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好日常在
從從容容地過日子,
看花開花謝,人往人來,
并不特別要追求什么,
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假如我有九條命
假如我有九條命,就好了。
一條命,就可以專門應付現(xiàn)實的生活??嗝牡溚踝诱f過: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與生俱來的千般驚擾?,F(xiàn)代人最煩的一件事,莫過于辦手續(xù);辦手續(xù)最煩的一面莫過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卻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機關發(fā)的,當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請人得在四根牙簽就塞滿了的細長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許多人的地址都是節(jié)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門牌還有幾號之幾,不知怎么填得進去。這時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須彌納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兩個字:“天堂”。一張表填完,又來一張,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各條說明,必須皺眉細閱。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種證件的號碼,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條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條勉強可以用來回信和開會,假如你找得到相關的來信,受得了鄰座的煙熏。
一條命,有心留在臺北的老宅,陪伴父親和岳母。父親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傾好動的人,喜歡與鄉(xiāng)親契闊談宴,現(xiàn)在卻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門,只能追憶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懷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孫女。岳母也已過了八十,五年前斷腿至今,步履不再穩(wěn)便,卻能勉力以蹣跚之身,照顧旁邊的朦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來,她便遷來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婦之家的瑣務,對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無絕人之路,我失去了母親,神卻再補我一個。
一條命,用來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職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務,做這件事不過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卻是專職。女人填表,可以自稱“主婦”(housewife),卻從未見過男人自稱“主夫”(house husband)。一個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這樣的神恩應該細加體會,切勿視為當然。我覺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稱職一點,原因正是有個好太太。做母親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負責,做父親的也就樂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實行的是總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儼然的元首。四個女兒天各一方,負責通信、打電話的是母親,做父親的總是在忙別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懷念著她們。
一條命,用來做朋友。中國的“舊男人”做丈夫雖然只是兼職,但是做起朋友來卻是專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讓他仗義疏財,去做一個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稱小孟嘗”,便能贏得賢名。這種有友無妻的作風,“新男人”當然不取。不過新男人也不能遺世獨立,不交朋友。要表現(xiàn)得“夠朋友”,就得有閑、有錢,才能近悅遠來。窮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友?我不算太窮,卻窮于時間,在“夠朋友”上面只敢維持低姿態(tài),大半僅是應戰(zhàn)。跟身邊的朋友打完消耗戰(zhàn),再無余力和遠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維持龐大的通訊網了。演成近交而不遠攻的局面,雖云目光如豆,卻也由于鞭長莫及。
一條命,用來讀書。世界上的書太多了,古人的書尚未讀通三卷兩帙,今人的書又洶涌而來,將人淹沒。誰要是能把朋友題贈的大著通通讀完,在斯文圈里就稱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讀書,是縱情任性地亂讀,只讀自己喜歡的書,也能成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詣地精讀,只讀名門正派的書,立志成為通儒。我呢,論狂放不敢做名士,論修養(yǎng)不夠做通儒,有點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寫作,就可以規(guī)規(guī)矩矩地治學;或者不教書,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讀書。假如有一條命專供讀書,當然就無所謂了。
