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卷尺帶來嚴峻挑戰(zhàn)的第一個工具

木匠手記:如何更真實地生活 作者:(美)尼娜·麥克勞林


每一次測量都有意義,每一次切割都有意義。它是重復的,的確如此,但它并不無聊。

木匠格言

01.重復性的任務、毫無意義的時間堆疊累積咀嚼了你的靈魂,爬進你大腦的縫隙之中。

02.我渴望離開屏幕,離開這間互聯(lián)網(wǎng)的回音室。我想要和現(xiàn)實關聯(lián)更多的東西。

03.“做辦公桌”比“坐辦公桌”更讓我興奮。

04.每一塊瓷磚都有自己的位置。

05.觀察一個知道如何使用工具的人,感受操作工具時的技巧和漫不經(jīng)心是非常令人著迷的事。

06.我一次又一次地觀察,看著一個東西變成了另一樣東西——木板變成了書架或者桌子,這些變化真的很微妙,讓我著迷。

升職后依然不開心

有七年的時間,我每天都要步行經(jīng)過哈佛大橋。早晨經(jīng)過時,太陽在我左肩的位置;傍晚時,能看到夕陽映紅整片天空。

我太喜歡這座橋了,喜歡它向前延伸的樣子,它是查爾斯河上跨度最長的一座橋。

1958年,麻省理工學院一個兄弟會的準會員奧利弗·斯穆特測量了這座橋。他是男生里身材最矮小的,其他會員們讓他翻著跟頭滾過整座大橋,用他頭頂?shù)侥_尖的距離丈量了大橋的長度,結果是364.4“斯穆特”,即659.82米。之后,每隔一年兄弟會的會員們就會重新粉刷一遍人行道上的標記,每10“斯穆特”一個標記。20世紀80年代,這座橋進行了翻修,人行道的石板沿用了“斯穆特”這一長度單位。離開兄弟會后,奧利弗·斯穆特繼續(xù)為測量事業(yè)做著貢獻。為了紀念斯穆特作為計量單位誕生50周年,橋下豎了一塊牌匾,上面注明:奧利弗此后執(zhí)掌了美國國家標準協(xié)會和國際標準化組織。

從我在劍橋的公寓到波士頓的報社辦公室總共3英里,這座橋是必經(jīng)之路。在天氣和時令合適的時候,尤其是交完稿的日子,在回家的路上能看到粉色的晚霞,一條一條鋪滿天空,其他那些城市里冷清昏暗的時間,燈光就變得尤其重要,街燈、車前燈、琥珀一樣的車尾燈,閃閃爍爍,照亮前方的路。河水波光粼粼,流經(jīng)上游的劍橋,在波士頓這座城市下流淌。有時能看到月亮。有時有幾顆星星。橋上的風吹得更為猛烈。游客會遞給我相機,讓我?guī)退麄円院铀吞祀H線為背景拍照。我要躲避人行道上慢跑的人和自行車道上騎行的人。

過橋的時候我基本都是只身一人,有時候是醉了,有幾次還哭著,有一次被一個不怎么喜歡的人親了一下。過橋的這段路是大腦用來擺渡的時刻——早晨通往辦公桌、噪音和鑰匙碰撞的嘩嘩聲,通往點擊、采訪、故事思路的忙碌,晚上則是遠離辦公桌,通往家和寧靜,通往小酒吧,通往不必交談、不必思考、不必精明、不必點擊鼠標的休閑。

我踱過大橋,冬日里的寒風吹紅我的臉頰,夏日里,汗水浸濕我的衣背。我走到報社的辦公桌前,這里是我從大學畢業(yè)后就開始工作的地方。一開始我負責做目錄,就是把全城每一場音樂會、行列舞、藝術展覽、喜劇表演、詩歌朗誦比賽、電影放映的時間都錄入龐大的數(shù)據(jù)庫當中,每周如此。我報道過廉價的薩爾瓦多餐廳,采訪過大衛(wèi)·科波菲爾,為藝術色情集體寫過側寫,為紀錄片電影寫過影評,報道過關于貞操的會議,也寫過有關波士頓的書籍、作者和文學場景的文章。最后我終于升了職,成為網(wǎng)站的總編輯,也就是說,我的工作就是保證每個故事都在正確的時間出現(xiàn)在正確的位置。這意味著很多次的點擊。

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中,我都十分熱愛這份工作。我喜歡它的節(jié)奏、它的忙碌和間歇,喜歡辦公室的大部分人,喜歡大家在截稿日之前所有瘋狂的碼字、所有的觀點和扯淡。聽著有故事的作者打來的電話,我們收集稿件、交付印刷、出版發(fā)行——新聞編輯部是讓人充滿快感的地方。我很驕傲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這是何其幸運的事情啊。每天都能在這樣的地方工作,聰明的瘋子圍著你講故事,所有人都創(chuàng)造著一種有歷史的東西,都致力于大篇幅、探究性、有針對性的新聞,他們是波士頓最有能量的一群藝術評論家。

和我坐在一起的是一群怪人,他們中有的機智犀利,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從不把襯衣塞到褲子里;有的宛如流浪漢,在成為記者之前居無定所;也有的在做那些“讓世界變得更美好”、曝光不公平現(xiàn)象的新聞;他們就坐在辦公桌前,像著了魔一樣又專注、又暴躁地工作,直到被你拖進酒吧里,才會和你聊起他們是怎么追“感恩而死”這個樂隊的。

