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生長
懷念祖父
柳絮漫起如飛雪,又是一年清明至。
二十六年前的正月十五,雪下得紛紛揚揚。早飯照例是蘿卜大肉餡餃子,照例頭一碗飯盛出來由我端給祖父,但是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伸手接過粗瓷老碗。他側(cè)躺著,面容平靜,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動,臉上依稀還帶著一絲笑容,我拉著他尚有余溫的手用越來越大的聲音呼喚,卻再也沒有聽到應(yīng)聲。
作為一個還沒有面對過死亡的十四歲少年,那一刻,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甚至沒有立刻哭出聲來,但是此后無論何時回憶起那一幕,便有一種痛倏忽而生,彌漫全身,刻骨銘心。因為我知道,從那一刻開始,我永遠地失去了那個給我最大包容、最多疼愛的人,永遠地失去了給他哪怕最少的一點報答從而使自己的心靈稍可寬慰的機會,而我雖貧寒卻無憂的童年也正是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我無法不回憶,雖然由于久遠,記憶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模糊,雖然回憶時那種悔恨的痛會一刻不停地噬咬。
躺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燒得滾燙的炕上,蹬著腿,滿耳朵都是牲口咀嚼草料的聲音,間或還有騾子打一兩個響鼻,飼養(yǎng)室的房梁上,一群又一群的麻雀不知疲倦地追逐嬉戲。這是這個世界留在我腦海中最早的影像。父母下地干活去了,我被放到當飼養(yǎng)員的祖父這里。戴著瓜皮小帽、渾身散發(fā)著濃郁汗煙味的祖父飛快地給牲口添完料,兩手在大水缸里擺一下就趕緊把我抱在懷里,暢快的笑掛在他的兩撇胡子上。據(jù)說幼時的我非常好動,但一聽到祖父念出關(guān)中平原口耳相傳千百年的那些童謠,或者念那些朗朗上口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我就會很快平靜,并且煞有介事地跟讀。這些歌謠后來成為童年的我一個屢演不輟的節(jié)目——表演給附近歇工的村人,他們大多不懂其中的意思但卻慷慨地交出嘖嘖的贊揚,也滿足了祖父,使他的心情舒暢。
是的,祖父是個背過《三字經(jīng)》《百家姓》的有“文化”的農(nóng)民。1917年祖父生于勤儉農(nóng)家,雖然只讀過不到兩年私塾,但卻始終信仰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是祖父心目中最神圣的東西。20世紀80年代初我上小學時,農(nóng)村分田到戶,牲口也都折價賣給村里人,飼養(yǎng)室自然解散了,賦閑的祖父四處去借來評書閱讀。我放學回家饑腸轆轆地奔向灶房時,坐在門口那把老楊木圈椅上捧著評書看得如醉如癡的祖父幾乎是從不改變的背景。祖父有著終生堅定的文字崇拜,有一天他指著某本評書上的作者簡介感慨地說:“這人咋這么有本事呢,能寫書,莫非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了?”村里有個小孩的作文在縣里得了獎,被印在一個油印的小冊子里,祖父聽說了趕緊去借,拿回來看了又看,嘖嘖贊嘆著:“不得了!不得了!小小年紀就寫書了。”我斜著眼睛看了看那本比小學生作業(yè)本厚不了多少的所謂的“書”,有點不以為然,又有點嫉妒。有一次,他遇到了一個生字,在《新華字典》中也查不出來,竟專門找到我們小學五年級的語文老師去請教。正是放學的時候,學校門口人很多,那個可憐的老師是初中還沒上完就到小學來代課的,他也不認識這個字,窘得滿臉通紅,停頓了半晌,憤然轉(zhuǎn)頭進了學校。剛放學的我看到此景幾乎笑出聲來,一向溫和的祖父卻有些惶惶然,幾乎是手足無措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農(nóng)村的集市開始了,祖父開始到集上說書。找個空地先唱一段秦腔亂彈,打一套小紅拳,等聽書的人圍滿一圈,《岳飛傳》或者《薛剛反唐》的故事便開場了。祖父去趕集那天就是我的好日子,下午放學的我肯定是在村口,等那個背著夕陽霞光的熟悉身影剛一出現(xiàn)便飛快地跑過去,踮起腳尖到他口袋摸索尋找,會有一截甘蔗,或者一個油餅,哪怕是幾顆花生,但我從來沒有失望過。即使是后來祖父因為嚴重的哮喘沒辦法說書、沒辦法再給我買零食的時候,我也會得到一些玉米葉或者草編的哨子之類的玩具,這是祖父在回家路上自己做的,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在村口等待的孫子失望。有一年春節(jié),大我一歲的表姐告訴我一件事,她九歲那年,祖父趕集時路過她家,曾經(jīng)住了一晚上。她清楚地看見祖父懷里揣著一根麻花,可是臨到祖父離開都沒有拿出來給她,她說知道那是要給我的,自己好多年心里都接受不了。說完,表姐笑了:“你說咱爺為啥對你這樣偏心?”我的眼淚當場噴薄而出。
上完初中以后,我也迷上了看書,但農(nóng)村的書仍然很少。我能看到的,除了祖父看的評書,便是曾經(jīng)當過紅衛(wèi)兵小將的姑姑留下的一堆“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小說。批林批孔,狠斗私字一閃念,我看得津津有味,熱血沸騰,居然活學活用,年少輕狂地批判起祖父所篤信的孔孟,祖父再給我念叨孔子如何如何時,我便有了不屑的神情,拿出一本批林批孔的書來與他辯論。我甚至模仿小說中人物的行為,偷偷地將他珍藏的幾本線裝書一燒了事。祖父氣得渾身發(fā)抖,老淚縱橫,說不出話來。父親沖過來打我時,卻被祖父死死攔住。
除了看書,祖父唯一稱得上愛好的可能是抽幾口旱煙,用的是一個裂開了煙嘴的煙袋,經(jīng)常見他用膠帶纏了又纏。下雨天常有同村老人來我家和祖父閑談,聽他講三皇五帝夏商周的故事。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來家的老人說,同村的某人新買了一個玉石的煙鍋嘴,花了十五元錢,祖父驚奇地“哦”了一聲,語氣里有掩蓋不住的一絲驚羨。想起祖父看到書被燒掉的傷心,我的心里一陣難過:將來我要是能給祖父買個玉石的煙鍋嘴該多好啊!那時候農(nóng)村中學生最好的出路就是考上中專,早早跳出農(nóng)門。據(jù)說上中專每月還有二十幾元錢的助學金。我決心認真學習,考上中專,早日用自己可以支配的錢買一個玉石的煙鍋嘴給祖父。
祖父去世那一年,哮喘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有時候喘得整晚上睡不了覺。元宵節(jié)的前一天,提前開學補課的學校放了假,那天陰得很重,屋里冷得像冰窖。我抱了一大捆玉米秸稈給祖父燒了炕。晚上,在西北風呼嘯聲里,在滾燙的氤氳著塵土和嗆人煙味的炕上,祖父很高興地和我說了很多話。這個一生都在和土地打交道卻始終恪守孔孟之道的“知識農(nóng)民”,一鍋又一鍋地抽著旱煙,告訴我他小時候和年輕時候的很多事情,告訴我關(guān)于我們這個家族的很多事情,告訴我他一生的滿足和榮耀。記得其中一個細節(jié)是:新中國成立不久,一個公家人在村口發(fā)給他一根紙煙,向他詢問“土改”的情況,當時他一生辛勞攢下的幾十畝地剛被分了,但他依然堅定地認為“共產(chǎn)黨好”,后來他被通知到縣里開會,才知道那個人是副縣長。后來我沉沉地睡去,不記得他當時是不是喘氣就有些困難,也不記得自己是否說過要考上學改換門庭之類的豪言壯語,只記得祖父很高興,在煙鍋的紅色一明一滅中翻來覆去很長時間。
今天,我已年近中年,但我仍常常想起那個夜晚。我有時惶恐地感覺到,也許他的猝然逝去與我燒得過熱的炕有關(guān)系,與我睡得過沉過死有關(guān)系。我每每忍不住自己的淚水。我仍能不斷地在夢中見到祖父,特別是在那些極度郁悶又無助的日子,我常會鉆進夢里,蜷進他溫暖的、有著濃郁旱煙味的棉袍里,心情放松,快樂祥和,笑聲蕩漾……然而更多的時候,想起祖父,我總有無盡的遺憾:祖父啊,我也是個“公家人”了,也有一些印刷的文字,綴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無法換來您的些許安慰和自豪;我生活的城市里,有很多的書店,我已經(jīng)有能力買一大堆您愛看的書,可是卻無法送到您的面前,減輕我稍許的內(nèi)疚和自責;我每天都從西安最好的秦腔劇團門口經(jīng)過,可是卻無法攙著您的胳膊去看一場精彩的秦腔演出;我到商場里的玉石專柜,總要看看有沒有玉石的煙鍋嘴,可是即使買回來我也永遠失去了送出去的方向。甚至我也不能使您知道我?guī)缀跻呀?jīng)是個胖子了,不用再擔心我吃不飽……
我能做的,只能是每次回老家路過您的墳地時,擦一擦碑上的灰塵,鋤一下墳頭上的荒草,默默地站一會兒,在心中用最純正的方言、最深情地說一句:“爺,娃回來了?!?/p>
我能做的,只能是對著自己內(nèi)心默默地祈禱:“爺,您永遠活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最溫暖的部分,我永遠懷念您!”
夢開始的地方
隴海鐵路從西安往西,過咸陽興平,皆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大小村莊星羅棋布,其中有個小村叫楊莊,那是我的家鄉(xiāng)。村東和村西伸出兩條如帶子般的小路,把楊莊緊緊聯(lián)系在隴海線上,使楊莊人都對蒸汽機車震耳欲聾的怒吼安之若素。但是,就是這段通向未知遠方的路,這些來自外面世界的垃圾,啟蒙了一個少年的夢,充實了一個少年的幻想,延伸了一個少年因夢而生的追求。
那時我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沒有玩具,沒有電視,也沒有卡通,每天除了人口手、加減乘除就是給豬打草。所以每天的運行軌跡,一是從家到村東的學校,二是從家到野草叢生的鐵路旁,連同我的伙伴們。我們提著草籃在鐵路兩邊縱橫馳騁、嬉笑打鬧,有時甚至還光著腳。等到蒸汽機車吐著白煙自遠而近發(fā)出一聲怒吼,我們才會站在鐵路兩邊的土坎上,注視著黑色的巨龍從眼前爬過,有人大聲念出寫在車身上的地名,那些從來只是書上見過但從沒有到過的地方,那些遙遠的、美妙的、不可想象的、不可捉摸的地方。車窗從我們眼前一一閃過,車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們:他們穿著四個兜的齊整衣服或者顏色鮮艷的裙子,他們拿著報紙閱讀或者倚窗遠眺,他們把香煙屁股、空的煙盒和包著垃圾的報紙一股腦地從車窗扔出來。那時的我們還沒有學會批評這種行為,只是傻傻呆呆地看著光鮮的他們隨著火車的怒吼逐漸遠去,思考著他們來自何處去往何方,直到下一列火車再次到來。
不知是誰發(fā)起的,我們開始收集煙盒,我們把從火車上扔下的煙盒去掉里面的錫紙擦去泥巴,回家用磚頭壓住或者和母親的鞋樣一起夾在紅寶書里面,過一段時間取出來平展展齊扎扎的,漂亮極了。那時候香煙的品種真是不少!那些田野上永遠也不會有的花草,那些牛圈豬圈里永遠見不到的動物,那些我們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還帶著不同煙的香味,讓我們愛不釋手,如醉如癡。如果有一天割草時撿到一個嶄新而自己還沒有的煙盒,晚上一定會高興得睡不著覺,把那個煙盒在煤油燈下翻來覆去地看,然后又小心地收好,以免折壞哪個角。為了得到更多種類的煙盒,我會沿鐵路走很遠很遠,有一次走到天都黑了,才想起回家,于是在一片漆黑中轉(zhuǎn)身往回走,路邊苞谷地里蟲子的叫聲此起彼伏,不時有兔子或老鼠從腳下躥出,我的心緊緊縮成一團,大氣也不敢出一下,手卻緊緊地捂住上衣口袋中撿來的一點煙盒。好不容易走到村口,聽到母親在村里一遍遍焦急地喊我的名字,知道回家無論如何是免不了這頓打了。一頓笤帚疙瘩之后鉆進被窩里,趕緊偷偷去抽出那些煙盒一張張欣賞,那些陌生而又美麗的文字和圖案使我忘了身上的疼痛,竟偷偷地笑了起來。朦朧中聽見父親嘆口氣說:“這娃莫不是傻了?”
