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周秦文學批評史
第一章 緒言
一 文學界說
欲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必先確定“文學批評界說”;欲確定“文學批評界說”,必先確定“文學界說”?!拔膶W界說”,各家紛紜,莫衷一是,這是由于取義的廣狹不同。
(一)廣義的文學——包括一切的文學。主張此說者,如章太炎先生《國故論衡·文學論略》云:“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p>
(二)狹義的文學——包括詩、小說、戲劇及美文。主張此說者,如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序》云:“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下云:“今之儒博窮子史,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謂之學;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伯松,若是之流,泛謂之筆;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焙虾踹@個定義的,現(xiàn)在只有詩、小說、戲劇及美文。
(三)折中義的文學——包括詩、小說、戲劇及傳記、書札、游記、史論等散文。主張此說者,如宋祁《新唐書·文藝傳序》首稱:“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無慮三變?!彼^三變,指王勃、楊炯一變,張說、蘇颋一變,韓愈、柳宗元一變。王楊所作是駢文,張?zhí)K所作是制誥文,韓柳所作是古文。又云:“今但取以文自名者,為‘文藝篇’。”而文章家和詩人,都拉來入傳。則所謂文章、文藝,包括駢文(制誥文也大半是駢文)、散文(古文)和詩。
惟過去的傳統(tǒng)觀念,以為詞曲小說,不得與詩文辭賦并列,實則詩文辭賦有詩文辭賦的價值,詞曲小說有詞曲小說的價值。所以我在《中國文學史類編》里,分中國文學為詩歌、樂府、詞、戲曲、小說、辭賦、駢散文七種,統(tǒng)予敘述,無所軒輊。
自然這是采取的折中義,所以不把凡著于竹帛的文字都請入文壇,也不把駢散文推出文壇。不過西洋文學的折中義,只包括詩、小說、戲劇和散文;中國則詩以外的韻語文學,還有樂府、詞和辭賦,散文以外的非韻語文學還有駢文(也有人把駢文歸入韻文,理由是駢文有韻律),也當然不能屏棄,也當然可以包括在折中義的文學領域。至佛典的翻譯文學,因為占據(jù)的時期很短,所以在《中國文學史類編》里分述于駢散文和戲曲,沒有特辟一類;而那時的討論翻譯的文章,在文學批評上,占有重要位置,在這里也應當采入。
采取廣義、狹義或折中義,是個人的自由。我雖采取折中義,并不反對別人采取廣義或狹義。不過我之采取折中義也有三種原因:第一,中國文學史上,十之八九的時期是釆取折中義的,我們?nèi)绮扇V義,便不免把不相干的東西,裝入文學的口袋;如采取狹義,則歷史上所謂文學及文學批評,要去掉好多,便不是真的“中國文學”、真的“中國文學批評”了。第二,就文學批評而言,最有名的《文心雕龍》,就是折中義的文學批評書,無論如何,似乎不能捐棄。所以事實上不能采取狹義,必需采取折中義。第三,有許多的文學批評論文是在分析詩與文的體用與關聯(lián),如采取狹義,則錄之不合,去之亦不合,進退失據(jù),無所適從;而采取折中義,則一切沒有困難了。
二 文學批評界說
近來的談文學批評者,大半依據(jù)英人森次巴力(Saintsbury)的《文學批評史》(The History of Criticism)的說法,分為:主觀的、客觀的、歸納的、演繹的、科學的、判斷的、歷史的、考證的、比較的、道德的、印象的、賞鑒的、審美的十三種。依我看是不夠的。按“文學批評”是英文Literary Criticism的譯語。Criticism的原來意思是裁判,后來冠以Literary為文學裁判,又由文學裁判引申到文學裁判的理論及文學的理論。文學裁判的理論就是批評原理,或者說是批評理論。所以狹義的文學批評就是文學裁判;廣義的文學批評,則文學裁判以外,還有批評理論及文學理論。
由文學裁判到批評理論及文學理論的過程,約如下表:
這是自文學裁判至批評理論及文學理論的過程,同時也就是狹義的文學批評與廣義的文學批評的分別界說。狹義的文學批評只包括文學裁判,也就是只包括(一)批評的前提和(二)批評的進行兩段過程。廣義的文學批評,不只包括文學裁判,而且包括批評理論及文學理論,也就是包括(一)批評的前提,(二)批評的進行,(三)批評的立場,(四)批評的方法,(五)批評的錯誤,(六)批評的批評,(七)批評的建設七段過程。我對文學界說,采取折中義,但對文學批評界說,則采取廣義。這是因為:
(一)狹義的文學批評只是對于過去的或者說是已成的作家或作品的裁判,被裁判的作者如或是未死的今人,也許可以因了批評者的裁判而有所轉(zhuǎn)變;被裁判者如或是已死的古人,則蓋棺已定的作品,決不能因了批評的裁判而劃然改觀。固然批評的職責不只在指導作者,還在指導讀者;但既不能指導作者,則批評的職責已失去一半,批評的價值也失去一半。所以從批評的職責與價值而言,需要采取廣義的文學批評界說。
(二)批評者對任何作家與作品的裁判,大都是見仁見智,人各不同,這是由于各人的批評立場與批評方法不同。有的批評者,在進行批評之前,首先說明自己的立場與方法,有的并不說明。不過雖不說明,而他的如何裁判,仍然決定于他的立場如何與方法如何。譬如贊成尚用的人,不會頌揚尚文的文學家;采用客觀的批評方法者,不會下主觀的武斷批評。所以欲深切的了解批評者的批評,必先探求批評者的立場與方法。批評的立場與方法都屬于批評理論,都屬于廣義的文學批評。所以事實上也非采取廣義的文學批評界說不可。
(三)我們研究文學批評的目的,就批評而言,固在了解批評者的批評,而尤在獲得批評的原理;就文學而言,固在藉批評者的批評,以透視過去文學,而尤在獲得批評原理與文學原理,以指導未來文學。所以我們不能只著眼于狹義的文學批評的文學裁判,而必需著眼于廣義的文學批評的文學裁判及批評理論與文學理論。
(四)中國的文學批評本來就是廣義的,側(cè)重文學理論,不側(cè)重文學裁判(詳五節(jié))。所以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必需采取廣義,否則不是真的“中國文學批評”。
不過廣義的文學批評,雖然包括文學裁判、批評理論及文學理論三部分,但從事文學批評者,卻不妨只從事于任何一部分或任何一部分中之一部分。從事任何一部分或任何一部分中之一部分,皆在文學批評上占一位置。惟文字的解釋、文意的提敘、作家的研考、作品的辨證四種,雖是批評的前提,但都自成一種專門之業(yè),所以非遇必要時,概不涉及。其余則不分軒輊,一律提敘。
另外有須附帶說明的,中文的“批評”一詞,既不概括,又不雅馴,所以應當改名“評論”。批,《說文》作,“反手擊也”?!蹲髠鳌非f十二年“宋萬遇仇牧于門,批而殺之”。《莊子? 養(yǎng)生主》篇“批大郤,導大窾”都是批擊之意。到唐代便引申為批示批答。《新唐書》卷一六九《李藩傳》:“遷給事中,制有不便,就敕尾批郤之。”徐師曾《文體明辨》云:“至唐始有批答之名,以為天子手批而答之也。其后學士入院,試制詔批答共三篇,則求代言之人,而詞華漸繁矣?!钡剿未膱鑫萋?,便有所謂批注。《古文關鍵》載佚名舊跋云:“余家舊藏《古文關鍵》一冊,乃前賢所集古今文字之可為人法者,東萊先生批注詳明。”張云章《古文關鍵序》云:“觀其標抹評釋,亦偶以是教學者,乃舉一反三之意。且后卷論策為多,又取便于科舉?!笨梢姟豆盼年P鍵》的批注評釋是為的“取便于科舉”,而科舉場屋的批注評釋,也由此可以窺其涯略。后來的科場墨卷,都有眉批總評,也可以證明眉批總評的批評,源于場屋。這種批評就文抉剔,當然只是文學裁判,不能兼括批評理論及文學理論,所以不概括;其來源是場屋陋習,所以不雅馴。
西洋所謂Criticism,中國古代名之曰“論”。《說文》有云:“論,議也”。漢時的王充作有《論衡》《政務》等書,有人推許為“可謂作者”,王充云:“非作也,亦非述也,論也。論者,述之次也?!褰?jīng)’之典,可謂作矣;太史公書,劉子政序,班叔皮傳,可謂述矣;桓君山《新論》,鄒伯奇《檢論》,可謂論矣。今觀《論衡》《政務》,桓鄒之二論也,非所謂作也。造端更為,前始未有,若倉頡作書,奚仲作車是也。《易》言伏羲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羲造之,故曰作也;文王圖八,自演為六十四,故曰衍。謂《論衡》之成,猶六十四卦,而又非也。六十四卦以狀衍增益,其卦益,其數(shù)多;今《論衡》就世俗之書,訂其真?zhèn)危嫫鋵嵦?,非造始更為,無本于前也?!?《論衡·對作》篇)由此知“論”是“就世俗之書,訂其真?zhèn)危嫫鋵嵦摗?,正是西洋的Criticism。自然《論衡》所謂“訂其真?zhèn)?,辨其實虛”的“世俗之書”,不限于文學書,但文學書也包括在內(nèi)。稍后的曹丕所作的《典論》中的《論文》篇,是中國的最早的Literary Criticism的專文,也是取名曰“論”。所以以中文翻譯Criticism,無論如何不能不用“論”字。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論從侖,會意。部曰:‘侖,思也?!卟吭唬骸畞?,理也?!朔橇x?!肌缬癫俊碜酝猓梢灾小?。《靈臺》‘于論鼓鐘’,毛曰:‘論,思也?!苏S所本?!对姟贰谡摗?,正‘侖’之假借。凡言語循其理、得其宜謂之論,故孔門師弟子之言謂之《論語》?!彼浴罢摗彪m是“就世俗之書,訂其真?zhèn)?,辨其實虛”,但比較偏于理論方面。至偏于裁判方面的則曰“評”。評,《說文》作平,“語平舒也”。朱駿聲《通訓定聲》云:“《淮南》‘時則上帝以為物平’,注‘讀評議之平’?!薄墩摵狻し琼n》篇云:“舉王良之法,與宋人之操,使韓子平之,韓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后漢書·許劭傳》云:“劭好核論鄉(xiāng)黨人物,每月更其品題,故汝南俗有月旦平焉。”這是對于人物的裁判。陳壽《三國志》,傳后有“評”,雖也是對于人物的裁判,但意義較廣。所以劉勰《文心雕龍·論說》篇云:“評者,平理?!鄙院笏煊弥笇τ谖膶W的裁判。如鐘嶸所作的裁判一百二十多位詩人的《詩品》,就是原名《詩評》。
至“評論”二字的連為一詞,在漢末魏晉便已屢見不鮮。如王符《潛夫論·交際》篇云:“平議無埻的。”李康《家誡》引司馬昭云:“天下之至慎者,其惟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及玄遠,而未嘗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引見《世說新語·德行》篇注)王隱《晉書》稱劉毅“亮直清方,見有不善,必評論之”(同上)。都是指的人物評論。至指文書評論者,如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云:“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顏之推《家訓·文章》篇云:“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論,然后出手。”后來說到文學評論的更多,不一一列舉。所以似應名為“文學評論”,以“評”字括示文學裁判,以“論”字括示批評理論及文學理論。但“約定俗成”,一般人既大體都名為“文學批評”,現(xiàn)在也就無從“正名”,只好仍名為“文學批評”了。
三 文學與文學批評
文學批評包括文學裁判、批評理論及文學理論三大部分,文學裁判的職責是批評過去文學,文學理論的職責是指導未來文學,批評理論的職責是指導文學裁判。所以文學裁判和文學理論對文學的關系是直接的,批評理論對文學的關系是間接的。
文學裁判的職責既是批評過去文學,所以他的產(chǎn)生必在文學之后。英人高斯(Gosse)云:“從前的批評家每認定一種規(guī)律,衡量一切文學,由是創(chuàng)造的想象所完成的作品,如勃萊克、基慈、彌爾敦的詩,常常因為不合乎他們的規(guī)律,為他們所指摘?!笔堑?,批評家所根據(jù)的是舊規(guī)律,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是新風格,新風格當然不合舊規(guī)律,由是為他們指摘。殊不知他們所根據(jù)的舊規(guī)律,是過去的新風格;現(xiàn)在的新風格,也可成為將來的舊規(guī)律。因此作家詆批評家為作家的尾巴,永遠跟在作家后面。至就體裁而言,更當然是創(chuàng)作在前,批評在后,沒有小說何有小說批評,沒有戲劇何有戲劇批評:所以文學批評中的文學裁判部分,確是在創(chuàng)作之后。