執(zhí)行編輯是一個脾氣暴躁卻慷慨善良的憤青,他幫助創(chuàng)立了這份報紙,堅定地相信著報紙的力量和必要性。

美術編輯的記性好得像百科全書,他會咒罵著揮舞著拳頭,在工位隔間的地板上摔著書,他的標準總是高得別人難以企及。

專欄作家來自遭受過沉重打擊的布洛克頓鎮(zhèn),她每周都在專欄里寫一寫這個城市最奇怪的人,我覺得這可能是全世界最酷的工作了。在我印象中她要比我高出一頭,但是不久前見她的時候,我覺得我倆幾乎差不多高了。我著實吃了一驚,有一瞬間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得了某種縮骨病。

這些人大概就是這么個樣子。

我一直不能相信自己曾經(jīng)是多么幸運。每次被問到“你是做什么的”的時候,我都會很驕傲地回答。這正是我想要的東西,直到有一天事情發(fā)生了改變。

和讀者交流變成了和網(wǎng)站用戶在線對話,只是噼里啪啦地打字,網(wǎng)站運營的責任就是在運營中注入“年輕”和“相關性”,抓住廣告商的錢袋子,維持報紙的發(fā)行。

所有形式的工作都有無聊之處,就像斯塔德·特科爾在《工作》中所寫,工作就是“一種暴力——無論對靈魂還是對身體”,即便是我們熱愛、為之感到驕傲的工作。重復性的任務、毫無意義的時間堆疊累積侵蝕了你的靈魂,爬進你大腦的縫隙之中。

很多年來,我大部分清醒的時刻都是在電腦屏幕前點擊著按鈕度過的。如今我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坐在椅子上的笨蛋,我存在的唯一物理事實就是我的肉體坐在辦公桌前,而我的靈魂就像威化餅干一樣在腐爛。情況在一天天變糟,好像曾經(jīng)舒適的一件襯衣,穿起來既好看又熟悉,但它開始變緊了,扼住頸部,裹在肩膀上。

我腦袋里的溝槽好像變得平滑了,慢慢變得毫無生趣,逐漸變得懶散不堪。在努力的氛圍里,越來越難以發(fā)現(xiàn)樂趣。我最喜歡的同事們開始去別的地方做其他的工作。

屏幕有一種壓迫人的力量,而我和其他人一樣,被文章和圖片還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新聞和噪音吸引著。比起通過電話交談,我更愿意發(fā)電子郵件。我有一些只在網(wǎng)上認識的朋友,除了互聯(lián)網(wǎng),我想不到還有什么別的地方可以讓人們消耗如此之多,但吸收如此之少。

我的腦袋變得不好使了。每周的五個工作日里,有三天我都被宿醉困擾。我無力、潮濕的手中握著鼠標,我的腦袋刺痛著,損耗著。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考慮:我要離開這里。但是我無法放下這套熟悉的例行公事,還有我的健康保險。除了這些,我對這家報社有一種忠誠感。所以,我留了下來,繼續(xù)滾動頁面,繼續(xù)點擊鼠標。

再說了,辭職之后我要做什么呢?我能夠做什么呢?惰性、恐懼和懶散讓我無法逃離。

裸辭

一個網(wǎng)上的榜單成了一切的轉折點。

《馬克西姆》雜志做了一個“百大性感女人”的榜單,作為一種諷刺回應,我們發(fā)布了“100個最不性感的男人”榜單。榜單評選的并不是外形不夠性感的人,而是那些有著討厭的性格、惡劣的行為和其他普遍不受歡迎之處的人。包括為人不齒的政治家、厭惡女性的運動員、種族歧視的權威人士,還有公眾人物中的各種惡棍。

第一次發(fā)布的榜單受到大家的極度歡迎,網(wǎng)站都被擠爆了,因此這個榜單就成了必須復制的專題欄目。第一次策劃這個項目的時候雖然有點蠢,但還算有意思。當這個年度榜單出到第三年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提不起精神。不止如此,坐在辦公桌前核對榜單上的數(shù)字和簡介中的數(shù)字是否對應的時候,我感到了絕望。這不僅僅是愚蠢了,我的大腦對我吼著:這樣下去你會死掉的,這完全就是虛度光陰。

在那些了無生趣的日子里,我癱坐在電腦前,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就是離開。我渴望離開屏幕,離開這間互聯(lián)網(wǎng)的回音室。我想要和現(xiàn)實關聯(lián)更多的東西。

但這又意味著什么呢?我們在網(wǎng)上的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一樣具有必然性,就像做薄煎餅,開車去垃圾場,或是弄灑一杯紅酒一樣。但在我的辦公桌前,我覺得自己離接地氣的東西很遠,離滿意很遠。

二十歲出頭我就一直在報社工作,快到三十歲的時候,互聯(lián)網(wǎng)工作對我而言不僅僅是失去魅力這么簡單。在我腦海中翻騰著的是改變,是對以往生活的徹底顛覆。好幾個月的時間里我都處于這種模式之中,無比厭煩,深感無聊,我試圖捕捉足夠的勇氣去飛身一躍。

九月的一個早晨,日光明亮,天氣溫和,我在上班的路上走過哈佛大橋。斯穆特標記雖已褪去顏色,在我的腳下變得模糊,但依舊丈量著距離。我望著河水,在心中排練著我那天要去和老板說的話。當我抵達河對面的波士頓時,已下定決心,但更多的是恐懼,還有一些絕望中的希望。

到達辦公室后,我就辭職了。

結束的不僅僅是工作。我搬出了公寓,和男朋友分手,離開城市一段時間。大錘一揮,砰然作響,一切成灰,終于完結。

裸辭后的日子過得空白一片,每天都毫無內(nèi)容,充滿恐懼: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工作、害怕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決定、害怕讓自己的生活脫軌同時再沒有機會找到另一輛火車。這些恐懼慢慢變成了后悔,一想到時間只會沿著一個方向前進,我們沒有辦法改變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我就感到十分難受。