過了一段時間,撿煙盒不再是孩子們最熱衷的游戲了,有的人的煙盒已經(jīng)被家人拿去當了貼墻紙,我卻對煙盒依然癡迷。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一大紙箱煙盒,為了它們我不知順鐵路走了多少次。我把它們分成三捆兒——一捆兒是地名,一捆兒是動物和植物,一捆兒是風景,我還用毛筆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上四個字——不許亂動。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突然看到墻上花花綠綠的,炕沿上還放著用剩下的糨糊,我一下子呆住了:母親也用我的煙盒糊墻了!我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爆發(fā)過,躺在地上大喊大叫,哭得哽咽到幾乎窒息。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我從村東那個路口上了火車,火車把我載到了一個被寫在車身上印在煙盒上的大城市。那里有那么多的人,都是坐過火車的人,車來車往,高樓聳立,比煙盒上面印的還漂亮,煙盒上那些花兒都長在路旁,我終于去了動物園,看到了真正的老虎、大象和獅子,還買了許許多多的玩具。
若干年后我終于坐上了火車,火車駛過廣袤的田野,載我到一個曾經(jīng)被印在煙盒上的地方去上大學,少年時那條路帶給我的夢想不再是夢想。大學畢業(yè)后我也踏上了另外的一條路:先是在交通部門工作,每天的任務(wù)就是維護公路秩序;后來又通過公務(wù)員考試當了交警,工作還是在公路上。
再后來,因為工作需要,經(jīng)常奔波在不同的城市之間,高鐵、高速公路、普通公路,有時看見車窗外的各色少年:染著紅色的頭發(fā)騎著漂亮的山地車飛馳而過的,光著屁股從高處跳下河塘游泳玩耍的,還有在山坡放羊或者提著籃子打草的。我常會想起當年在鐵路邊上玩耍的自己,莞爾一笑,卻被從車窗玻璃映出的幾絲鬢邊白發(fā)和日益厚重的眼袋猛刺一下:他們的未來之路尚有無數(shù)可能,我的人生卻已基本定型,于是目光不由得被他們充滿活力的身影吸引,而生出了深深的、綿長的羨慕。
出楊莊記:我的高考故事
1994年7月下旬的一天早上,關(guān)中平原上一個最不起眼的村子里。我從跳蚤肆虐的土炕上翻身起來,撓著身上大大小小的蚊子包,一聲不吭地到水缸里舀了半勺水,匆匆地洗了一把臉。洗臉時,我還特意抹了一點肥皂。洗完臉,又對著巴掌大的小圓鏡子仔細地把頭發(fā)梳了半天。頭發(fā)好幾個月沒理了,很長,抹了半天水才勉強貼在兩邊腦門上。今天是決定我命運的日子,我能不能就此離開楊莊,離開農(nóng)村,遠離農(nóng)活,不再當一個農(nóng)民,答案就在今天揭曉。這個非比尋常的日子里,我想讓黝黑瘦小的自己看上去干凈一點、精神一點。
天真熱,大清早起來就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從昨天晚上起我就緊張得要命,不停地起來擦汗,不停地拍打蚊子,到后半夜才勉強睡著,結(jié)果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父母已經(jīng)下地干活去了。匆匆吃完一個夾著油潑辣子的冷饃,又從水缸里舀了半勺涼水喝了幾口——連水缸里的涼水都是溫吞得讓人生厭。哼!今天,我要是過了錄取線,一定買個冰棍!不,買個雪糕,好好犒勞一下自己。我的口袋里,還有三元錢。
騎上那輛28自行車,拐出我們那條巷子不到兩百米,路邊就是村小學。正是暑假,學校的紅色木門緊閉著。三年級時,我們班的一位漂亮女生寫了一篇作文,題目就叫《我的理想是當一名大學生》,大意是說自己的理想是將來考上大學,當一名“天之驕子”,為四化建設(shè)做更大貢獻,結(jié)果被語文老師當作范文在班里宣讀,并且大加贊揚。那個女生長得挺好看、穿得挺整齊,身上有著淡淡的香味,永遠坐在第一排,是班上僅有的幾個不流鼻涕的女生之一。我記得自己當時看著那個女生的背影陷入深深的思考:上大學、當大學生,多么遙遠而虛無縹緲的夢想!我也想,可是絕不敢說出來,否則一定被人奚落為異想天開、白日做夢。這個女生,居然可以大膽地寫成作文,真是了不起,怪不得老師那么喜歡她。也許我的出神被年輕的老師誤會,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一眼。嚇得我趕緊低下頭,桌子底下,兩個腳的大腳趾頭分別從鞋前面的破洞里探出頭來,緊張得抖個不停。此時此刻,那一幕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但是“大學生”三個字距離自己依然那么遙不可及——要知道,那可是一個“農(nóng)民”到“工人”,甚至“干部”的距離??!
出了村,是一望無際的青紗帳。玉米已經(jīng)抽穗,寬大的葉子隨著一點輕風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那聲音在我聽來是恐怖的。我看到了自己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無數(shù)道劃痕,那都是玉米葉子劃的。從考試結(jié)束到昨天為止,在一年中最熱的日子里,我已經(jīng)連續(xù)在玉米地里趴了十幾天:擺蒜。在農(nóng)村長到十八歲,我學會了干這里的幾乎所有農(nóng)活,從拔草鋤地到割麥揚場等,但最讓我痛苦的首推擺蒜。首先要在兩排玉米的中間勾出一條小渠,其次要在渠里撒上剝好的蒜瓣,最后要在蒜瓣上撒上肥料。這三道工序都需要在玉米地里來回走動,全身裸露的皮膚一遍遍地被長滿倒刺的鋒利的玉米葉子劃過。等胳膊和腿上傷痕累累的時候,人就該趴著一顆一顆地把蒜瓣擺成距離相等的兩排,然后用手撥土蓋上,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前移動。連續(xù)幾個小時,沒有一絲風,身上的汗水早已把土和肥料均勻地在身上匯成泥漿,頭上臉上的汗水流進眼里也沒辦法擦,因為全身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要擦只會把泥土揉進眼里。腰疼得像要斷掉了,也不能期望伸個懶腰來緩解,因為你還必須再次彎下腰去,而當你再次彎腰趴下時,那種疼痛會更加清晰。此時此刻,每一分鐘都那么漫長,但我每天需要這樣趴八九個小時,好多次我都希望自己暈倒,這樣就可以暫時不受這樣痛苦的折磨了。一旁同樣渾身泥土的父母告訴我,這些蒜和明年長出來的蒜薹,就是給我上大學準備的學費。我從滿臉的泥漿中擠出一個笑容,但那是一個苦笑:我們對那個目標盼望之急之切無法用語言形容,但我們也都只是說說,因為,實在是太遙遠了。
順著玉米地騎行約一千米就到了鎮(zhèn)上,向西拐個彎,再走幾百米,就是我當年上學的初中。初中階段,我最深切的感受是饅頭中的玉米面含量越來越少。我的學習成績依然很差,全班只有十幾個學生,一年下來大部分老師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如一株卑微的小草,我對學習好的同學羨慕加上崇敬,無限“心向往之”。初二時,我們鄰班一個同學在縣教育局編的內(nèi)部刊物上發(fā)表了一篇作文,引起了極大轟動。我班同學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他怎樣語數(shù)英皆好同時又品學兼優(yōu)樂于助人,搞得我對其人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終于鼓起勇氣對他說:“咱們交個朋友吧!”他一轉(zhuǎn)頭,差點尿到我身上,因為我選擇的地點不好,是在男生廁所便池前對他說的,在眾人面前我怕羞。但是,他系上褲子,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話都沒說,保持著一個優(yōu)等生對劣等生的標準神態(tài)走出廁所,剩下我手提褲子站了半天才緩過神來,系上褲子,摸摸臉,還是滾燙滾燙的。初中畢業(yè),全校學習最優(yōu)秀的兩個同學——都是其他班的,考上了師范學校,跳出了農(nóng)門,成了這個農(nóng)村中學新的傳奇,成為若干個村莊無數(shù)的父母和學生們羨慕的對象。我們班四十多個同學,只有十幾個考上高中。沒有考上高中的同學中,除了留下復(fù)讀準備明年繼續(xù)考高中的幾個,一半以上結(jié)束學業(yè)回到農(nóng)村。幸運的是,我擠進了考上高中的十七個人之中,才使自己的學業(yè)得以繼續(xù)。
實際上我沒有朝右拐,而是朝東拐了,因為向東10千米是縣城,我們高中在縣城里。我飛快地踩著腳踏,自行車的車頭、鏈條、擋泥板、鈴鐺等部位發(fā)出不同的響聲,構(gòu)成一部復(fù)雜的交響曲。這輛鞍山牌28加重自行車我從初一開始騎,母親縫制的書包先是掛在前面,可是屢屢被前輪胎磨出破洞,于是夾在后座上,可是時時得注意書本和文具盒會掉下來。到了高中,行李多了:后座上帶著一袋子面,要交到灶上換成糧票;車頭上掛著兩個袋子,左邊是書包,右邊是饃袋子。書包換成了黃挎包,但不是軍用那種,仿制的,質(zhì)量很差,帶子經(jīng)常斷,被我打了好幾個結(jié)。原來家織布縫制的那個有好幾個破洞的書包屈尊當了饃袋子,裝著母親烙的鍋盔,還塞著一個裝滿咸菜的罐頭瓶子,滿滿當當。但是,這輛自行車并非我的學習專車,它還是我載著父母親走親戚的“客運車”,是我?guī)е苊盟奶幱瓮娴摹奥眯熊嚒保琴u蒜和蒜薹的“商用車”,是采購化肥農(nóng)藥的“運輸車”,可謂勞苦功高,于是傷痕累累。高中時期,我已經(jīng)是個小伙子、頂梁柱了。
迎著毒辣辣的太陽,我的汗很快就淌出來。我記得,還留著半勺水的鋁勺就放在水缸蓋上,我離開時還在晃動,那水雖然不涼,還是很清的呀,后味似乎還有點甜,為什么我沒有把那一勺涼水都喝完呢……我的喉頭狠狠地咽了一下,但是沒有唾液分泌,也就沒咽得下去??赐瓿煽?,無論如何我要吃個冰棍——秦嶺冰棍,雖然要一毛五分錢,比別的冰棍貴一點,但是質(zhì)量好,口味佳,是用白糖做的,不像那種一毛錢的小牌子,硬得都咬不開,口味也是賊甜。好,就這么定了,考不上,吃個秦嶺冰棍,回家種地,以后可能也舍不得吃了??忌狭?,吃個秦嶺雪糕,那可真是奶粉做的,吮就行了,香甜,又香又甜!大學生了嘛,吃個奶糕,應(yīng)該!
