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傳札記

蒲寧回憶錄 作者:[俄] 蒲寧 著


自傳札記

早在十五年前,我就已經(jīng)出版了和自己寫作生涯相關(guān)的一部分自傳札記,將之收錄在那部由柏林的彼得羅波利斯出版社出版的文集中。

現(xiàn)在我將對其進行一番補充。(文中的著重號全部是我加上的。當(dāng)我從用新正字法出版的詩歌和散文小說中做摘引時,我還是把它們都改成了舊正字法。)

我的寫作生涯的開端頗為怪異。還需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回到一切的起點——那個位于奧爾洛夫省的鄉(xiāng)間莊園。那時我還是個年僅八歲的孩子,某日偶然間看到一本插圖小書,書中的內(nèi)容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靈,于是我便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不安的創(chuàng)作欲望——想要立刻著手寫一些詩歌或者童話之類的東西。書中畫著荒涼的群山,白色的底布上畫著瀑布,還有一個敦實矮胖的莊稼漢,這是一個長著張農(nóng)婦臉且甲狀腺腫大的矮個子男人,也就是患了我們常說的粗脖子病。他手持長棍站在瀑布下,戴著一頂類似女式的小帽子,帽沿處還插著一根羽毛。插畫下面寫有一行題字,最后一個詞語(所幸當(dāng)時我并不認得它)讓我大感詫異:“在山上與克汀病患者會面?!笨送〔?sup>患者!如果不是這個不同尋常的詞語,那么這個粗脖子的、有著一張農(nóng)婦面容、戴著一頂插著羽毛的類似女式帽子的矮個子男子,大概只會讓我心生厭惡而已了。那么,克汀病患者呢?在這個詞語里,我仿佛能感受到某種可怕的、難以揣摩的,甚至是帶有魔力的東西!于是頃刻之間,創(chuàng)作詩歌的激情向我席卷而來,讓我沉浸其中無法自拔。然而,那一天我卻一無所獲,無論怎么絞盡腦汁,還是連一行詩都寫不出來。即便如此,難道那一天就不算是我寫作生涯的開端嗎?

無論如何,偶然間在那天看到這幅畫,完全可以將之視作我人生中的某種預(yù)兆。因為在之后的人生旅程中,我也曾多次不得不和克汀病患者接觸,雖然這些人并沒有粗脖子,但外表依舊相當(dāng)惹人生厭。其中的某些人也全然沒有任何魔力,反而還表現(xiàn)得十分怪異。當(dāng)克汀病的某種癥狀和他們自身的某種巨大才能以及執(zhí)著性結(jié)合在一起,并和某種歷史力量結(jié)合在一起時,這種怪異感就會變得尤為強烈——眾所周知,無論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人類生活的任何領(lǐng)域內(nèi)都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那又怎么樣!總之,我已然注定要過這種非同尋常的生活,而我甚至還是這些克汀病患者的同時代人,他們的名字將會在世界史冊上千古流傳——他們是“人類最偉大的天才”,是摧毀所有帝國的元兇,是殘害數(shù)百萬生命的劊子手。

我出生在沃羅涅日州,并在那里度過了整整三年的時光。之后又在那留宿過一晚,可惜那次我并沒有看清它的全貌,因此沃羅涅日于我而言就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受沃羅涅日大學(xué)生同鄉(xiāng)會之邀,出席一個為該會募捐而舉辦的慈善晚宴,并進行演講。那是一個冬日的傍晚,天空昏暗,風(fēng)雪肆虐。抵達車站時人們便以香檳相迎,在晚宴上我又享用了不少美食,天亮之前被送往火車站,前去搭乘開往莫斯科的火車,當(dāng)時我早已爛醉如泥。而在沃羅涅日居住的那三年,我還只是個嬰兒。