文學裁判部分在創(chuàng)作之后,文學理論部分則在創(chuàng)作之前。沈約首創(chuàng)四聲八病的詩學方法,他的詩卻往往觸犯聲病(詳三篇四章六節(jié)),一直等到唐初才完成究極聲病的律詩。最有趣的是李諤的反對“競騁文華”“尋虛逐微”的《上文帝論文體輕薄書》,正是用的“競騁文華”“尋虛逐微”的文體(詳四篇六章二節(jié));胡適之先生提倡白話的《改良文體芻議》,正是用的文言。這是因為理論可以緊隨社會文化為轉(zhuǎn)移,創(chuàng)作則需有積日累月的文學修養(yǎng)。正同于纏足的婦女可以提倡天足,但天足的出現(xiàn)卻要相當時期:所以文學裁判雖跟在創(chuàng)作之后以批評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卻跑在創(chuàng)作之前而領導創(chuàng)作。
四 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
文學批評中的文學裁判既尾隨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又領導創(chuàng)作,所以欲徹底地了解文學創(chuàng)作,必借助于文學批評;欲徹底地了解文學史,必借助于文學批評史。但文學批評不即是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史不即是文學史,所以文學史上的問題,文學批評史上非遇必要時,不必越俎代庖。敘述一個人的文學批評,不必批評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更不必臚舉別人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批評(自然如批評他的批評,可以舉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證,也可以舉他人的批評為證)。蘇軾稱韓愈“文起八代之衰”,文學史上敘到韓愈不妨征引,文學批評史敘到韓愈則不必征引;要征引也只能等到敘述蘇軾的時候。
文學史的目的之一是探述文學真象,文學批評史的目的之一是探述文學批評真象,文學批評真象不即是文學真象,所以文學史上不必采取甚或必需駁正的解說,文學批評史上卻必需提敘,且不必駁正。例如文學史上敘到《詩》三百篇,不必且不可采取經(jīng)古文家說,謂“《關雎》,后妃之德也”;也不必且不可采取經(jīng)今文家說,謂“《關雎》,刺康王也”。因為文學史要探述文學真象,就《關雎》的本身看來,找不到美后妃的贊言,也找不到刺康王的諷語,當然無庸采取;采取也要據(jù)“經(jīng)”駁“傳”,指明純出附會。但文學批評史上卻不能忽略美刺說:一則美刺說是一種解釋的批評,既有這種批評,文學批評史為探述文學批評真相,便不能不敘。二則解釋的錯誤,雖似不可饒恕,創(chuàng)說的價值究竟不可泯滅;《關雎》的作者,自然不見得是在美后妃或刺康王,白居易的作新樂府則確是采取美刺方法(詳二篇三章七節(jié)),所以也不應不敘。
解釋的批評應當敘述,批評的解釋也應當敘述。例如賦比興也是一種解釋的批評,《詩》三百篇的作者未必預先自己擬定這樣的三種義例。所以經(jīng)今文家說是比的,經(jīng)古文家未必也說是比,就是今文家的齊、魯、韓也不一致(詳二篇一章三節(jié))??梢娺@種分析也是附會,文學史上可以從略,文學批評史卻應當敘述。不惟最早的賦比興的分析應當敘述,后來的賦比興的種種解釋,也應當分別敘述。劉勰《文心雕龍》特立《比興》篇,言“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義”。又分析比云:“比類不常,或喻于聲,或方于貌,或擬于心,或譬于事。”(詳三篇八章五節(jié))鐘嶸《詩品序》則云:“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窮,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專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詳三篇九章四節(jié))賦比興的分析,不見得合乎作詩人的意旨,劉鐘的解說也不見得合乎創(chuàng)說人的意旨。就文學史而言,應當采用合乎作詩人的意旨的言論;就文學批評史而言,合乎作詩人或創(chuàng)說人的意旨的言論,只有解釋的價值,取舊說賦新義的不合作詩人或創(chuàng)說人的意旨的言論,才有創(chuàng)造的價值。所以經(jīng)學家的注釋賦比興還可以不必敘述,文論家的闡發(fā)賦比興卻必需敘述:總之,文學批評史雖與文學史有關,但文學批評史的去取褒貶,不能純以文學史為標準。
五 中國文學批評的特點
西洋的文學批評偏于文學裁判及批評理論,中國的文學批評偏于文學理論。所以他們以原訓“文學裁判”的Literary Criticism統(tǒng)括批評理論及文學理論,我們的文學批評,則依鄙見,應名為“文學評論”。他們自羅馬的鼎盛時代,以至18世紀以前,盛行著“判官式的批評”,有一班人專門以批評為業(yè),自己不創(chuàng)作,卻根據(jù)幾條文學公式,挑剔別人的作品。由是為作家憎惡,結(jié)下不解的冤仇。19世紀以后,才逐漸客氣,由判官的交椅,降為作家與讀者的介紹人。后來法朗士諸人的印象派批評家起來,更老實說真正的批評,只是敘述他的魂靈在杰作中的冒險。不過無論如何謙遜,批評與創(chuàng)作,究竟是對立的兩件事情,直到近代才逐漸融合。譬如英國近代詩人愛理阿德(T.S.Eliat)主張“創(chuàng)作必寓批評”,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B.Croce)主張“批評必寓創(chuàng)作”(自“羅馬的鼎盛時代”至此,依據(jù)朱光潛先生的《創(chuàng)作的批評》,見《大公報》文藝副刊第一四七期)。但在中國,則從來不把批評視為一種專門事業(yè)。劉勰的《文心雕龍》是一部體大思精的文學批評書,但其目的不在裁判他人的作品,而是“論文敘筆”,講明“文之樞紐”(《序志》篇)。其他的文學批評書,也大半側(cè)重指導未來文學,不側(cè)重裁判過去文學。只有鐘嶸的《詩品》,品評了一百二十位詩人,而他自己并不是作家。但一則他對于作家的褒多于貶,并不似西洋之判官式的批評家,專門的吹毛求疵。二則他的目的似乎也是在借以建立一種詩論,不是依憑幾條公式來挑剔他人的作品。所以似乎也不可與西洋的批評專家同日而語。就算他是批評專家吧,但這種批評專家,在中國也實在太少了。后來講古文的,如唐宋的八大家,清代的方苞、姚姬傳、曾國藩,講詩的,如唐代的李、杜、元、白,清代的王士禎、趙執(zhí)信、袁枚,講詞的如宋代的張炎,講曲者如清初的李漁,都是劃時代的作家。惟其是劃時代的作家,所以各有一套新的文學理論。自然發(fā)表新的文學理論,不免批評舊的文學作品;但其目的在建設文學理論,不在批評文學作品。建設文學理論,不是用為批評的工具(自然也有時不免用以批評),而是用為創(chuàng)作的南針。這種南針不只用以渡人,而且用以自勵。所以假使說這些人所講的是批評,則批評不是創(chuàng)作的裁判,而是創(chuàng)作的領導;批評者不是作家的仇人,而是作家的師友。所以中國的批評,大都是作家的反串,并沒有多少批評專家。作家的反串,當然要側(cè)重理論的建設不側(cè)重文學的批評。
惟其如此,所以西洋的文學裁判(狹義的文學批評)特別發(fā)達,批評理論也特別豐富。如批評莎士比亞的書籍和論文,便真是汗牛充棟,不計其數(shù)。同時所謂主觀的批評(Subjective Criticism),客觀的批評(Objective Criticism),鑒賞的批評(Apprevitive Criticism),科學的批評(Sientiic Criticism),演繹的批評(Deductive Criticism),歸納的批評(Inductive Criticism),性格的批評(Personal Criticism),形式的批評(Formal Criticism)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批評理論,誠如雨后春筍,隨地而生。返觀中國,不惟對這些批評理論不感覺興趣;對文學作家及作品的批評也很冷淡。如最古的文學家是屈原,最大的詩人是杜甫,注解《楚辭》和杜詩的專書雖很多,批評《楚辭》和杜詩的專書則很少。不只對《楚辭》和杜詩不愿以全力作批評,對其他的作品也不愿以全力作批評。所以以“評”名書或文者已經(jīng)不多,以“批評”名書或文者,更絕對沒有;有之如無聊選家——特別是制藝選家的眉批總評,又毫無價值,沒有特別提敘的必要。但對于文學裁判雖比較冷淡,對于文學理論則比較熱烈。中國人喜歡論列的不是批評問題,而是文學問題,如文學觀、創(chuàng)作論、言志說、載道說、緣情說、音律說、對偶說、神韻說、性靈說以及什么格律、什么義法之類,五光十色,先后映耀于各時代的文學論壇。在西洋也不是沒有,但其比較冷淡,正同中國之對于批評的冷淡一樣。
此中原因甚多,最重要的當然是自然條件,這是因為人是地面產(chǎn)物,受地面養(yǎng)育,同時也受地面限制。亞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學》中,以地理風土解釋人民的偏于勇敢或智慧。孟德斯鳩也說寒冷的國度注重道德,溫和的國度情欲活躍。魏征等的《隋書·文學傳》和李延壽的《北史·文苑傳》也都從地理方面說明江左的文學“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的文學“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詳四篇五章四節(jié))。可見自然能以左右文化。歐洲的文化,發(fā)源于溫和的地中海沿岸,經(jīng)濟的供給較豐富,海洋的性質(zhì)較活潑,由是胎育的文化,尚知重于尚用,求真重于求好。中國的文化,發(fā)源于寒冷的黃河上游,經(jīng)濟的供給較儉嗇,平原的性質(zhì)較凝重,由是胎育的文化,尚用重于尚知,求好重于求真?!蹲髠鳌废宥哪贻d有后人艷稱的所謂“三不朽”,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立言由于不能立德立功,則所立之言,當然以“德”與“功”為依歸。德不苛于責人,功必先求自立。過去的是非,何必瑣瑣計較,未來的好壞,必需明定準繩。整個的民性如此,整個的文化如此,對文學也當然不斤斤于批評過去,而努力于建設未來:所以中國的文學批評偏于文學理論,與西洋之偏于文學裁判及批評理論者不同。
六 文學批評與時代意識
文學批評的對象是文學,演奏者是文學批評家,演奏的舞臺是空間和時間。所以可隨空間時間而異,也可隨文學批評家而異,也可隨文學體類而異。
橫的各國文學批評異同,大半基于空間關系;縱的一國文學批評流別,大半基于時間關系。所以中國文學批評的特點,我們歸之地理的自然條件;中國文學批評的演變,我們則歸之歷史的時代意識。
時代意識的形成,由于社會、經(jīng)濟、政治、學藝及其所背負的歷史。譬如初唐的詩論,偏重對偶方法的提供(詳四篇一、二兩章),盛、中唐的詩論,偏重“上以補察時政,下以泄導人情”的功能(詳四篇三、四兩章)。用現(xiàn)在的術語說來,前者是藝術文學的方法,后者是人生文學的理論,絕對的相反不同。盛中唐繼初唐之后,本可以“率由舊章”,何以偏要不憚煩的改革,這是由于社會、經(jīng)濟、政治、學藝及其所背負的歷史的“實逼處此”。
盛中唐的人生文學理論,自以元稹和白居易為集其大成,而序幕的揭開,則始于元、白以前的陳子昂。陳子昂《與東方左虬修竹篇序》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竊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全唐詩》二函三冊陳子昂卷一)又《喜馬參軍相遇醉歌序》云:“吾無用久矣!進不能以義補國,退不能以道隱身?!赵略七~,蟠蟀謂何。夫詩可以比興也,不言曷著?”(同上)詆斥彩麗的齊梁詩,就是反對藝術文學,鼓吹比興的風雅詩,就是提倡人生文學。
人生文學的目的是“以義補國”。何以要“以義補國”?因為陳子昂正當高宗末年以至武后的時代,唐朝的國家,已不似貞觀、永徽之盛,急需各方面的補救。這不用繁征博引,只就陳子昂的文章已得到充分的證明。如《諫靈駕入京書》云:“頃遭荒饉,人被薦饑。自河而西,無非赤地;循隴以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轉(zhuǎn)徙,妻子流離,委家喪業(yè),膏原潤莽?!?《全唐文》卷二一二)“膏原潤莽”的是弱者,至強者則依附豪族,聚群劫殺?!渡鲜翊ò参H龡l》云:“今諸州逃走有三萬余,在篷、渠、果、合、遂等州山林中,不屬州縣;土豪大族,阿隱相容,征斂驅(qū)役,皆入國用。其中游手惰業(yè)亡命之徒,結(jié)為光火大賊,依憑林險,巢穴其中……攻城劫縣,徒眾日多?!?同上卷二一一)人民流亡,愈促豪族兼并;豪族兼并,也愈促人民流亡?;橐蚬?,成為大亂。息內(nèi)亂賴于政,而當時的政治又非常的腐敗。同上文云:“蜀中諸州百姓所以逃亡者,實緣官人貪暴,不奉國法,典吏游容,因此侵漁;剝奪既深,人不堪命,百姓失業(yè),因即逃亡?!眱?nèi)亂既起,外患也乘機侵入。《為喬補闕論突厥表》云:“陛下統(tǒng)先帝之業(yè),履至尊之位,丑虜狂悖,大亂邊陲?!?同上卷二〇九)北方的突厥擾邊,西方的吐蕃也內(nèi)犯?!渡宪妵鴻C要事》云:“臣聞吐蕃近日將兵圍瓜州……國家比來勍敵,在此兩蕃。至于契丹小丑,未足以比類?!?同上卷二一一)御外侮賴于軍,而當時的軍事,也非常的腐敗。同上文云:“近者遼軍張立遇等喪律,實由內(nèi)外不同心,宰相或賣國樹恩,近臣或附勢私謁,祿重者以拱默為智,任權者以傾巧為賢,群居雷同,以殉私為能,媚妻保子,以奉國為愚。陛下又寬刑漏網(wǎng),不循名實,遂令綱紀日廢,奸宄滋多?!?/p>