書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隨便。老師考學生,畢竟范圍有限,題目有形。學生考老師,往往無限又無形。上課之前要備課,下課之后要閱卷,這一切都還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學生閑談問答之間,更能發(fā)揮“人師”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師出高徒”,未必盡然。老師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務,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溫?倒是有一些老師“博學而無所成名”,能經常與學生接觸,產生實效。
另一條命應該完全用來寫作。臺灣的作家極少是專業(yè),大半另有正職。我的正職是教書,幸而所教與所寫頗有相通之處,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臺灣,我日間教英文,夜間寫中文,頗能并行不悖。后來在香港,我日間教三十年代文學,夜間寫八十年代文學,也可以各行其是。不過藝術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動,沒有一位兼職然而認真的藝術家不把藝術放在主位。魯本斯任荷蘭駐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園里作畫。一位侍臣在園中走過,說道:“喲,外交家有時也畫幾張畫消遣呢?!濒敱舅勾鸬溃骸板e了,藝術家有時為了消遣,也辦點外交?!标懹卧娫疲骸翱辞卮伟钪?,惜哉千萬不一施??栈赜⒏湃牍P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yè),馬周遇合非公誰?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陸游認為杜甫之才應立功,而不應僅僅立言,看法和魯本斯正好相反。我贊成魯本斯的看法,認為立言已足自豪。魯本斯所以傳后,是由于他的藝術,不是他的外交。
一條命,專門用來旅行。我認為沒有人不喜歡到處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閱他鄉(xiāng),不但可以認識世界,亦所以認識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華郵輪,謝靈運再世大概也會如此。有人背負行囊,翻山越嶺。有人騎自行車環(huán)游天下。這些都令我羨慕。我所優(yōu)為的,卻是駕車長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愛旅行,所以夫妻兩人正好互作旅伴,這一點只怕徐霞客也要艷羨。不過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險家,我們,只是淺游而已。
最后還剩一條命,用來從從容容地過日子,看花開花謝,人往人來,并不特別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原載于1985年7月7日《聯(lián)副》
高速的聯(lián)想
那天下午從九龍駕車回馬料水,正是下班時分,大埔路上,高低長短形形色色的車輛,首尾相銜,時速二十五英里。一只鷹看下來,會以為那是相對爬行的兩隊單角蝸牛,單角,因為每輛車只有一根收音機天線。不料快到沙田時,莫名其妙地塞起車來,一時單角的蝸牛都變成了獨須的病貓,廢氣暖暖,馬達喃喃,像集體在腹誹狹窄的公路。熄火又不能,因為每隔一會,整條車隊又得蠢蠢蠕動。前面究竟在搞什么鬼,方向盤的舵手誰也不知道。載道的怨聲和咒語中,只有我沾沾自喜,欣然獨笑。俯瞥儀表板上,從左數(shù)過來第七個藍色鈕鍵,輕輕一按,我的翠綠色小車忽然離地升起,升起,像一片逍遙的綠云牽動多少愕然仰羨的眼光,悠悠揚揚向東北飛逝。
那當然是真的:在擁擠的大埔路上,我常發(fā)那樣的狂想。我愛開車。我愛操縱一架馬力強勁反應敏靈野蠻又柔馴的機器,我愛方向盤在掌中微微顫動四輪在身體下面平穩(wěn)飛旋的那種感覺,我愛用背肌承受的壓力去體會起伏的曲折的地形山勢,一句話,我崇拜速度。阿拉伯的勞倫斯曾說:“速度是人性中第二種古老的獸欲?!币赃\動的速度而言,自詡萬物之靈的人類是十分可憐的。褐雨燕的最高時速,是二百九十點五英里。狩獵的鷹在俯沖下?lián)鋾r,能快到每小時一百八十英里。比賽的鴿子,有九十六點二九英里的時速。獸中最速的選手是豹和羚羊:長腿黑斑的亞洲豹,綽號“獵豹”者,在短程沖刺時,時速可到七十英里,可惜五百碼后,就降成四十多英里了;叉角羚羊奮蹄疾奔,可以維持六十英里時速。和這些相比,“動若脫兔”只能算“中駟之才”:英國野兔的時速不過四十五英里?!鞍遵x過隙”就更慢了,騎師胯下的賽馬每小時只馳四十三點二六英里。人的速度最是可憐,一百碼之外只能達到二十六點二二英里的時速。
可憐的凡人,奔騰不如虎豹,跳躍不如跳蚤,游泳不如旗魚,負重不如螞蟻,但是人會創(chuàng)造并駕馭高速的機器,以逸待勞,不但突破自己體能的極限,甚至超邁飛禽走獸,意氣風發(fā),逸興遄飛之余,幾疑可以追神跡,躡仙蹤。高速,為什么令人興奮呢,生理學家一定有他的解釋,例如循環(huán)加速,心跳變劇,等等。但在心理上,至少在潛意識里,追求高速,其實是人與神爭的一大欲望:地心引力是自然的法則,也就是人的命運,高速的運動就是要反抗這法則,雖不能把它推翻,至少可以把它的限制壓到最低。賽跑或賽車的選手打破世界紀錄的那一剎那,是一閃宗教的啟示,因為凡人體能的邊疆,又向前推進了一步,而人進一步,便是神退一步,從此,人更自由了。
滑雪,賽跑,游泳,賽車,飛行等的選手,都稱得上是英雄。他們的自由和光榮是從神手里,不是從別人的手里,奪過來的。他們所以成為英雄,不是因為犧牲了別人,而是因為克服了自然,包括他們自己。
若論緊張刺激的動感,高速運動似乎有這么一個原則:就是,憑借的機械愈多,和自然的接觸就愈少,動感也就減小。賽跑,該是最直接的運動。賽馬,就間接些,但憑借的不是機械,而是一匹汗油生光肌腱勃怒奮鬣揚蹄的神駒。最間接的,該是賽車了,人和自然之間,隔了一只鐵盒,四只輪胎。不過,愈是間接的運動,就愈高速,這對于生就低速之軀的人類說來,實在是一件難以兩全的事情。其他動物面對自己天生的體速,該都是心安理得,受之怡然的吧?我常想,一只時速零點零三英里的蝸牛,放在跑車的擋風玻璃里去看劇動的世界,會有怎樣的感受?