在早春時節(jié)一個悲傷的早晨,我正在網(wǎng)上點擊著每天都會看的克雷格列表就業(yè)板塊,又一次翻看寫作/編輯和藝術/媒體/設計版塊那些毫無變化、寥寥無幾的招聘介紹。鬼使神差地,我點開了“其他工作”這個分類。這里有招聘遛狗人的,有招聘代孕媽媽的(最高工資4萬美元——很誘人),還有招聘導尿管使用者(酬勞是25美元——也就這么點),在這些廣告中我看到了一行字:

木匠助理:強烈鼓勵女性應聘。

木匠助理

這條簡單的帖子好像發(fā)著光,讓我堅信這正是我所渴望的工作。我的手指在鍵盤上飄舞著,準備寫一條留言說服發(fā)帖人,我就是適合這份工作的女人。

我試著描述自己的工作經(jīng)驗。沒有,完全沒有。我試圖想出什么能證明我符合條件,但我甚至不知道十字螺絲刀和一字螺絲刀的區(qū)別。我應該承認這一點嗎?不,不能承認。我解釋說,比起用錘子、釘子和木頭工作,我的專業(yè)背景更多的是關于如何組織句子,但是我富有好奇心,工作努力,而且我希望能用雙手進行工作。“經(jīng)驗方面的不足,”我編輯著求職郵件,“我一定會通過好奇心和熱情進行彌補?!?/p>

按下“發(fā)送”鍵,最初的興奮感和突然爆發(fā)的樂觀主義精神被一波挫敗感和消極情緒撲滅。真是個笑話,我責備自己。多么荒唐的賭注。你并不會因為聲稱富有好奇心、吃苦耐勞而得到一份木匠的工作,我告訴自己。組織句子?聽起來再傻不過了。我想象著那個讀著我郵件的人正哈哈大笑,然后丟掉我的郵件,繼續(xù)去尋找一個真正懂點什么的人。我后悔就這樣處理了這個機會。

新老板瑪麗

其實我對那份木匠助理的工作早已不抱希望,但四天之后,我收到一封郵件。寫信的女士名叫瑪麗,她說發(fā)帖后的十八小時內(nèi),接到了超過三百封回信,她正在聯(lián)系其中的四十個人??磥碛邢M?,我擠進了小名單了。

我消化了一會兒這個消息,然后意識到四十個人也不算少,而我仍舊只有熱情和工作精神算得上準專業(yè)技能。

我繼續(xù)讀著信,她又簡短介紹了一下自己以及想要找什么類型的人當助手。她的話很直白,就好像一塊厚木板砸到頭上一樣。

我四十三歲,已婚,有一個十歲的女兒,自己干了幾年,在此之前給另一個承包人打工。我喜歡把自己當作一個熟手級別的木匠和稍好一些的磚瓦匠。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我喜歡“熟手”這個詞的發(fā)音。這個詞讓我看到這樣的畫面,一個流浪的木匠,肩膀上掛著工具,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建造,修理,哼著歌,穿著破舊的工裝褲,臉上掛著笑容。

我感覺好多了。她描述了想要的特質:

常識是最重要的事情。然后就是能搬東西,你必須要做到這一點!工作中經(jīng)常需要搬工具,物資,其他東西。

我繃緊左臂的二頭肌,感受著肌肉的隆起。我想我能搬東西,絕對能搬東西。我可以從各種各樣的公寓里往外搬沙發(fā)、搬桌子,從很多級臺階上把一箱又一箱的書搬上來、搬下去。除此之外,我側方位停車停得不錯,能照著菜譜做飯,有時候提前一天就能知道自己要穿什么衣服。

她解釋說,每次工作用到的技術會有所不同,工作時長從一天到幾個月不等,通常在兩周左右。之后,她開始介紹這個崗位要承擔的各項工作列表,全是行業(yè)術語。

修補墻面,刷涂料。

我能刷涂料,但誰知道修補墻面是什么意思?

鋪整塊木地板或鋪瓷磚。鑲邊。

聽起來可以做。

更大的工程:廚房和浴室翻新。

這個聽起來正經(jīng)又嚇人。

拆除,框架,隔熱,防火,釘木板,泥封,裝窗戶,完成鑲邊,裝柜子,門廊重建。基本除了擴建和屋頂以外都做。

這些字是什么意思?聽起來既神秘又吸引人。

郵件末尾她讓我們再多介紹一下自己,解釋一下為什么想要這份工作。在回復中,我盡可能像她一樣直白又誠實。我這樣寫:

我三十歲了,過去很多年都在報社工作。關于木匠工作,坦白說:我沒有什么經(jīng)驗。即便如此,我很強壯(搬個東西什么的完全不是問題)。這是我想要學習的東西,是我想要從事的工作。開始時你需要教我,但我學得很快,而且不介意做累活兒。我馬上就能開始工作。

選拔賽

兩天之后,我收到了另一條信息,這次是寫給十二個人的,瑪麗讓我們挑個日子和她一起工作半天。

“就當是選拔賽吧,”她寫道,“我會按照工作時間付工資,現(xiàn)金,還會請你喝杯咖啡。這就算是面試了,雖然有點長?!?/p>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面帶微笑,臉頰因為興奮而有些發(fā)燙,但很快我就開始緊張了。

我應該穿什么?

我應該帶自己的錘子嗎?

我應該帶自己的卷尺嗎?

我有錘子和卷尺嗎?