國家社會這樣的岌岌可危,有知之士,不能不思“以義補國”?!耙粤x補國”是多方面的,詩歌也應負點責任,所以欲其放棄彩麗的藝術詩,改作比興的風雅詩,而人生文學的理論生焉。由此知人生文學的理論是時代產(chǎn)物。同樣藝術文學的理論也是時代產(chǎn)物,不過時代不同,產(chǎn)生的理論亦異而已。
七 文學批評與文學批評家
文學批評是時代產(chǎn)物,但同一時代所產(chǎn)生的文學批評,和同一父母所產(chǎn)生的兒女一樣,沒有兩個是完全相同的。譬如李白和杜甫,同是盛唐時人,同是詩作家,又是很要好的朋友。李白提倡古風,說:“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又說:“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詳四篇三章二節(jié))杜甫則兼取古律,而尤耽律詩。就詩人而言,“不薄今人愛古人”。就時代而言,“后賢兼舊列,歷代各清規(guī)”。就詩而言,一面說:“大雅久不作?!币幻嬗终f“覓句新知律”,“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詳四篇三章三節(jié))。又如韓愈和柳宗元,同是中唐時人,同是古文家,又是很要好的朋友。韓愈說:“愈之志在古道,又好其辭?!?詳四篇七章二節(jié))柳宗元則說:“凡人好辭工書者,皆病癖也?!?詳四篇七章五節(jié))
這固然由于任何時代的社會關系都是復雜的,所以反映出來的文學也不能一致,但最大的原因由于批評家的個性不同。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說:最下等的人間里面,所有的人之習慣、思想、感情等等,非常相似,各人的差別不強。人間逐漸高等,各人的差異也逐漸顯著。至成為知識階級的人,其個性特別發(fā)達,我們決不能看到兩位教授對一個問題抱同樣見解(見Interpretation of Literature)。因此,假使將文學批評分為一般的批評與專家的批評兩種,則一般的批評差別較少,專家的批評差別更大。
專家的批評差別雖大,也并不能遺世獨立,與時代無關。不過不是時代的應聲蟲;大約非領導時代,則反抗時代。我在《古史辨》第四冊自序云:“無論何人之學說或文藝,雖不能不歸功于作者之創(chuàng)造力,而自己之立場,前此之歷史,并時之社會,皆與之有極強之關系。此其影響雖千端萬緒,難以縷述;然約而言之,不外因自己之立場,觀察社會之急需,而對歷史上之學說或文藝,予以積極的演進,或消極的改造而已?!?開明書店出版)積極的演進與消極的改造是相互為用的,對此一部分盡管極力改造,對彼一部分不妨極力演進。譬如倡導緣情的文學者,對歷史上的緣情說,當然為之發(fā)揮光大;對歷史上的載道說,則只有詆謀改革。但一般說來,總有所偏。譬如王充的文學批評偏于消極的改造,是反抗時代(詳二篇四章);韓愈的文學批評偏于積極的演進,是領導時代(詳四篇七章一至四節(jié))。
至一般的文學批評則真是時代的應聲蟲,既不敢反抗時代,也不能領導時代,不前不后的跟著時代走,論理沒有多大價值。但一則惟其不前不后的跟著時代走,所以可借窺時代的真象。二則專家的批評,產(chǎn)生于一般的批評,沒有一般的批評,造不成專家的批評。三則文學與哲學不同,哲學是比較專家的事業(yè),文學是多數(shù)人的事業(yè),所以一般人之對于文學,也比較喜歡表示意見。有此三種原因,所以不能只述專家的批評,不述一般的批評。
八 文學批評與文學體類
文學批評不但隨人而異,也隨文體而異。譬如古文大家韓愈的私淑老師獨孤及,在“文”一方面,自然提倡簡易載道,反對繁縟緣情。所以于《唐故殿中侍御史贈考功郎中蕭府君文章集錄序》里,力主“修其詞,立其誠”。于《檢校尚書吏部員外趙郡李公中集序》里,力主“本乎王道,以五經(jīng)為泉源”。排斥“飾其詞而遺其意者”,說“潤色愈工,其實愈喪”。而以“儷偶章句,使枝對葉比”,為“大壞”的文章(詳四篇六章六節(jié))。但在“詩”一方面,則反而提倡綺靡緣情,反對質(zhì)樸無文。于《唐左補闕安定皇甫公集序》云:
五言詩之源,生于《國風》,廣于《離騷》,著于李蘇,盛于曹劉,其所自遠矣。當漢魏之間,雖以樸散為器,作者猶質(zhì)有余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則有朱弦疏越太羹遺味之嘆。歷千余歲,而沈詹事(佺期)、宋考功(之問),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乃備。
這似乎是時代的或個人的矛盾,實則是因為文學的體類不同,所以文學的批評亦異。從歷史上看來:“文”一方面,由魏晉六朝的駢儷文的反響,激起古文運動,自北周的蘇綽、北齊的顏之推、隋代的李諤,即逐漸提倡,至唐代而集其大成。“詩”一方面,則由漢、魏、六朝的古詩的反響,自沈約一班人即講究聲病,至唐代而格律益密,完成所謂絕律詩。從社會政治上看來,初盛唐是以“文”治天下,以“詩”飾太平的。唯其以文治天下,所以文須簡易載道;唯其以詩飾太平,所謂詩須綺靡緣情。從心理上看來:心理有理智,亦有情感;理智的建設是“道”,情感的需要是“情”;“道”的形式要簡易,“情”的形式要綺靡;所以一方面提倡簡易載道之文,一方面提倡綺靡緣情之詩。
其實詩與文的分道揚鑣,周、秦已經(jīng)如此。就以孔子的話作例吧。他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弊杂小扒椤钡膬A向(詳二章四節(jié))。文呢,他釋為“敏而好學,不恥下問”(詳三章四節(jié)),顯然與“詩”不同。至后世詞曲既興,與詩文更迥然殊異。如沈義父《樂府指迷》云:
作詞與詩不同,縱是用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如只直詠花卉,不著此艷語,又不似詞家之體例。
詞與詩尚且不同,與文更不必談。因此,有的批評,固是為一般的文學而設;有的批評,則是專為某類文學而設。如唐初的對偶說只用于詩,不用于文;桐城派的“義法”,又只用于文,不用于詩。
九 史家的責任
如第四節(jié)所言,欲徹底的了解文學創(chuàng)作,必借助于文學批評;欲徹底的了解文學史,必借助于文學批評史,可惜敘述“中國文學史”的書,已有相當部帙,敘述“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書,則尚不多見,這誠然是莫大的遺憾。
敘述“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書,雖尚不多見,但中國文學批評自有其歷史。本來所謂歷史有兩種意義,一指“事實的歷史”,一指“編著的歷史”?!熬幹臍v史”之無,并不妨害“事實的歷史”之有。不過無“編著的歷史”,則一般人之對于“事實的歷史”,難以認識,難以理解。所以需要有人就“事實的歷史”,寫成“編著的歷史”。
“事實的歷史”,無所謂責任;有之也不由任何一人擔負?!熬幹臍v史”,其責任有兩種說法:一是純粹的史學家說,謂歷史的責任是記述過去。一是功利主義的史學家說,謂歷史不僅在記述過去,還要指導未來,就是所謂“以古為鑒”。惟其獨重記述過去,所以偏于“求真”。惟其兼重指導未來,所以偏于“求好”。這是一般的分別。實則“求好”亦須植基于“求真”;否則所求之“好”,不是“真好”??鬃釉疲骸耙笠蛴谙亩Y,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篇)章學誠云:“所謂好古者,非謂古之必勝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于因革異同,求其折衷也?!?《文史通義·說林》篇)“以古為鑒”的意思,并不是重演古事,而是以古事為今事的借鏡。古人在某種歷史階段、某種社會環(huán)境下,所演唱的種種古事,其成敗利鈍,胥可按往推來,為今后的準繩。換言之,就是根據(jù)過去的變革事實,指導未來的變革路向。未來的變革路向,既根據(jù)過去的變革事實,則根據(jù)的變革如不是事實,則指導的變革也必定錯誤。所以不惟站在純粹的史學家的立場,必須“求真”;就是站在功利主義的史學家的立場,也必須“求真”?!扒笳妗币院?,才能進而“求好”。
這是就普通史而言,至學藝專史,則編著者,除史學家外,還有學藝家。即如文學批評史,便可由史學家編著,亦可由文學批評家編著。史學家所編著的文學批評史,或獨重過去文學批評的記述,或兼重未來文學批評的指導;前者是純粹的史學家,后者是功利主義的史學家。文學批評家所編著的文學批評史,也可分為兩類:一是根據(jù)過去的文學批評,創(chuàng)立新的文學批評。這與功利主義的史學家有點相近。一是為自己的文學批評尋找歷史的根據(jù)。這類的文學批評史,雖尚乏例證,但如各家的唯物史觀的文學史或哲學史,大半是為的唯物論之得到歷史證據(jù)(唯物論之是非,乃另一問題),則文學批評史也總有被人為尋找學說的證據(jù)而編著的一日,但并不限于唯物的文學批評家。
為尋找學說證據(jù)而作史,其目的本不在史,我們也無需以史看待。為創(chuàng)立新學說而作史,其創(chuàng)立新學說既要根據(jù)舊學說,則對于舊學說,必先明了真象。否則根據(jù)的舊學說既不“真”,創(chuàng)立的新學說也難“好”,所以學藝家的編著學藝史,也應先求“真”,然后再由真”求“好”。
十 歷史的隱藏
史家的責任是求“事實的歷史”之真,但“事實的歷史”之真卻往往隱藏不見。隱藏的方式很多,大體可歸納為“原始的隱藏”和“意識的隱藏”兩種。
“原始的隱藏”由于史料的缺陷。編著歷史不能不根據(jù)史料,特別是古代的歷史,沒有史料便無從著手。但史料有三種缺陷:(一)史料對于事實有相當?shù)木嚯x,所以《易·系辭》上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二)史料對于事實不能盡言盡意,卻有時擴大其辭,王充《論衡·藝增》篇云:“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于心。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故夫純樸之事,十剖百判;審然之語,千反萬畔?!泵献右惨颉耙灾寥史ブ敛蝗省?,不當“血流漂杵”,而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子·盡心》下)(三)史料很容易散失,“文久而滅,節(jié)族久而絕”。(《荀子·非相》篇)所以孔子云:“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論語·八佾》篇)
基于上述的三種原因,使真的歷史事實,早已部分的隱藏,作史者雖有時可運用歷史方法,施以相當?shù)奶接憽H缱浴蹲髠鳌分K,以至周顯王三十五年的一百三十三年之間,史無記載,而顧炎武能以意推其變(《日知錄》卷十三《周末風俗》)。但大體是無可如何的。既是無如何,則史家也無甚責任可負。
“意識的隱藏”由于編著者的成見。哲學家不妨有成見,有成見往往可以創(chuàng)造獨特的哲學。歷史家最怕有成見,有成見則“事實的歷史”便被擯于你的成見以外,使你不能發(fā)現(xiàn)。成見的養(yǎng)成是多方面的,而最重要的是時代意識。譬如“五四”以前的文學觀念是載道的,由是《關雎》便是“后妃之德也”(《毛詩序》)?!拔逅摹币院蟮奈膶W觀念是緣情的,由是《漢廣》便是孔子調(diào)戲處女的證據(jù)(鄭賓于《中國文學流變史》卷一第一章第二節(jié))。劉勰的《文心雕龍》,第一篇是《原道》,第二篇是《征圣》,第三篇是《宗經(jīng)》,其主張載道無疑。但在“五四”的眼光看來,這是他的托古改制的一種詭計,事實上他是不主載道的(梁繩緯《文學批評家劉彥和評傳》,見《中國文學研究》)?!拔逅摹钡膶W者,因為時移事改,知道了古人之以傳統(tǒng)的載道觀念曲解歷史,卻不知自己也正作曲解歷史的工作;不過不依據(jù)傳統(tǒng)的載道觀念,而改依“五四”的緣情觀念而已?!昂笾暯?,亦猶今之視昔”。(王羲之《蘭亭集序》)果然,時移事改,“五四”的曲解歷史,又被我們知道了。
因此編著歷史者,應當有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否則雖立志“求真”,而“真”卻無法接近。譬如編著中國文學史或文學批評史者,如沾沾于載道的觀念,則對于六朝、五代、晚明、“五四”的文學或文學批評,無法認識,無法理解。如沾沾于緣情的觀念,則對于周、秦、漢、唐、宋、元、明、清的文學或文學批評,無法認識,無法理解。
十一 材料的搜求