許多人愛駕敞篷的跑車,就是想在高速之中,承受、享受更多的自然:時速超過七十五英里,八十英里,九十英里,全世界轟然向你撲來,發(fā)交給風,肺交給激湍洪波的氣流,這時,該有點飛的感覺了吧。阿拉伯的勞倫斯有耐性騎駱駝,卻不耐煩駕駛汽車:他認為汽車是沒有靈性的東西,只合在風雨中乘坐。從沙漠回到文明,才下了駝背,他便跨上電單車,去拜訪哈代和蕭伯納。他在電單車上,每月至少馳騁二千四百英里,快的時候,時速高達一百英里,終因車禍喪生。
我騎過五年單車,也駕過四年汽車,卻從未駕過電單車,但勞倫斯馳驟生風的豪情,我可以仿佛想象。電單車的驍騰剽悍,遠在單車之上,而沖風搶路身隨車轉的那種投入感,更遠勝靠在桶形椅背踏在厚地毯上的方向舵手。電影《逍遙游》(Easy Rider)里,三騎士在美國西南部的沙漠里直線疾馳的那一景,在搖滾樂亢奮的節(jié)奏下,是現(xiàn)代電影的高潮之一。我想,在潛意識里,現(xiàn)代少年是把桀驁難馴的電單車當馬騎的:現(xiàn)代騎士仍然是戴盔著靴,而兩腳踏鐙雙肘向外分掌龍頭兩角的騎姿,卻富于浪漫的夸張,只有馬達的厲嘯逆人神經而過,比不上古典的馬嘶。現(xiàn)代車輛引擎,用馬力來標示電力,依稀有懷古之風。準此,則敞篷車可以比擬遠古的戰(zhàn)車,而四門的“轎車”(sedan)更是復古了。六十年代的中期,福特車廠驅出的“野馬”(Mustang)號擬跑車,頸長尾短,剽悍異常,一時縱橫于超級公路,逼得克萊斯勒車廠只好放出一群修矯靈猛的“戰(zhàn)馬”(Charger)來競逐。
我學開車,是在1964年的秋天。當時我從皮奧瑞亞去愛荷華訪葉珊與黃用,一路上,火車誤點,灰狗的長途車轉車費時,這才省悟,要過州歷郡親身去縱覽惠特曼和桑德堡詩中體魄雄偉的美國,手里必須有一個方向盤。父親在國內聞言大驚,一封航空信從松山飛來,力阻我學駕車。但無窮無盡更無紅燈的高速公路在夐闊自由的原野上張臂迎我,我的邏輯是:與其把生命交托給他人,不如握在自己的手里。學了七小時后,考到駕駛執(zhí)照。發(fā)那張硬卡給我的美國警察說:“公路是你的了,別忘了,命也是你的?!?/p>
奇妙的方向盤,轉動時世界便繞著你轉動,靜止時,公路便平直如一條分發(fā)線。前面的風景為你剖開,后面的背景呢,便在反光鏡中縮成微小,更微小的幻影。時速上了七十英里,反光鏡中分巷的白虛線便疾射而去如空戰(zhàn)時機槍連閃的子彈,萬水千山,記憶里,漫漫的長途遠征全被魔幻的反光鏡收了進去,再也不放出來。“歡迎進入內布拉斯卡”“歡迎來加利福尼亞”“歡迎來內華達”,闖州穿郡,記不清越過多少條邊界,多少道稅關。高速令人興奮,因為那純是一個動的世界,擋風玻璃是一望無饜的窗子,光景不息,視域無限,油門大開時,直線的超級大道變成一條巨長的拉鏈,拉開前面的遠景蜃樓摩天絕壁拔地倏忽都削面而逝成為車尾的背景被拉鏈又拉攏。高速,使整座雪山簇簇的白峰盡為你回頭,千頃平疇旋成車輪滾滾的輻輳。春去秋來,多變的氣象在擋風窗上展示著神的容顏:風沙雨露和冰雪,烈日和冷月,沙漠的飛蓬,草原夏夜密密麻麻的蟲尸,撲面踹來大卡車輪隙踢起的卵石,這一切,都由那一方弧形大玻璃共同承受。
從海岸到海岸,從極東的森林洞(Woods Hole)浸在大西洋的寒碧到太平洋暖潮里浴著的長堤,不斷的是我的輪印橫貫新大陸。坦蕩蕩四巷并驅的大道自天邊伸來又沒向天邊,美利堅,卷不盡展不絕一幅橫軸的山水只為方向盤后面的遠眺之目而舒放?,F(xiàn)代的徐霞客坐游異域的煙景,為我配音的不是古典的馬蹄嘚嘚風帆飄飄,是八汽缸引擎輕快的低吟。