面試的那天是四月的一個早晨,天氣陰冷,還下著雨。我走到木匠所在的街區(qū),想著要是提前準備一條工具腰帶就更好了。

瑪麗住在薩默維爾市溫特山區(qū)一條不長的側街上。磚石結構的大教堂占據(jù)了這條街的南邊街角。身穿葬禮西裝的人們,在傘下聳著肩膀,站在那里等著其他人到來。街對面角落的熟食店里,柜臺旁的人倚靠著擺放雞蛋三明治的柜臺,讀著《波士頓先驅報》。一個女人叫著柜臺后面那位女士的名字,說了再見,然后端著一杯咖啡,走出門去。當她看到葬禮上的人們時低下了頭。

在整個波士頓、劍橋、薩默維爾都能見到的乙烯基壁板三層帶露臺大型樓房,遍布整個街區(qū)。一幢腐朽的維多利亞建筑像老去的王后一樣矗立在街道的另一端,所有的角樓、飄窗和螺旋形鑲邊都破敗不堪。

瑪麗家的房子又大又高,外墻是檸檬布丁的顏色,上面有巧克力色的百葉窗,看起來是住了好幾家人。街對面的操場上,催促孩子們進屋的鈴聲還未響起,幾百名小學生奔跑著、尖叫著投著籃,躲避著水坑。

瑪麗站在操場對面私家車道的盡頭,雙手插在卡其色工裝褲的口袋里。我以為她會是身材更高大的女人,有結實的肌肉和寬厚的身板。沒想到,她比我還矮幾英寸,窄肩膀,小骨架,身穿一件手肘處磨破了的毛衣,當她和我握手的時候,夸張地笑了起來,露出歪歪扭扭的牙齒。她黑色的眼睛閃爍著善意的光芒,肩膀前傾,有點駝背的樣子,但是沒有肩膀后聳、突出胸部這種習慣的女性的姿勢。

灰藍條的羊毛帽子蓋在她粗糙的短發(fā)上,那頭發(fā)就像鹽和胡椒一般,給她增添了一種小精靈般的氣質。

“那么,你就是那個記者?!彼_口打招呼,聲音比我通過觀察她的面部而推測出的要高一些。

“我叫瑪麗,”我們握手的時候她說,“真是個好天氣。”

我們鉆進她的白色小面包車,前往劍橋的某幢房子里鋪廁所地面的瓷磚。面包車后排沒有座椅,取而代之的裝滿了一天工作所需的工具:工具桶、鋸子、一個電鉆、一些海綿、水平儀和泥鏟,這些東西亂糟糟地堆在后面。在靠近后門的角落里,一個裝著灰色粉末的麻袋堆在那里,在麻袋被撕開的地方,有粉末漏出來,像沙漏里的沙子一般堆積著。一塊塊長短不一的白色木頭像隨處撿來的木棍一樣散落著。前排座椅上放著一堆橘子皮,一個棕色的蘋果核,一卷矮胖的卷尺,一罐鹽浸堅果,幾個水瓶,一個衛(wèi)生棉,一個鬃毛厚實、堅硬的刷子,一把多功能刀,很多袋德魯姆牌煙草,皺巴巴的煙草袋子大部分都是空的。杯托里,座位的縫隙中,儀表盤和擋風玻璃的夾縫里都能發(fā)現(xiàn)撕碎的煙草。

當我們抵達哈佛廣場不遠處那幢莊嚴的老房子時,很明顯我們并不是唯一在這里施工的隊伍。一輛十分粗獷的客貨兩用車停在最前面,仿佛油箱門處都泄漏著睪丸素。我們和另外兩輛工作卡車一起停在了私人車道上。油漆工的卡車頂上綁著一個梯子,罩單和油漆罐就扔在后面。管道工的卡車上有一個油膩的工具箱,里面全都是扳手、白色的管道和金屬管道的零件。

我開始緊張,變得口干舌燥。只有這個女人見證我的無能是一回事兒,大師、專家、專業(yè)技工組成的整個施工隊都在就是另一回事兒了。這無異于第一次開車的時候,后排就坐了一隊高端賽車手。

房子里充滿了工人們忙碌的腳步聲?,旣惤忉屨f,這地方剛剛被買下來,買主是一位名叫康妮的建筑師和她的丈夫。他們計劃六天之后搬進來。

拿著工具的人們在屋里工作著,整棟房子仿佛充斥著槍口下被逼出來的能量。“不可能所有的工作都按時完工的?!爆旣愋÷曉谖叶呎f。

錘子的重擊聲在空白的墻壁、硬木地板和高高的天花板上回蕩著。樓上某處傳來電鋸尖利的聲響。還有男人的講話聲,播放著美國國家公共電臺節(jié)目的廣播,什么東西掉在地板上發(fā)出的撞擊聲都交織在一起。

當我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的時候,模糊不清的污漬和重擊聲一直跟隨著我們。這些是熟悉的噪音,我曾無數(shù)次聽到別人的屋子傳出這種聲音,但是,身臨其境的感覺還是不同的。接下來會發(fā)生一些事,而我即將成為其中的一部分,這使得這些聲音聽起來如此響亮和真實。

在前廳,寬大的樓梯扶搖直上,陡然往左上方一轉。廚房大到幾乎能容納下我的整個公寓,給人一種涼亭般明亮、熱情的感覺。房子里塞滿了固定裝置和家用電器,有兩面墻上裝著很酷的深色木頭櫥柜,一個飼料槽大小的水池足夠幾個小孩兒同時在里面洗澡。我數(shù)了數(shù)烤箱,一共有三個。要三個烤箱做什么呢?