超然就是客觀。絕對的客觀是沒有的。如法朗士所說,吾人永遠不肯舍棄自己,永遠鎖在自己的軀殼及環(huán)境,所以沒有真正的客觀(The Adventures of the soal,見A modern book of criticisms)。但因時代意識所造成的主觀成見,則以我們得時獨厚,可以祛除。我們親自看見“五四”以前的載道文學觀,親自看見“五四”的對載道文學觀的革命,又親自看見“五四”的緣情文學觀被人革命。使我們的主觀成見,由時代意識造成,又由時代意識祛除。這并不是我們比古人聰明,是古人沒有見過像我們這多的時代意識。假使見過這多的時代意識的我們,仍然自鎖于一種膠固的時代意識以編著史書,致使歷史的真象,無法顯露,不惟對不起歷史及讀者,也對不起時代及自己。
作史之需要客觀有四個階段,一是搜求史料,二是敘述史料,三是解釋史料,四是處理史料。搜求史料之最好的客觀方法,莫妙于荀子所謂“虛壹而靜”?!盾髯印そ獗巍菲疲骸靶奈磭L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滿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心臥則夢,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故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碧貏e是“虛”字,尤為重要。不然,“私其所積,唯恐聞其惡也;倚其所私以觀異術,唯恐聞其美也”。(亦《荀子·解蔽》篇語)則合于自己意見的史料能以發(fā)現(xiàn),異于自己意見的史料容易忽略,而歷史真象,便隱藏不見了。
十二 選敘的標準
求真也不能不對史料有所選擇,客觀也不能不對史料有所敘述。選擇敘述的標準有二:
(一)述要——述要不止是臚舉大綱,且需探尋要領。黃宗羲《明儒學案》凡例云:“大凡學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處,亦是學者之入門處。天下之義理無窮,茍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約之,使其在我?故講學而無宗旨,即有嘉言,是無頭緒之亂絲也;學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讀其書,亦猶張騫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氐要領也。是編分別宗旨,如燈取影。杜牧之曰:‘丸之走盤,橫斜圓直,不可盡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于盤也?!蜃谥家嗳羰嵌岩??!彼^宗旨,就是現(xiàn)在所謂根本觀念。哲學家的一切見解,以他的根本觀念為出發(fā)點;批評家的一切批評,也以他的根本觀念為出發(fā)點。譬如白居易對于詩的根本觀念是“上以補察時政,下以泄導人情”,由是不滿意晉、宋、梁、陳的詩人,說:“晉、宋已遠,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于山水;以淵明之高大,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于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于時六義寖微矣!陵夷至于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于時六義盡去矣!”(詳四篇四章二、三兩節(jié))蘇軾對于詩的根本觀念是“超然”“自得”的風格,由是稱贊魏、晉作風,說:“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詳六篇三章五節(jié))由此知根本觀念是因,對于作家作品的批評是果;由因可以知果,由果可以證因。故根本觀念必需闡述,對作家作品的批評,則取足證明根本觀念而止,不必一一臚列,因為那是可以推知的。曾國藩《復陳右銘書》論作文之法云:“一篇之內(nèi),端緒不宜繁多。譬如萬山旁薄,必有主峰;龍袞九章,但挈一領。否則首尾衡決,陳義蕪雜?!?《曾文正公全集·書扎》卷三十二)作文如此,修史亦復如此。這就是述要,也就是黃宗羲所謂:“分別宗旨,如燈取影。”否如不“分別宗旨”,而只一一臚列批評,不惟如黃宗羲所謂“學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讀其書,亦猶張騫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氐要領”,曾國藩所謂“首尾衡決,陳義蕪雜”。而且既一一臚列批評,又必一一加以解釋,這部書的繁冗龐大,真要不可想象,恐怕天地雖寬,也無法容留這樣“巨著”!
不過學者雖都有自己的宗旨——就是根本觀念,卻不一定自己說出??鬃诱f“吾道一以貫之”,就沒有說出貫之之一是什么。編著各種學藝史的目的之一,就是探尋這種沒有自己說出的宗旨,使讀者能以得其要領。就以南朝的兩位大批評家作例吧:劉勰于《文心雕龍·序志》篇云“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知他對于文學的根本觀念是“道”(詳三篇八章三節(jié))。鐘嶸《詩品》批評了一百二十位詩人,必有他的批評標準,也就是他對于詩的根本觀念,但就沒有像劉勰般的自己說出。依據(jù)我的探尋結(jié)果,他的根本觀念似是“自然”。知者,固然因為他有“自然英旨,罕值其人”之嘆;又由他駁斥用事用典,宮商聲病、繁密巧似,也可以反證“自然”是他的詩學宗旨(三篇九章二節(jié))。所以我們固然可以由根本觀念,推知批評;但有時卻要歸納批評,探尋根本觀念。
一個學者有一個學者的根本觀念,一個時代也有一個時代的根本觀念,就是所謂“時代意識”。因此我們的述要,不止要提舉各位批評家的要領,還要提舉各個時代的要領。概括的說,對于偉大的批評家,要探尋他自己的根本觀念;對于一般的批評家,則只探尋時代的根本觀念。因為獨特的根本觀念,只有偉大的批評家才能以創(chuàng)造;一般的批評家,只是以時代的根本觀念,為自己的根本觀念而已。
(二)述創(chuàng)——一種學說的產(chǎn)生之后,必有承用,這是無需舉例的。如需要舉例,在古代,我舉《虞書》以來,人人都會說“詩言志”;在現(xiàn)代,我舉“五四”以來,人人都會說“文學是感情的產(chǎn)物”。創(chuàng)造“詩言志”和“文學是感情的產(chǎn)物”者,應當大書而特書:承用“詩言志”和“文學是感情的產(chǎn)物”者,則勢須從略。否則又要成為大至無法容留的“巨著”。所以我們只述創(chuàng)造,不述因襲。不過創(chuàng)造離不開因襲,“千古文章一大抄”,確有部分的真理。顧炎武《日知錄》云:“子書自孟荀以外,如老、莊、管、商、申、韓,皆自成一家言;至《呂氏春秋》《淮南子》,則不能自成,故取諸子言,匯而為書。此子書之一變也。今人書集,一一盡出其手,必不能多,大抵如《呂覽》《淮南》之類耳。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無,而后為之,庶乎其傳也與!”(卷十九“著書之難”條)但《呂覽》《淮南》,以至“如《呂覽》《淮南》之類”的書集,竟流傳不廢,這是因為“取諸子之言”,固是因襲;“匯而為書”,則是創(chuàng)造。所以創(chuàng)造有四種:
(1)純粹的創(chuàng)造——就是顧炎武所謂“古人之所不及就,后世之所不可無”者。實則也是比較純粹,天地間哪有絕無因襲的創(chuàng)造?假使有的話,則書家不必臨帖,畫家不必看譜,文學家也不必讀文學作品了。
(2)綜合的創(chuàng)造——顧炎武詆毀《呂覽》《淮南》的“取諸子之言,匯而為書”。是的,這有很多的因襲成分。但或則諸人之言,零碎散亂,隱霾不彰,匯而總述,形成學說;或則諸人之言,各照一隅,罕觀通衢,左右采獲,蔚為宏議;或則諸人之言,互有短長,取長棄短,別構(gòu)體系。第一種的例證,《日知錄》中就俯拾即是。如卷十九的“文人求古之病”一條,就是匯集的柳虬、《唐書》、陸游、陶宗儀、何孟春的言論;卷二十一的“次韻”一條,就是匯集的嚴羽、元稹、歐陽修、朱子的言論。但求古之病與次韻之病,即由此顯豁。第二種的例證,如劉勰以批評者的立場,往往蔽于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迷真,證明“音實難知,知實難逢”。貴古賤今,崇己抑人,和信偽迷真,都是劉勰以前的舊說,不是劉勰的創(chuàng)造;而“音實難知,知實難逢”,則是劉勰據(jù)舊說歸納的新義(詳三篇八章七節(jié))。第三種的例證,就是《呂覽》《淮南》的“取諸子之言,匯而為書”。近代的研究哲學者,有的推為系統(tǒng)哲學家,因為雖無發(fā)明,卻能“兼儒墨,合名法”,構(gòu)一新體系,也便是“以述為創(chuàng)”了。
(3)演繹的創(chuàng)造——古人創(chuàng)造了一種學說,但沒有應用到某一方面,或雖已應用,還沒有發(fā)揮盡致,后人據(jù)以移用或據(jù)以闡發(fā),便是演繹的創(chuàng)造。如發(fā)明唯物史觀法則者是馬克思,但他沒有廣泛的應用到各種學藝;廣泛的應用到各種學藝,是后人的陸續(xù)移植?!对姟访珎髟啤皾i,風行水成文也”,蘇洵據(jù)以創(chuàng)造自然文說,蘇軾又據(jù)蘇洵的自然文說,創(chuàng)造“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作文方法(詳六篇三章四節(jié))?!肚f子·天下》篇論到各家道術的產(chǎn)生,一律說是“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某某“聞其風而說之”,由是如何如何以造成一家之言。從“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而言,是因襲;從如何如何以造成一家之言而言,是創(chuàng)造。所以不能因為有因襲的成分,遂抹殺其演繹的創(chuàng)造價值。
(4)因革的創(chuàng)造——“舊瓶裝新酒”是有人反對的,但只要還容得下,總有人在那里裝,特別是中國,自儒術定于一尊以后,各種新酒,都是裝在儒家的舊瓶。因此望瓶卻步者,要說幾千年來沒有進步;飲酒知味者,才可以發(fā)現(xiàn)隨時有改革。譬如《虞書》云:“詩言志。”荀子謂:“圣人也者,道之管也……詩言是其志也?!?詳二章六節(jié))是以“道”釋“志”。后來的袁枚,又以情釋志(詳《隨園詩話》及《小滄山房文集》)。就《虞書》而言,釋為“道”或“情”,都是曲解;就荀子、袁枚而言,則曲解正是他們的因革的創(chuàng)造。假使注釋《虞書》,二說都應廢棄,但編著文學批評史,則必需提敘。
總之,有創(chuàng)造意味者則予以提敘,只是因襲承用者則概皆從略。這樣,則一方面不致遺漏有價值的學說,一方面也不會成為大而無當?shù)摹熬拗薄?/p>
十三 解釋的方法
選敘之后,當然要繼以解釋。這里所謂解釋有兩種,一是意義的解釋,一是因果的解釋。意義的解釋是解釋“是什么”,因果的解釋是解釋“為什么”。依六至八節(jié)的說明,文學批評隨時代意識而異,隨文學體類而異,隨文學批評家而異,則因果解釋的釋因部分,當然求之于時代意識、文學體類、文學批評家。由時代意識、文學體類、文學批評家,產(chǎn)生文學批評;文學批評既經(jīng)產(chǎn)生之后,則又影響稍后以至很遠的后世的時代意識、各種文學體類及文學批評家。所以釋果部分,也要求之于時代意識、文學體類及文學批評家。
至意義的解釋,又可分為三種:
(一)明訓——訓者順也,就是順釋其義。不過作史與注書不同,注書不妨逐字逐句的詳細解釋,作史則只能解釋學藝詞語。譬如韓愈主“文以載道”,而作《原道》云:“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庇衷疲骸暗烙芯?,有小人?!蹦敲次恼聭d的道是什么道?必須加以解釋。考《原道》又云:“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已無待于外之謂德?!庇衷疲骸拔崴^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庇衷疲骸八沟酪玻蔚酪??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睋?jù)此我們可以解釋他所提倡的“文以載道”之道,就意義言是仁義之道,就派別言是儒家之道。
(二)析疑——如前節(jié)所言,哲學家的一切見解以他的根本觀念為出發(fā)點,批評家的一切批評也以他的根本觀念為出發(fā)點。但從表面看來,他們的言論往往和他們的根本觀念不很融洽。如鐘嶸以“自然”為根本觀念,但反對自然主義的黃老,強調(diào)的說:“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左,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這我們不能不替他加以解釋,就是:鐘嶸的自然主義是文學的,黃老的自然主義是哲學的,根本不能混為一談。鐘嶸所反對的不是黃老的自然哲學,而是“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的文學(詳三篇九章二節(jié))。