我的高中生涯是從徹徹底底的痛苦中開始的。初三畢業(yè)那年,陡生變故,祖父離世,噩耗連連。在此之前,雖然窮苦,但我和其他孩子一樣是快樂的,自此之后,我再也沒有真正快樂起來過。那一切奪走了我快樂的權(quán)利,恐懼和哀傷死沉沉地籠罩在我14歲的頭頂,一直到好多年后才慢慢散去。我沒有哭過,因為沒有用,也沒有人管。既然絕不會有關(guān)心和安慰,為什么還要哭出來呢?失眠,連滾帶爬地考上高中,然后繼續(xù)失眠。9月,學校里的大通鋪跳蚤很多。不久,有人踩斷了我睡的那塊床板,我不敢去找老師換領(lǐng),據(jù)說要賠40元的床板錢,我沒有那么多錢,于是把斷床板放到地上,找兩塊斷磚墊平。地上土很厚,跳蚤更多,只睡了我一個人,于是它們都來找我。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們跳躍的聲音此起彼伏,清脆悅耳,在我全身上下吃個不亦樂乎。我兩只手不停地撓,尚不能保證每個身上的疙瘩都能撓到,因為實在太多,層層疊疊。我痛苦地想,自己那么省,灶上兩毛錢一碗的面都不舍得吃第二碗,而是直接泡塊鍋盔在里面,連吃帶喝,瘦到皮包骨,血肯定少得可憐,到了晚上還要以身伺“虎”,喂養(yǎng)這間土房子里千千萬萬的跳蚤。心理的痛苦和身體的折磨交織著,伴隨我直到黎明。直到我累到完全失去反抗的時候,我或許可以睡兩三個小時,然后起床,跑操,吃早飯,上課。高中同學都說,那時候?qū)ξ易钌畹挠∠缶褪敲刻煸缟隙荚诖蝾?,搖頭晃腦的。這我知道,我很瞌睡,但不允許自己上課時睡覺,強迫自己認真聽講,每天都是自己和自己斗爭:物質(zhì)的自己必須要睡,精神的自己必須要醒,外在表現(xiàn)就是每天搖頭晃腦打瞌睡。
這樣的情況下,我的學習成績可想而知。期中考試,七門主課我有四門課不及格。全校大會上,運動員進行曲高奏,成績優(yōu)秀的同學上臺領(lǐng)獎,校長講話,痛心疾首:有的學生,七門課居然一多半不及格!例如一班的某某,二班的某某。說到五班時他摔了本子。我在八班,成績最差的班級,成績最差的那個人。校長的憤怒救了我,使我逃脫了全校揚名、成為“標志性差生”的“機會”。
縣城到了。我需要順著環(huán)城路向西拐,我要去看榜的地方叫“西郊中學”,這里是我上高四的地方。我高中三年上的那所學校叫“南郊中學”。從高二下半學期開始,我的成績稍有提高,也許是因為我終于重新領(lǐng)取了一張床板從而逃脫了跳蚤的滋擾,也許是因為我的一篇作文被老師當作范文從而使我獲得自信,也許是我每天晚自習后還堅持在路燈下苦讀一小時有了效果,總之,我在自己班里不再被看作最差的,還收獲了一些友誼。但是,第一次高考,我依然名落孫山。對此結(jié)果我坦然接受,因為當年我們那個高中應(yīng)屆文科學生考上大學的概率基本為零。在我們的腦海里,考大學是和復(fù)讀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個概念,據(jù)老師說曾有個姓朱的連續(xù)考了八年,最終考上了本科,于是連續(xù)多年復(fù)讀現(xiàn)象被本地教育系統(tǒng)稱為“朱八戒”。老師說得痛心疾首,我們卻沒有人認為那是一個問題,反而都不由自主發(fā)出了驚嘆:人家考上了呀,大學本科呢!對于我們而言,只追求考上,只要考上就行。
那時候,學校里常常會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把灰白的長發(fā)打成結(jié)披在肩上,兩邊肩頭各掛一個搪瓷碗,用一根球鞋帶子穿著,他是考了四年的王某某;剃個光頭戴一副有無數(shù)個圈的近視眼鏡,她是考了五年的李某某,考了兩年不行回家被逼出嫁,結(jié)婚一年又跑到學校里來……我還曾遇到一個鄉(xiāng)村版郭富城,衣著整潔,頭發(fā)干凈,理著當時最流行的偏分頭,關(guān)鍵是還驚世駭俗地穿了一雙老師中都很少見的锃亮皮鞋,突然走到我面前,說出很長一串英語,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又轉(zhuǎn)身對著我同學吐出很長一串英語。我目瞪口呆,他卻突然再次回頭對我說:“你的英語不行,今年考不上。”然后翩翩而去。有人告訴我,那是一個考了六年的牛人,目標是西安外語學院,英語學得相當好,可惜屢試不中。下次見他,切不可用英語和他對話,誰跟他說英語,他可能會打誰。
我已經(jīng)騎到了環(huán)城路上。天太熱了!嗓子快冒出煙了,我要不要現(xiàn)在就買個冰棍呢?反正考上考不上,冰棍都是可以吃的。正尋覓小賣部時,路對面好像有個騎自行車的人在朝我招手,哦,那是和我一起從南郊中學轉(zhuǎn)到西郊中學的一個理科生。他肯定已經(jīng)看過榜了,我忙大聲問:“咋樣?”他一只手扶著自行車把,一只手揮舞著,高聲地喊:“考上了!”然后飛快地從我身邊騎過去。我本來想說聲祝賀,可是表情迅速凝固在臉上:人家都考上了,我這個農(nóng)民還在這里想著吃冰棍,可恥!快走!
拐個彎,我已經(jīng)看到西郊中學的校門了。路很窄,一輛輛自行車從我身邊騎過,他們的表情或喜悅或哀傷,互相還在說著什么話,其實我都沒有看到、沒有聽到。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張紙——就是稱為“紅榜”的東西,那紙上有名字,有數(shù)字,我想知道,我的名字后面的數(shù)字是多少,有沒有達到昨天收音機里說的最低錄取分數(shù)線。
我高四的班主任老師蹲在學校門口。雖然我在他班里念了一年,但跟他不熟。事實上我跟那個班里的大部分同學都不熟,因為那一年我只干了一件事——拼命。我知道以自己的家境,不可能支撐持久戰(zhàn),我還有弟弟妹妹,能讓我上高中已經(jīng)快把父母的血汗耗盡了。我馬上就要18歲了,成年了,走出家庭,面對社會,我什么都沒有。命運,這可恨可惡可鄙的命運!我有的,只有這條命,我就是要和你“拼命”!
我一頭扎進教室里。當時這所學校的整體水平遠在南郊之下,文科尤其差些,據(jù)說復(fù)讀考上的概率也微乎其微。我轉(zhuǎn)到這所學校的主要原因是在這里補習一年只要六十元錢,包括資料費、試卷費、住宿費等所有費用。教室里課桌很多,學生卻只有十幾個,誰想坐哪里就坐哪里。我坐在第一排,一個人。開學第一天早上起來,我匆匆去找水龍頭刷牙洗臉,然后急急到教室里讀書,牙刷、牙膏和毛巾忘了拿,于是那一年里我再也沒有用過這些清潔用具,每天都是用手掬些水往臉上胡亂抹一下,嘴伸到龍頭下含幾口水漱漱口,用手背或者袖子擦擦臉,就到教室背書。老師說了,只有把所有書都背得滾瓜爛熟,才有可能考上大學。念,一遍一遍地念,累了困了就站起來念。然后去吃早飯,一毛錢一碗稀飯,一毛錢的咸菜,泡點帶的饃。吃完飯端一大碗開水到教室,念,背,大聲點,再來三遍。上課了,除了數(shù)學和英語課,我?guī)缀醵荚谧詫W,努力補上從高一開始打瞌睡時錯過的知識。下課了,飛跑去廁所,飛跑著回來。在教室里,我的目光只有兩個落點:一個是黑板,另一個是我攤在桌上的書本。這個教室里的其他人長什么樣子,是什么脾氣,我一概不知,也絕不放縱自己去了解。但是下課時我常常聽到兩個甜美的聲音在對話,那是坐在第二排的兩個女生,就在我的身后。有時候我會想,她們長什么樣子呢?我可不可以回頭看一下?但馬上就被自己喝止,直到半個多學期過后,有一天晚自習時停電了,我的課桌里還有半截蠟燭,但是沒有火柴了,我回過頭去,經(jīng)過允許后,在她倆的蠟燭上點燃了我的蠟燭,眼睛的余光告訴我她倆的大概輪廓,但很快就又模糊起來。直到考試,似乎我再也沒有回過頭。晚自習后,我還會到路燈下背書到十一點五十左右,然后最后一個回到宿舍,拉開被窩,當被窩里那股暖暖的氣息將我包裹住的時候,我已經(jīng)漸漸入夢,直到第二天早上五點五十五分,我會準時醒來,在床上翻兩個身,伸個懶腰,起床,洗臉,漱口,開始新一天的學習。
那個老師蹲在路邊,對著我笑了一下,在我印象里這是唯一的一次。我不是他“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也從來不是一個乖巧的人,所以他也許并不喜歡我。但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老師。他說:“你這次考得不錯,我都沒想到。”
是嗎?后面幾個字給了我極大的希望,難道——我考上了?
我趕緊走進校門,那幾張紙就貼在傳達室門外,紅紙黑字嗎?好像是的,我的名字就在最上面的第二個,696,是計算過后的“標準分”,已經(jīng)明顯超過了公布的一本線,距全校第一名差了6分。
哈,哈哈,我考上了!考上大學了!
咱也成了大學生了!
我立即調(diào)轉(zhuǎn)車頭,我要買個雪糕吃!一個不夠我就買兩個!
學校門口就有賣雪糕的,好多人在買。我不能在這里買,沒考上的同學看到心里該怎么想?再往前騎一下,反正縣城里多得是。
三分鐘后,我看到一個推自行車賣雪糕的,可那箱子上沒有寫“秦嶺雪糕”,雜牌子的,不好吃。
五分鐘后,我的欣喜蕩然無存,因為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上大學也是要花錢的!一年連吃帶住最少也得上千元錢,我父母還能拿得出來嗎?這個問題像磐石一樣壓在我的心頭,我比沒有看到成績的時候更加壓抑。
那里有個冷柜,寫著“秦嶺雪糕”,可是我已經(jīng)不想吃了。
五十分鐘后,我騎到村口,剛好遇到母親從地里干活回來。我趕緊下車,輕聲說:“媽,考上了?!蹦赣H略頓了一下,然后輕聲說:“那就好。趕緊回家生火做飯,你燒火,我搟面?!?/p>
我笑著說:“媽,我都成大學生了,應(yīng)該慶賀下,你還要我拉風箱?”
母親想了想,很認真地說:“要不,等會兒給你買個雪糕?”