“那個不是烤箱,”瑪麗說,“那是放葡萄酒的冰箱?!?/p>

正式的客廳里有高大寬敞的法式大門,推開大門就是花園的區(qū)域。樹籬圍繞著花園,這個神奇的院子像是一座堡壘。第一支變黃的水仙花花骨朵還包裹在黃綠色的外殼之中,角落里的連翹灌木叢好像隨時都會迸發(fā)出黃色的花朵。外面繁忙的街道上無數(shù)的車輛排成長隊,但這個花園好像和任何通勤街道都相隔幾英里之遠。

“嗯,好地方?!爆旣愓f。

我們返回到面包車后排去拿工具。

“拿上瓷磚切割機?!蔽叶⒅竺妫抗鈷咭曋欢压ぞ?,不知道從何處下手。“在左手邊,”瑪麗說著,用她的下巴示意了一下,“那個看起來能把什么都砸爛、上面全是瓷磚灰塵的東西?!?/p>

我過去把它拿起來。顯然這是個經(jīng)常用到的工具,干瓷磚灰已經(jīng)結成塊,像陶藝家的轉輪上粘著的干黏土。刀片下面的卡槽里有一個淺口托盤,托盤在我的手里有些松動。

“你能再多拿點嗎?”

“當然?!蔽移惹邢胍C實自己很強壯這個說法。

瑪麗又把一個電鉆袋子放在切割機的托盤上面,這個橘黃色的帆布袋子里裝著她的電鉆和各種長度的螺絲釘,有些又黑又鈍,有些閃著銀光。鉆頭堆放在幾個牛排刀大小的短電鋸刀片旁邊。袋子里飄散出的氣味既有金屬的味道,像血液混合著塵土,也有閣樓和暴露在空氣中的木頭散發(fā)出的柔和的氣味。

胳膊上的肌肉在重量之下緊繃著,跟在瑪麗后面往回走。她拎著一個裝滿工具的橘黃色水桶,還有一個裝著黃色大海綿的小提桶,那個海綿和很多年前父親洗車時用的一樣,還有一個寬抹刀模樣、用閃亮金屬制成的東西,以及一個比大號牛奶箱還要大的紙板箱。

切割機

搬東西,你必須能夠搬東西。

我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我們正沿著寬大的樓梯爬上二樓,之后是更窄、更陡的樓梯通往三樓。我喜歡搬這個動詞。因為聽起來就像是那么一回事兒。

三樓是敞開式的,有著淺灰紫色的地毯和傾斜的天花板。這里會是孩子們的游戲區(qū),瑪麗說。他們真是幸運呢!采光的窗戶排列在房間朝前的屋頂上,從這里能看到馬路對面。朝后的一面窗戶能俯瞰花園和附近其他漂亮的院子。一個小廚房里放著小冰箱和爐子,樓梯頂部的角落里藏著一個水槽。這是一個怎樣的避世之所、夢幻世界啊,和下面的成人世界相隔那么遙遠。

L型衛(wèi)生間的屋頂也是傾斜的,門對面是一扇巨大的窗戶,衛(wèi)生間里還有一個浴缸,一個坐便器和一個水池?,旣惙Q之為底層地板的東西上面有螺絲釘,是白色石頭的顏色。這間屋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忘穿褲子的人。我們把塑料放在衛(wèi)生間外面的地板上,把瓷磚切割機架在走廊里。幾箱大塊瓷磚在門右側堆成膝蓋高的寶塔。我們有自己的空間,下面?zhèn)鱽淼氖┕ぴ胍袈犉饋黼x得很遠。

“你來切,我來鋪?!爆旣愓f。得知我們不必和油漆匠同時在這一層工作,而且電工可以在別的地方弄他們的電線后,我松了一口氣。但這口氣沒松多久?!澳銇砬小边@三個字就給我?guī)砹送瑯拥木o張情緒,就像是在不熟悉的城市里,上車前一分鐘才趕到自動售票機跟前一樣。我給了她一個表情,希望她能夠接收到“我從沒切過瓷磚、我從沒用過瓷磚切割機”這種電報信息??涩旣惒]有注意到,我聳了聳肩,用一種聽天由命的語氣說:“那好吧?!?/p>

我站在走廊里面對著衛(wèi)生間,瓷磚切割機就放在我的前面。窗戶上落滿了雨水,瑪麗在窗下的地板上拉開卷尺測量屋子的寬度。從坐便器后面的角落到水池所在的墻另一側,她在中點用鉛筆在地上做了標記。她轉向我,在門檻前拉開卷尺。我向左面移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擋住了她的光線。我父親做過很多大大小小的工程,永遠都嫌我和兩個弟弟礙事。低著頭準備工作時,他會氣鼓鼓、不耐煩地說,“你們擋住了光線?!?/p>

好像我們完全把太陽遮住了一樣。我們會跳到不會給他投下陰影的地方,繼續(xù)哄鬧。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此訓練,我能夠注意到自己的身體是否遮擋住了別人工作的光線。我希望這能給瑪麗一個暗示,讓她覺得我既體貼又有常識,我知道光線的重要性,也知道什么時候該挪地方。

她讓我從工具桶里遞撬棒,她的聲音從她膝蓋的位置傳來。

“這個東西?”我說著,從桶里的一個口袋里拿出一個金屬工具。我手里的東西冷冰冰的,約九英寸長,一端像魚尾巴一樣外翻著,另一端像一個慵懶的J字形一樣彎曲著。對我來說它像是個撬棒,像那種塞到下面能撬起東西的工具。