(三)辨似——凡是有價值的學說,必有與眾不同的異點;但創(chuàng)造離不開因襲,所以也有與眾不殊的同點。不幸研究學藝者,往往狃同忽異;大抵“五四”以前則謂后世的學說上同于上古,“五四”以后則謂中國的學說遠同于歐美。實則后世的學說如真是全同于上古,則后世的學說應當取消;中國的學說如真是全同于歐美,則中國的學說應當廢棄。所以我們不應當糅合異同,應當辨別同異。辨別同異就是辨似。譬如講文氣說的很多:孟子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是就身心的修養(yǎng)而言,不過結(jié)果與文學有相當?shù)年P系(詳三章四節(jié))。曹丕說,“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是說的先天的體氣(詳三篇四章一節(jié))。蘇轍說,“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yǎng)而致”,是說的后天的氣勢(詳六篇三章八節(jié))。其他上自劉楨、劉勰,下至姚鼐、曾國藩,都有文氣說,都有與眾不同的異點,都待我們替他們析辨,替他們指出與他家的同異。學術沒有國界,所以不惟可取本國的學說互相析辨,還可與別國的學說互相析辨。不過與別國的學說互相析辨,不惟不當妄事糅合,而且不當以別國的學說為裁判官,以中國的學說為階下囚。糅合勢必流于附會,只足以混亂學術,不足以清理學術。以別國學說為裁判官,以中國學說為階下囚,簡直是使死去的祖先作人家的奴隸,影響所及,豈只是文化的自卑而已。
無論明訓、析疑或辨似,都須用直解法,不必臚舉許多后人的曲解附會。因為釋義與述創(chuàng)不同,述創(chuàng)必述因革的創(chuàng)造,釋義必棄后人的曲解,彼是“以傳還傳”,此是“以經(jīng)解經(jīng)”。荀子的以“道”釋“志”,和袁枚的以“情”釋“志”,都不能用來解釋《虞書》的“詩言志”。同樣孔子所謂“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之文,也只能根據(jù)孔子說“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和說“博學于文”,推解文為一切應知之學問(詳三章三節(jié));不能根據(jù)阮元的《文言說》,謂“為文章者,不務協(xié)音以成韻,修辭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韓愈《贈玉川子》詩云:“《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jīng)窮終始?!毖芯拷?jīng)書者不可“以傳解經(jīng)”,研究文學批評者也不可以后人曲解,視作古人本意。
十四 編著的體例
處理史料就是編著。編著之最好的客觀方法,莫妙于章學誠所謂“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他的《文史通義·史德》篇云:“欲為良史者,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盡其天”,是盡依“事實的歷史”之真;“益以人”,是編著者之任意的去取褒貶。任意的去取褒貶的原因有二:一為狃于自己的成見?!妒返隆菲衷疲骸笆分x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借人力以成之;人有陰陽之患,而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逼┤玑鹩诰壡榈奈膶W觀念,則對載道的評論,不是削刪,就是詆毀,再不就是曲解;而對于緣情的評論,則過分的推獎。狃于緣情是“陰陽之患”,推獎緣情,詆毀載道便是“忤于大道之公”,也便是益以人而不盡其天。一為拘于自己的體例。體例有定,事變無方,以定例之史,述無方之變,勢必削足適履,以事徇例。削足便不能盡其天,適履便益之以人。所以作史者不能拘于自己的體例。這也是章學誠說過的,《文史通義·書教》下云:“史為記事之書,事萬變而不齊,史文屈曲而適如其事,則必因事命篇,不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訖自如,無一言之或遺而或溢也。”
祛除成見之可能的方法,已詳前節(jié),茲不再贅。欲求不拘體例,必先明白體例。史書的體例,大別有三:
(一)編年體——以年代為綱。如《左傳》《通鑒》等書。近人所編著的學術史、文學史,雖不按年編次,但依時代敘述,也屬于此類。
(二)紀傳體——以人物為綱。如《史記》《漢書》等書。《宋元學案》《明儒學案》及近人所編著的學術家評傳、文學家評傳,也屬于此類。
(三)紀事本末體——以事類為綱。如《宋史紀事本末》《明史紀事本末》等書。近人所編著的分類文學史及各種學術、各種文學的專題論文,也屬于此類。
就說文學批評史吧:依六至八節(jié)所述,文學批評隨時代而異,隨人物而異,也隨文體而異。假設依照編年體,則隨時代而異的批評可以弄得清清楚楚;而隨人物而異及隨文體而異的批評,不免割裂。假設依照紀傳體,則隨人物而異的批評,可以弄得清清楚楚,而隨時代而異及隨文體而異的批評,不免揉亂。假設依照紀事本末體,則隨文體而異的批評,可以弄得清清楚楚,而隨時代而異及隨人物而異的批評,不免淆混??傊饔兴L,亦各有所短,無論依照哪類體例,都不能“盡其天”,而結(jié)果要“益以人”。
所以,我們不能拘拘于一種體例,我們要兼攬眾長,創(chuàng)立一種“綜合體”:先依編年體的方法,分全部中國文學批評史為若干時期。如周秦為一期,兩漢為一期,魏晉南北朝為一期,隋唐為一期,晚唐五代為一期,兩宋為一期。再依紀事本末體的方法,就各期中之文學批評,照事實的隨文體而異,及隨文學上的各種問題而異,分為若干章。前者如兩宋的古文論為一章,四六文論為一章,辭賦論為一章,詩論為一章,詞論為一章。后者如魏晉南北朝的文體論為一章,文筆之辨為一章,音律說為一章。然后再依紀傳體的方法,將各期中之隨人而異的偉大批評家的批評,各設專章敘述。如東漢的王充自為一章,南朝的劉勰與鐘嶸各為一章。遇有特殊的情形,則這種綜合體的體例,也不必拘泥。如就一般的文學批評而言,隋唐顯與魏晉南北朝不同,所以分為兩期。但唐初的音律說,則傳南北朝衣缽,便附敘于南北朝的音律說后。這樣,固然也不敢說是完全的“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但總可說是“庶幾近之”了。
第二章 詩說
一 詩人的意見
批評家的意見,可以引導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家的意見,也可以引導批評。所以在敘述諸家的詩說以前,應先述詩人的意見。
一般的學者都說原始的人民已有詩歌,但就流傳至今者而論,中國方面,莫早于周初編輯的商代歌謠集——《周易卦爻辭》(詳拙編《中國詩歌史》第一章)。這些歌謠都是一種天籟,都是很自然的唱出來的。至于歌唱的意義,他們不惟沒有說過,而且沒有想過。
到《詩經(jīng)》時代的“南”與“風”的作者,便逐漸的透露了作歌的意義?!段猴L·葛屨》云:“維是褊心,是以為刺。”《園有桃》云:“心之憂矣,我歌且謠?!边@雖然沒有明說歌謠的目的是表達憂樂美刺,但亦暗示“心之憂”或有所刺,是可以借歌謠表現(xiàn)的。
到作“雅”“頌”的詩人,對作詩的意義,便不但有暗示,且有明言了。析而言之,可分為五類:(一)想借詩歌以吐露胸中的愁悶。如《小雅·何人斯》云:“作此好歌,以極反側(cè)?!薄端脑隆吩疲骸熬幼鞲?,維以告哀?!?二)想借詩歌把自己的意志訴諸公眾。如《小雅·巷伯》云:“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敬而聽之。”《大雅·桑柔》云:“雖曰匪予,既作爾歌?!?三)想借詩歌以贊頌別人的美德而即贈諸其人。如《小雅·崧高》云:“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以贈申伯?!薄稛A民》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四)想借詩歌以諫諷君王。如《小雅·節(jié)南山》云:“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式訛爾心,以畜萬邦?!?上四類,略本青木正兒之《中國文學思想史綱》,汪馥泉譯本頁十五、十六。)(五)想借詩歌以勖勉萬民。如《魯頌·宮》云:“奚斯所作,孔曼且碩,萬民是若?!?/p>
由(一)(二)兩類意義的演進,便是所謂“詩言志”。由(三)(四)(五)三類意義的演進,便是所謂“美刺”及染有功用主義的詩說。
《尚書》中的《虞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甭暵傻钠鹪春芡?,自然不能認為是堯舜時代之說,即“詩言志,歌永言”,也不能信其出于大舜。因為《虞書》的編輯,已被古史大家顧頡剛先生推定在西漢之時了。但“詩言志”,我們可以斷定是較早的說話,大約周代已經(jīng)有了。證據(jù)是:一,“雅”“頌”的作者,雖然沒有明言“詩言志”,但已顯示“詩言志”的意義,讀詩者自然可以歸納出這一句考語。二,《左傳》襄二十七年,文子告叔向已云:“詩以言志?!薄肚f子·天下》篇亦謂:“詩以道志?!薄盾髯印と逍А芬嘀^:“詩言是其志也?!笨梢姶苏f的產(chǎn)生很早了。
二 古詩的編輯
這是在緒言里說過的:“中國的文化,發(fā)源于寒冷的黃河上游,經(jīng)濟的供給較儉嗇,平原的性質(zhì)亦較凝重,由是胎育的文化,尚用重于尚知,求好重于求真。”(一章五節(jié))文學批評也不是例外。詩人的意見可以分為五類,言志主義只有兩類,功用主義倒有三類。志不僅包括性情,也包括理智,理智的發(fā)展偏于事功,所以嚴格的說,言志之中還有一半的功用成分。最早的批評家更偏重“功用”一方面。
商代歌謠之被編為《周易卦爻辭》,并不同于近人采輯歌謠之因它有文學的價值,乃是用以占斷吉兇禍福。這與周秦諸子從功用的觀點以說詩者雖不同,但周秦諸子的說詩卻受他許多提示;就是不從文學本身立論,而從功用價值立論。
本來《詩經(jīng)》的采輯與編著也是基于功用主義?!抖Y記·王制》云:
天子五年一巡守。歲二月,東巡守……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
《漢書·藝文志》云:
古者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
劉歆《與揚雄從求方言書》《漢書·食貨志》,皆有類此的記載。雖見非于崔述(見《讀風偶識》卷二),但商代歌謠(《周易卦爻辭》)的輯著有功用的背景,則《詩經(jīng)》的輯著似亦不會絕無作用。而且這種采詩以觀民風的傳說,究竟是“事出有因”的。
三 春秋士大夫的賦詩
我們知道了商周兩代詩歌的編輯是有功用的背景的,則春秋士大夫的賦詩,戰(zhàn)國諸子的詩說,都容易了解了。
春秋士大夫的賦詩,是借以表達賦詩人自己的情意或?qū)θ说那橐?,并不是要體察作詩人的情意,更不是欣賞詩的文學之美。這在《左傳》中所載的賦詩,都是如此;我且將最有名的襄公二十七年的《賦詩》錄下為例:
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chǎn)、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弊诱官x《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之”。伯有賦《鶉之賁賁》。趙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臣之所得聞也!”子西賦《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chǎn)賦《隰?!贰Zw孟曰,“武請受其卒章”。子大叔賦《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賦《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孫段賦《桑扈》。趙孟曰,“‘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祿得乎!”
諸人所賦之詩,固有的借作詩者之情意以暗示自己之情意,如《黍苗》的作者是在贊美召伯之功,子西賦此,亦借以贊美趙孟之功,意謂趙孟可比召伯。但大半是“斷章取義”,亦不顧及作者的情意,只是借以表達自己的情意。如《野有蔓草》是一首私情詩,所以詩詞云:“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子大叔賦此,是表示得遇趙孟為榮(邂逅相遇),或贊美趙孟是“一表非凡”(清揚婉兮)的人物,雖不可知,但決不是適用原來的詩意。
賦詩之“斷章取義”,并不是我們的妄測,春秋時人已自己說過了?!蹲髠鳌废宥四辏?/p>
慶舍之士謂盧蒲葵曰:“男女辨姓,子不辟(避)宗何也?”
曰:“宗不余辟,余獨焉辟之?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惡識宗?”
