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在場

葉朗

四月的詩有光，有靈氣，有優(yōu)雅的氣質(zhì)。

四月的詩有光，這是心靈之光。宗白華說：“一切美的光是來自心靈的源泉：沒有心靈的映射，是無所謂美的?！痹谥袊缹W(xué)看來，“心”是照亮美的光之源。四月詩的光是從四月的心靈中發(fā)出的，它照亮美，照亮人生，照亮存在的意義。

《致漂泊者》是這本詩集中的華彩樂章。這首詩寫蕭紅有如“燃燒的冰”那種燦爛而慘痛的人生：

蕭紅 呼蘭河底的一株水草，

亂流中你折斷了根，

在無法確定的命運里飄蕩，

沉浮于無窮無盡的沉浮。

雪飄落在熾烈的火，

注定是悄無聲息的慘痛和消融。

蕭紅 你不屬于那個時代！

燃燒的冰是你人生的肖像。

詩人沒有停留在對蕭紅的痛苦人生的追憶，而是用充滿贊嘆的語言，寫出蕭紅短暫人生中包含著神圣的永恒的價值：

你是自己的造物主，

漂泊是漂泊者的故鄉(xiāng)。

你用一生的時光在分娩，

在命運的詛咒里娩出生的意志！

被割斷了喉管的金翅鳥，

你用無聲的歌去歌唱，

那一個個旋生旋滅的靈魂，

怎樣熱鬧地生熱鬧地死！

掙脫一個風(fēng)暴繼而

縱身躍入另一個風(fēng)暴，

從一個問題到另一個問題，

淺笑是你向死而生的宣告。

這是一曲神光照耀下的靈魂的悲歌。這是美的神圣性。法國哲學(xué)家巴什拉說：“詩人在存在的門檻處言說?！薄巴ㄟ^一個詩歌形象，靈魂說出自己的在場?！边@首《致漂泊者》正是如此。這首詩把對人生的神圣性價值的追求融入蕭紅的生命歷程和人生苦難。這首詩是心靈、靈魂、人的存在的直接產(chǎn)物。讀者讀了這首詩，為蕭紅的“淺笑的人生”傷感，在傷感中思考存在的終極意義。

我們在這里看到馮至、卞之琳等北京大學(xué)前輩詩人對存在的終極意義進(jìn)行形而上沉思的傳統(tǒng)。四月在新的世紀(jì)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以對人生神圣價值的信念把它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使我們無比喜悅。

《我讀出了風(fēng)》是四月對當(dāng)代油畫家丁方的油畫的深度演繹。丁方在西北大地的高原上行走，他畫這崇偉的高原，畫七八千米的山峰。他用自己調(diào)制的混合材料，用浮雕和壁畫的手法，做厚肌理的堆積，畫出靜默的悲愴的山，圣潔的雪峰，神鷹的故鄉(xiāng)，而四月則從中讀出了旋轉(zhuǎn)呼嘯、席卷一切的風(fēng)，在皺褶的肌理中看到了時光的舍利：“面對著赤裸的山的悲愴，/在那粗礪的結(jié)構(gòu)和肌理中我讀出了風(fēng)。/讀出了禿山和紅河的秘密?！薄霸诒瘣淼撵o默中我讀出了風(fēng)，/讀出了從沉默的宇宙深處吹來的風(fēng)，/驚心動魄的皺褶和光的獨白?！薄霸谀俏邓{(lán)色的天幕下旋轉(zhuǎn)的風(fēng)，/是偉大的造物主的手。/托起了喜馬拉雅從地表分娩出的那一刻。//凝固了帕米爾奇跡般的崛起，/地下的巖漿 山巒與低谷的對峙。/它凝固了時間凝固了被遮蔽的真實?！?/span>詩人從丁方的群山中讀出了種群遷徙繁衍的歷史和祖先的面目，讀出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力量和精神追求：“風(fēng)在激烈的筆觸間席卷一切，/攜帶著金屬和塵土 呼嘯而過/雕刻出河川的身姿與祖先的面目。//雕刻出神話 文明 頑強的種群，/還有那苦難的基底上向死而生的崛起。/就像一部充滿神意的杰作?！薄霸谀巧降牧魈手杏酗L(fēng)鑄造的神殿，/有達(dá)·芬奇的追尋 有西斯庭教堂天頂?shù)氖ス?圣賢的亡靈正從那里通向天國?！?/span>