“就是這個?!彼杆俚馗愣碎T檻。她用撬棒在門檻的木頭下面快速地猛戳了幾下,又使勁往外拉了幾下,門檻被撬了起來??雌饋砗敛毁M力。

“把粉筆線扔給我?!?/p>

我往水桶里仔細看了看,像是鉆進了一口漆黑的井里,我不知道這些要求是否就是考試的一部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要掛了。

“灰色的塑料制品,像淚滴的形狀,從里面能拉出來一個小標簽。”

我趕快把它翻了出來,用一個輕柔的下手投球把它扔過衛(wèi)生間。瑪麗一只手接住它。她搖了搖那個東西,拉著小標簽把一條藍色、帶著粉末的線從盒子里拉了出來。

“拿著這個,”她把灰色的塑料部分遞給我,“往后拉?!?/p>

我接過來拉住這一頭,瑪麗把她那一頭的金屬標簽拉到墻邊,放在做過中心點標記的地面上。

“現(xiàn)在把線放在走廊里的標記上,然后把線拉直?!彼f。我彎著腰,從瓷磚切割機下面爬過去,把線放到標記的位置。

“拉直,”她說道,“準備好了嗎?”

“我覺得可以了?!?/p>

她在我倆中間的一點把線拎起來,這條線在屋子的中間形成了一個小山丘,然后她松了手。線啪的一下彈到地面上。藍色的粉筆灰塵四散開來,地板上留下一條細細的粉筆線。

一個朋友的哥哥曾經(jīng)用橡皮筋和我們玩過一個游戲。我們伸出胳膊,他把橡皮筋彈到我們的皮膚上,每彈一次把橡皮筋拉得更遠一些,我們的胳膊刺痛著,留下一條條紅線,和這條藍色的粉筆線一樣。

“這就是這個屋子的中心線?!爆旣愓f這話的時候依然跪在地上。

“憋住氣。”

瑪麗撕開一袋沙粉,和她面包車后排撕開的那袋一樣,然后往另一個橘紅色的水桶里倒了一些沙粉,接下來,用另一個小水桶從浴缸里接了水倒進沙粉里,然后用連著長條金屬裝置的電鉆進行攪拌,電鉆的一頭扭曲著,像是外面包裹著灰色堅硬物質的工業(yè)打蛋器。

“牙膏?!彼f。

“什么?”

“你要把泥攪拌得像牙膏一樣有韌性?!?/p>

“好的?!?/p>

攪拌完之后,瑪麗舀出一些放到地上。這看起來可不像是牙膏,而是一坨像濕紙一樣黏糊糊的暗灰色東西。她用帶鋸齒的抹刀把水泥推開,水泥上留下條紋痕跡。我喜歡金屬抹刀的刀刃在底層地板上安靜摩擦的聲音,還有水泥上留下的平滑的漩渦痕跡。她拿了一塊沙土色的瓷磚放在我們畫的中心線正左邊,又把第二塊瓷磚放在中心線右邊,緊挨著鋪好。之后就開始切割瓷磚了。

瑪麗把大塊的海綿浸濕,把水擠出,滴落到切割機下面的托盤里。

“這些水有什么用?”

“瓷磚切割機是濕切割。”

我點點頭,似懂非懂,也許刀片切割瓷磚時的摩擦會產(chǎn)生火花。

她用金屬三角的一條邊做直尺,用鉛筆在瓷磚左下方畫了一條深色的線。她把瓷磚遞給我。

瓷磚在我手里冷冰冰的,而且比我想象的要重。

“好的。”我仍舊那種聽天由命的語氣回答著。我打開切割機的開關。伴隨著潮濕的颼颼聲,刀片開始轉動,刀片帶起來一股涼水,濺到我的臉上。刀片上方本應該垂下來一個塑料擋板,減少水和瓷器灰塵的外濺,就像自行車車輪上方的擋泥板一樣,但是這個擋板嚴重彎曲,雖然用牛皮膠布固定住了,但效果甚微。

刀片把一攤水和瓷磚灰的混合物甩到我身上,將我胸部到肚臍的位置浸濕了一條線。

“慢點?!爆旣愐贿呎f,一邊測量著第二塊瓷磚。這就是她給我的唯一指導。

我把瓷磚放在潮濕的平臺表面,用旋轉的刀片對準鉛筆線,這個刀片和我知道的電鋸鯊魚牙齒般的刀片不同,它呈平滑的圓形平面,像是將幾張光盤壓縮在一起。我不相信它能切割開堅硬的瓷磚。

但它確實可以。當?shù)镀佑|到瓷磚的時候,電鋸的聲音都變了。潮濕的颼颼聲升高成砰砰的咆哮聲。刀片切割著陶瓷,吞噬出一條黑色的線,灰塵和水珠四濺開來。我把控著瓷磚的方向,雙手握住瓷磚靠近我身體的兩個角,盡量讓瓷磚保持正直,調(diào)整著,移動著,這里穩(wěn)一點,穩(wěn)一點。

我調(diào)整過了頭,瓷磚被壓碎了。切口處的尖角頂住了刀片,刀片顫抖著停止了轉動,發(fā)出意味著錯誤的噪音。我望著地板上的瑪麗,臉上寫滿驚慌失措的問號。她轉向我,沒說什么,只是把手比在胸前,模仿控制瓷磚的動作,然后她把手往自己身體的方向拉回來,再向前推出去。這個姿勢的意思是,我做的方向反了。先向后,再向前。我稍稍后退了一些,刀片又甩著水旋轉起來。我慢慢地把瓷磚往前推,掌握好方向繼續(xù)切。