踏平坎坷成大道
1999年9月10日,陜西省高等級公路管理局第八個基層管理所在華陰宣告成立。當時正值共和國五十華誕前夕,全國上下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年輕的華陰管理所所長吳建軍和比他更年輕的同志們心中卻多了一份責任。作為陜西交通系統(tǒng)獻給國慶五十周年的一份賀禮,10月1日,投資14億元、全長78.52千米的西潼高速公路將全線開通,屆時他將和六十幾名青年職工進入管理這條高速路的各個崗位,成為這條連接秦、晉、豫三省的經(jīng)濟大動脈的“靈魂”。這群青年職工大部分是剛走出校門的學生,他們的平均年齡只有23歲,在此之前他們甚至不了解什么叫高速公路管理,不知道華陰、潼關(guān)具體在什么地方。而今,他們卻要獻身這方熱土,成為這一條現(xiàn)代化高速公路的管理者。
此時,除了年輕和熱情,他們一無所有。
不久,十一個小伙子住進了修建這條路留下的拌合站。他們在這里借用了兩間房,兩間原來是住民工的簡易房,掃出去其中民工留下的破襪子、爛石頭,抹去墻上亂七八糟的污垢后,大的一間搬造了十一個人的行李,當成宿舍,小的放進五張桌子,貼上紅紙黑字的“路政股辦公室”。對于六十幾千米高速公路的路政和交通安全管理來說,十一個人實在太少了,而且十一個人中除了一個成熟的事故處理員之外,其他人都毫無工作經(jīng)驗,但是從此他們依然成了西潼高速公路上一道流動的風景:他們叫醒路邊停車的司機,指引他們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們把在隔離帶內(nèi)玩耍的孩子緊緊抱在懷里,一任呼嘯的汽車擦身而過。寒風凜冽,他們一連幾個小時站在路邊保護修車的司機直至他安全離去。大雨滂沱,他們緊張地清理路面撒落的貨物,以確保道路的暢通;他們?yōu)閽佸^的司機買來配件,加上涼水;他們把迷途的孩子送到母親的懷里……他們說,那段時間,他們學會了閉著眼睛走路,閉著眼睛吃飯,因為睡眠嚴重不足的他們一下車就睡著了。
華陰市的劉惠蘭一定記得,那天,她患癡呆癥的兒子離家出走,全家四處尋找心急如焚,是這群穿反光背心的人把那個在超車道上呆若木雞的孩子從車輪下救出來;在華陰市挨家挨戶打聽,直到半夜兩點多才找到她家,這時,那些年輕而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燦爛的笑容。
更多的人知道了,在這里,在華陰,在高速公路上,有一群年輕人,他們無私奉獻,他們忠于職守。人們含著眼淚為這群在緊急關(guān)頭幫助過自己的人送來一面面錦旗,寫來一封封感謝信,他們到處流傳著這樣的感受:“陜西的高速公路真好!陜西高速公路執(zhí)法者真好!”
但是沒有人知道,在他們忘我工作的同時,狂風一次次將他們的牛毛氈屋頂掀開,然后雨或者雪就毫不留情地落進屋里、落在他們的床上。這個時候,這些曾經(jīng)終日流連在繁華都市的無憂少年們,他們緊緊擠在幾張不漏雨不飄雪的床上,把那個唯一能娛樂的東西——一個能演奏音樂的計算器打開,然后在那混雜著雨聲的簡單旋律中酣然入夢。
與此同時,我們的吳所長正站在簡陋的辦公室里,極少吸煙的他點著了一根煙。他太累了,基礎(chǔ)設(shè)施幾乎一無所有:收費站還沒有建成,收費員吃飯喝水都成問題,有兩個收費站還沒有通上電。治安狀況很差,保安還沒有到位。年輕的各部門負責人需要不斷提醒、手把手指導,他不得不和兩名同樣勞累的副所長親自開車一件一件去落實、一處一處去查看。
與此同時,收費站的站長們正在向新來的收費員講解收費方法,站上沒有水,沒有住處,他們窩在收費亭的地上,甚至一連幾天洗不上一次臉。而此時,由于桌子不夠,有的收費員是把票款攤在地上,跪在亭子里收費的。
與此同時,熬得眼睛通紅的辦公室的同志們還在想著如何把各部門需要的物品及時采購回來、及時發(fā)放下去;如何讓站上的同志們吃得可口一些,睡得安穩(wěn)一些……
那段時間,在那樣的艱苦環(huán)境里,華陰所的干部職工們沒有抱怨、沒有逃避,他們只有一個信念:盡一切可能干好本職工作。這八十幾顆年輕滾燙的心匯成一股無堅不摧的洪流,沖垮一切困難,護衛(wèi)著這條大道上的滾滾車流,也詮釋著華陰所艱難卻不屈的成長歷程。
冬去春來,彈指一揮間,我們的華陰所已經(jīng)快一歲了。今天回憶那并不久遠的過去,我依然感動,而且感慨。一年來,年輕的華陰管理所歷盡艱辛,踏平坎坷,終于有了今日的蒸蒸日上、欣欣向榮。今天,當赤水的大蔥、白水的蘋果、大荔的西瓜通過西潼高速公路源源不斷地運往全國各地,當南來北往的司機帶著一句陜西高管人誠摯的問候奔赴四面八方時,他們記住了這支風紀良好、服務(wù)一流的隊伍的名字——陜西省高等級公路管理局西渭管理處華陰管理所。今天,華陰所的同志們正以自己的汗水和智慧,努力把渭潼高速公路建成連接陜西和山西,以及東部和西部的金色紐帶,為此,他們信念不息!為此,他們奮斗不止!
1999年冬天的某個清晨,華陰拌合站
在路上的青春往事
1998年7月,我從西北政法學院法律系畢業(yè)。當時的就業(yè)形勢和我的成績決定了,我對未來的工作還有一些選擇的余地:進公檢法機關(guān)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大,但一些雖然沿海但不太發(fā)達的地方也來招政府工作人員,還有一些著名的企業(yè)對法科畢業(yè)學生也比較青睞,雖然當時大家對于進企業(yè)還是不太熱衷。最后我的選擇是本省的一個公路企業(yè),別人關(guān)于這個單位“效益特別好”的夸張描述深深打動了我。寒窗十載以后,我需要錢來緩解務(wù)農(nóng)為生的父母的經(jīng)濟壓力。
理想和現(xiàn)實總有差距,有時甚至截然不同。我扛著鋪蓋報到后,被告知我上班的地方是在城市遙遠的郊區(qū),很偏的地方,只有一輛公交車可以到達。我早早去趕公交車,下車后按照單位領(lǐng)導的描述去找,終于在一個村子旁邊找到了一棟三層小樓。站在門口,我定了定神,安慰自己:這地方雖然偏一些,但畢竟還在省城。進了辦公室,人事科長笑容可掬:“今天就算報到了,一個月后到另一個市里去上班?!彼查g我如冰水澆頭:居然還要再次流放!可是真正的打擊還在后面。在另一個市里工作一年后,我被告知:其實我是應(yīng)該到下面的一個縣里工作的,因為道路延伸到了縣里,在市里的一年只是實習。而最打擊我的是,吸引我的那個“好得不一般”的效益始終沒有見到。
縱然如此,對于一個“家世至寒、性資甚下”的鳳凰男來說,對于一個自出生就在逆境中苦苦拼搏的人來說,我清楚地知道,我沒有任何撒嬌抱怨的資本,這個社會也沒有給我任何矯情表演的機會。預(yù)期的情況沒有發(fā)生,理想的狀態(tài)發(fā)生變化,但究其實質(zhì),這只不過是原來生存狀態(tài)的繼續(xù)延伸,既不足以擊垮我曾經(jīng)營養(yǎng)嚴重不足但最終依然健康的身體,也不足以擊碎我雖然備受屈辱、留下累累傷痕但卻始終堅強不屈的心靈。我沒有選擇,只有繼續(xù)強化對于“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負”這些古老格言的篤信,去迎接我所面臨的一切,去做一頭沉默的黃牛、一匹奮蹄的幼馬,從卑微中起步,在負重中前行。
第一個工作崗位是收費。在收費亭中一坐就是12小時,一個白天,然后是一個夜晚。沒有任何抱怨,我干得扎實認真。當時收費亭中沒有監(jiān)控,很多司機也不要通行票據(jù),有的收費員每個班下來都能掙一筆小錢。而我自己呢,司機不要票據(jù)我追出去都要塞到他手里,結(jié)果是每個班下來都要賠上十幾二十元。賠了錢懲罰自己:晚上下班后只能吃包方便面。喝完最后一口殘湯,不斷用孔夫子的話安慰著自己: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收費半年后,領(lǐng)導又安排我去做道路巡查。活不重,一個班三個人,每天坐在巡查車上沿路轉(zhuǎn)轉(zhuǎn),看見群眾上路制止一下,看見車輛違章警告一下,但是大家普遍不愿和沿路群眾打交道。往隔離網(wǎng)里扔秸稈的事就不太好處理,巡查時看見了喊幾聲就開車走了。工作熱情高漲的我卻偏偏不忍如此“輕松執(zhí)法”,見到就要沖下去制止,短短幾個月我不僅磨透了兩雙皮鞋底,還被鐵絲網(wǎng)刮爛了三件制服。
后來我在一本著名的雞湯書上看到一句話:世界會給你以厚報,既有金錢也有榮譽,只要你具備這樣一種品質(zhì),那就是主動。我在工作上的主動,雖然沒有給我?guī)斫疱X,但的確帶來榮譽:一年工作實習結(jié)束后我馬上就被“委以重任”。領(lǐng)導讓我當了“股長”,一個沒有級別的小管理崗位,但是當時那個崗位很關(guān)鍵:要負責道路上的交通安全和事故處理,要保護路產(chǎn)路權(quán)。路政股有近二十號人,擁有這個單位幾乎一半以上的車輛設(shè)備,還承擔著些許內(nèi)部保衛(wèi)的職能。我至今對當時的處領(lǐng)導和所領(lǐng)導感激不已——這對一個大學剛剛畢業(yè)的年輕人是怎樣的器重和信任啊!要知道,生性木訥的我當時和領(lǐng)導說的話都非常有限,更不用說去和領(lǐng)導拉關(guān)系了。這樣的感動帶給我巨大的精神力量,激發(fā)著、刺激著、鼓舞著23歲的我。伴著紀念國慶五十周年的激越歌聲,我的胸中萬丈豪情,紅彤彤的一片純凈,高度興奮中迎來了畢生難以忘記的一段時光。
剛剛通車的高速公路管理機構(gòu)如同一架正在適應(yīng)、磨合的龐大機器,承擔嶄新任務(wù)的我如同這架剛剛開啟的機器中的一個部件。點火的那一瞬間發(fā)出的聲響雖然是喜悅的,但初次運轉(zhuǎn)卻難免痛苦生澀。我對這架機器飽含深情、極度感激,所以全力投入,力求使自己的運轉(zhuǎn)更趨完美。我的年輕的同事們比我更缺乏工作經(jīng)驗,但和我一樣血氣方剛、斗志昂揚。這樣,施與我們身上的磨礪自然會更多一重。
當時,大部分的綠化施工還在進行,有的路段的防護鋼板還沒有安裝,路面上群眾過往穿行如常,交通事故接二連三,我?guī)е蠹也环职滋旌谝?,忘掉?jié)假休息,奔波在關(guān)中平原最東端六十千米的高速公路上。我們堅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上路巡查,消除一切可能的事故隱患,幾十雙熬紅的眼睛換來了路段內(nèi)的交通事故不斷下降,達到出人意料的低點;我們給拋錨的車輛修補輪胎、送飯加水,我們辦公室里的錦旗逐漸覆蓋了一整面墻;我們和隨意??可舷鲁丝偷目瓦\車輛打游擊戰(zhàn),斗智斗勇,路上的交通秩序逐漸好轉(zhuǎn);我們把交通事故的傷者背上邊坡,送到醫(yī)院,搶救過來的傷者抓著我們的手淚如雨下、感激不迭;我們把散落一地的貨物——有時是堆積如山的煤炭,有時是爛成一團的蔬菜,一锨一锨地推到路旁,一抱一抱地抱到路旁,看到被堵塞的路又暢通了,我們臉上帶著污垢,綻出笑容……
那是怎樣一個多雨的秋天呀!我和路政股的同事們住在修路民工留下的工棚里,強勁的秋風撕開了房頂?shù)呐C珰郑敛粦z惜地把陰冷的秋雨灑灌進來。房間里到處是接雨的器具,被子濕得能擰出水。沒有洗澡的條件,我們也忙得沒有洗澡的時間,潮濕的房間里彌漫著霉變的味道,許多人得了嚴重的皮膚病,瘙癢難耐。我們幾乎是集體到縣城醫(yī)院的皮膚科看了病,抹完藥后滿屋子濃郁的硫黃味。吃飯就在留下來的民工灶上:冒著雨跑到灶上,端回來一大碗扣著土豆白菜的粗米飯,坐在床沿上努力下咽??墒峭坏任覀兂酝觑?,報警的電話就會響起,我們立即出發(fā),床沿上的飯碗留給一群群碩大的老鼠,到了晚上我們回來,它們依然肆無忌憚地躥來躥去,似乎知道這群極度疲憊的年輕人根本沒有精力來剿滅它們。后來,西北風刮起來了,冬天快來了,我們在屋子里生起了用拌和站里廢棄的瀝青桶自制的爐子,我們學會了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生火,它給我們的陰冷的深秋帶來了一些溫暖,也給被子上帶來了永遠掃不凈的煤灰。
那是怎樣一個寒冷的冬天呀!風陵渡黃河灘上的朔風吹得人都站不住,上級要求事故現(xiàn)場沒完全撤離之前都必須有人現(xiàn)場指揮,我們整夜站在事故現(xiàn)場上指揮交通,以免發(fā)生繼發(fā)性交通事故。那個時候口中呼出的氣息都是寒冷的,明顯感覺自己的骨頭縫里都是零度以下的空氣在流動,稍停一會兒鞋底就凍在路面上,需要用力才能抬起腳來,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徹骨的寒冷。下雪了,路面先是積雪、入夜雪停之后很快結(jié)冰,滑得像一面鏡子,辦公室里的報警電話響個不停,側(cè)滑、追尾的事故不斷發(fā)生,六十千米的路面形成了很多腸梗阻。我們奔波在一個個事故點上,不斷地滑倒,努力地爬起,快速地勘察、照相,想盡辦法移開堵塞了道路的事故車輛。信念支撐著我們,責任鞭策著我們,我們忘記了寒冷、饑餓。天亮了,內(nèi)勤送來了肉夾饃,雖然餅已經(jīng)凍得冰涼冰涼的,雖然黑魆魆的手上沾滿鮮血,我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所有的現(xiàn)場清理完畢已經(jīng)到了第二天下午,枕頭還沒有暖熱報警電話就又連續(xù)響起來:路上大霧彌漫,又是一連串的追尾事故!不用說,今夜依然無人入睡!