后來,父母將我從沃羅涅日帶到了位于奧爾洛夫的莊園。從那時起我才開始有了記憶。

這些年來,聲名狼藉的貴族階層已然走向“衰落”——如今已被人們遺忘的捷爾皮科耶夫·阿塔瓦曾以《衰落》為書名寫過一部小說。緊隨其步伐而來的就是我了,人們把我稱作是謳歌不斷毀滅的貴族之家的最后一名歌唱家;之后,契訶夫歌頌了“櫻桃園”的那種毀滅性之美。事實上,契訶夫?qū)F族地主、貴族莊園以及貴族花園知之甚少,然而幾乎所有人依舊被他筆下的“櫻桃園”的虛構(gòu)之美迷惑著。契訶夫為世人貢獻了大量的傳世佳作,因此他當(dāng)之無愧地能被冠以“最卓越的俄羅斯作家”這個稱號。但是我不喜歡他的戲劇,甚至還為它感到尷尬。那個著名的萬尼亞舅舅,那個總是牛頭不對馬嘴地嘀咕著植林重要性的阿斯特羅夫醫(yī)生,那個似乎是出身于貴族之家的可怕的加耶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扮演這個角色時,為了表現(xiàn)人物的貴族派頭,總是不停地、無比做作地、令人厭惡地用細棉布手絹擦洗自己的指甲),更不用說那個直接沿用果戈里人物姓氏的地主西米奧諾夫·皮??耍灰幌氲竭@些人物我就會感到極其不自在。我本人就是在這種“衰落了”的貴族之家中長大的。那是一個偏僻的、位于草原地帶的莊園,有一個很大的花園,只是里面并沒有種上櫻桃樹。當(dāng)然了,俄羅斯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曾出現(xiàn)過種滿櫻桃樹的花園,這和契訶夫的愿望恰恰相反:地主們的花園里只有一部分會是櫻桃樹,有時也會大面積地種植櫻桃樹,但無論如何,都沒有一個花園的櫻桃樹(此處又和契訶夫的意愿背道而馳)會恰巧長在老爺宅院的旁邊。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們都無法在這些櫻桃樹身上發(fā)現(xiàn)任何與美有關(guān)的東西,它們長得沒有任何美感:眾所周知,櫻桃樹的枝干粗糙彎曲,樹葉很小,花朵即便在盛開之時也是很小的(全然不像藝術(shù)劇院中老爺宅院窗戶下面長的那些櫻桃樹那般花團錦簇)。還未等舊房主搬出去,羅巴辛就迫不及待地下令砍掉這些尚且有利可圖的樹木,這種愚蠢的行為實在令人費解。羅巴辛之所以必須如此匆忙地把樹砍掉,顯然只是因為契訶夫想讓藝術(shù)劇院的觀眾們能有機會親耳聽一聽斧子砍樹的聲音,親眼看一看貴族生活的覆滅。費爾斯在落幕時說:“全都把我忘了……”費爾斯這個人物塑造得十分真實,其原因僅僅在于——這種貴族老爺?shù)睦掀腿说男蜗笤缭谄踉X夫之前就已出現(xiàn)過上百次了。而其余的東西,容我重申一遍,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加耶夫,一如契訶夫其他劇本中的某些人物,總會在談話中跟人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就好像他在打臺球一樣:“打黃球進中兜……擊邊進球,打入角兜……”郎涅夫斯卡雅太太似乎是位女地主,又似乎是位來自巴黎的女郎,總是時不時地歇斯底里地又哭又笑:“多么美麗的院子啊!一簇簇潔白無瑕的花朵,一碧如洗的天空!幼兒園!我那可愛的、美麗的房間!(哭泣)我親愛的小櫥柜?。。ㄓH吻櫥柜)我的這張小桌子??!哦,我的童年,我那純潔的童年?。ㄓ淇斓匦α似饋恚┒际前椎?,滿院子都是白的!”接下去的情節(jié)與《萬尼亞舅舅》如出一轍。安尼雅歇斯底里地喊道:“媽媽!媽媽,你哭了?媽媽,我親愛的、善良的好媽媽,我愛你……我祝福你!櫻桃園賣了,但是,用不著哭泣啊,媽媽!我們再去建造一座新的花園,它會比這座花園更加美麗。而那種歡樂,那種寧靜而又深沉的歡樂會充盈你的心扉,如同那黃昏時分的夕陽。你會露出笑容來的,媽媽。”與之并存的還有大學(xué)生特羅費莫夫,此人頗具幾分“海燕”的風(fēng)骨。“前進?。 彼暗?,“我們要奮不顧身地走向那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它閃耀在遙遠的天際!前進!朋友們,不要停下你的步伐!”