切割機咆哮著。但是我沒注意到這些噪音。我沒注意到四濺的水花,灰塵,或是被浸濕的衣襟。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鉛筆線和我手指捏住的瓷磚角,然后讓刀片始終切在線上。某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jīng)忘記了呼吸。我慢慢推動著瓷磚,已經(jīng)切了一半了。時間被延長,綿長無盡頭。

瓷磚切開了,滴著水,瓷磚的一角有一個小缺口。我關掉切割機,把切下來的瓷磚遞給瑪麗,我的手現(xiàn)在又濕又涼。

“我把一個角弄了個缺口?!?/p>

“沒關系,”瑪麗說,“我會把這塊磚藏在踢腳板底下。”

這種釋然讓我想到第一次在報社做問答采訪——編輯告訴我,我可以按照自己喜歡的順序提問,不必完全按照設計來。我們在剛開始一份新工作的時候是多么缺乏想象力呀。當我們得知辛勞的工作中有松懈的機會、有犯錯誤和娛樂的空間時又是多么高興。

瑪麗把瓷磚放在地上,將切口的一邊對準墻壁。她把瓷磚按進有紋路的水泥里。把另一塊做好標記遞給我。我又打開了切割機的開關,抹掉濺到眼睛上的第一串水珠。

我們繼續(xù)工作。有一塊我切太多了?,旣惏汛纱u放好,看了看縫隙,說了一句“太小了”就把瓷磚放到一邊,在另一塊上做了標記。我又留得太多了,她又把瓷磚遞了回來?!熬投嗔四敲匆稽c點?!彼e起瓷磚,給我看了看那個有些隨意、不太平整的切口。我切得歪歪扭扭,邊緣一點都不直、不整齊。我覺得很難堪。

“對不起。我沒控制好?!?/p>

在切割坐便器底座邊緣曲線的時候,她演示了一種切割弧形邊緣的鋼琴鍵技巧,瓷磚切割機做不到這一點。她教我怎樣每次沿著曲線切割半英寸左右的長度,這樣所有的小切面連起來就像是咧嘴大笑時的一排牙齒。之后用錘子敲每個小切面,或瓷磚多余的部分,或用其他手頭的工具弄掉不平整的部分,形成曲線。

銼刀可以挫平任何參差不齊的地方。我喜歡這個技巧。它干凈、迅速、實用。瓷磚碎片掉落時發(fā)出的叮當聲是那么悅耳。

然后她遞給我一塊沒畫任何標記的瓷磚,沒有深色的鉛筆線告訴我該切在哪里。

“四又十六分之十一。”她說。我從水桶里摸索到卷尺,還有一支我看瑪麗用過的扁鉛筆。我在腦海中重復這個數(shù)字,四又十六分之十一,這是我聽到過最陌生的數(shù)字了。幾何證明、代數(shù)等式中的變量這些高中數(shù)學課幽靈在我的腦海中飛奔。四又十六分之十一,我越重復這個數(shù)字就越覺得它聽起來毫無意義,所有的音節(jié)都溶解在潮濕、含有沙粒、混合著水和瓷磚灰塵的泥漿之中。

我用卷尺的金屬鉤勾住沙粒色瓷磚的邊緣,在瓷磚上拉開卷尺?,旣愐廊欢自诘厣希尺^身子把另一塊瓷磚壓在地面上的灰漿里。當她背對著我的時候,我以最快的速度用拇指指甲數(shù)著卷尺上的細線。十六分之一,之二,之三。我數(shù)到了九。

“你在數(shù)線嗎?”她問我這話的時候依舊背對著我。

我的臉一下就紅了,感覺好像考試作弊被抓到了一樣。我想,這就是我沒法得到這份工作的原因,這就是我木匠生涯開始和結束的地方。

使用手持電據(jù),用錘頭敲釘子,在一小池子水里用旋轉的刀片切割瓷磚,這些工作需要練習。這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天早晨我開車的時候,切割瓷磚的時候我就提醒過自己。我沒法立馬就讓工具和材料完全聽我的話,但是,我真的沒想到,卷尺竟然是給我?guī)碜顕谰魬?zhàn)的一個工具。

卷尺

第一個能夠彈回外殼里的彈簧卷尺專利誕生于1868年,所屬人是紐黑文人阿爾文·J.費洛斯。他對這個工具的主要貢獻是,研究出了能夠在任意距離固定卷尺的機械裝置。這是非常實用的進步,可以避免還沒來得及測量卷尺就彈了回來的窘境。

但是直到20世紀40年代卷尺才流行起來。在那之前,木匠們使用的是木頭折疊尺。我們家以前車庫工作臺上也放著一把,它的折葉夾到過我的手指,我至今還記得那種疼痛。

無論是老式折疊木尺還是新式的卷尺,問題都是相同的:我所有搬東西的技能都不能抵消這種失敗,不能抵消這項基本技能的缺失。我對木工一無所知,比想象中知道的還要少。

瑪麗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從我手中拿過卷尺。

“看這里,”她邊說邊指著,“這是什么?”

“二又二分之一?!?/p>

“這個呢?”

“二又四分之三?!?/p>

“這個呢?”

“二又四分之一?!?/p>

她又挪動了大拇指。她關節(jié)上干掉的泥漿裂開了。她的手指修長,有著女性的柔美,但很有力量。

“二又八分之一?”