那時我經(jīng)常會在下午天黑前痛苦地思索一個問題:今天,我洗臉了沒有?因為這個“今天”或許是從昨天下午開始的,或許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的。往往是這個問題還沒有想清楚,我就又必須上路工作了。問題在于,過于專注于“事”,難免會疏于關(guān)心“人”,這成為我一直以來的一個心結(jié)。
可是,那又是怎樣一段火熱的歲月呀!毫無怨言地付出青春,盡心竭力地揮灑汗水,那樣的激情迸發(fā),那樣的無怨無悔,從來不關(guān)心沒日沒夜的工作可以給多少加班費,從來不思考全心全意的付出和投入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利益和好處。這樣近乎癲狂的狀態(tài)外人看起來或許有點傻,但是今天我依然堅定地認為,忠誠于本職是一種起碼的善,如果說因為我們的工作和付出,減少了交通參與者的財物損失,挽救了交通事故中傷者的生命,那就是另外一種更加值得稱道的善;而且我也相信,崇高的價值從未沉淪,無論物質(zhì)大潮如何裹挾,實用至上主義怎樣橫行。事實也證明這一點,除了我離開了交通系統(tǒng)進入了公務(wù)員隊伍,當年在拌和站里奉獻的那一群人,有的當了處長,有的當了科長,有的考上博士,有的考上碩士,更多的已經(jīng)成為單位的中堅力量。更加珍貴的是,火熱的戰(zhàn)斗生涯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每一次聚會,所有人都不會拒絕喝醉,即使是從不喝酒的我。于是,這些已屆中年的“青年人”在深夜的酒店里喝到吐,吐完再喝到大吐,這些“70后”的老男孩在寒冷的街上失態(tài)地呵著酒氣互相呼喊,以這樣的方式緬懷那段時光,延續(xù)那種激情。
現(xiàn)在,我的生活平靜得像一汪湖水,心情卻也一下子空寂起來。每個人的青春都無法復(fù)制,雖然并不一定完美;所有的過往也都無法改寫,即使有再多的遺憾?,F(xiàn)在回首那段激情燃燒的日子,那些酣暢淋漓的工作場面依然清晰如昨,可是許多生活的具體場景卻早已模糊湮滅。于是常會在某個寂寥的夜晚,打開那時的工作筆記,翻看那時的青澀留影,那時的雨和雪會再次落在我的肩頭和頭發(fā)上,粗礫的、夾雜著瀝青味道的風會再次充斥我的鼻腔,在內(nèi)心的充盈與滿足中,我能感覺自己的臉上輕輕浮出笑容。
我經(jīng)歷的第一起兇殺案
那年我還沒畢業(yè),正在一個沿海發(fā)達城市的城郊派出所里實習。轄區(qū)里是一家挨一家的小廠,都是些勞動密集型的流水線,吸納著千千萬萬的打工仔和打工妹。這些年輕的生命來自天南地北,操著不同口音,每天大清早從一棟棟出租屋里傾巢而出,匯成一股洪流,涌入一個個黑色的大鐵門,直到晚上十點左右才蜂擁而出,享受一下短暫的閑暇時間。很多人會來到距派出所幾百米的一片草地休息,唱唱一首一元錢的卡拉OK,轉(zhuǎn)轉(zhuǎn)人行道上肆意擺設(shè)的小攤點,他們把這塊地方稱為“打工者天堂”。
帶我的師傅是刑警隊的熊哥,三年前從公安大學畢業(yè)分配到這里,待人義氣豪爽,工作盡職盡責。這天晚上該他值班,我跟著他出去巡邏,走背街串小巷,別人不愿意去的地方,他都要一一走到,轄區(qū)那么大,一圈走下來累得夠嗆,回到所門口已經(jīng)晚上十點半了。遠望那邊的“打工者天堂”已經(jīng)人聲鼎沸了,熊哥終于舒了一口氣:人一多搶劫搶奪的事就會少一些。
可是沒等我們在值班室里喝完一杯水,電話鈴就響了:兩個打工妹被刺,一死一重傷。所有民警立即出動,趕往現(xiàn)場,我留下來繼續(xù)值班、接聽報警電話。
第二天上午,忙了一夜的熊哥才滿臉倦容地回到所里。他告訴我,受害人是一對姐妹,嫌疑犯據(jù)說是姐姐的男朋友,行兇后已經(jīng)逃走。熊哥留給我兩個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裝著受害人的遺物。我今天的任務(wù)就是整理這些東西,盡量找出有價值的線索。說完,他們顧不上休息,直接出去繼續(xù)偵查了。
南方初秋的陽光透過窗外的大榕樹暖暖地灑進房間里,讓人不由感念自然的美妙、生命的美好,而我卻要開始面對一個剛剛逝去者的遺物,這個殘酷的事實就發(fā)生在若干個小時前,距這間屋子幾百米之外——我推開窗子,就可以遠遠看到那片草地。我把塑料袋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在桌子上:幾件小碎花的裙子,質(zhì)量很差,很明顯是街邊小攤買的那種;兩個玩具娃娃,都只有巴掌大一點兒,其中一個小熊用扣子做的眼睛已經(jīng)掉了一只;兩個塑料飯盒;幾個塑料發(fā)卡;一個看不出品牌的隨身聽,裝著一盤盜版的“港臺金曲大全”;還有三個薄薄的塑料皮日記本,綠色的兩個,紅色的一個;幾封已經(jīng)拆開的信。這些,就是那兩個姑娘在這個城市里的全部生活,它們,尤其是那些日記本和信件,開始向我傾訴發(fā)生在死者身上的故事。
她們是遙遠大山里的孩子,家里很窮。姐妹三人都在這個城市里,大姐也只有20歲,在另外一個工廠做工。受害的是老二和老三,在我們轄區(qū)的一個工廠。其實她們還有一個弟弟:日記本里夾著一張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山坳里的一棟老屋,周圍雜亂地長著一些樹,四五十歲的瘦削男子坐在簡陋的長條木凳上,腿上抱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旁邊坐著他的頭上包著頭巾的妻子,背后站著三個閨女。三朵金花之后終于有了龍種,畫面上父親笑得最為開心。母親的頭側(cè)著,眼睛向左上方抬著看鏡頭,長期苦難的日子使她在本該高興的此刻,表情依然有些羞澀、凄苦。后排和母親眉眼酷肖的大姐和二姐目光中掩不住自豪:她們剛從南方回來,給父母帶回了錢,還借來一臺傻瓜相機給全家照一張全家福。三妹不太高興,不能像兩個姐姐一樣進城打工、看外面的世界,因為那時她實在太小,去了也沒人敢雇她,只能等明年再說了。穿著最漂亮的是那個男孩子,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他表情最為自然、放松。
照片上,長得最漂亮、笑得最燦爛的是二姐,昨天晚上,她被刺身亡,19歲。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是的,野百合也有春天。貧窮的山村姑娘的日記本里,仔仔細細地貼著港臺“四大天王”和毛寧、楊鈺瑩的貼畫,一筆一畫地抄著正在流行著的歌曲《明明白白我的心》。還有一些文字,述說著車間里的日?,嵤?,包括關(guān)于某月因違紀被扣100元錢的痛心疾首,包括某月獎金數(shù)量全班組最高的欣喜若狂,包括一位長相英俊的男同鄉(xiāng)對自己的照顧和關(guān)心。更多的文字則是對家人包括可愛弟弟的思念,對父母辛勤勞作的關(guān)切和牽掛——出身貧寒的善良姑娘大抵皆如此。
一段時間以來,姐妹倆人的煩惱都來自那個二姐的“男朋友”,這里的信件,除了那個坐在板凳上的男子程式化的“家里一切都好”或者“你媽的病又犯了”之外,都來自另一個倔強的青年——他也還不到20歲,或許勉強還可以稱為少年。和她們一個村的,同時也是二姐的同學,或許只是眾多喜歡漂亮二姐的同學中的一個。但是體格健壯、荷爾蒙分泌旺盛的他,自覺地充當起二姐的“保護者”。他給二姐的來信總是以“親愛的妹妹”開頭。他說,自己馬上也要輟學來南方打工了,他埋怨“妹妹”只給三妹在這邊找了工作而不給自己找,他質(zhì)問為什么“妹妹”回老家不找自己而是找了另外一個男同學,他發(fā)誓一定要來南方找她。
事實上他真的來了!日記本告訴我,他其實來過兩次,如果算上昨天晚上來殺人這一次,應(yīng)該是三次。姐妹倆很恐懼,“男朋友”的自我角色定位非常堅定,并且毫不猶豫地住進了姐妹倆住著的女工集體宿舍,他睡在三妹的床上,那姐妹倆在恐懼中抱在一起擠在另一張床上。同房的其他女工對此習以為常:不是經(jīng)常有某工友人的男朋友或者老公來嗎?來了就和那個工友擠在一張床上,唉,大家都不容易!她們不知道,這次來的根本不是那個容貌端莊、沉默寡言的二姐的男朋友,19歲的二姐還沒有在自己腦海里勾畫出那個心中男子的模樣,但眼前這個絕對不是。她不知道怎樣應(yīng)對,那個還在盛行“媒妁之言”的山村里,父母根本不會教給她怎樣應(yīng)對騷擾;在這個操著不同口音的“聯(lián)合國”里,大家每天忙得死去活來,互相也沒有那么深的交往;大自己兩歲的姐姐在20千米以外的工廠打工,她同樣沒辦法幫助自己解決這一難題。身邊,只有比自己更瘦弱的妹妹,晚上當床下那個“男朋友”翻身的時候,她比自己抖得更厲害。她不知道該怎么辦,雖然她給這個自認為“男朋友”的男同學買了飯、管他住,但是始終在感情方面不著一字,即使是在他已經(jīng)威脅要殺人以后。
兩次來南方“尋找感情”的“男朋友”被激怒了,他的后面幾封信里,都只有一段話,惡狠狠的威脅。姑娘在恐懼中顫抖,在顫抖中堅持,直到昨天晚上,那個噩夢中的男人手持一把長刀從路邊灌木叢中沖出來,面對著手牽手默默走路的姐妹倆,狠狠地刺過去,先是“親愛的妹妹”兩刀,第一刀就直中心口,然后三妹一刀,回過頭來又給二妹一刀……
陽光的溫暖不復(fù)存在,我感到徹骨冰寒。
推門進來的是熊哥,背后跟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瘦小女孩。熊哥從腋下把手槍卸下來,又指著那個小女孩說:“這是死者的大姐,把死者遺物交給她吧,讓她在遺物清單上簽個字?!?/p>
那個女孩走過來,她的上身穿著一件藍色的工作服,牛仔褲裹著兩條瘦腿,不停地抖動著。她居然是大姐?一米五不到,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她的眼睛里塞滿數(shù)不清的哀傷和無盡的恐懼。我把桌上的東西一樣一樣交給她,她把每樣東西都拿在手上,看一下,然后裝進了黑塑料袋里,拿到那張照片時,她的眼淚一滴滴落下來,覆蓋了全家人和二姐燦爛的笑。
簽完字后,她順著墻角一聲不響地走了。熊哥說:“那個姑娘還要趕緊去醫(yī)院看老三,那個老三還昏迷著沒有醒來呢?!?/p>
辦公室里,我和熊哥都沉默了。我的目光飄向遙遠的山村,狹隘、自私的獸性毀掉了兩個年輕的生命,毀掉了整個家庭最后一點微弱的希望。真的無法想象,那個照片上的人們,將如何承受這猝不及防的巨大打擊?我在心里咬牙切齒地詛咒謾罵:哪天抓到兇手,一定先狠狠地給他些顏色!