郎涅夫斯卡雅、尼娜·扎列奇納亞……還有其余的眾人,他們的姓名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外省的演員。

然而在我的青年時代,新一代的作家?guī)缀跞际且恍┐笏林v著荒謬之言的城里人。其中一位知名作家(他仍健在,但我不想提他的名字)在自己的詩歌中寫道,他邊走邊“挑選稷米穗”,然而那時的自然界中根本不存在這種植物:眾所周知,當(dāng)時只有黍,其顆粒是稷米,而它的穗(更確切地說是穗狀花序)長得如此之矮,想要在行走的過程中就用手挑選它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另一位詩人(巴爾蒙特)則把激情比作是鷂(“激情褪去了,仿佛鷂鷹一去不復(fù)返”)。但鷂是一種貓頭鷹科的夜鳥,有著灰白色的羽毛,飛行時神秘而又安詳,緩慢且無聲。他為車前草的盛開而感到欣喜萬分(“車前草花盛開了!”),盡管那些長在田間小道上的有著小小綠葉子的車前草是從不開花的。而貴族莊園以及這些莊園的主人在古米廖夫的筆下則顯得糟糕透頂。其筆下的莊園是這樣子的——

二層樓房歪歪斜斜,

既是倉房,又是牲畜棚。

而地主就更顯得奇怪了,他們竟會“為了嶄新的緊腰細褶的長外衣而感到驕傲”。在獨斷專橫方面,在“治家格言”方面,他們絲毫不遜于任何一個守舊的季特·季特奇:在他們面前,女兒們似乎不敢說任何一句反駁之言,還要被迫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嫁給讓人生厭的人,因此她們想要“變?yōu)槊廊唆~”,也就是說,跑到某條江河或者池塘邊投水自盡。不久之前,一位著名的蘇聯(lián)詩人寫了一首描寫獵人的詩,這個獵人“沿著草地”走進森林,“在獵袋里”隨身放著一只金色的“狐貍”——如果袋子里裝的是一條狗,那倒是合乎情理的事。

順便說一句,為何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涅米洛維奇將自己的劇院命名為“藝術(shù)劇院”?似乎是為了區(qū)別于其他劇院?難道藝術(shù)性不是每一個劇院、每一種藝術(shù)形式所必須具備的特性嗎?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難道任何一個劇院的任何一名演員都不想成為藝術(shù)家嗎?難道俄羅斯和其他國家的劇院里這樣的藝術(shù)家還少嗎?

然而,如今藝術(shù)劇院卻被稱為高爾基藝術(shù)劇院。但是該劇院之所以聞名遐邇主要還是沾了契訶夫的光,要知道,直至今日這個劇院的舞臺上依舊上演著契訶夫的《海鷗》??墒?,你看吧,它卻被勒令以高爾基的名字來命名——被冠以那部粗俗的、徹頭徹尾虛偽的小說《底層》的作者的名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涅米洛維奇順從地接受了這一指令,盡管涅米洛維奇曾當(dāng)眾鄭重地、以全俄羅斯人民都能聽得到的聲音對契訶夫說:“安東,這是你的劇院。”克林姆林宮多么會嚇唬人??!看,我這兒有一本1947年出版的書——《同時代人記憶中的契訶夫》,其中有瑪·巴·契訶娃寫的回憶錄,在此從中摘錄幾句話:“科學(xué)界、藝術(shù)界、文學(xué)界和政治界人士圍繞在安東·契訶夫周圍,阿列克塞·馬克西莫維奇·高爾基、列·尼·托爾斯泰、符·柯羅連科、庫普林、列維坦常到這里來……”契訶夫去世之前的那幾年,我還去雅爾塔拜訪過他,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會去他家做客,有時還會在那兒住上整整一個禮拜。我和瑪·巴·契訶娃曾像親兄弟姐妹那般親密無間,而如今年邁的她甚至都不敢提及我的名字,只能膽怯地用全稱寫道:“阿列克塞·馬克西莫維奇和維亞切斯拉夫·米哈伊洛維奇·莫洛托夫?!彼诨貞涗浿斜肮?jié)地寫道:“維亞切斯拉夫·米哈伊洛維奇·莫洛托夫于1936年寫信給我,在信中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也表達了全蘇聯(lián)知識界的意愿:‘安·巴·契訶夫的故居能讓人們想起這位頗具聲望的大作家,應(yīng)該讓大眾都能得到參觀其故居的機會。契訶夫的仰慕者維·莫洛托夫。’多么睿智且充滿厚意的話語?。 ?/p>