二十輪轟轟地翻滾,體格修長而魁梧的鋁殼大卡車,身長數(shù)倍于一輛小轎車,超它時全身的神經緊縮如猛收一張網,胃部隱隱地痙攣,兩車并馳,就像在狹長的懸崖上和一匹犀牛賽跑,真是瘋狂。一時小車驚竄于左,重噸的貨柜車奔騰而咆哮于右,右耳太淺,怎盛得下那樣一漩渦的騷音?1965年初,一個苦寒凜冽的早晨,灰白迷蒙的天色像一塊毛玻璃,道奇小車載我自芝加哥出發(fā),輾著滿地的殘雪碎冰,一日七百英里的長征,要趕回葛底斯堡去。出城的州際公路上,遇上了重載的大貨車隊,首尾相銜,長可半英里,像一道絕壁蔽天水聲震耳的大峽谷,不由分說,將我夾在縫里,挾持而去。就這樣一直對峙到印第安納州境,車行漸稀,才放我出峽。
后來駛車日久,這樣的超車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了,渾不覺二十輪卡車有多威武,直到前幾天,在香港的電視上看到了斯皮爾伯格導演的悚慄片《決斗》(Duel)。一位急于回家的歸客,在野公路上超越一輛龐然巨物的油車,激怒了高據(jù)駕駛座上的隱身司機,油車變成了金屬的恐龍怪獸,挾其邪惡的暴力盲目的沖刺,一路上天崩地塌火雜雜銜尾追來。反光鏡里,驚瞥赫現(xiàn)那油車的車頭已經是一頭狂獸,而一進隧道,車燈亮起,可駭目光灼灼黑凜凜一尊妖牛??催^斯皮爾伯格后期作品《大白鯊》,就知道在《決斗》里,他是把那輛大油車當作一匹猛獸來處理的,但它比大白鯊更兇頑更神秘,更令人分泌腎上腺素。
香港是一個彎曲如爪的半島旁錯落著許多小島,地形分割而公路狹險,最高的時速不過五十英里,一般時速都在四十英里以下,再好的車再強大的馬力也不能放足馳驟。低速的大埔路上,蝸步在一串慢車的背影之后,常想念美國中西部大平原和西南部沙漠里,天高路邈,一車絕塵,那樣無阻的開闊空曠。雖說能源的荒年,美國把超級公路的速限降為每小時五十五英里,去年8月我駛車在南加州,時速七十英里,也未聞警笛長嘯來追逐。
更念煙波相接,一座多雨的島上,多少現(xiàn)代的愚公,亞熱帶小陽春艷陽下在移山開道,開路機的履帶軋軋,鏟土機的巨螯孔武地舉起,起重機碌碌地滾著轆轤,為了鋪一條巨氈從基隆到高雄,迎接一個新時代的駛來。那樣壯闊的氣象,四衢無阻,千車齊轂并馳的路景,鄭成功、吳鳳沒有夢過,阿眉人、泰耶魯人的民謠從不曾唱過。我要揀一個秋晴的日子,左窗亮著金艷艷的晨曦,從臺北出發(fā),穿過牧神最綠最翠的轄區(qū),騰躍在世界最美麗的島上;而當晚從高雄馳回臺北,我要馳速限甚至縱一點超速,在亢奮的脈搏中,寫一首現(xiàn)代詩歌詠帶一點汽油味的牧神,像陶潛和王維從未夢過的那樣。
更大的愿望,是在更古老更多回聲的土地上馳騁。中國最浪漫的一條古驛道,應該在西北。最好是細雨霏霏的黎明,從渭城出發(fā),收音機天線上系著依依的柳枝。擋風窗上猶浥著輕塵,而渭城已漸遠,波聲漸渺。《甘州曲》《涼州詞》《陽關三疊》的節(jié)拍里車向西北,琴音詩韻的河西孔道,右邊是古長城的雉堞隱隱,左邊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際,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馳入張騫的夢高適岑參的世界,輪印下重重疊疊多少古英雄長征的蹄印。
1977年元月
花鳥
客廳的落地長窗外,是一方不能算小的陽臺,黑漆的欄桿之間,隱約可見谷底的小村,人煙暖暖。當初發(fā)明陽臺的人,一定是一位樂觀外向的天才,才會突破家居的局限,把一個幻想的半島推向戶外,向山和海,向半空晚霞和一夜星斗。