熊哥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揉揉布滿血絲的眼睛,打完一個哈欠,咬著牙告訴我:“抓不到兇手了!”
我急切地問:“為什么?”
熊哥重重地嘆了口氣:“他——自——殺——了!”
嘿!我的拳頭狠狠地擂在桌上!沒有懲惡揚善、手擒兇頑的巨大遺憾,如同剛剛加速飛身騰起卻無處落腳而突然墜入深淵。作為一個警察,對于惡者沒有懲罰,就是對于善者的虧欠,巨大的失落感伴隨了我好久。
雖然后面的日子夾雜著更多的案子漫卷過來,我的情緒也不再如當初那般沖動,但是我仍然常常想起那個案子。內(nèi)心里為正義而戰(zhàn)斗、堅持的決心,日日滋長,從未停息。
冬夜蹲守記
那是個周末,我本來有著極其重要的事情,但中隊負責人依然很堅決地安排我值班,我始終沒有進化出對“工作需要”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的申辯和反駁功能,于是帶著同組的小李兄弟踏踏實實地處理違章、上路巡邏。直到黃昏時分,高速公路兩邊的村莊炊煙四起,氤氳著和暮色混為一體,停車糾違時甚至可以隱約聽得到母親喊兒子回家吃飯的聲音,越來越強烈的饑餓感催促我們抓緊時間回中隊吃飯。
馬上就要到收費站的時候,在一個彎道處遇到一輛爆了胎的大貨車,車身占用了半個行車道,車上的貨物裝得很高,一看超載就很嚴重,朝著路外傾斜得很厲害,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去。我們趕緊在車后按規(guī)定拿了幾個反光錐形桶,擺在車后很遠的地方以保證安全。司機是個年輕人,正拿著電話緊張地聯(lián)系補胎??吹轿覀?,他冷冷的話語中透著一種任你宰割的抵觸情緒:“爆胎了,輪轂都毀了,剛聯(lián)系了附近一個補胎的,他去西安進貨,今天半夜就可以修好?!?/p>
“拉了多少?”這是一輛載重量五噸的黃牌車,但自行加了高幫,貨物堆裝得很高。
“大概十多噸吧。”年輕的司機撇了下嘴。
“恐怕二十噸都不止!”小李說,“貨單拿出來看看!”貨單是貨主給承運人的合同,一般會詳細列出貨物名稱、數(shù)量、起運地點和卸貨地點。
司機推三阻四,折騰了半天才從駕駛室里拿出貨單,一看嚇我們一跳:車上拉著四十幾噸楊木,從新疆拉到江蘇去。據(jù)司機說,這些木頭是要拉到江蘇某個地方做家具的。
我們很氣憤:“五噸車要拉四十多噸,超載近十倍!能不出故障嗎?出了故障然后占道修車,多少車毀人亡的交通事故都是因此釀成的!”但是我們也沒辦法:我們沒有清障車,而且這樣重的車就是從社會上租來清障車也拖不動。滿路上都是這樣超載嚴重的,中隊總共就五六個人,值班的除了內(nèi)勤,就我們兩個人,所謂的卸貨轉(zhuǎn)運最起碼也得一天時間,我們還要不要上路處理其他事情呢?所以,我們留下錐形桶,暫扣了駕駛證,交代司機注意安全,修好車后到中隊接受處理。當時,我們只能這樣。
巡邏車拐出了收費站,我的心卻突然提了起來:新疆?楊木?新疆林木那么寶貴,怎么會如此大規(guī)模采伐出賣?莫非是盜伐倒賣的?
我想起某本雜志上關(guān)于新疆胡楊木林被盜伐毀壞的報道。那個時候我所工作和租住的地方雖然就在一個著名旅游區(qū)但卻依然閉塞。有一次去附近的打字部打印一份事故處理文書——我們中隊沒有電腦,事故文書都是手寫好然后到打字部去打,見到一個游客拿出一個精致的玩意,讓打字部的姑娘幫著把里面的照片倒出來,那人說這東西叫閃存,又叫U盤,可以存上百兆的文件。我們都目瞪口呆:天哪,我的三寸軟盤只能存一兆東西,還常常損壞,這個東西居然可以存上百兆,太神奇了!當晚回家我還專門給妻子講了這個奇聞,并且一起感慨了半天。
由于縣城里的書店只有教輔材料,我們既不上網(wǎng),也不太看電視,那段時間里,我的精神世界主要依靠各類過期雜志構(gòu)建。遇到可以休息的周末,我會坐上班車去趟西安,在專門賣過期報刊的小店中,以每本一兩元的價格買一堆撕掉扉頁的幾個月前或者一年前的舊雜志,當時最喜歡的是《鳳凰周刊》,因為其中每期還會附一張光碟,那里面,會有更新奇更遙遠的信息。正是靠著這些今天看來品位并非最高的印刷品,我努力在遙遠的縣城里繼續(xù)滋養(yǎng)自己的靈魂,維護自己的堅持。關(guān)于新疆胡楊林被盜伐的報道就來自于此,記得自己看書時氣憤難當,拍案而起。今天,這樣的事情就在我的眼前,我怎么能輕易放過?
巡邏車停在收費廣場上,天已經(jīng)黑了。胃一遍遍地給我們提意見,真的餓得咕咕叫了。我跟搭檔說讓我和林業(yè)派出所的人聯(lián)系下,交給他們我們就沒事了。小李點點頭:“快點,要不就餓死在這了?!彪娫捘穷^,林業(yè)派出所的領(lǐng)導聽了情況后很激動,說:“那很可能有問題,這是個大案?。∧銈兿炔椴樗袥]有木材運輸手續(xù),如果沒有我們馬上派人過去。”我們對視了一眼,先墊點再上路吧!就在附近路邊的小攤上每人要了碗扯面,趁著下面的時間,我到外面給妻子打了個電話,我知道她此時此刻一定非常焦急地等待著我。我說遇到點事,可能要晚點回來。妻子略微停頓了下問大概多長時間,我說就一會兒,讓她到門口自己去吃點東西。然后鼻子有點酸,這時我的面好了。
吃完飯,我們直接上了高速。那個司機說自己有木材運輸手續(xù),拿給我看,我不懂這個,就又給林業(yè)派出所的人打了電話,他們說即使有手續(xù)也可能是偽造的,他們正在想辦法派人過來,不過大概需要一個小時。我們等了兩個小時還沒等到他們,搭檔說,還是回趟中隊吧,晚上太冷了,得把多功能服穿上。
回到中隊,再給林業(yè)派出所的人打電話,那邊說,今晚他們來不了了,還是需要我們把車先控制住,他們明天一大早就過來。
怎么辦?盜伐偷運不是交警的職責范圍,但我也依然無法說服自己撒手不管,這輛車晚上修好就會隨時離開,除非我守住那輛車,把它交給林業(yè)派出所的人——畢竟,這可能會牽扯一個盜伐珍貴林木的大案,作為警察,我不能讓它從我的手上溜走。
這個晚上要去守候,我得說服兩個人。
一個是我的妻子。她已懷胎九月,后天就到她的預(yù)產(chǎn)期,我們原計劃今天就要去住院的。雖然她其實不需要說服,因為對于我她從來都是無條件支持,從談戀愛以來,因為我的忙,我們甚至連一場電影都沒看過,更不要說一起出去旅游,但她從來沒有抱怨過。我風里來雨里去,沒日沒夜地工作,難得兩個人浪漫一次、奢侈一次,去縣城吃一次火鍋,魚剛煮熟我還一口沒吃就接到電話必須馬上趕到事故現(xiàn)場,她也從來沒有抱怨過。但是這個時候——臨產(chǎn)的前夜,對于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足夠特殊。華山腳下、中隊旁邊我們租住的小屋里,身形臃腫的她看我吃她削好的蘋果時還穿著制服,眼神有點疑惑。我鼓足勇氣:“路上有輛車,有點問題——可能涉嫌一個大案子?!彼裁匆矝]說,停了一會兒,默默起身把已經(jīng)關(guān)掉的手機又重新打開,給我取出了厚厚的多功能服,輕輕地說:“注意安全,注意手機,萬一有什么情況,我給你打電話,一定要能接得通?!?/p>
另一個需要說服的,是我的搭檔。從早上開始,我們倆已經(jīng)忙活了十一個小時,夠累了,他已經(jīng)靠在值班室的床上睡著了。我先把值班電話呼叫轉(zhuǎn)移到我的手機上,然后狠狠心叫醒了他。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警校畢業(yè)生,他只是遲疑地問了一句:“可不可以交代給收費站?”我說:“這一路出口太多,咱也不知道人家會從哪個收費站離開呀。”他便再沒說話,默默地起身去發(fā)動了車。
那個夜晚很冷。我和搭檔談了很多也許不會再向任何第三個人說起的悄悄話、真心話,因為我們都很疲勞,只有不間斷地說話,才能避免睡著,我不停地說,還有內(nèi)心慚愧希望得到理解和寬恕的意思。到了后半夜起了西北風,更冷了,擔心那個南方司機扛不住北方這么低的溫度,我們把他叫進車里,打著車,開了暖風,一起暖和暖和。那是一個和我同齡的小伙子,他很不理解我們?yōu)槭裁凑乖谶@里陪著他,勸我們早點回去休息,我們說這地方危險必須要保護他。
司機也是心急如焚,說必須抓緊趕回江蘇老家去,因為后天自己的老婆就要生產(chǎn)了。就這樣,一個兩天后就要當爸爸的違章并且被懷疑違法的司機和一個兩天后就要當爸爸而拋下臨產(chǎn)妻子堅持通宵守候的交警,在渭北凌晨的刺骨寒風中,一起擠在福萊爾警車的狹小空間里,一起談對于即將到來的小生命的期待。黎明到來的時候,修理工的人帶著新的輪轂回來了,小伙子立即和修理工動手更換輪胎,他們緊張移動的身影被初升的太陽拉得很長,在路面上形成錯亂斑駁的復(fù)雜圖案,如同一出劇情跌宕的皮影戲。那一刻,我突然想到,這個人或許無法趕回去迎接自己孩子的降生,心中突然有了一絲憂傷。
車修好了,我們押著這輛車到了最近的收費站院子里,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林業(yè)派出所終于來了一個人,他對于星期天大清早就要來辦這個差事似乎很不滿意,從面包車上下來后嘴里一直嘟嘟囔囔。他拿過手續(xù)隨便看了一眼,然后對我說:“差不多吧!這業(yè)務(wù)我也沒干過,所以我也說不清楚,你說自己一個交警干嗎管這事……讓人家走就完咧,真夠閑的!”然后揚長而去。