“高爾基藝術(shù)劇院”事件——這又算得上什么!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俄羅斯(現(xiàn)已改名為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的人民溫順地接受了俄羅斯歷史上最厚顏無恥、最愚不可及的屈辱事件:偉大的彼得大帝的城市給了列寧,古老的下諾夫哥羅德變成了高爾基市,特維爾公國的首都特維爾被更名為加里寧(變成了某個無關(guān)緊要的印刷廠排字工人加里寧加里寧的城市),而康德的故鄉(xiāng)——柯尼斯堡則被更名為加里寧格勒。俄羅斯所有的僑民在更名這件事上也都表現(xiàn)得十分冷漠,并不認為它存在任何意義。又比如,某個卷發(fā)的酒鬼寫了一首扣人心弦的錄事式抒情詩——《在手風(fēng)琴的伴奏下》,而僑民們卻為此癡迷不已。勃洛克曾十分中肯地對此進行過評價:“葉賽寧在庸俗下流以及褻瀆神明方面具備才能?!彼兄Z把基捷日的俄羅斯更名為“伊諾尼亞”,他砸碎了手風(fēng)琴,引吭高歌:

我憎恨基捷日散發(fā)的氣息!

我許諾你們一個伊諾尼亞!

我要拔掉上帝老兒的胡子!

我他媽的還向上帝做禱告!

我并非只是個糊涂蟲,

盡管有時會爛醉如泥,

然而我的眼中仍閃爍

那種幡然醒悟的光芒,

我看透萬物,我無所不曉,

新紀元于你們而言非同小可,

而列寧的名字,

如同一道勁風(fēng),

呼嘯在每一角落!

俄國僑民為何依舊寬恕他?因他是個驍勇的俄羅斯人,因他假裝嚎啕大哭,因他為自己凄苦的命運而痛哭不止(盡管這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了,因為哪一個從敖德薩港口到薩哈林島來的“小男孩”不是懷著最大程度的自我欣賞為自己的命運而哭泣的呢?)

我謀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我謀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我讓自己的妹妹失去童貞……

俄國僑民寬恕他的另一個原因在于——他是個“天生有才之人”——雖然這類“天才”在俄羅斯數(shù)不勝數(shù)。正如唐·阿米納多曾經(jīng)寫的那樣:

這些天生有才者讓人們心生厭惡

遠離木犁,遠離土地,遠離農(nóng)務(wù),

斜領(lǐng)襯衣和伏特加就能讓他滿足,

還有幾首拙詩和那宿醉后的頭痛!

要成為一名詩人

其實要求并不多;

向上帝用力投擲重物,

投其所好,

胡亂地扔些文字,

甩動一下淡褐色的卷發(fā),

因柔情而淚流滿面……

葉賽寧初登詩壇的那些事跡眾人皆知,其同時代的詩人格·維·阿達莫維奇對葉賽寧了如指掌,他的評價最為中肯:“葉賽寧于一戰(zhàn)期間登上彼得堡的文學(xué)舞臺,彼時的文學(xué)界人士還帶著一絲嘲弄之意驚詫地看著這位文壇新人。他腳踏氈靴,身穿淺藍色絲質(zhì)襯衣,腰系腰帶,黃色的頭發(fā)剪成童花頭,低眉垂目,總是謙遜地輕聲說:‘我們哪能呢,就是鄉(xiāng)下佬罷了!’而這面具之后隱藏著的卻是癲狂的名利主義、無法滿足的自尊心以及時刻準備付諸實際的魯莽行徑。索洛古勃對他的評價實在不適合刊登出來,庫茲明提到他時直皺眉頭,古米廖夫會聳聳肩膀,而吉皮烏斯則會透過單目眼鏡朝他的氈靴看去,問道:‘您穿的是什么鞋罩???’所有這一切都迫使葉賽寧離開彼得堡前往莫斯科,他在莫斯科很快便聲名遠揚,還加入了‘意象派’。后來又傳出了關(guān)于他的種種丑聞和鬧劇,‘上帝,生頭小牛犢吧’,他狂妄自大,行為夸張,帶著伊莎朵拉·鄧肯周游歐洲和美國,還對她進行瘋狂的毒打。回到俄羅斯后,又步入新的婚姻殿堂,上演一出出新的鬧劇,酗酒——還有自殺……”