她搖了搖頭?!霸俨虏??!?/p>

我靠近一些好看得更清楚,近到能聞到她身上的煙草味。

“二又——”細線變得模糊,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摸了摸前胸被浸濕的地方?,旣惗嘟o了我一些時間。

“給我看下二又八分之四?!彼f,這句話拯救了我。我用大拇指指甲指出了這個位置。

“那么,這是什么?”她把大拇指移動到剛才的位置。

“八分之三,”我說,“二又八分之三?!?/p>

“這就對了!”她哈哈大笑。

她放開卷尺,讓它彈回外殼里面。

“那十六分之十二呢?”她問我。

“四分之三!”我記起來如何約減分數(shù)了,這真是個驚喜。

我現(xiàn)在回答的是一個四年級學生都能答得上來的問題,這驕傲的感覺真是得之不快。我感覺自己像個白癡。但這種感覺并不是瑪麗造成的——她耐心地提問題,沒有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好像只是想要讓我理解,而不是證明我不知道的有多少。這一點是好老師的標志。

“四分之三。正確。如果你記得十六分之十二是四分之三的話,那你就知道十六分之十三在哪里,知道十六分之十一、之九在哪里?!?/p>

然后她和我講了她前老板巴茲的事情,巴茲是一等一的完美主義者、熟練的建筑工人,他要尺寸精確到一英寸的三十二分之一。

“那我也只好數(shù)線了,”她繼續(xù)說,“練習,只有練習才能辦到。”

我練習了。我們那天重復了這個過程,都是具體的動作:先是這個,之后是這個。測量,標記,切割。切割機的聲音,四濺的水花,冰冷干燥的瓷磚,被切割的潮濕瓷磚,我在切割機前面的身體,緊盯著鉛筆線的雙眼,除此之外的一切,比如時間和語言,全都消失了。

報社教給我什么是機械的過程。坐在新聞間的桌子前,指尖噼里啪啦打著字,咔嗒咔嗒點擊著鼠標,銀幕灰暗的光亮映出我臉頰上蒼白的皮膚和呆滯無神的雙眼,我感覺到一種讓大腦變得遲鈍的機械化運作,一種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意義和目的的行動。

但是在這里,在鋪瓷磚的時候,每一塊瓷磚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是整體的一部分,每一次測量都有意義,每一次切割都有意義。它是重復的,的確如此,但它并不無聊。一天試工之后,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即便你切過幾千塊瓷磚,即便你用了一年瓷磚切割機,你還是要小心翼翼。盡管你已經(jīng)能做得更快,做得更好,切得更直,更少卡住刀片——但你還是要集中注意力。鋪瓷磚的重復性引發(fā)了存在感,一種具體、有形的即時感。

“煙歇時間到了?!爆旣愋纪昃鸵活^鉆進雨中抽煙去了。

我留在屋里,看著已經(jīng)鋪好的地板。雨水敲打在窗戶、屋頂上滴答作響。

伴隨著樓梯上的腳步聲,一個老人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看起來有一百多歲了,留著長長的白胡子,長長的白發(fā)綁成的一個馬尾辮在肩胛骨之間擺動著,像是雪地里生活的某種動物的尾巴。他腰間掛著一個輕便的錘頭,穿著被顏料染色的褲子,白色的T恤好像床單一樣掛在肩膀上。他拿著一個油漆罐和一把刷子,胳膊下夾著一塊暗色的帆布罩單。他走到房間那頭,站在一扇采光窗戶旁邊。

“很高興看到女人做這些工作?!?/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如果要解釋我不是真的在這工作,只是試工,只是做了幾個小時,而且我不知道怎么看卷尺刻度的話,那就顯得很笨拙了。如果我說,我也很高興看到一個年逾百歲的魔法師做這些工作的話,那也會顯得很笨拙。

“謝謝。做這些工作感覺還不錯?!?/p>

瑪麗抽完煙回來以后,我們繼續(xù)干活,我倆沒怎么說話,直到鋪完了瓷磚。因為過一夜才能灌漿,今天的工作到此結束。精神集中、新鮮感以及完全抓不到節(jié)奏,這些因素湊在一起讓我覺得時間飛逝。

周二下午三四點鐘坐在辦公桌前的時候,你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在消耗時間——簡直就是折磨。因為在腦海深處,我們知道所有的時間都不會重來。時間是有限的,時間也有終點。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兒在一個聚會上,一個挨一個對所有的客人說,“這是你真實的生活,你知道的。這就是你真實的生活。”這用得著提醒別人嗎?但這又是多么容易被人們忘記的事情啊。我們收拾好工具,重新裝滿面包車,回去的路上我有點哆嗦。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切壞了太多瓷磚,如果我搬東西的能力讓人印象深刻就好了,如果她注意到我沒有擋住她的光線就好了。

“你冷嗎?”瑪麗問我。

“有點冷?!?/p>

她猛地打開熱風,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掃了過去。

當我們開到她家門口的私人車道時,我向她表示了感謝,她笑了。

“謝謝!”說完她遞給我七十元現(xiàn)金。我的工錢是每小時十塊錢,這對于我做的事情來說好像并不算少。

“去洗個熱水澡。把頭發(fā)上的瓷磚灰洗掉?!?/p>

我用手撩了下頭發(fā),頭發(fā)濕漉漉的,夾雜著沙粒,粘著瓷磚灰的碎屑。我再次感謝了她。

“保重?!彼龑ξ艺f。

這是最后分別時說的話,是你對素不相識、不會再見的人說的話。我回到家,又冷又情緒低落,站了一天之后我的骨頭里面都透出疲憊。臨別時的那兩個字讓我意識到,她會選擇其他人了。我早早上床,當風聲漸起、大雨襲來的時候,所有糟糕的念頭都卷土重來:后悔,工作,金錢,醫(yī)保,孤獨,錯過的火車,還有空蕩蕩的日歷。

第二天早晨,天空陰沉但并未下雨,瑪麗打來電話。她告訴我,如果我愿意的話,這份工作就是我的了。

“我愿意。”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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