我目瞪口呆。我忘記自己是怎么回到中隊交接班的。只記得我給處理完超載和違停的司機招招手:“趕緊回去照顧媳婦吧!”可當我回到出租屋時,當我聽到妻子取開頂門的杠子時,當我聽到她扭動門鎖慢慢打開門時,我趕緊低下頭,不敢看妻子那焦急等待、關(guān)切詢問的眼睛,直接把自己埋在被窩里,重重的寒意包裹著我,攥緊拳頭咬緊牙關(guān)強忍著依然不能阻止從瑟瑟發(fā)抖轉(zhuǎn)成默默抽泣。
其實,類似的情景在我奇葩的人生中并非孤例,因此而產(chǎn)生的尷尬和羞辱我大都已經(jīng)淡忘,但我永遠清晰記得那個夜晚、那個日子。因為,第三天,我兒子在地區(qū)婦幼保健院順利降生,我給他取名“一正”,希望他做個走得端、行得正的人,也希望以后有機會,能給他講講這個發(fā)生在他生日前夜的故事。
為父之道
當知道“蝴蝶效應(yīng)”這個名詞的那一瞬間,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的是父親輕輕皺起的眉頭。父親沉默寡言,但家法很大,每當他的眉頭輕輕地一皺,就像那只在巴西的蝴蝶輕輕拍動翅膀,我的心中立即一層寒意:我馬上面臨一場急風暴雨般的胖揍,其烈度絕不遜色于得克薩斯州的那一場龍卷風。
這就是我對“父親”這一概念的最初判斷:威嚴、果斷、嚴厲,甚至可以威嚴到不講情面,隨時可以翻臉;果斷到不顧方法,曾經(jīng)一次打斷過三根柳條;嚴厲到不能辯解,辯解只能變本加厲、雪上加霜。
但是,這沒有影響我對父親的感情:我敬畏他、服從他,并且打心眼里愛他。因為事情明擺著:這個家里,最重的力氣活都是他干,最難的事情都是他處理,他是這個家庭的頂梁柱、主心骨。他做的一切,出發(fā)點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這幾張嗷嗷待哺的小嘴,雖然有時候落腳點是我們的屁股。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也做了父親。
站在產(chǎn)房前,我還在腦子里反復(fù)思考:都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怎么沒有人說多年的兒子熬成爹呢?
雖然最終思考沒有結(jié)果,但我依然決定:我要做個嚴父,要做一個像我父親一樣在孩子面前無比權(quán)威的爹!
可是,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個紫光燈下蹬著腿的可愛精靈時,我的堅定立場迅速被軟化了:除了笑,不停地笑之外,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要知道,我本打算首先給他一張冷峻的臉的!當他把第一泡尿撒到我的胳膊上時,我已經(jīng)全線潰敗、淚水盈眶:這我娃的尿,怎么一點都不臭呢?
孩子慢慢長大,也常常惹我生氣。例如兒子撕毀了我視若珍寶的一本書,例如兒子畫花了我剛刷好的墻,還有,兒子還有一段時間特別愛抓人、咬人!我得經(jīng)常跟同事們解釋:我的臉是我娃抓爛的,不是他媽!
可是,無論我的眉頭皺得再厲害,兒子從來沒有害怕過我。沒辦法,我只好提高表達憤怒的烈度,我批評,然后訓斥,然后更大聲地訓斥、更更大聲地訓斥,兒子愣了一下,看看我,又一把抓過來!
我掄起巴掌——又收了回來。好,小子,你厲害,過年回去,讓你爺爺收拾你!
過年回家,父親很高興,卻依然冷面:“來,讓我抱抱?!蔽亿s緊指揮:“去,到你爺爺那兒去!”兒子蹣跚著走過去,直接在父親臉上抓了一把!
我頓時五內(nèi)俱焚!兒子,你壓根不知道眼前這人有多厲害,你這是真真正正地在太歲頭上動土呀!
兒子,別怪我,這下,我可真要打你了!
說時遲,那時快。父親一把把我兒子護在懷里,沖我暴喝一句:“你敢動我娃一下!”
我一愣,偷眼一看,那眉頭皺得好緊。
兒子,我想說聲謝謝你
孩子,也許你還不了解,對于任何人來說,獲得快樂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對于我們來說,你是帶來最多、最純粹快樂的天使。
2002年11月4日凌晨,你在渭南市婦幼保健院里發(fā)出了對于這個世界的第一聲問候,也正式宣布了對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一項任命:我當“父親”了!當我沖進產(chǎn)房,你正蹬著腿,在紫光燈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首先向你打開的一隅,臉上掛著最平靜、最純真的笑容。護士說,你只哭了一聲,小聲哼了兩下,就開始微笑了。
我的兒子!我的堅強的兒子!那個瞬間,我被幸福和快樂擊了個正著,澆了個精透,醉了個徹底!
后面的歲月依次展開。當你在姥爺姥姥的精心照顧下短短幾天就變得白皙健壯時,當你在僅僅幾個月時間就發(fā)出“爸、爸”的音節(jié)時(你媽媽堅決認為這只是無意識的嘴部活動,為此她還生了氣),當你第一次離開攙扶的手臂蹣跚前行時,當你第一天上幼兒園背著小書包回家時,當你第一次自己獨自坐地鐵從出口走出來時……許許多多這樣的場景都深深印在我和媽媽的腦海中,成為我們恒久快樂的理由。時至今日,每次見到別的比你小的孩子時,我們總會不自覺地想起你的那個時期,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每天晚上臨睡前你的任意一句問候、任意一個表情,每每可以讓我和媽媽咂摸許久,溫暖許久,這也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
當然,更多的時候,你帶給我們的快樂已經(jīng)和生活渾然一體了,就像空氣一樣,既平平淡淡、真真切切、須臾不可離開,又無影無形、不用時時掛在嘴邊。
可是,今天,整理你的作文,我再一次被巨大的驚喜擊中了。因為,兒子,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你真的是個天才!
首先打動我的,是你二年級時寫的《黃豆生長日記》。幾顆在舊果凍杯底發(fā)芽的黃豆被你寫得那么生動有趣:有男生豆子、女生豆子之間的可愛斗嘴,還有查緝害蟲的破案懸疑。我查了一下,那年你才7歲多一點,你是怎么做到的?
三年級時,你寫了《假如我會變》。為了幫助一個忘了帶課本的小朋友,你變成了《神奇四俠》中的“羅伯特”——因為忘了能把身體變成各種形狀的“里德”的名字,你在作文里暫時叫他“羅伯特”,真是一個機智的選擇。更重要的是,你的作文描寫的情景完全得益于對生活的觀察,所以那個小朋友和他的爺爺奶奶才會被你描寫得栩栩如生。
四年級時,你運用超級豐富的想象力,在白云山上的白云城里,講述了一個剝削和反剝削的故事:正義的兔子機智得揭露了對方使用高科技產(chǎn)品的作弊行為,從而取得了比賽的勝利,幫助白云城里的人們擺脫了苛捐雜稅的壓迫??墒牵顬樯衿娴氖牵氵@個精彩故事的骨架居然是“龜兔賽跑”!
這一年的暑假,我們自駕到甘肅、青海旅游。你堅持每天寫日記,回來整理成了《蘭州之旅》和《快樂的青海之旅》兩篇作文。今天翻看一遍,我們的那次快樂旅程又歷歷在目,尤其是你在黃河邊和青海湖邊上吟誦課文《觀潮》的情景……
五年級時,你以細膩的筆觸講述了一場“精彩的足球賽”,起承轉(zhuǎn)合和人物對話都非常有特點。只是其中把“只考了60分”作為一句最侮辱人的話,也許是當時我們對你的分數(shù)要求有些極端和過分,才使你有了這樣的認識。當然,六年級時的那篇《養(yǎng)蠶》也是非常不錯的,它還為你贏來了人生的第一筆稿費呢。
那么,六年級的代表作又是哪篇呢?你說最喜歡那篇《木船》。當然,你們敬愛的“老魏”對這篇評價最高,所以你最自豪。同時,我覺得《對蠶好一些》和《一定有蟲》兩篇也相當不錯;尤其是《一定有蟲》那篇,簡直可以說是一篇警示世人的寓言。也許是因為書寫的原因,老師對這兩篇的評價稍遜,你可一定要記住這個教訓。
你還記得自己的第一部小說嗎?那篇你三年級時獨立創(chuàng)作的《飛天豬與小仙獸貝貝》,居然有12章4200多字,真是不簡單呀!
整個中午我都在翻看你的文章,口中一再地喃喃自語,心情一遍遍地被喜悅洗刷,充滿了成就感,這樣的心情也是好久都沒有過的。謝謝你,孩子!
過了一會兒,我又忍不住笑了。如果我把這一切都歸功于你的天賦,其實就是攬功于自己。不可否認,這些成果得益于你的勤奮和思考,但更要感謝的其實是教會你學習和思考的老師們。
你也許還不能完全清楚,在你成長的這六年小學時光里,我們的社會環(huán)境其實并不是最好的,堅守職業(yè)操守成為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是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能幸運地碰到很多好老師:第一任班主任于涵玉老師給了你那么多的肯定和鼓勵;第二任班主任魏峰老師給了你那么多的幫助和引導;教你數(shù)學的可敬的劉老師,不僅多次給你補課,而且長期從生活上關(guān)心你、幫助你。還有這六年來教導過你的西安小學許許多多的老師和領(lǐng)導們,他們堅守著教書育人的崇高信念,盡職盡責、嘔心瀝血地培養(yǎng)你成長,我想借你“作品集”的一角,表達一位學生家長對他(她)們最崇高的敬意!
一個結(jié)束,必然預(yù)示著一個開始。你小學畢業(yè)的時候,又給了我們一份新的驚喜:通過努力,你考上了一所不錯的中學。我也期待著,一直陪伴著你,不斷分享你人生中一個又一個成功!