葉賽寧對自己進行了詳盡的描述:講述了應(yīng)當(dāng)如何獲得社會地位——他在這方面完全稱得上是自己的友人馬利恩戈弗的導(dǎo)師。但馬利恩戈弗耍手段的本領(lǐng)更勝葉賽寧,是個十足的惡棍。某日,他寫了幾行關(guān)于圣母的詩句,實在無法想象得出還有比這更丑惡的東西了。在卑鄙無恥方面,也唯有沃巴別爾寫的圣母能與之相提并論。葉賽寧依舊教導(dǎo)了馬利恩戈弗:

“托利亞,在這種情況下,你需要從事最細致的政治工作,別再猶猶豫豫,不應(yīng)該再踏足文學(xué)界了。你瞧——別雷的頭發(fā)都白了,也謝頂了,可在廚娘面前走起路來依舊熱情洋溢。裝瘋賣傻也沒關(guān)系。我們這兒的人都非常喜歡小傻瓜。你知道我是如何踏入詩壇的嗎?穿著緊腰細褶的長外衣,像毛巾一樣的繡花襯衣,還有像手風(fēng)琴一樣的皮靴筒。人們都手持單目眼鏡看著我——‘啊哈,多么與眾不同啊,啊哈,多么特立獨行??!’——而我就會像個姑娘似的臉紅起來,出于羞澀而不敢看別人一眼……后來人們把我領(lǐng)進沙龍,我為那些人演唱下流的民謠,在手風(fēng)琴的伴奏下興致高昂地唱著……當(dāng)時的克留耶夫也是如此,他假扮成油漆匠,從后門溜進戈羅杰茨基的家中,問道:有什么東西需要上漆嗎?讓我給廚娘朗誦詩歌吧。廚娘聽后立刻去找主人,主人就邀請油漆匠詩人到房間里去,而詩人卻在那兒拼命干著活兒:我們哪能去房間啊,會把主人的沙發(fā)椅弄臟的,也會在打過蠟的地板上留下臟腳印……主人請他坐下,克留耶夫又扭扭捏捏,猶豫不決起來:不,不,我們就站一會兒吧……”

葉賽寧曾經(jīng)的朋友羅吉昂·別廖佐夫的一段回憶也頗為有趣,這段回憶錄被刊登在紐約的《新俄羅斯言論報》上。別廖佐夫用十分感人的句子寫道:

“你還記得嗎,謝廖沙,”葉賽寧的同齡人,一個同村的青年(葉賽寧就是在那兒出生的,有時也回家鄉(xiāng)去)問道,“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經(jīng)一起拉網(wǎng)捕魚,那里的金鯽魚可多了!還記得那天晚上烤的馬鈴薯嗎?”

葉賽寧回答道:

“全都記得,老兄。我已經(jīng)記不清在紐約為我舉辦的那些宴會了,但是我們家鄉(xiāng)的事,我依舊歷歷在目……”

但是根據(jù)別廖佐夫的說法,葉賽寧只穿綢子面料的襯衣,領(lǐng)帶和皮鞋也只選最時髦的款式穿。在眾人面前朗誦自己的詩歌時,也總是擺出一副“完全是自己人”的姿態(tài),晃著滿頭卷發(fā)的腦袋,在詩歌結(jié)尾處還要輕呼一聲。當(dāng)然,也并非無緣無故地去揭露他的本性——揭露他是個好惹事之人,是個無賴,是“驍勇的羅斯”:

藍色的火焰升騰起來,

遠方的故鄉(xiāng)早已忘懷,

生平第一次歌唱愛情,

生平第一次摒棄胡鬧。

這有什么值得贊美的呢?這是一首騙子寫的抒情詩,這個騙子是否已經(jīng)把這種無恥行為變成了有利可圖的事業(yè),變成了永恒的吹噓,一如其品質(zhì)呢?