陽臺而無花,猶之墻壁而無畫,多么空虛。所以一盆盆的花,便從下面那世界搬了上來。也不知什么時候起,欄桿三面竟已偎滿了花盆,但這種美麗的移民一點也沒有計劃,歐陽修所謂的“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后仍須次第栽”,是完全談不上的。這么十幾盆栽,有的是初來此地,不畏辛勞,擠三等火車抱回來的,有的是同事離開高雄“中大”的遺愛,也有的,是買了車后供在后座帶回來的。無論是什么來歷,我們都一般看待?;ㄉ竦暮⒆樱柌煌?,容顏各異,但迎風招展的神態(tài)都是動人的。
朝西一隅,是莖藤四延和欄桿已綢繆難解的紫藤,開的是一串串粉白帶淺紫的花朵。右邊是一盆桂苗,高只近尺,花時竟也有高潔清雅的異香,隨風漾來。近鄰是兩盆茉莉和一盆玉蘭。這兩種香草雖不得列于離騷狂吟的芳譜,她們細膩而幽邃的遠芬,卻是我無力抵抗的。開窗的夏夜,她們的體香回泛在空中,一直遠飄來書房里,嗅得人神搖搖而意惚惚,不能久安于座,總忍不住要推紗門出去,親近親近。比較起來,玉蘭修長的白瓣香得溫醇些,茉莉的叢蕊似更醉鼻饜心,總之都太迷人。
再過去是兩盆海棠。淺紅色的花,油綠色的葉,相配之下,別有一種民俗畫的色調,最富中國韻味,而秋海棠葉的象征,從小已印在心頭。其旁還有一盆鐵海棠,虬蔓郁結的刺莖上,開出四瓣對稱的深紅小花。此花生命力最強,暴風雨后,只有她屹立不搖,顏色不改。再向右依次是繡球花,蟹爪蘭,曇花,杜鵑。蟹爪蘭花色洋紅而神態(tài)凌厲,有張牙奮爪作勢攫人之意,簡直是一只花魘,令我不敢親近。曇花已經綻過三次,一次還是雙葩對開,真是吉夕素仙。夏秋之間,一夕盛放,皎白的千層長瓣,眼看她態(tài)縱迅疾地展開,幽幽地吐出粉黃嬌嫩的簇蕊,卻像一切奇跡那樣,在目迷神眩的異光中,甫啟即閉了。一年含蓄,只為一夕的揮霍,大概是芳族之中最羞澀最自謙最沒有發(fā)表欲的一姝了。
在這些空中半島,啊不,空中花園之上,我是兩園丁之一,專掌澆水,每日夕陽沉山,便在晚霞的浮光里,提一把白柄藍身的噴水壺,向眾芳施水。另一位園丁當然是陽臺的女主人,專司殺蟲施肥,修剪枝葉,翻掘盆土。有時蓓蕾新發(fā),野雀常來偷食,我就攘臂沖出去,大聲驅逐。而高臺多悲風,腳下那山谷只敞對海灣,海風一起,便成了老子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一具風箱。于是便輪到我一盆盆搬進屋來。寒流來襲,亦復如此。女園丁笑我是陶侃運甓。美,也是有代價的。
無風的晴日,盆花之間常依偎一只白漆的鳥籠。里面的客人是一只灰翼藍身的小鸚鵡,我為它取名藍寶寶。走近去看,才發(fā)現(xiàn)翅膀不是全灰,而是灰中間白,并帶一點點藍;頸背上是一圈圈的灰紋,兩翼的灰紋則弧形相掩,飾以白邊,狀如魚鱗。翼尖交疊的下面,伸出修長幾近半身的尾巴,毛色深孔雀藍,常在籠欄邊拂來拂去。身體的細毛藍得很輕淺,很飄逸。胸前有一片白羽,上覆渾圓的小藍點,點數(shù)經常在變,少則兩點,長全時多至六點,排成弧形,像一條項鏈。
藍寶寶的可愛,不止外貌的嬌美。如果你有耐性,多跟它做一會兒伴,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語言天才。它參加我們的生活成為最受寵愛的“小家人”才半年,韓惟全由美游港,在我們家小住數(shù)日,首先發(fā)現(xiàn)它在牙牙學語,學我們的人語。起先我們不信,以為它時發(fā)時歇的咿唔唼喋,不過是禽類的嘵嘵自語,無意識的饒舌罷了。經惟全一提醒,藍寶寶的斷續(xù)鳥語,在側耳細聽之下,居然有點人話的意思。只是有時囁嚅吞吐,似是而非,加以人腔鳥調,句讀含混不清,那意境在人禽之間,恐怕連公冶長再世,也難以體會,更無論圣芳濟了。