四月的心靈之光，照亮了丁方畫面上的天、地、神、人一體的永恒世界，那無比燦爛而又寧靜的世界，照亮了丁方畫中的歷史意蘊、精神強度和美的神圣性：靈魂渴望向高處飛升。

宗白華說：“藝術(shù)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彼脑碌摹吨缕凑摺泛汀段易x出了風(fēng)》這兩首詩，顯現(xiàn)的正是這種“藝術(shù)心靈與宇宙意象兩鏡相入，互攝互映的華嚴(yán)境界”。

四月的詩充滿靈氣。

四月的詩不是苦思苦想“想”出來、“擠”出來的，不是拼湊而成的，而是靈感勃發(fā)時噴涌出來的，就是陸機說的“應(yīng)感之會，通塞之紀(jì)，來不可遏，去不可止”，也就是王夫之說的“現(xiàn)量”?！艾F(xiàn)量”是現(xiàn)在，現(xiàn)成，顯現(xiàn)真實?！艾F(xiàn)量”是“天籟之發(fā)，因于俄頃”。“現(xiàn)量”是“因情因景，自然靈妙”。你看《風(fēng)暴》這首詩，從“托我在你的手心，/讓呼吸穿過那/順從的烏黑的發(fā)絲，/像是宇宙的風(fēng)，/吹散了黑色的云，/擦亮那斑斕的晚星”開始，到“遮天蔽日的風(fēng)暴，/像烈火一樣地吞吐，/吞吐著愛和死，/生的意志和狂熱，/分娩的眼淚和哭喊。/在這僵硬的世界，/奔突出一條新的恒河。/在那恒河的波浪中，/化為永恒的節(jié)奏。/神光下的羽化和飛升，/朵朵綻放的白蓮”，一直到結(jié)尾，“寧靜就像處女的淚，/滴落在遙遠(yuǎn)的天際，/滴在無限喜悅的/宇宙的心坎”。整首詩在瞬間傾瀉出來，酣暢淋漓，渾然天成。廢名曾說：“新詩要寫得好，一定要寫當(dāng)下完全的詩。”（《談新詩》）四月的詩就是這種當(dāng)下完全的詩，“現(xiàn)在”，“現(xiàn)成”，具有直接性和完整性。詩中寫愛的風(fēng)暴，像烈火一樣的吞吐，生的意志和狂熱，奔突出一條新的恒河，化為永恒的節(jié)奏，朵朵綻放的白蓮，最后意象跳躍，狂熱歸于寧靜，寧靜就像處女的淚，滴在無限喜悅的宇宙的心坎。詩人把情愛的高峰體驗寫得如此感性、絢麗而充滿芳香，這種體驗創(chuàng)造人生的一種新的經(jīng)驗層面，由無限喜悅和激情而上升為一種詩意的生存境界，最后在愛的沉醉中獲得與大自然一體的感覺，即與大自然同一的宇宙感。自有新詩，差不多每一位著名的詩人都寫過情愛的詩，但很少能寫得如此神妙。這是情愛詩的極品。

這本詩集中有許多寫情愛的詩，如《濕夢》：“你的微笑，/像一架秋千，/舞動著我的娉婷。/你的柔情，/似甜美的風(fēng)的撫摸，/月下的春水盈盈。/睜開眼睛/一個濕濕的夢，/落在了我的枕邊。/靜謐的空氣里，/還留有那/玫瑰色的溫馨。”如《宇宙在我們的唇齒間靜默無聲》：“你是一顆成熟的透著濃香的果子，/把沉甸甸的收獲的季節(jié)/采擷來 放進(jìn)我的微笑和渴望?！薄皵?shù)個世紀(jì)的時光終于邂逅，/迸發(fā)出電閃雷鳴 星河虹霓/宇宙在我們的唇齒間靜默無聲。//只有那始自肉體深處的花園/迎來了一朵一朵燦爛的花開?！?/span>這些詩句和意象，描寫生命和存在相遇時的高峰體驗，描寫達(dá)到自由境界的生命之愛和存在之愛，都顯出異樣的神采。