蔚藍的五月,和煦的紅霞,

籬笆的鈴鐺不再叮叮作響,

苦艾散發(fā)出黏糊糊的氣味,

稠李酣睡著,白斗篷披身……

五月的花園里,哪來苦艾呢?眾所周知,艾草的氣味又干又辣,全然不是什么黏糊糊的味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它的氣味就不可能“散發(fā)”出來了。

接下來,就全然不顧那酣睡著的稠李了——

滿園閃著火焰般的亮光,如同熊熊燃燒的火海,

月亮也卯足了勁兒,

讓人聽到這一聲令人心碎的“心愛的”

就禁不住渾身顫栗……

月亮的心愿是可以理解的,無怪乎巴爾蒙特曾斷言——甚至“每一條蜥蜴都在尋找令人心碎的感覺”。然而,這世上哪來沐浴在和煦的晚霞下、如同燃燒的火海那般的花園,哪來如此瘋狂的月亮呢?而這一切是這樣結(jié)束的:

唯有在靜謐中,唯有在祥和中,

在五月歡快的琴聲里,

我才能不抱任何希冀,

永無止境地承受著生活中的一切……

這兒的五月已經(jīng)變成了歡樂的五月,甚至是琴聲飛揚的五月了;然而這也沒什么不得了的:很贊賞……

別廖佐夫認為葉賽寧喜歡聽歌,他是這么說的:“我經(jīng)常在《紅色處女地》雜志的編輯部遇見他。他可以隨時隨地聆聽人們歌唱。有這么一個場景:葉賽寧頭戴圓頂禮帽,身著時髦的春秋兩用的‘拉格蘭’牌大衣,腳蹬一雙漆皮的低幫鞋,左手拄著手杖,依靠在書柜的凸緣處,側(cè)耳聆聽我們歌唱……”別廖佐夫還描繪過其他關(guān)于葉賽寧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畫面”(也扮演過其他的角色,已經(jīng)不再是些流氓角色了)。

“葉賽寧住在勃留索夫胡同的一棟大房子的八樓。打開窗戶就可以看到克林姆林宮的美景。這是加利亞·別尼斯拉夫斯卡亞的房間,后來葉賽寧和她結(jié)為夫婦。淺色系的壁紙讓人心情愉悅,銅版畫雅致無比。寫字臺很整潔,房間中央的餐桌上鋪著黑色桌布,高腳盤內(nèi)盛放著水果。臥榻式沙發(fā)靠墻的一端放著一對漂亮的枕頭。另一張床上蓋著撒馬爾罕的絲質(zhì)床罩……葉賽寧會在周末進行創(chuàng)作,加利亞為了不妨礙他,一早便去了郊外。她孤身一人在田野和小樹林中閑逛,想著,此刻他必定文思泉涌,一行行充滿激情的詩句正從他的筆下流淌出來。我們坐在餐桌旁,葉賽寧講述起自己的美國之行,向我們傾訴他在太平洋彼岸時內(nèi)心浮起的煩悶之情,講述自己重新踏上祖國的土地,看到那些隨風(fēng)搖擺的挺拔的白樺樹而流下淚水。瞧,他走進走廊,上了樓,隨后傳來低沉的說話聲:‘格魯莎,去買一束鮮花,選最漂亮的那種?!抑?,每當(dāng)靈感來臨時他總會打扮得像過節(jié)那般隆重,像去做彌撒似的,還要在書桌上擺上一瓶鮮花。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激情中。我們離開之際,格魯莎正捧著鮮花迎面走來,而此時加利亞·別尼斯拉夫斯卡亞還獨自一人在郊外游逛,對著天空,對著滿地鮮花,對著淺藍色的湖泊,對著小樹林,為上帝的奴隸謝爾蓋,為他充滿靈感的創(chuàng)作而祈禱……”