幸運的時候,藍寶寶會吐出三兩個短句:“小鳥過來”“干什么”“知道了”“臭鳥不乖”,還有節(jié)奏起伏的“小鳥小鳥小小鳥”。小小曲嚎的發(fā)音設備,畢竟和人嘴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人語的唇音齒音等等,藍寶寶雖有娓妮巧舌,仍是模擬難工的。聽說要小鸚鵡認真學話,得先施以剪舌的手術,剪了之后就不會那么“大舌頭”了。此舉是否見效,我不知道,但為了推行人語而違反人道,太無聊也太殘忍了,我是絕對不肯的。無所不載無所不容的這世界,屬于人,也屬于花、鳥、蟲、魚:人類之間,禁止別人發(fā)言或強迫人人千口一詞,也就夠威武的了,又何必向禽獸去行人政呢?因此,盆中的鐵海棠,女園丁和我都任其自然,不加扭曲,而藍寶寶呢,會講幾句人話,固然能取悅于人,滿足主人的虛榮心,我們也任其自由發(fā)展,從不刻意去教它。寫到這里,又聽見藍寶寶在陽臺上叫了。不過這一次它是和外面的野雀呼應酬答,是在鳥語。
那樣的啁啾,該是羽類的世界語吧。而無論藍寶寶是在陽臺上還是屋里,只要左近傳來鳩呼或雀噪,它一定脆音相應,一逗一答,一呼一和,旁聽起來十分有趣,或許在飛禽的世界里,也像人世一樣,南腔北調,有各種復雜的方言,可惜我們莫能分辨,只好一概稱為鳥語。
平時說到鳥語,總不免想起“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聲溜的圓”之類的婉婉好音,絕少想到鳥語之中,也有極其可怖的一類。后來參觀底特律的大動物園,進入了籠高樹密的鳥苑,綠重翠疊的陰影里,一時不見高棲的眾禽,只聽到四周怪笑吃吃,驚嘆咄咄,厲呼磔磔,盈耳不知究竟有多少巫師隱身在幽處施法念咒,真是聽覺上最駭人的一次經驗。看過希區(qū)柯克的驚悚片《鳥》,大家驚疑之余,都說真想不到鳥類會有這么“邪惡”。其實人類君臨這個世界,品嘗珍饈,饕餮萬物,把一切都視為當然,卻忘了自己經常捕囚或烹食鳥類的種種罪行有多么殘忍了。兀鷹食人,畢竟先等人自斃;人食乳鴿,卻是一籠一籠地蓄意謀殺。
想到此地,藍光一閃,一片青云飄在我的肩上,原來是有人把藍寶寶放出來了。每次出籠,它一定振翅疾飛,在屋里回翔一圈,然后棲在我肩頭或腕際。我的耳邊、頸背、頰下,是最愛來依偎探討的地方。最溫馴的時候,它會憩在人的手背,低下頭來,用小喙親吻人的手指,一動也不動地,討人歡喜。有時它更會從嘴里吐出一?!叭杆凇眮恚愎蚕?,據(jù)說這是它表示友誼的親切舉動,但你盡可放心,它不會強人所難的,不一會兒,它又徑自啄回去了。有時它也會輕咬你的手指頭,并露出它可笑的花舌頭。興奮起來,它還會不斷地向你磕頭,頸毛松開,瞳仁縮小,嘴里更是呢呢喃喃,不知所云。不過所謂“小鳥依人”,只是片面的,只許它來親人,不許你去撫它。你才一伸手,它立刻回過身來面對著你,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不然便是藍羽一張,早已飛之冥冥。
不少朋友在我的客廳里,常因這一閃藍云的猝然降臨而大吃一驚。女作家心岱便是其中的一位。說時遲那時快,藍寶寶華麗的翅膀一收,已經棲在她手腕上了。心岱驚神未定,只好強自鎮(zhèn)靜,聽我們向她夸耀小鳥的種種。后來她回到臺北,還在《聯(lián)合副刊》發(fā)表《藍寶》一文,以記其事。
