕背后繞著過去,直趨下山。因其逼近兩龕,所以馳車過此地的人,絕對要看到這兩個特別的石亭子的。但是同時因為這山路危趨的形勢,無論是由香山西行,還是從八大處東去,誰都不愿冒險停住快駛的汽車去細看這么幾個石佛龕子。于是多數過路車客,全都遏制住好奇愛古的心,沖過去便算了。
假若作者是個細看過這石龕的人,那是因為他是例外,遏止不住他的好奇愛古的心,在沖過便算了不知多少次以后發(fā)誓要停下來看一次的。那一次也就不算過路,卻是帶著照相機去專程拜謁;且將車駛過那危險的山路停下,又步行到龕前后去瞻仰豐采的。
在龕前,高高地往下望著那刻著幾百年車轍的杏子口石路,看一個小泥人大小的農人挑著擔過去,又一個戴朵鬢花的老婆子,夾著黃色包袱,彎著背慢慢地踱過來,才能明白這三座石龕本來的使命。如果這石龕能夠說話,它們或不能告訴得完他們所看過經過杏子口底下的圖畫——那時一串駱駝正在一個跟著一個的,穿出杏子口轉下一個斜坡。
北坡上這兩座佛龕是并立在一個小臺基上,它們的結構都是由幾片青石片合成——每面墻是一整片,南面有門洞,屋頂每層檐一片。西邊那座龕較大,平面約一米余見方,高約兩米。重檐,上層檐四角微微翹起,值得注意。東面墻上有歷代的刻字、跑著的馬、人臉的正面,等等。其中有幾個年月人名,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廿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賈智記”。承安是金章宗年號,五年是公元一二〇〇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號,元順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一二七二年。這小小的佛龕,至遲也是金代遺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的風雨,依然存在。當時巍然頂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氣,現在被煞風景的馬路貶到盤坐路旁的謙抑;但它們的老資格卻并不因此減損,那種倚老賣老的倔強,差不多是傲慢冥頑了。西面墻上有古拙的畫——佛像和馬——那佛像的樣子,驟看竟像美洲土人的Totian-Pole。
龕內有一尊無頭趺坐的佛像,雖像身已裂,但是流麗的衣褶紋,還有“南宋期”的遺風。
臺基上東邊的一座較小,只有單檐,墻上也沒字畫。龕內有小小無頭像一軀,大概是清代補作的。這兩座都有蒼綠的顏色。
臺基前面有寬二米長四米余的月臺,上面的面積勉強可以叩拜佛像。
南崖上只有一座佛龕,大小與北崖上小的那座一樣。三面做墻的石片,已成純厚的深黃色,像純美的煙葉。西面刻著雙鉤的“南”字,南面“無”字,東面“佛”字,都是徑約八分米。北面開門,里面的佛像已經失了。
這三座小龕,雖不能說是真正的建筑遺物,也可以說是與建筑有關的小品。不止詩意畫意都很充足,“建筑意”更是豐富,實在值得停車一覽。至于走下山坡到原來的杏子口里往上真真瞻仰這三龕本來莊嚴峻立的形勢,更是值得。
關于北平掌故的書里,還未曾發(fā)現有關于這三座石佛龕的記載。好在對于它們年代的審定,因有墻上的刻字,已沒有什么難題。所可惜的是它們渺茫的歷史無從參考出來,為我們的研究增些趣味。
原載1932年《中國營造學社匯刊》
閑談關于古建筑的一點消息(附梁思成君通訊四則)
在這整個民族和他的文化,均在掙扎著他們垂危的運命的時候,憑你有多少關于古代藝術的消息,你只感到說不出口的難受!藝術是未曾脫離過一個活潑的民族而存在的;一個民族衰敗湮沒,他們的藝術也就跟著消沉僵死。知道一個民族在過去的時代里,曾有過豐富的成績,并不保證他們現在仍然在活躍繁榮的。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我們到了連祖宗傳留下的家產都沒有能力清理,或保護,乃至于讓家業(yè)里的至寶毀壞散失,或竟拿到舊貨攤上變賣;這現象卻又恰恰證明我們這做子孫的沒有出息,智力德行已經都到了不能再墮落的田地。睜著眼睛向舊有的文藝喝一聲:“去你的,咱們維新了,革命了,用不著再留絲毫舊有的任何智識或技藝了。”這話不但不通,簡直是近乎無賴!