“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說盡了春秋士大夫的賦詩作用;而其對詩的態(tài)度,也便可以于此略窺一二(此段采錄顧頡剛先生說,見《古史辨》第三冊卷下《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的位置》)。我們知道了春秋人對詩的態(tài)度是“斷章取義”的,則諸子的以功用的觀點論詩,也可以得到解釋了。
四 孔子的詩說
先秦諸子之稱論詩者,只有儒墨兩家?!兰业那f子,在《天下》篇說過“詩以道志”,但此外并無論詩之言。《管子》中偶有論詩的話,但《管子》不是管仲之作,而是一部很蕪雜的書(參拙撰《管子探源》,中華書局出版)因之偶有的幾句論詩的話,也不成系統(tǒng)?!寮蚁扔谀?,故先述儒家的意見。儒家的創(chuàng)立宗派者是孔子,他對于詩,不似春秋士大夫般的只是“斷章取義”,他有一種新的見解。《論語·陽貨》篇載:
子曰:“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p>
“事父”“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自然是全以功用的觀點立論;“興”“觀”“群”“怨”雖然也可以說是就讀者所得到的功用而言,而亦實在是論到詩的本身了。并且他對于詩的本身的觀點,是有抒寫性情的傾向了。
但孔子究竟是志切救民的哲學家,不是抒寫性情的文學家,所以他雖然知道詩是抒寫性情的,但他卻要于抒寫性情之外,令其披上一件道貌岸然的外衣,就是要抒寫正當?shù)男郧?,而不抒寫邪淫的性情。所以說: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篇)
《關雎》明明是一首男子思慕女子的情詩,孔子偏要給它一個他所謂“思無邪”的解釋,說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八佾》篇)。而于“淫”的鄭聲,只有主張“放”了(《衛(wèi)靈公》篇,子曰:“放鄭聲……鄭聲淫”)。這與《詩》三百全是“思無邪”之說,顯然矛盾。但我們應知“思無邪”是孔子的企向,也就是孔子對于詩(不是專指《詩》三百篇)的主張,而淫的鄭詩之在《詩經(jīng)》,是孔子所不愿也。
孔子生在春秋時人的“斷章取義”以賦詩之后,自己又是一個志切救民的哲學家,所以他雖然知道詩是抒寫性情的,卻要加上“正”“邪”的限制,這是因為他也是以功用的觀點而重視詩,不是以文學的觀點而重視詩的緣故。
前面已經(jīng)引過,他說學詩可以“事父”“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此外他又說:
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子路》篇)
又告訴他的兒子伯魚說:
不學詩,無以言。(《季氏》篇)
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陽貨》篇)
都是很鮮明的以功用的觀點說詩。以故其對于詩,欣賞的情趣,勝不過利用的思想。子夏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何謂也”?孔子并不告以字句的含義或詩詞的解釋,而說是“繪事后素”。子夏也聰明,立刻說:“禮后乎?”由是博得孔子的稱贊說:“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八佾》篇)子貢因為以“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附會《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謂“其斯之謂與?”也可使孔子稱贊他說:“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學而》篇)更可見是利用詩而不是欣賞詩了。
五 孟子所謂“以意逆志”與“知人論世”
孔子以后的儒家兩大師是孟子、荀子。孟子說詩,提出兩種方法:
一是“以意逆志”?!睹献印とf章》篇載孟子與咸丘蒙有此下一段談話:
咸丘蒙曰:“……《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巳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p>
這種“以意逆志”的方法,雖然不甚科學,雖然只是主觀的探索,然詩人由熱烈的感情之火所迸出來的詩句,是很容易言過其實的,“以意逆志”,確是刺探作者深心的好方法,同時也是認識詩的必需條件?!陡孀印菲d有孟子“以意逆志”以釋詩的例證:
公孫丑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泵献釉唬骸昂我匝灾??曰:“怨”。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有人于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缎≯汀分?,親親也;親親,仁也。固哉,夫高叟之為詩也!”曰:“《凱風》何以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
孟子雖然能提出“以意逆志”的好方法,但以自己是“講道德,說仁義”的哲學家,而不是文學家,由是其意是道德仁義之意;以道德仁義之意,刺探詩人之志,由是詩人及其詩,皆是道德仁義了。以怨不怨解釋《小弁》《凱風》,是否真合詩人之志不可知,但確是站在情感的觀點,以刺探詩人的情感,我們可以無異議。而最后說到孝不孝的問題,便離開情感的觀點,涂上儒家的色彩了。
對《小弁》《凱風》的解釋,還是很客氣的“以意逆志”;對其他各詩的解釋,則完全走到“斷章取義”的道上;假使硬說是“以意逆志”,那我們只有說是太不客氣的“以意逆志”了。齊宣王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貨?!泵献颖闩e《詩》云“乃積乃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為證,說:“昔者公劉好貨?!辈⑶艺f:“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后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齊宣王又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泵献颖闩e《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為證,說:“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并且說:“當是時也,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梁惠王》篇)假設這不是“斷章取義”,而是“以意逆志”,則其所逆之志,去詩人之志,恐怕有十萬八千里呢!
孟子提出的另一方法是“知人論世”?!度f章》篇云:
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這是對作品探求其個人的、歷史的、社會的諸種關系,我們也是無異議的;但此說的目的是在尚友,不是對文學的欣賞與批評,所以仍是功用為出發(fā)點。
不過,無論如何,孟子提出“以意逆志”與“知人論世”的兩種方法,確是文學批評上的一大進步;而且在后來的批評界也有很大的影響。
六 荀子所謂“詩言志”
《虞書》所謂“詩言志”是很含混的;承其說者,則有“圣道之志”與“性情之志”的水火不同。如創(chuàng)立性靈說的袁枚,也常說到“詩言志”;其所謂志當然是“性情之志”。儒家的荀子也說“詩言是其志也”;其所謂志則是“圣道之志”。《儒效》篇云: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对姟费允瞧渲疽??!省帮L”之所以為不逐者,取是以節(jié)之也;《小雅》之所以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頌”之所以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
這不惟是“文以載道”,簡直是“詩以載道”了。
七 墨子的用詩
墨家尚質(zhì)不尚文,其對于詩,只是“斷章取義”,以為自己立說的一種幫助而已。如《墨子·天志》中引《皇矣》道之曰:
帝謂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說這是:“圣王……書于竹帛,鏤之金石,琢之槃盂,傳遺后世子孫……將以識夫愛人利人順天之意得天之賞者也?!蔽覀兗毼对娨?,說是“順天之意”還可;在“順天之意”上又加以“愛人利人”的冠詞,這是墨家之義,詩中并無這種意思。其余引詩的地方還很多(詳《古史辨》第四冊拙撰《由墨子引經(jīng)推測儒墨兩家與經(jīng)書之關系》),差不多都是如此。這雖不足以窺探其對詩的見解如何,但可以窺探其對詩的態(tài)度亦只是一種利用而已。
八 詩與樂
兩周詩樂未分,《詩經(jīng)》所載之詩,都是樂歌。因此,詩與樂的關系,說詩者亦兼說之,我們的文學批評史上也不能不兼述之。
本來《虞書》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就是站在音樂的觀點以說詩的。此后,《論語·泰伯》篇載[孔]子曰:
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子罕》篇又載孔子曰:
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荀子·儒效》篇亦云:
詩者,中聲之所止也。
更顯明的是站在音樂的觀點以論樂歌,非站在徒詩的觀點以論徒詩。至于批評,則以吳季札的論樂最為精詳?!蹲髠鳌废宥拍贻d:
吳公子季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p>
為之歌《邶》《鄘》《衛(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
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
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
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
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
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
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p>
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
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
自《鄶》以下,無譏焉。
為之歌《小雅》。曰:“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p>
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
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見舞《象箾南龠》者,曰:“美哉!猶有憾?!?/p>
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
見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宏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
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
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矣!”
這當然是詩、聲、容三方面的綜合的批評,而三方面的相互關系,也于此可見了。
第三章 “文”與“文學”
一 古經(jīng)中的辭令論
有文字的詩,源于無文字的歌謠,有文字的文章,源于無文字的語言,因此古經(jīng)中的語言批評,每被后世引申為文學批評?!吨芤住ぜ胰恕废笤疲?/p>
君子以言有物。
《艮》六五云:
言有序。
物是語言的內(nèi)容,言是語言的形式,語言進為文學,“言有物”與“言有序”也便進為文學批評:稱贊文章有內(nèi)容,便譽為“言之有物”,形式整飭,便譽為“言之有序”,相反的便斥為“無物”“無序”,差不多已形成批評術語,用不著舉例說明了。
最考究的語言是行人(外交官)的辭令,因為辭令的善惡,可以影響邦交,影響國運,不能不特別注意?!秲x禮·聘禮記》云:
辭無常,孫(通遜)而說。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茍足以達,義之至也。
語言進為文章,辭令便進為文辭,同時“尚達”也便進為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了。
二 最廣義的文學
周秦諸子,是哲學家而不是文學家。固然哲學賴著文學表現(xiàn),但究竟“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蕭統(tǒng)《文選序》)。唯其如此,所以他們雖有時言及“文”與“文學”,但他們所謂“文”與“文學”,與我們所謂“文”與“文學”大異;他們所謂“文”與“文學”是最廣義的,幾乎等于現(xiàn)在所謂學術學問或文物制度。
如此廣泛的討論學術,文學批評史上似不應惠予篇幅。惟一則因為古代的學藝,本來混而不分,所以討論的雖是學術,而文學“亦在其中矣”。二則因為時居古代,所以后世的一切思想和文藝,都直接間接受其影響,文理批評也不例外,所以他們所謂“文”與“文學”,及對所謂“文”與“文學”的評價,遂在文學批評史上有了地位了。
三 孔子及孔門諸子所謂“文”與“文學”及“文章”
《論語》中言及“文”者如下:
子曰:“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學而》篇)
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八佾》篇)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公冶長》篇)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篇)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篇)
子曰:“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篇)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憲問》篇)
由此知道孔子很重視文,列為四教之一,又以斯文自任。但其所謂文絕不同于現(xiàn)今所謂文。固然只就“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之“文”而言,可以附會為狹義之文;但由“博學于文”,“敏而好學,不恥下問……謂之文”而言,可以推知“文”實包括一切應知的學問。至所謂“斯文”之“文”與“郁郁乎文哉”之“文”,則其義更廣,差不離指一切文物制度了。
孔門弟子所謂“文”,亦全同于孔子。如顏淵稱孔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子罕》篇)。與孔子所說“博學于文,約之以禮”,辭義全同。棘子成說:“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便急忙說:“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⒈A,猶犬羊之鞟!”(《顏淵》篇)也同于孔子所謂“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雍也》篇)。
至“文學”一個名詞,始見《論語》,以前的書是沒有的。《論語·先進》篇說:“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子游、子夏都是偏于讀書知禮一方面,所以孔子以“繪事后素”警戒子夏(引見二章四節(jié)),而晚出各種儒家書如《毛詩序》《喪服大傳》,后人往往附會為子夏之作。至子游,則其故事之見于《禮記》中《檀弓》《玉藻》諸篇者,亦泰半為講禮由禮之言;以子夏、子游之列于“文學”一科而言,則所謂“文學”,亦是廣義的,不是狹義的。
《論語》言及“文章”者有兩處:一為孔子之言,謂:“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為;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泰伯》篇)一是子貢稱孔子之言,謂:“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篇)前者謂堯有文章,當然是最廣義的,不同后世所謂“文章”;后者稱孔子之文章,容或指威儀禮法之見于語言文字者而言。但與“文學”相較,“文”而綴一“學”字,自偏重內(nèi)容;“文”而綴一“章”字,則較重形式。所以到漢代便以“文學”括示現(xiàn)在所謂“學術”,以“文章”括示現(xiàn)在所謂“文學”(詳二篇二章三節(jié))。
孔子的文學概念之所以如此者,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是博學的哲學家,不唯不是文學批評家,也不是文學作家。哲學家之于文,只是用以說明其學術思想。所以孔子雖曾說:“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钡^文為質(zhì)之自然的表現(xiàn)。如云: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憲問》篇)