我們再看《未名湖的石魚》這首小詩：

柳煙 從天際垂下陣陣經(jīng)幡，

寫滿了無上的般若。

一尊石魚 終于在水里躍出，

噗通一聲 擊穿萬古長空。

這四句詩，也是天籟之發(fā)，因于俄頃，有如天外飛來，又完全是眼前光景。半個多世紀(jì)以來，未名湖畔曾經(jīng)走進(jìn)和走出多少大學(xué)者，他們每個瞬間的思考，都“寫滿了無上的般若”，都“擊穿萬古長空”。湖畔的陣陣柳煙，湖中這尊從水里躍出的石魚，充溢著形而上的意蘊，這種意蘊不是抽象的觀念，而是“像感覺一朵玫瑰花的香味一樣”（艾略特），讀者可以直接感覺到的。

四月的詩有一種優(yōu)雅的氣質(zhì)。

我們看《夏夢》：

花團錦簇的燦爛，

包裹在紫色的睡蓮的心里。

天空被燒出了一個窟窿 河床干枯，

夏天在蒸騰的空氣中漸漸沉沒。

我想起了一個細(xì)雨紛飛的夜晚，

月亮曾輕輕地墜入過荒蕪。

還有那耳邊的輕語和岸邊的燈火，

閃爍在未曾命名的時光的樂章。

再看《霜降》：

還來不及褪去最后的一縷絢爛

在隆重的謝幕中隱退，

就被這突如其來的蒼涼覆蓋了

光輝的余韻 秋天在四季的枝頭墜落。

燃燒的楓葉瞬間收熄住躥動的火焰，

遺落了去年此時的繽紛。

灰色的霜凍 把它提前交還給命運，

寒氣和僵硬從大地的深處潛行上來。

這些詩句的色彩、溫度、音韻、節(jié)奏構(gòu)建了一個追光躡影的意象世界，“吟詠往來，覺蓬勃如春煙彌漫，如秋水溢目盈心”（王夫之），這就是優(yōu)雅的氣質(zhì)。我們在這本詩集中到處感受到這種優(yōu)雅的氣質(zhì)。如《如果只是一片落葉》：“如果只是一片落葉，/也要向著你的微笑里飛去，/在你的絕美的手邊，/成為一枚獨特的書簽。//作為一枚書簽/接受你數(shù)萬次的撫摩。/和你一起駐留在沉思的瞬間，/凝視你 直到皺紋爬上你的眼角。//我周身的葉脈也要為你舒放，/舒放出一個絢爛的雨季，/不去憂慮生命的枯萎，/也無需恐懼在泥土中的腐朽。//我把臉放在你的手掌，/這是一片葉子的天堂。/我在你的氣息里陶醉，陶醉成細(xì)雨中的一株丁香?！?/span>又如《燕南園》：“常青藤厭棄一切荒謬的束縛/沿著破敝傾頹的籬墻，/在歷史的風(fēng)化中守望著夜空，/頭頂有燦爛星辰的照亮?！?/span>日常生活中最平常的東西，最普通的場景，一片落葉，一株常青藤，一只飛鳥，一杯咖啡，在四月這里都充滿詩意，透出高貴、優(yōu)雅的氣質(zhì)。

這種優(yōu)雅的氣質(zhì)，出自四月的對于人生、對于世界的審美的、感恩的心靈。四月一直以一種驚奇、興奮、敬畏甚至狂喜的心情體驗人生。窗外的一片葉子，是“宇宙間最驚心動魄的生命的圖景”。“我驚異于所有的飛鳥，/我用無限崇拜的眼神仰望過它們。/那歌唱著掠過大地時的輕盈，/這自由的印象永遠(yuǎn)只是第一次顯現(xiàn)。”“如果遇見和風(fēng)卷過白楊的枝頭，/請一定停下你的腳步 抬起頭顱/那是天使的手指觸動的豎琴 世界將/融化在那光里 領(lǐng)受那群葉的圣歌和祝福?！?/span>（《聽風(fēng)》）就像八十年前馮至說里爾克：“他懷著純潔的愛觀看宇宙間的萬物?！薄耙患挛镌谒車?，都像剛剛從上帝手里作成?！崩餇柨俗约阂舱f：“對于每個我們真實觀看的物體，我們不是第一個人嗎？”（《里爾克》）在這種審美的、感恩的心靈面前，世界上的一切都那么有情味，有靈性，與人息息相通，充滿了不可言說的詩意。四月的詩的高貴、純潔、優(yōu)雅的精神氣質(zhì)就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