我發(fā)現(xiàn),許多朋友都不知道養(yǎng)一只小鸚鵡有多么有趣,又多么簡單。小鸚鵡的身價,就它帶給主人的樂趣說來,是非常便宜的。在中國臺灣,每只售六七十元,在中國香港只要港幣六元,美國的超級市場里也常有出售,每只不過五六元美金。在丹佛時,我先后養(yǎng)過四只,其中黃底灰紋的一只毛色特別嬌嫩,算是珍品,則是花十五元美金買來的。買小鸚鵡時,要注意兩件事情。年齡要看額頭和鼻端,額上黑紋愈密,鼻上色澤愈紫,則愈幼小,要買,當然要初生的稚嬰,才容易和你親近。至于健康呢,則要翻過身來看它的肛門,周圍的細白絨毛要干,才顯得消化良好。小鸚鵡最怕瀉肚子,一瀉就糟。
此外的投資,無非是一只鳥籠,兩枝棲木,一片魚骨,和極其迷你的水缸粟缽而已。魚骨的用場,是供它啄食,以吸取充分的鈣質。那么小的肚子,耗費的粟量當然有限,再窮的主人也供得起的。有時為了調劑,不妨喂一點青菜和果皮,讓它啄三五口,也就夠了。熟了以后,可以放出籠來,任它自由飛憩,不過門窗要小心關好,否則它愛向亮處飛,極易奪門而去。我養(yǎng)過的近十只小鸚鵡之中,就有兩只是這么無端飛掉的。有了這種傷心的教訓,我只在晚上才敢把鳥放出籠來。
小鳥依人,也會纏人,過分親狎之后,也有煩惱的。你吃蘋果,它便飛來奇襲,與人爭食。你特別削一小片喂它,它只淺嘗三兩口,仍縱回你的口邊,定要和你分享大塊。你看報,它便來嚼食紙邊,吃得津津有味。你寫字呢,它便停在紙上,研究你寫些什么,甚至以為筆尖來回揮動是在逗它玩樂,便來追咬你的筆尖。要趕它回籠,可不容易。如果它玩得還未盡興,則無論你如何好言勸誘或惡聲威脅,都不能使它俯首歸心。最后只有關燈的一招,在黑暗里,它是不敢飛的。于是你伸手擒來,毛茸茸軟溫溫的一團,小心臟抵著你的手心猛跳,吱吱的抗議聲中,你已經把它置回籠里。
藍寶寶是大埔的菜市上六元買來的,在我所有的“禽緣”里,它是最乖巧可愛的一只,現(xiàn)在,即使有誰出六千元,我也不肯舍棄它的。前年夏天,我們舉家回臺北去,只好把藍寶寶寄在宋淇府上,勞宋夫人做了半個月的“鳥媽媽”。記得交托之時,還鄭重其事,擬了一張“養(yǎng)鳥須知”的備忘錄,懸于籠側,文曰:
一、小米一缽,清水半缸,間日一換,不食煙火,儼然羽仙。
二、風口日曝之處,不宜放置鳥籠。
三、無須為鳥沐浴,造化自有安排。
四、智商仿佛兩歲稚嬰。略通人語,頗喜傳訛。閨中隱私,不宜多言,慎之慎之。
1977年5月
地圖
書桌右手的第三個抽屜里,整整齊齊疊著好幾十張地圖,有的還很新,有的已經破損,或者字跡模糊,或者在折縫處已經磨開了口。新的,他當然喜歡,可是最痛惜的,還是那些舊的,破的,用原子筆畫滿了記號的。只有它們才了解,他闖過哪些城,穿過哪些鎮(zhèn),在異國的大平原上咽過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只有它們的折縫里猶保存他長途奔馳的心境。八千里路云和月,它們曾伴他,在月下,云下。不,他對自己說,何止八千里路呢。除了自己道奇的里程計上標出來的二萬八千英里之外,他還租過福特的Galaxie和雪佛蘭的Impala;加起來,折合公里怕不有五萬公里?五萬里路的云和月,朔風和茫茫的白霧和雪,每一寸都曾與那些舊地圖分擔。
有一段日子,當他再度獨身,那些地圖就像他的太太一樣,無論遠行去何處,事先他都要和它們商量。譬如說,從芝加哥回葛底斯堡,究竟該走坦坦的稅道,還是該省點錢,走二級三級的公路?究竟該在克利夫蘭,或是在匹茨堡休息一夜?就憑著那些地圖,那些奇異的名字和符咒似的號碼,他闖過費城、華盛頓、巴鐵摩爾;切過蒙特利奧、舊金山、洛杉磯、紐約。