讀到此處,我反感不已,這些句子讓人忍不住作嘔。不,這還不如馬雅可夫斯基呢!至少馬雅可夫斯基在講述自己的美國之行時,只是對其“一頓斥責(zé)”,并沒有提到什么在大洋彼岸時“內(nèi)心浮起了煩悶之情”,也沒提到看到白樺樹就流淚之類的無恥之言。

當(dāng)時的《現(xiàn)代紀事》上刊登了弗拉基米爾·霍達謝維奇評述葉賽寧的一篇文章?;暨_謝維奇在文中說,葉賽寧迷惑女性的多種方式之一是——建議被他看上的女性去肅反委員會現(xiàn)場觀摩槍決犯人。葉賽寧還聲稱安排此事對他而言簡直易如反掌?;暨_謝維奇是這樣描述的:“肅反委員會當(dāng)局袒護以葉賽寧為首的這群惡棍,只因這群在俄羅斯文學(xué)界制造出混亂和丑聞的罪魁禍首,能給布爾什維克帶來好處……”

八十年代末我正式開始發(fā)表作品。數(shù)年之后,所謂的頹廢派和象征派步入文壇,這些人口口聲聲說近年來俄羅斯文學(xué)已經(jīng)“走進了死胡同”、走向衰敗、步入平庸,除了用記錄式的方法來進行寫實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之外,就再無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了……然而,《卡拉馬佐夫兄弟》、《克拉拉·米里奇》、《愛的凱歌》莫非是在很久之前就出版的嗎?當(dāng)時出版的費特的《晚上的火光》以及維·索洛維約夫的詩歌難道就是現(xiàn)實主義嗎?是否能把列斯科夫在這段時間內(nèi)發(fā)表的最優(yōu)秀的作品稱為灰色平庸之作呢?而托爾斯泰,他那令人嘆服的、無可取代的“民間”故事,以及《伊凡·伊里奇之死》、《克萊采鳴奏曲》,更是毋庸贅言。另外,就其精神和形式而言,恰好在這段時期大放異彩的迦爾洵和契訶夫難道就不是文壇的新鮮血液嗎?

九十年代中期我正式步入文壇??上菚r我已經(jīng)見不到費特,也見不到波隆斯基和迦爾洵了。迦爾洵的才能和他美好的形象完美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如果他沒有選擇自殺的話,無疑會有非常遠大的發(fā)展,能躋身于俄羅斯最偉大的作家之列。我不僅見到了托爾斯泰,還見到了契訶夫;我和埃爾杰利也碰過面,他亦是一個充滿善意的人,創(chuàng)作了小說《加爾杰寧一家》,這部小說將會在俄羅斯文學(xué)史上留下永恒的印記;我遇見過柯羅連科,他寫過優(yōu)美無比的短篇小說《馬卡爾的夢》;我曾經(jīng)在蘇沃林書店里遇見過格里戈羅維奇——他像神話故事中的主人公那般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遇見過詩人熱姆丘日尼科夫,他是《科濟馬·普魯特科夫》的作者之一,我常去看望他,而他也總是把我稱作年輕的朋友……但是,彼時的俄羅斯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民粹派與馬克思主義者殘酷的斗爭之中,而馬克思主義者則被認為是由無業(yè)游民組成的無產(chǎn)階級的未來革命的堅強后盾。高爾基正是在這種契機下邁入文壇,投靠了其中的一個陣營的。寫出《切爾卡什》、《伊則吉爾老婆子》這樣文章的作家,十分巧妙地滿足了人們對流浪漢的期望?!兑羷t吉爾老婆子》中的某位丹科,是一位“為自由和光明的未來而奮斗、燃燒著火熱激情的斗士”。要知道,這樣的斗士永遠都會散發(fā)著光和熱,總是激昂萬分;他從胸膛中掏出一顆熊熊燃燒的心,只為指引人類奔向前方,他以這顆燃燒著的心作為火炬,為人類驅(qū)散反動勢力的黑暗。而另一個陣營中頗具名聲的有——梅列日科夫斯基、吉皮烏斯、巴爾蒙特、勃留索夫、索洛古勃等詩人。這一時期,納德松在俄羅斯已經(jīng)變得默默無聞了。不久之前,納德松的親密友人明斯基還在呼喚著革命的暴風(fēng)雨:

讓暴風(fēng)雨向我的住所席卷來吧!

