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日記
芥川龍之介
我發(fā)現(xiàn)京都的竹子竟毫無剛強之氣。柔和的竹子果真慣生于城鎮(zhèn)里,仿佛連根部吸收的水,都飄散著水粉的香氣。
光悅寺
走一趟光悅寺,發(fā)現(xiàn)在本堂旁的松林中矗立著兩間小屋子??茨俏恢米涞们〉胶锰帲幌袷莻}庫。別說不像了,其中一間還懸掛著大倉喜八郎題的匾額。我攔住為我?guī)返男×中?,問他:“這是什么?”他答道:“光悅會蓋的茶室?!?/p>
我頓時覺得光悅會無聊透頂。
“他們該不會逼大家出席吧?”
小林兄聽了我的毒言惡語,冷冷地笑了出來。
“自從蓋了這間茶室,鷹峰與鷲峰相連的景致就被擋住了。與其蓋茶室,還不如把那邊的雜木清一清?!?/p>
我看向小林兄用洋傘指的地方,原來如此,初夏生長得亂蓬蓬的雜木梢,將鷹峰的左山麓給陰森森地擋住了。若少了那些雜木,不只山,另一頭閃閃發(fā)亮的竹林也看得見了。比起修筑茶室,這樣的確省事得多。
之后我們倆去了居室,請住持師傅拿寶物給我們看。其中之一是個八寸平方的小掛軸,上頭摻雜著銀色的桔梗與金色的芒草,漂亮的筆跡寫著一首歌。芒草葉垂落的模樣既特殊又別致。小林兄是專家,他請住持將掛軸懸在壁龕的柱子上,口中念念有詞:“很好,銀色的地方被陽光曬黑了?!蔽易炖锏鹬髰u煙,板著一張臉,但一看這幅畫,心就靜下來了,覺得愉快得不得了。
不一會兒,住持師傅向小林兄提了這么一件事。
“過陣子,還會再蓋一間茶室。”
小林兄一聽有些詫異。
“又是光悅會?”
“不,這次是我個人的?!?/p>
我的心情變得古怪,已經(jīng)不單單是嫉妒了。究竟我對光悅做何感想,對光悅寺有何看法,對鷹峰又是如何看待,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那么想蓋茶室,何不連富商茶屋四郎次郎的舊邸還是哪兒的麥田統(tǒng)統(tǒng)買下來,蓋品茶小屋蓋個高興呢?然后在茶室的屋檐上掛滿匾額與燈籠。如果真的這么做,我就帶頭拒絕來光悅寺。沒錯,誰要來啊。
之后我們離開寺院,小林兄說:“我們來得正是時候。要是等另一棟茶室也建好,可就不得了了?!比绱艘幌耄覀兇_實來得是時候。但沒挑在一間茶室也沒蓋得更好的時候來,實在萬分遺憾。我依舊板著臉,與小林兄一同踏出了建在竹林后寂寥冷清的光悅寺的門。
竹
一個下雨過后的夜晚,我乘著人力車,在京都的街上跑著,不一會兒,車夫問我要打哪兒去。打哪兒去?自然是旅店了,我在桐油紙后喊了兩聲旅店啊、旅店啊,但車夫說他不曉得那間旅店在哪,便在大馬路正中央停下來,一動也不動,這下連我自己都困惑起來了。我雖然知道旅店的名字,卻不記得地址。而且那名字還極其普通,光靠這么點線索,即便是再聰明的車夫,也無法順利將我載回去。
就在我心想這下傷腦筋了時,車夫拆下了桐油紙,對我說會不會就在這附近?我借著燈籠的光亮一看,車前有片竹林?;璋抵?,萬支青竿相連,重重掩映的竹葉被冷空氣濡濕,閃著光芒。我心想這下跑錯地方了,旅店可沒那么偏僻啊,趕緊向車夫說明那是在過了兩條胡同后轉(zhuǎn)彎、通往四條大橋的地方。車夫一聽愣了一下,說這兒也在四條附近啊。我趕緊回說哎呀,是這樣啊,那就往再熱鬧一點的地方去看看吧,等去了應該就認得了,暫時混了過去。不過就在車子繼續(xù)移動,眼看就要向左拐進第一條巷子時,竟突然到了歌舞練習場前,實在太奇怪了。而且正好是藝伎在跳舞的時候,兩側(cè)祇園團子商家的大紅燈籠,規(guī)規(guī)矩矩地亮著一字排開。我這才發(fā)覺剛才的竹林就是健仁寺。但那驅(qū)散黑暗的竹林,與這活潑熱鬧的青樓面對面,怎么想都不真實。之后我雖平安回到了旅舍,但當時仿佛被狐貍擺了一道,如今仍記得一清二楚……