回臺灣后,這種倜儻的江湖行,這種意氣自豪的浪游熱,德國佬所謂的wanderlust者,一下子就冷下來了。一年多,他守住這個已經夠小的島上一方小小的盆地兜圈子,兜來兜去,至北,是大直,至南,是新店。往往,一連半個月,他活動的空間,不出一條怎么說也說不上美麗的和平東路,呼吸一百二十萬人呼吸過的第八流的空氣和二百四十萬只鞋底踢起的灰塵。有時,從廈門街到師大,在他的幻想里,似乎比芝加哥到卡拉馬如更遙更遠。日近長安遠,他常常這樣挖苦自己。偶爾他“文旌南下”,逸出那座無歡的灰城,去中南部的大學作一次演講。他的演講往往是免費的,但是灰城外,那種金黃色的晴美氣候,也是免費的?;爻痰幕疖嚿?,他相信自己年輕得多了,至少他的肺葉要比去時干凈??墒且贿M廈門街,他的自信立刻下降。在心里,他對那狹長的巷子和那日式古屋說:“現(xiàn)實啊現(xiàn)實,我又回來了?!?/p>
這里必須說明,所謂“文旌南下”,原是南部一位作家在給他的信中用的字眼。中國老派文人的板眼可真不少,好像出門一步,就有云旗委蛇之勢,每次想起,他就覺得好笑,就像梁實秋,每次聽人闊論詩壇文壇這個壇那個壇的,總不免暗自莞爾一樣?!拔撵罕狈怠敝?,他立刻又恢復了灰城之囚的心境,把自己幽禁在六個榻榻米的冷書齋里,向六百字稿紙的平面,去塑造他的立體建筑。六席的天地是狹小的,但是六百字稿紙的天地卻可以無窮大。面對后者,他欣然無視于前者了。面對后者,他的感覺不能說不像創(chuàng)世紀的神。一張空白的紙永遠是一個挑戰(zhàn),對于一股創(chuàng)造的欲望。宇宙未剖之際,渾渾茫茫,一個聲音說,應該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做一個發(fā)光體,一個光源,本身便是一種報酬,一種無上的喜悅。每天,他的眼睛必成為許多許多眼睛的焦點。從那些清澈見底,那些年輕眼睛的反光,他悟出光源的意義和重要性。仍然,他記得,年輕時他也曾寂寞而且迷失,而且如何的嗜光?,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成為光源,這種發(fā)現(xiàn),使他喜悅,也使他惶然戰(zhàn)栗。而究竟是怎樣從嗜光族人變成了光源之一的,那過程,他已經記憶朦朧了。
他所置身的時代,像別的許多時代一樣,是混亂而矛盾的。這是一個舊時代的結尾,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充滿了失望,也抽長著希望,充滿了殘暴,也有很多溫柔,如此逼近,又如此看不清楚。一度,歷史本身似乎都有中斷的可能。他似乎立在一個大漩渦的中心,什么都繞著他轉,什么也捉不住。所有的筆似乎都在爭吵,毛筆和鋼筆,鋼筆和粉筆。毛筆說,鋼筆是舶來品;鋼筆說毛筆是土貨,且已過時。又說粉筆太學院風,太貧血;但粉筆不承認鋼筆的血液,因為血液豈有藍色。于是筆戰(zhàn)不斷絕,文化界的巷戰(zhàn)此起彼落。他也是火藥的目標之一,不過在他這種時代,誰又能免于稠密的流彈呢?他自己的手里就握有毛筆、粉筆和鋼筆。他相信,只要那是一支挺直的筆,一定會在歷史上留下一點筆跡的,也許那是一句,也許那是整節(jié)甚至整章。至于自己本來無筆而要攘人,據(jù)人,甚至焚人之筆之徒,大概是什么標點符號也留不下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