又云:
辭,達而已矣。(《衛(wèi)靈公》篇)
固然《易·系辭》下引孔子云:“其旨遠,其辭文?!薄蹲髠鳌废宥迥暌嘁鬃釉疲骸爸居兄?,‘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彼坪蹩鬃雍茏⒅匚霓o。但《系辭》不是孔子所作,已經(jīng)近人的研究而漸成定讞;《左傳》所引孔子語,也不能一律信認。我們知“辭,達而已矣”是孔子的話,則“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之不出于孔子可知?!抖Y記·經(jīng)解》云:“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文心雕龍·宗經(jīng)》篇亦云:“《春秋》辨理,一字見義?!奔偈埂洞呵铩氛娉鲇诳鬃又?,而且如《史記·孔子世家》所說,“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則孔子對于文章的修辭,似很注重。但他的目的不在修辭,而在正名;不過因為要正名,所以擒詞特別鄭重,由是對后世的文學批評發(fā)生很大的影響而已。
四 孟子所謂“養(yǎng)氣”與“知言”
孟子從未言及文學,更未言及文學批評,而在文學批評史上則有相當?shù)牡匚唬褪且驗樗奶岢觥梆B(yǎng)氣說”。他說:
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錇闅庖?,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公孫丑》篇)
此雖是就修養(yǎng)而言,卻與文學批評很有關系。第一,他說:
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
“養(yǎng)氣”與“知言”連舉,而所謂“知言”又是“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雖其目的超乎鑒賞文辭,但也就是鑒賞文辭的方法。第二,孟子的文章之所以磅礴駿偉者,與養(yǎng)氣有相當?shù)年P系。所以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云:“文者,氣之所形。……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弘博,稱其氣之小大?!?詳六篇三章八節(jié))
至后世的“文氣說”,淵源自然出于孟子,但與孟子不同:第一,孟子養(yǎng)氣雖與他的文章有關,而其目的不似后來文氣說之只在文章。第二,孟子所謂氣是“集義所生者”,義為本,氣為末,故曰:“志至焉,氣次焉。”后來的文氣說之所謂氣,則只是行文的氣勢而已。
五 荀子的立言論準
孔子所謂文學指一切學問文獻,茍子所謂文學也指一切學問文獻?!盾髯印ば詯骸菲疲?/p>
今之人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者為君子。
《王制》篇云:
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
《大略》篇云:
人之于文學也,猶玉之于琢磨也?!对姟吩弧叭缜腥绱?,如琢如磨”,謂學問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為天下寶。子贛、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學,服禮義,為天下列士。
孔子的文學概念,雖然有指一切學問的意思,但未明言指一切學問;荀子則彰明較著的以“學問”解釋“文學”了。
孔子因主張正名主義,由是影響于文學方法者為嚴詞主義,就是遣詞造句要恰如其分。此義,荀子更能明白言之?!墩菲疲?/p>
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俯然而類,差差然而齊。
何以要如此呢?并不是要文章美化:
彼正其名,當其辭,以務白其志義者也。(亦《正名》篇)
用此以解釋孔子的“辭,達而已矣”,可以說是再好不過的注腳了。
唯其因正名而主張嚴詞,由是謂:
多言而類,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無法而流湎然,雖辯,小人也。(《非十二子》篇)
不過:(一)雖然因孔子嘗稱堯舜,由是后人謂儒家的道統(tǒng)始于堯舜,實則儒家的道統(tǒng)創(chuàng)始于孔子,所謂“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者,固有“以述為作”的成分在內(nèi),而大體還是“托古改制”。以故孔子的正名主義提不出具體的方案。荀子是儒家的后學,遂有具體的以圣人為準的方法。(二)雖然自孔子“以述為作”以后,遂開始了私家著作的風氣,但孔子究竟不是著作家,無庸提出立言的論準。荀子則生在著作盛行的時代,自己又是正名主義的著作家,自然有建立論準的需要。所以他說:“凡議,必將立隆正然后可也;無隆正則是非不分,而辨訟不決?!?《正論》篇)由是他不得不定出立言的論準了。
故所聞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職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惫史惭宰h期命是非以圣王為師。(《正論》篇)
傳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謂合王制與不合王制也。天下有不以是為隆正也,然而猶能分是非曲直者耶。(《解蔽》篇)
以此論準而著論為文,自然不應離開圣道王功:
名聞而實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麗也。……名也者,所以期累實也。辭也者,兼異實之名以論一意也。辨說也者,不異實名以喻動靜之道也。期命也者,辨說之用也。辨說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暮嫌诘?,說合于心,辭合于說,正名而期,質(zhì)情(原作請,依王念孫校改)而喻,辨異而不過,推類而不悖,聽則合文,辨則盡故,以正道而辨奸,猶引繩以持曲直。是故邪說不能亂,百家無所竄。(《正名》篇)以此論準而說經(jīng),由是經(jīng)書也都是為圣道王功而著了: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儒效》篇)
由前之說,啟示了后來古文家及道學家的文學觀;由后之說,啟示了后來注疏家的經(jīng)書觀。
六 《易傳》對于文學的點點滴滴
《易傳》的著作年代,雖然現(xiàn)在仍是議論紛紜,莫衷一是,但在道家有相當?shù)某闪⒁院笫呛茱@然的。
所謂《易傳》,指《彖》上下、《象》上下、《系辭》上下、《文言》《說卦》《序卦》《雜卦》,就是所謂十翼。十翼里邊,《彖》《象》與《序卦》《雜卦》,從沒有論到文學?!墩f卦》也沒有論到文學,但有的地方,卻予后來的論文學者以相當提示。如云:
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
這自然不是就文學而言,但后來桐城派的剛?cè)嵴f,尤其是曾國藩的“古文四象”,確與此有相當?shù)臏Y源關系,雖然那只是桐城派的一種“托古立說”。
《文言》與《系辭》上下便有很多的關于文學理論的言論了。依近來學者的考訂,《文言》與《系辭》的關系很密切,以故我們不妨合而述之。
《文言》《系辭》的文學觀,有四種特點:
(一)文學是摸擬自然的——《系辭》下云: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這是對八卦的一種解釋,似與文學無關;但我們應知八卦為最古的文字,而文學卻是寄托于文字的(自然不是說不著于竹帛的不算文學)?!断缔o》上云:“卦有大小,辭有險易。辭也者,各指其所之。”而于后緊接以:
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
易如此,易辭更不必說了,這也有摸擬自然的傾向。《系辭》上又云:
圣人有以見天下之頤,而擬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
這雖是就易象而言,但其影響于文學觀念者,當然也是摸擬自然了。
八卦以至稍后的文字畫,無疑的是摸擬自然,以故謂文學為摸擬自然之意向,應當是很古的。但很古的人雖有謂為摸擬自然的意向,卻沒有摸擬自然之說;摸擬自然之說,多少是受道家影響,而《易傳》始有鮮明主張的。
(二)懷疑的批評——《系辭》上云:
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這很顯然的與道家所謂“美言不信,信言不美”,是肸蚃相通的。但又接云:
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
又由懷疑之下而找到辦法,所以仍是儒家的文學觀,不是道家的文學觀。此處謂“設卦以盡情偽,系辭以盡其言”,而《系辭》下則云:“圣人之情見乎辭。”又云:“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鄙w“盡言”者,乃盡欲言之情偽,所以也就是盡情。情既是見乎辭,所以可由辭以知情。
(三)道與誠——《文言》云:
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近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
這可以說是十足的儒家學說。雖則只是短短的幾句話,卻影響了后來的載道派的文學觀。我們應當注意者,是它所謂“立誠”是以“居業(yè)”的,而“居業(yè)”又是與“進德”并舉的。《系辭》下云:“《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道有變動,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雜,故曰文?!迸c此合而觀之,其與后世載道派的文學觀之關系更顯然了。
(四)文學形式論——《文言》《系辭》的作者,雖則主立誠,主載道,但不似后世一部分古文家之重質(zhì)輕文。駢文家嘗以“物相雜故曰文”一語,做自己的護身符,自然不免有許多曲解與附會;不過既能舉之而加以曲解附會,則其本身多少有近于駢文家的文學觀的質(zhì)素?!断缔o》上云:
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
《系辭》下云:
夫易……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
更很明顯的重視文的形式。惟作者究竟是儒家,不是駢體派的文學理論家,所以于“其旨遠”前云:
夫易彰往而察來,而顯微闡幽。開而當名,辨品正言,斷辭則備矣;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
仍是正名主義的文學方法了。
七 墨子的“三表法”及其重質(zhì)的文學觀
分派敘述,儒家應在墨家之前,由是荀子亦在墨子之前。但依時代先后,則墨子在荀子之前。荀子之提倡立言的論準,一方面固受孔子的影響,一方面也受墨子的影響?!赌印し敲分性疲?/p>
凡出言談,由文學之為道也,則不可不先立義法。若言而無義,譬猶立朝夕于員鈞之上也,則雖有巧工,必不能得正焉。
不過,墨子的“義法”與荀子的“隆正”不同:荀子的隆正是“圣王”,墨子的義法是所謂“三表”(中下篇作“三法”)?!斗敲飞显疲?/p>
故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子墨子曰:有本(下作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于何用之?發(fā)(原作廢,據(jù)中下篇改)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謂言有三表也。
這里所謂三表法,固是他的哲學方法,同時也是他的文學方法,故謂此為“文學之為道”。不過他所謂文學,亦與其他晚周人所謂文學一樣的近于學術,與現(xiàn)在所謂文學不同。
于此有應附帶說明者,就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似為荀子以圣王為“隆正”之所從出。實則荀子所承受的墨子的影響,只是立言論準的提倡;至他的具體的論準,則與其說是積極的受墨子的影響,無寧說是消極的反墨子之說。荀子之所以有論準者,因為別家有論準,自己不能不有論準以資對抗。他所謂圣王與墨子所謂圣王,名同而實異。所以《韓非子·顯學》篇云:“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比迥珒杉?,各圣其圣,各王其王,壓根兒就是分道揚鑣的。
唯其所謂文學近于學術而不同于現(xiàn)在所謂文學,所以他注重實質(zhì)的功用,反對形式的優(yōu)美?!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有此下的一個巧譬善喻的關于墨家的故事:
楚王謂田鳩曰:“墨子者,顯學也。其身體(王先謙謂當作體身)則可,其言多不辯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晉公子,令晉為之飾裝,從文衣之媵七十人。至晉,晉人愛其妾而賤公女:此可謂善嫁妾,而未可謂善嫁女也。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柜,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魂,輯以羽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此可謂善賣櫝矣,而未可謂善鬻珠也。今世之談也,皆道辯說文辭之言,人主覽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言,傳先王之道,論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辯其辭,則恐人懷其文,忘其用,直以文害用也:此與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類,故其言多不辯?!?依王先慎《韓非子集解》本)
以此與孔子的“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之說,比而觀之,知儒家雖謂“有德者必有言”,“言”不過“德”之表現(xiàn),而究竟用“言”;雖然謂“辭,達而己矣”,究竟用“辭”。墨家則對純美的文學,不惟不提倡,且極力反對,《解蔽》篇無怪荀子說他“蔽于用而不知文”了。
八 晚出談辨墨家的論辨文方法
《墨子》書中的《經(jīng)》上下、《經(jīng)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是晚出的談辨墨家所作(詳拙撰《墨子探源》,見中央大學《文史哲季刊》第一卷第一期)。談辨墨家繼承墨子的三表法,特別注重論辨?!督?jīng)》上云:
辨,爭彼也;辨勝,當也。
《小取》篇云:
夫辨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焉(乃也)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
這是論辨的作用。至論辨的方法,《小取》篇云:
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
論辨的對象是“實”,但“實”不能舉之于口;舉之于口的是“名”,所以說:“以名舉實?!薄督?jīng)》上亦云:“舉,擬實也?!薄督?jīng)說》上釋云:“告以之名,舉彼實也。”
“名”是舉“實”的工具,但只是“名”不能發(fā)抒論辨者的意見;能以發(fā)抒論辨者的意見的是“辭”。“辭”就是論理學上所謂“命題”。《荀子·正名》篇云:“辭也者,兼異實之名以論一意也?!逼┤缯f:“鳥,飛禽也?!薄傍B”是一實之名,“飛禽”又是一實之名,“鳥,飛禽也”,則是論辨者的意見,所以說:“以辭抒意。”
“辭”所抒的是意見,意見的構(gòu)成必有原故?!督?jīng)》上云:“故,所得而后成也?!薄肮省钡谋沓鲑囉凇罢f”,所以說“以說出故”?!督?jīng)》上云:“說所以明故。”明故的具體方法有“或”“假”“辟”“效”“侔”“援”“推”“同”“異”九種。《小取》篇云:
或也者,不盡也。假也者,今不然也。效也者,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為法也;故中效則是也,不中效則非也:此效也。辟也者,舉也(同他)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辭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猶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之者予之也。是猶謂也者,同也。吾豈謂也者,異也。
“或”就是論理學上所謂“特稱命題”。《經(jīng)》上云:“盡,莫不然也?”如說“人皆有死”,是“盡”;“人或黑或白”,則是“或”(此條采取梁任公先生說,見《墨子學案》第七章)。
“假”就是論理學上所謂“假言命題”?!督?jīng)》下云:“假必悖,說在不然?!薄督?jīng)說》下釋云:“假,必非也而后假?!崩缈鬃诱f:“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慳且吝,其余不足觀矣。”“如有周公之才之美”,是假設之辭,實則并無周公之才之美,所以說“假,今不然也”,“必非也而后假”。