話是不能說到太遠,題目里已明顯的提過有關于古建筑的消息在這里,不幸我們的國家多故,天天都是迫切的危難臨頭,驟聽到藝術方面的消息似乎覺到有點不識時宜,但是,相信我——上邊已說了許多——這也是我們當然會關心的一點事,如果我們這民族還沒有墮落到不認得祖?zhèn)鲗氊惖奶锏亍?/p>
這消息簡單的說來,就是新近有幾個死心眼的建筑師,放棄了他們蓋洋房的好機會,卷了鋪蓋到各處測繪幾百年前他們同行中的先進,用他們當時的一切聰明技藝,所蓋驚人的偉大建筑物,在我投稿時候正在山西應縣遼代的八角五層木塔前邊。
山西應縣的遼代木塔,說來容易,聽來似乎也平淡無奇,值不得心多跳一下、眼睛睜大一分,但是西歷一〇五六年到現在,算起來是整整的八百七十七年,古代完全木構的建筑物高到二百八十五尺,在中國也就剩這一座獨一無二的應縣佛宮寺塔了。比這塔更早的木構已經專家看到,加以認識和研究的,在國內的只不過五處而已。
中國建筑的演變史在今日還是個燈謎,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有相當的把握寫部建筑史時,那部建筑史也就可以像一部最有趣味的偵探小說,其中主要的人物給偵探以相當方便和線索的,左不是那幾座現存的最古遺物?,F在唐代木構在國內還沒找到一個,而宋代所刊營造法式又還有困難不能完全解釋的地方,這距唐不久,離宋全盛時代還早的遼代,居然遺留給我們一些頂呱呱的木塔,高閣、佛殿、經藏,幫我們抓住前后許多重要的關鍵,這在幾個研究建筑的死心眼人看來,已是了不起的事了。
我最初對于這應縣木塔似乎并沒有太多的熱心,原因是思成自從知道了有這塔起,對于這塔的關心,幾乎超過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早晨洗臉的時候,他會說“上應縣去不應該是太難吧”。吃飯的時候,他會說“山西都修有頂好的汽車路了”。走路的時候,他會忽然間笑著說,“如果我能夠去測繪那應縣塔,我想,我一定……”他話常常沒有說完,也許因為太嚴重的事怕語言褻瀆了,最難受的一點是他根本還沒有看見過這塔的樣子,連一張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沒有見到!
有一天早上,在我們少數信件之中,我發(fā)現有一個紙包,寄件人的住址卻是山西應縣××齋照相館!——這才是偵探小說有趣的一頁——原來他想了這么一個方法寫封信“探投山西應縣最高等照相館”,弄到一張應縣木塔的相片。我只得笑著說阿彌陀佛,他所傾心的幸而不是電影明星!這照相館的索價也很新鮮,他們要一點北平的信紙和信箋作酬金,據說因為應縣沒有南紙店。
時間過去了三年讓我們來夸他一句“有志者事竟成”吧,這位思成先生居然在應縣木塔前邊——何止,竟是上邊、下邊、里邊、外邊——繞著測繪他素仰的木塔了。
通訊一
……大同工作已完,除了華嚴寺外都頗詳盡,今天是到大同以來最疲倦的一天,然而也就是最近于首途應縣的一天了,十分高興。明晨七時由此搭公共汽車赴岱,由彼換轎車“起早”,到即電告,你走后我們大感工作不靈,大家都用愉快的意思回憶和你各處同作的暢順,悔惜你走得太早。我也因為想到我們和應塔特殊的關系,悔不把你硬留下同去瞻仰。家里放下許久實在不放心,事情是絕對沒有辦法,可恨。應縣工作約四五日可完,然后再赴×縣。
………
通訊二
昨晨七時由同乘汽車出發(fā),車還新,路也平坦,有時竟走到每小時五十哩的速度,十時許到岱岳。岱岳是山陰縣一個重鎮(zhèn),可是雇車費了兩個鐘頭才找到,到應縣時已八點。
離縣二十里已見塔,由夕陽返照中見其閃爍,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對于這塔的拜見禮。在路上因車擺動太甚,稍稍覺暈,到后即愈??h長養(yǎng)有好馬,回程當借匹騎走,可免受暈車苦罪。
今天正式的去拜見佛宮寺塔,絕對的overwhelming,好到令人叫絕,喘不出一口氣來半天!