自那以后我便時時留意,發(fā)現(xiàn)京都附近不管去哪兒都是竹林。再熱鬧的街道,都不能大意,每每經(jīng)過一排房屋,竹林便立刻出現(xiàn)了,才這么一想,突然又接回了城鎮(zhèn)。尤其就像剛才說的健仁寺的竹林,之后每次通過祇園,竹林都會如當頭棒喝般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
不過看習慣后,神奇的是我發(fā)現(xiàn)京都的竹子竟毫無剛強之氣。柔和的竹子果真慣生于城鎮(zhèn)里,仿佛連根部吸收的水,都飄散著水粉的香氣。用另一種方式形容,這些竹子似乎與生俱來,就是為了出現(xiàn)在琳派[1]的畫作上。這么說來,它們生長在鎮(zhèn)上自然不會有任何不便。若能在祇園正中央,再生兩三根如同光悅泥金畫中的挺拔竹枝,就更完美了。
裸根翠若春雨竹
到大阪時,龍村兄要我寫些東西,我想起了京都的竹子,題下這句:竹海般的京都翠竹,已長成京都的模樣了。
舞 伎
在上木屋町的茶屋飲酒時,那兒有一名藝伎一直鬧脾氣,在我看來就像發(fā)瘋一樣。我覺得有些不愉快,便交給小林兄打發(fā)她,自己轉(zhuǎn)向一旁的舞伎,這個就乖巧多了,正吃著茶花餅。即使她發(fā)髻處的水粉有些掉了,健康的膚色襯得臉偏黑,但我還是覺得她可靠多了。她長得可愛,像個孩子,我問她會不會做體操,結(jié)果她回答體操已經(jīng)忘了,但還記得跳繩。我原想叫她跳給我看,但三味線樂聲響了起來,我與她面面相覷??峙挛医兴?,她也不會照做吧。
配著三味線,小林兄唱起了大津繪的歌謠。他收著半張不知寫了什么字句的紙,大概是不看就無法唱得滿意吧。有時他快要唱不上去了,一旁的兩三名藝伎便加進來。連藝伎都岌岌可危時,老妓阿松就來接手。形形色色的聲線東補西湊地唱著大津繪,讓我有種在欣賞屏風上的拼貼畫的感覺。我忍俊不禁,聽到一半哈哈大笑。小林兄受我影響,唱著唱著自己也跟著笑歪了。后面就由阿松姐獨挑大梁。
接著小林兄要求舞伎跳舞。阿松姐說這間房太窄了,不如把隔扇打開,在隔壁房跳。吃茶花餅的舞伎乖乖走進隔壁房,舞起了京之四季。遺憾的是,這些舞我還真分不清好壞。不過,看花簪搖曳、裙帶飄飄、舞扇閃爍,實在美極了,我一面將鴨肉送進嘴里,一面看得興致盎然。
其實我之所以看得饒有興味,不單單是因為漂亮。舞伎看上去染了風寒,每當她低頭,漂亮的小鼻子里,一定會微微發(fā)出踩著春泥般的聲音。她不像教坊出身的老成世故的孩子,給我的感覺很自然、很舒服。我?guī)е鴰追肿硪猓睦锬吲d,舞一跳完,便把羊羹、茶花餅啊統(tǒng)統(tǒng)遞給那舞伎。若不是怕肯定會惹舞伎不開心,我還真想告訴她你已經(jīng)吸了五次鼻涕。
過了一會兒,亂發(fā)脾氣的藝伎回來了,房間頓時鴉雀無聲。我望向玻璃窗外,廣告燈的光芒映照在河水上。天色陰沉沉的,完全看不見東山在哪兒。我的心情跟著憂郁起來,便對小林兄提議,要不要再唱一次大津繪?小林兄靠在扶手上,像個孩子般笑著說不了不了??磥硭钦娴淖砹恕N杓克坪醪杌炓渤阅伭?,自顧自地摺起了紙鶴。阿松姐與其他藝伎小聲地聊著不知誰的八卦。離開東京以來,我第一次在這富麗堂皇的茶屋中,嘗到了旅愁的寂寞滋味。
【注釋】
[1] 琳派:又稱“光琳派”,是一種使用同傾向表現(xiàn)手法的造形藝術(shù)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