立論的目的之一,是尋求事物之“法”。事物之“法”的獲得由于“效”。所以說:“效也者,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為法也?!薄督?jīng)》上亦云:“法,所若而然也?!薄督?jīng)說》上釋云:“法:意、規(guī)、圓,三也,俱可以為法?!薄叭簟币簿褪恰靶А薄F┤缬髨A之法,則意象之圓,規(guī)寫之圓,圓物之圓,都可據(jù)效以為法?!督?jīng)》上云:“圜,一中同長也。”圜就是圓,“一中同長”就是圓之法。此法即由效而得,所以《經(jīng)說》上釋云:“圜,規(guī)寫交也?!币?guī)寫交,中間有一中心點,由此中心點量至周圍邊線,其長相等,由是效之而立圓法為“一中同長”。法之獲得既由于效,法之是非也就以中效與否而定。所以說“故中效則是也,不中效則非也”。然則“效”是效事物以求事物之法的方法,“法”是求得的事物之法、即今所謂定律。
“辟”就是譬喻。孫詒讓《墨子間詁》引《潛夫論·釋難》篇云:“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焙m之先生《小取篇新詁》引《說苑·善說》篇云:“梁王謂惠子曰:‘愿先生言事則直言耳,無譬也?!葑釉唬骸裼腥擞诖硕恢獜椪?,曰:‘彈之狀何若?’應之曰:‘彈之狀如彈?!瘎t諭乎?’王曰:‘未諭也?!谑歉鼞唬骸畯椫疇钊绻灾駷橄??!瘎t知乎!’王曰:‘可知也。’惠子曰:‘夫說者,固以其所知諭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無譬,則不可也?!?/p>
“辟”的作用是借彼物以說明此物,“侔”的作用是借彼辭以證成此辭(胡適之先生說)。孫詒讓云:“《說文》人部云:‘侔,齊也?!o義齊等,比而同之?!焙m之先生引《公孫龍子·跡府》篇云:“龍聞楚王……喪其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人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聞之曰:‘……亦曰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異‘楚人’于所謂‘人’。夫是仲尼異‘楚人’于所謂‘人’,而非龍異‘白馬’于所謂‘馬’,悖?!被菔┮怨f明彈,是“辟”;公孫龍以孔子異“楚人”于所謂“人”,證成異“白馬”于所謂“馬”,是“侔”。
“援”就是援例。如《墨子·尚賢》中云:“且以尚賢為政之本者,亦豈獨子墨子之言哉?此先王之道,先王之書,《距年》之言也。傳曰:‘求圣君哲人,以裨輔而身?!稖摹吩唬骸睬笤?,與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瘎t此言圣王之不失以尚賢使能為政也。”援圣王以尚賢使能為政之例,墨子也當然可以尚賢使能為政。
“推”就是推理。此云:“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之者予之也?!薄督?jīng)說》下亦云:“在(察也)其所然者于未然者,說在推之?!彼浴巴啤钡淖饔茫且砸阎莆粗?。如《論語·為政》篇載孔子云:“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就是以已知的殷之損益夏禮,周之損益殷禮,推知繼周者之損益周禮。
“同”就是求同,“異”就是求異?!笆仟q謂也者,同也。”彼有一說,此亦猶其說,一說相同,所以叫做“同”。“吾豈謂也者,異也?!蹦氵@樣說,我豈這樣說,二說不同,所以叫做“異”。
此九種都是明故的方法,但“辟”“侔”“援”“推”四種的適用卻要有相當?shù)南拗?。《小取》篇云?/p>
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辭之侔也,有所至而止。其然也,有所以然也;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有所以取之(原無所字,據(jù)王引之校增);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是故“辟”“侔”“援”“推”之辭,行而異,轉(zhuǎn)而危,遠而失,流而離本,則不可不審也,不可常用也。
“辟”“侔”“援”“推”的成立,是根據(jù)于物的同點。但有同點,也有異點,所以說“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既“不率遂同”,則“辟”“侔”“援”“推”的效能,便不能過分的信賴。所以惠施說“彈之狀如弓”后,還須添上一句,“而以竹為弦”。異“白馬”于所謂“馬”,確與異“楚人”于所謂“人”的命題相同。但孔子說:“亦曰人亡之,人得之而已,何必楚?”并不是說“楚人非人”,而公孫龍的異“白馬”于所謂“馬”,則是說“白馬非馬”。“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薄捌淙≈餐?,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敝痢霸迸c“推”的不十分正確,更為明顯,所以很早就有人對形式邏輯提出異議。
“名”“辭”及“說”,特別是“辭”“說”二種,其取予須以類而行,所以《小取》篇云:“以類取,以類予?!薄洞笕 菲嘣疲?/p>
夫辭,以類行者也;立辭而不明其類,則必困矣。
如《經(jīng)說》下云:“木與夜孰長?智與粟孰多?爵、親、行、賈四者孰貴?”就是“不明其類”,而不以類取。不以類取,必不能“抒意”,不能“出故”。如《孟子·告子》篇載孟子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庇运拖?,說明人之性善,實則水與人不同類,所以水之就下雖是事實,而人并不因水之就下而性善。這就是“不明其類”,而不以類予。不以類予,常陷于論理的錯誤。
上述雖都是論辨的方法,但:一則論辨文的內(nèi)容就是論辨,所以論辨的方法,也就是論辨文的方法。二則后來的論辨文本出于先秦諸子,而晚出墨家之在諸子之中,獨言及論辨的方法,在文學批評史,自占有重要地位。
九 老子的反對“美言”與提倡“正言若反”
老子是懷疑派的哲學家,他懷疑一切,詛咒一切,力言“絕圣棄智”,“絕巧棄利”,“絕學無憂”(十九章)。反對美的觀念,說: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二章)
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八十一章)
反對言與辯,說: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五十六章)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八十一章)
而主張“不言之教”(四十五章)。既然反對美,反對言,則借助于美與言的文學,更不必說了。所以老子之在文學批評史上,只是一個消極的破壞者。但他對后世卻有積極的影響,就是他的“正言若反”(七十八章)之說。他所謂“正言若反”,并不是就文學而言,但后來的“微詞派”的文學家與文學理論家,卻以“正言若反”一語做他們的口頭禪,而他們的“微詞”之說,亦多少受老子的提示。
十 莊子書中的藝術創(chuàng)造論、寫作方法論及書文糟粕論
《莊子》一書,只有內(nèi)七篇及《天下》篇是姓莊名周的莊子所作;其余是晚出道家的總集(詳拙撰《莊子外雜篇探源》,見《燕京學報》第十九期)。但言及文藝評論的幾篇,卻大半受了莊子的影響,所以不妨合并論述:
(一)藝術創(chuàng)造論——莊子是自然主義的哲學家,對于“道”的意見是“任自然”,對于“藝”的意思也是“任自然”。內(nèi)篇的《養(yǎng)生主》篇載庖丁自述他的《解?!吩疲?/p>
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道大窾,技經(jīng)肯綮之未然,而況大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莊子之提敘這種“妙造自然”的技術,是借以說明養(yǎng)生的方法,不惟不是為文學而發(fā),也不是為藝術而發(fā)。但后來的自然文藝論——如蘇軾的《文說》云“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詳六篇三章四節(jié)),多少總受此說的影響。
既要“妙造自然”,當然不要人為的方法。外篇的《天道》篇載《輪扁》云:
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
又《達生》篇稱“工倕旋而蓋(過也)規(guī)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也是在說明技巧不需要規(guī)矩,也無方法可言。此種論調(diào),也不是為文學或藝術而言。但曹丕的《典論論文》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移子弟?!?詳三篇四章一節(jié))其受了此說的影響,毫無疑義。
不要方法,必有代替方法的方法,所以反對方法的本身也就是方法。莊子的代替方法的方法有二:一是“真積力久”,一是“用志不分”。
莊子在《大宗師》篇借著孔子的口氣說:“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彪m是就道術而言,不是就藝術而言,說“人相造乎道”,正同“魚相造乎水”一樣,生于江湖,長于江湖,并且“忘乎江湖”,自然習于水,善于水居。同樣人若生于道,長于道,并且“忘乎道”,自然習于道,善于道了。藝術也是如此,所以庖丁解牛之能到“妙造自然”的境地者,因為他有“十九年”的歷史與“解數(shù)千?!钡慕?jīng)驗。也經(jīng)過“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必要到“三年之后”,才“未嘗見全牛也”。
這種“真積力久”的非方法的方法,到了晚出的道家便益發(fā)具體化了?!哆_生》篇托為仲尼、顏淵的問答云: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shù)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釂栄啥晃岣?。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shù)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庇质隹鬃訂枀瘟赫扇恕暗杆械篮酢保繀瘟赫扇嗽疲?/p>
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回水)俱入,與汩(涌波)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嵘诹甓灿诹?,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此種言論也不是為文學或藝術而發(fā),但蘇軾的《日喻贈吳彥律》云:“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沒矣。夫沒者豈茍然哉?必將有得于水之道者。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識水,則雖壯見舟而畏之。”其受了此說的影響,也毫無疑義。
至“用志不分”的最好說明,莫妙于《達生》篇,在那里假設了兩個故事。一個是: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不而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枸;吾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
另一個是:
梓慶削木為,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通齋,下同)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歟!”
綜上各種言論,都不是為文學而發(fā),但后世言文學者,每斟酌其意趣,挹取其論旨,由是在文學理論上,遂有了不可磨滅的價值。
(二)寫作方法論——創(chuàng)造藝術既不要方法,寫作文章自也不循方法,莊子在《天下》篇自述他的寫作說: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
晚出的道家在《寓言》篇為之演繹其義云: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借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
這純是一種虛構(gòu)的寫作方法,同時也就是不循方法的方法?!痘茨献印ば迍沼枴吩疲骸笆浪字耍嘧鸸哦v今,故為道者必托之神農(nóng)、黃帝而后能人說?!?參康有為《孔子改制考》及《古史辨》第六冊拙撰《晚周諸子反古考》)既是托之神農(nóng)、黃帝,就不是真出于神農(nóng)、黃帝,所以其他諸子的寫作方法,也往往是虛構(gòu)的;不過不及莊子的故意使用,因之其文章也不及莊子的更為詭曼衍。莊子以外,使用得最妙的是屈原,因之屈原的作品也充滿了寓言、重言和卮言;與莊子不同者,只是莊子用以說理,屈原用以言情??上ё詽h代崇儒以后,征實主義打倒這種虛構(gòu)方法,除寫作小說外,無人再來使用,只有蘇軾作《刑賞忠厚之至論》,引臬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梅圣俞問出何書,答云“想當然耳”(見龔頤正《芥隱筆談》),還是這種方法的僅存碩果。
(三)書文糟粕論——《莊子》書中沒有提到“文學”,只提到“書籍”之“書”。本來先秦所謂“文學”是最廣義的,包括一切學問文獻,書籍亦當然在內(nèi)。外篇的《天道》篇云: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見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桓公讀書于堂上,輪扁斫輪于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薄叭粍t君之所讀者,糟粕已夫!……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秋水》篇亦云:
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通常以為文學是自然及人生的寫實,實則文學與自然及人生之間,有一道無法填平的鴻溝,就是所謂“文學與實在的距離”。這是因為一則“書不過語”,語不過意,語言文字不能像照相機般的將客觀的人物攝成影片。二是自然及人生之寫成文學,要通過作者的觀察與炮制,而觀察與炮制都有主觀的成分在內(nèi)。從文學而言,文學作品是美化了的自然,美化了的人生,其價值就在此。從自然及人生而言,自然及人生之“不期精粗”者,“言不能論,意不能察致”,所以書籍文學,都是“糟粕已夫”!
十一 韓非的反對文學及《解老》篇的重質(zhì)輕文
韓非也同于一般的見解,以一切學問為文學?!读础菲疲?/p>
學道立方,離法之民,而世尊之曰文學之士。
《八說》篇云:
息文學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勞,此公利也。錯術以道民也,而又貴文學,則民之所師法也疑。……夫貴文學以疑法,……索國之富強,不可得也。
在這句話的前面說:“博習辯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則國何得焉?”知所謂文學者就是指的“傳習辯智如孔墨”的人物,所以《五蠢》篇也說:“儒以文亂法?!边@也足以證明其所謂文學是指一切學問。
再者,就此言觀之,他對文學是反對的。不但此言為然,篇中反對文學的地方,實舉不勝舉。如《五蠹》篇云:
工文學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
富國以農(nóng),距敵恃卒,而貴文學之士……是世之所以亂也。
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zhàn)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眾則法敗,用力者寡則國貧。此世之所以亂也。
《顯學》篇也反對:
藏書策,習談論,聚徒役,服文學,而議說世主。
《亡征》篇亦云:
好辯說而不求其用,濫于文麗而不顧其功者,可亡也。
《外儲說左上》篇亦云:
夫不謀治強之功,而艷乎辯說文麗之聲,是卻有術之士,而任壞屋折弓也。
儒墨與韓非同樣以文學包括一切學問,但儒墨對其所謂文學積極提倡,韓非對其所謂文學則極力反對。此其原因,由于韓非與儒墨之政治哲學不同:儒墨之政治哲學皆著眼于積極的勸導,韓非則著眼于消極的限制;勸導須用學問,限制則只恃國家的成文法典,民眾愈有學問,則異說愈多,而限制之力亦因之愈減。所以他的理想國是:“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五蠹》篇)自然反對學問。至于純文學,因為那時還不發(fā)達,假使發(fā)達,更在“辭而辟之”或“法以制之”之例了。
《韓非子》中有《解老》《喻老》兩篇,不見得是韓非所作。在《解老》篇里面有此下崇質(zhì)卑文的言論:
文為質(zhì)飾者也。夫君子取情去貌,好質(zhì)而惡飾。夫恃貌而論情者,其情惡也;須飾而論質(zhì)者,其質(zhì)衰也。何以論之?和氏之璧,不飾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zhì)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夫物之待飾而后行者,其質(zhì)不美也。
所謂文質(zhì),當然不同于文論家所謂文質(zhì),而是政論家所謂文質(zhì),但此種崇質(zhì)卑文的論調(diào),卻予后來文論家以相當?shù)挠绊憽?/p>
- 《偽尚書·畢命》亦云:“辭尚體要,晚出不列?!?/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