塔共有五層,但是下層有副階(注:重檐建筑之次要一層,宋式謂之副階)上四層,每層有平坐,實算共十層。因梁架斗拱之不同,每層須量俯視、仰視、平面各一;共二十個平面圖要畫!塔平面是八角,每層須做一個正中線和一個斜中線的斷面。斗拱不同者三四十種,工作是意外的繁多,意外的有趣,未來前的“五天”工作預算恐怕不夠太多。
塔身之大,實在驚人,每面開三間,八面完全同樣。我的第一個感觸,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幾體投地的傾倒!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同向著塑像瞪目咋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得不愿忘記那一剎那人生稀有的由審美本能所觸發(fā)的銳感。尤其是同幾個興趣同樣的人在同一個時候浸在那銳感里邊。士能忘情時那句“如果元明以后有此精品我的劉字倒掛起來了”,我時常還聽得見。這塔比起大同諸殿更加雄偉,單是那高度已可觀,士能很高興他竟聽我們的勸說沒有放棄這一處,同來看看,雖然他要不待測量先走了。
應縣是一個小小的城,是一個產鹽區(qū),在地下掘下不深就有咸水,可以煮鹽,所以是個沒有樹的地方,在塔上看全城,只數到十四棵不很高的樹!
工作繁重,歸期怕要延長很多,但一切吃住都還舒適,住處離塔亦不遠,請你放心。
………
通訊三
士能已回,我同莫君留此詳細工作,離家已將一月卻似更久。想北平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非常想家!
相片已照完,十層平面全量了,并且非常精細,將來謄畫正圖時可以省事許多。明天起,量斗拱和斷面,又該飛檐走壁了。我的腿已有過厄運,所以可以不怕?,F在做熟了,希望一天可做兩層,最后用儀器測各檐高度和塔剎,三四天或可竣工。
這塔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偉大作品,不見此塔,不知木構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極了,佩服建造這塔的時代,和那時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師,不知名的匠人。
這塔的現狀尚不壞,雖略有朽裂處。八百七十余年的風雨它不動聲色的承受。并且它還領教過現代文明:民國十六七年間馮玉祥攻山西時,這塔曾吃了不少的炮彈,痕跡依然存在,這實在叫我臉紅。第二層有一根泥道拱竟為打去一節(jié),第四層內部闌額內尚嵌著一彈,未經取出,而最下層西面兩檐柱都有碗口大小的孔,正穿通柱身,可謂無獨有偶。此外槍孔無數,幸而尚未打倒,也算是這塔的福氣?,F在應縣人士有捐錢重修之議,將來回平后將不免為他們奔走一番,不用說動工時還須再來應縣一次。
×縣至今無音信,雖然前天已發(fā)電去詢問,若兩三天內回信來,與大同諸寺略同則不去,若有唐代特征如人字拱(?。Ⅷ|尾,等等,則一步一磕頭也是要去的!
………
通訊四
……這兩天工作頗順利,塔第五層(即頂層)的橫截面已做了一半,明天可以做完。斷面做完之后,將有頂上之行,實測塔頂相輪之高;然后樓梯、欄桿、格扇的詳樣;然后用儀器測全高及方向;然后抄碑;然后檢查損壞處,以備將來修理。我對這座偉大建筑物目前的任務,便暫時告一段落了。
今天工作將完時,忽然來了一陣“不測的風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時前后狂風暴雨,雷電交作。我們正在最上層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險,不單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將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緊在塔頂鐵質相輪之下,電母風伯不見得會講特別交情。我們急著爬下,則見實測記錄冊子已被吹開,有一頁已飛到欄桿上了。若再遲半秒鐘,則十天的工作有全部損失的危險,我們追回那一頁后,急步下樓——約五分鐘——到了樓下,卻已有一線嬌陽,由藍天云隙里射出,風雨雷電已全簽了停戰(zhàn)協定了。我抬頭看塔仍然存在,慶祝它又避過了一次雷打的危險,在急流成渠的街道(?)上,回到住處去。
我在此每天除爬塔外,還到××齋看了托我買信箋的那位先生。他因生意蕭條,現在只修理鐘表而不照相了。
………
這一段小小的新聞,抄用原來的通訊,似乎比較可以增加讀者的興趣,又可以保存朝拜這古塔的人的工作時的印象和經過,又可以省卻寫這段消息的人說出旁枝的話。雖然在通訊里沒討論到結構上的專門方面,但是在那一部偵探小說里也自成一章,至少那××齋照相館的事例頗有始有終,思成和這塔的姻緣也可算圓滿。
關于這塔,我只有一樁事要加附注。在佛宮寺的全部平面布置上,這塔恰恰在全寺的中心,前有山門、鐘樓、鼓樓東西兩側配殿,后面有橋通平臺,臺上還有東西兩配殿和大配。這是個極有趣的布置,至少我們疑心古代的伽藍有許多是如此把高塔放在當中的。
原載1933年10月7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
原標題后有“(一)”
- 公尺:即米?,F今已不再使用“公尺”作為單位。
- 華里:即里、市里,1市里等于150丈,合500米。
- 公里:即千米。
- 哩:即英里,此為舊譯名,現今已廢棄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