寫在2008年的第一個工作日
其實今天不是元旦過后,而是春節(jié)過后的正月初七。雖然我仍然感覺非常疲倦,但我知道,這是對自己至關(guān)重要的一年,新一輪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打響,我是沒有退路的。今天,我要思考的是應(yīng)該怎樣過好這一年。
第一,我應(yīng)該更加細心。目前我在最注重文字準確性的部門從事著專門的文字工作,除了自己把好關(guān),沒有任何人有義務(wù)再為我修改錯別字了,這一點必須十分清楚。2007年在文字上出過許多不該出的錯誤,領(lǐng)導包涵了,自己甚至沒有意識到;2008年就不能再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因為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個新同志了。要知道,這樣的問題會嚴重損害自己的形象和威信,會使別人對自己的能力產(chǎn)生懷疑。今年的目標是:在文字和格式上成為范文,決不能把問題上交給領(lǐng)導或別的同志,這是首先必須做到的。
第二,我應(yīng)該更加勤勉。做文字工作,就應(yīng)該有德國人的那種嚴謹,文字水平力求最高,格式和規(guī)范無可挑剔。我既然選擇了這里,就決不能再以別人如何敷衍工作來對比現(xiàn)在的刻板了,要知道這種刻板是幾代人“字警”一以貫之形成的,是一種光榮的傳統(tǒng)。既然我來了,就要適應(yīng)這種風格,甚至發(fā)揚這種風格,決不能敷衍了事,自己不滿意的東西決不出手。勤勉還要表現(xiàn)在多出成果上,客觀地講,自己在理論文章和綜合調(diào)研方面是有一些優(yōu)勢的,問題是這些優(yōu)勢如何通過源源不斷的調(diào)研成果表現(xiàn)出來,如何讓自己已經(jīng)想到甚至已經(jīng)有了一定程度思考的東西以文章的形式固定下來,否則這樣思考的價值又怎樣體現(xiàn)呢?那天與老朋友談的不正是這個問題嗎?很多時候,自己的惰性傷害了自己的希望,甚至工作的快樂。為什么不可以更充實一些呢,不讓自己的回憶少一些遺憾呢?再補充一點,大家都在說,現(xiàn)在老人幫我?guī)е⒆?,我又沒有小孩的拖累,又正年輕,正是該放手工作、放手創(chuàng)造的時候,如果再過一兩年,老人的身體、小孩的學習這樣的壓力一一降臨,到時候后悔又有什么用?因此,我決不能放任這樣寶貴的時光流逝,要再對自己喊上三遍:“勤勉!勤勉!勤勉!”
第三,我應(yīng)該更加自如。我本來要說“豁達”,但實際上自己有時過于粗狂;我想換作“穩(wěn)重”,又怕自己更拘謹。寫成“自如”二字蘊含了以下意思:一是不能太隨便,這是個干活的地方,閑話能少則少,越少越好,否則難免自取其辱。二是不要太內(nèi)向,領(lǐng)導也需要適當?shù)臏贤?、交流,不要被自己的自卑緊緊裹住,該交往便交往,注意方式就行。三是不要太謙卑。應(yīng)該謙虛、謙和,但不要謙卑,沒有必要,你尊重自己,別人才會尊重你。讓人欣賞,要靠真本事、真品行,不要低三下四,否則自己回憶起來都臉紅。
第四,我應(yīng)該更加“潔凈”。要拋棄一切壞習慣,為自己的兒子做好榜樣。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喜歡、不崇拜他,這個人的人生絕對不算成功。這一點十分重要。另外,未來社會對公務(wù)人員的要求越來越高,監(jiān)督越來越嚴,一言一行不慎就可能成為社會譴責的目標、眾人指點的笑料,唯一的辦法是潔身自好,不越雷池半步,在家里做好父親,多給兒子一點愛;閑暇時候,抓好學習,不要只滿足于做雜家,要做專家;上班時間做好本職工作,業(yè)務(wù)強一切才有基礎(chǔ)。
就這些。記住,并且實施了才算數(shù)。
當然,少玩手機。
一天中的一年
第一遍鬧鐘是六點二十分。大部分時間是妻子起床準備早餐、送孩子上學,在他們的躡手躡腳和匆匆忙忙中,我往往還可以睡一個溫暖的回籠覺,直到第二遍鬧鈴在七點十分響起。
早晨也是從春天開始的。從家到單位這三千米,正適合每天步行去上班。打開單元門,迎面便是溫和又涼爽的晨風,院子里的灌木蓬蓬勃勃地頂出一簇簇的嫩芽,柳樹搖擺著綴滿淺黃葉子的枝條,幾樹玉蘭花華麗地綻開了。櫻花含苞待放,只有短短長長的一些嫩芽,從深紅的枝干上漸次露出頭來。我貪婪地看道旁每一棵櫻花樹,心中揣測它的顏色,暗暗祈禱它開得緩慢一點:雖然盛開時確是熱情萬端、絢爛如云,可是只隔一個周末,再踏上這條路時就會看到所有花瓣全部凋落填滿了樹坑,我不愿看到這一幕,因為那時雖然春已盛,雖然道旁“百紫千紅花正亂”,但卻“已失春風一半”了。春天,總是太短太匆匆!
路上總會固定遇到一些人:立交橋底下那個永遠叼著旱煙袋的修自行車的瘦小老漢,過馬路時依然手持手機看劇不停歇的長發(fā)少女,未開門的汽車銷售店門口獨自一人伴著《荷塘月色》起舞的老嫗,公交車站推著小車賣煎餅果子時刻觀察城管動向的小販,藥店門口大口吃著包子等待開門的店員,圍成一圈喊著口號的即將開始發(fā)廣告的房產(chǎn)銷售員,以及那個一年四季光著膀子跑步的精瘦的中年男子……他們迎面而來,又擦肩而去,他們每天都變,卻又始終不變,和這個城市的車來車往、云卷云舒、陰晴雨雪一起成為每天上班路上的背景。
八點之前我會走進單位大門。這個單位,和許多其他單位一樣,其優(yōu)勢和劣勢都顯而易見,但無論怎樣評說、愛或不愛,它都按照設(shè)定的規(guī)則緩慢而堅定地運行著,我只是這架機器上的一個零件——“螺絲釘”,給我一個安身立命所需要的最低的物質(zhì)基礎(chǔ)。這里的人,熟悉或者不熟悉,樓道和電梯里可以輕輕招手致意,辦公室和餐廳里可以適度交談,午間乒乓球臺上還可以抽殺呼喊,其中還有很多寬厚善良的長者,很多睿智平和的同齡人,有血有肉,真真切切。在這里我像個農(nóng)民一樣,把分給我的工作當成我的莊稼,不誤農(nóng)時,精耕細作,爭取更好的收成,讓我和家人有飯吃,也讓更多人有飯吃。我也珍惜田間地頭休息時的閑暇,喝一口發(fā)苦的釅茶,揮一把滿臉的汗水。不遠處的車馬喧騰,不管他是投機倒把、發(fā)財致富的商人張三,還是費盡心機、貪污受賄的官員李四,我都不會羨慕。
每天下午五點半會準時接到一個電話,妻子告訴我她要出發(fā)了。她每天上午繞一圈送孩子到學校,孩子下午放學自己回家,所以下午她要繞一圈來接我。我的回答總是不用,我想走回去,她的理由很多,例如為了不讓我戴耳機以免將來耳聾、為了讓我?guī)退脰|西、天氣不好會下雨等,然后下午六點左右我的手機會再次響起,按照約定這個電話不用接,我關(guān)電腦下樓,她會準時出現(xiàn)在大門口。然后她換到副駕駛,我邊說著“下次停車再靠邊點”一邊開車掉頭。
晚飯后是學習時間。我們讀書,兒子寫作業(yè)。最認真的肯定是兒子,作業(yè)量確實比較大,雖然沒有其他家庭夸張到夜夜十二點,但是寫到十一點是家常便飯,經(jīng)常累得牙都不想刷就倒頭睡下,直到第二天六點二十五被叫醒。也許對孩子來說,最不能忍受的還是那些苦口婆心的危言聳聽,這樣的戴著溫情面紗的“恐嚇式關(guān)愛”從幼兒園就開始了:主題只有“你可要認真學習”,狀語從“明年就大班了”,到“明年就小升初了”,再到“明年就考高中了”,甚至“下月就要期中考試了”“下周就要月考了”……我們身陷矛盾甚至痛苦之中,一方面我們更希望他快樂健康陽光,另一方面又擔心他若不更優(yōu)秀些將來生活如何更加幸福。我們的爭執(zhí)便常常因此而起,她批評孩子時我覺得要求過高顯得無厘頭,我批評時她又嫌方式太粗暴內(nèi)心受不了。晚上孩子睡了,我們彼此的氣還未消完,背對背睡下,直到有人想起孩子的某個小小進步——“語文老師這節(jié)課表揚他了”,或者“昨天他數(shù)學作業(yè)又是100分”,于是春風化雨,兩個人就又開心了。
周末只有第二遍鬧鈴,我會選擇回趟老家。上午吃過早飯驅(qū)車上西寶高速,中午之前就可以坐在家里了。當我疲倦、郁悶的時候,那里是我放松休憩的最好選擇。到家母親的第一句話往往就是:“咱吃啥?”我往往會在攪團和燃面中選擇。小時候,麥面少,記憶中早飯是玉米面糊糊,午飯是玉米面攪團,晚飯又是燴玉米面攪團,我的胃由此對玉米深惡痛絕,所以今天吃的攪團也要麥面做的,更多的是回味一下那種感覺。后來糧食夠吃了,每天都能吃到母親搟的面條了,但第一碗撈干的給作為主要勞力的父親,第二碗撈干的給上學的我,剩下她和弟、妹只吃一點湯面條,愛吃撈面條和吃湯面分別成了我和弟弟保持到今天的習慣。
面下好了,還要端到門口蹲著吃才正宗,我們那里的方言叫“圪蹴”,遇到門口過往的村人還要招呼“吃了沒?在這盛一碗吧!”如果鄰居家吃的不一樣,還會交換著吃一碗??晌遗至耍呀?jīng)蹲不住,得坐凳子了,而且村子里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于是我挨著父母安靜地坐在門前的太陽坡里,邊吃邊聽他們講最近村里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村里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兒童,最經(jīng)常發(fā)生的就是誰家的老人又去世了,誰家的孩子又被接到縣城上學去了,村里的小學只剩七八個孩子了。太陽底下曬得暈暈乎乎的,再在炕上躺一會兒,給父母留點錢,我就又該出發(fā)了。車發(fā)動了,揮手和父母告別,父母重復(fù)著每次同樣的叮囑:開慢點、平常和娃吃好些、晚上早點睡別看那么久的書,我一句一句說著“好、好、好”,不好意思解釋我現(xiàn)在晚上看書少了,換成整夜看手機了。
這幾天西安下了今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等雪停住后孩子也放了假,關(guān)了早上的鬧鈴,突然發(fā)現(xiàn)春節(jié)已經(jīng)近在眼前。很慶幸這一年就要結(jié)束的時候,除了鬢角的白發(fā)稍微多了幾根,心里不像前幾年那么輕飄飄的惶恐,細細思考原來是因為收獲了許多的恩惠和溫暖。
我要感謝家人,你們給了我模模糊糊卻又實實在在、簡簡單單卻又真真切切的幸福,讓我體會到人生的意義、生命的本質(zhì)。
我要感謝朋友們,與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能品嘗“與有肝膽人共事”的快樂。
我要特別感謝母校西北政法大學,又一次接納了我這個木訥愚鈍的“老學生”,錄取我為2015級博士研究生。在長安南路300號,我又一次次走過二十多年前走過的那些道路,一次次走進雖略顯陳舊但依然巍峨的圖書館。書庫里,翻出一本19世紀80年代出版的《牛虻》,恍然又是躲在新西樓504室廢寢忘食、一目十行的情景,最后幾頁上幾點水漬,莫非正是少年的我留下的幾滴悲傷的淚痕?
過年了!給兒子買了他期盼已久的山地車,回家路上他激動地摁著車鈴:“過完年你們不用送我,我要自己騎車去上學了?!边@是一個自立自強、特別懂事的孩子,看著他的背影,我在想,明年的第一遍鬧鈴應(yīng)該設(shè)到幾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