讓我成為雷聲的第一個獵物吧!

明斯基最終也沒能成為雷聲的獵物,如今他已經(jīng)按照上述那些人的節(jié)奏重新調(diào)整了自己的琴弦。不久之后我又結(jié)識了巴爾蒙特、勃留索夫和索洛古勃,彼時他們正為法國的頹廢派所傾倒,是魏爾倫、普什貝舍夫斯基、易卜生、漢姆松、梅特林克等人的狂熱崇拜者,不過那時他們對無產(chǎn)階級還沒有產(chǎn)生任何的興趣。這個陣營中的很多人都如明斯基一般,照著那樣的調(diào)子吟唱起來,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

我們的力量,我們的意志,我們的政權(quán)!

像巴爾蒙特和勃留索夫這類人,只要時局需要就可以不斷變化自己的角色:過去是頹廢派,之后轉(zhuǎn)為?;逝伞⑺估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又成了愛國主義者,結(jié)束事業(yè)時又狂熱地嚎叫道:

不幸,不幸!列寧逝世了!

瞧,他躺著,冰冷、腐爛!

我和勃留索夫認識不久之后,他便用帶著鼻音的嗡嗡聲給我讀了一首詩,詩里寫的盡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啊,哭泣吧,

啊,哭泣吧

直至流出喜悅之淚!

高高的桅桿上,

隱約可見水兵!

他還聲嘶力竭地讀過另一首讓人大感詫異的關(guān)于月出的詩歌。眾所周知,月亮還被稱作衛(wèi)星。

月亮升起,赤裸裸地,

在蔚藍色的衛(wèi)星附近!

后來寫的詩歌就變得淺顯易懂多了,數(shù)年來他鍥而不舍地發(fā)揮著自己的詩學(xué)才華。雖然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常常遭遇失敗,語言粗野、笨拙,還盡是描寫些上不了臺面的東西,但他仍在寫詩方面獲得了極大的技巧性和多樣性:

鑲嵌的壁龕,

顫抖的黑夜,

她向后仰去,

于是我倆就……

除此之外,他總是表現(xiàn)得十分高傲,其高傲程度并不亞于科濟馬·普魯特科夫。還假裝自己是惡魔、祭司、無情的“導(dǎo)師”、“舵手”……隨后又一發(fā)不可收拾地退步,變成了滑稽可笑的蹩腳詩人,變成了狂熱地臆造出與眾不同的韻腳的詩人:

庫克年代,盡享盛譽,

你擊碎雙桅橫帆船的肋骨,

只為認出你,只為了解最重要的東西——

而那無法復(fù)制的經(jīng)驗是……

有一回,巴爾蒙特曾因自己的花腔怪調(diào)惹怒了吉皮烏斯。在詩人斯盧切夫斯基家舉行的一次“星期五”文學(xué)集會上我曾親眼見證了這一事件。文學(xué)集會上濟濟一堂。巴爾蒙特興致極高,帶著陶醉之意朗讀起了自己的第一首詩,甚至還舔起自己的嘴唇來:

毛莨,鈴蘭、愛撫……

朗讀第二首詩時,時斷時續(xù),明快清晰:

岸,暴風(fēng)雨拍打著岸

黑色的獨木舟是陌生的酒杯……

吉皮烏斯似乎顯得意興闌珊,一直用單目眼鏡打量著他。朗讀完畢,當(dāng)眾人還在沉默之時,她就慢條斯理地開口道:

“第一首詩——庸俗低級,第二首詩——不知所云?!?/p>

巴爾蒙特漲紅了臉,說道:

“我不在意您的無禮,但我想要知道,您究竟哪里不明白呢?”

“我不明白,這獨木舟代表什么,為何又是什么陌生的酒杯呢?”吉皮烏斯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巴爾蒙特立刻變得像條眼鏡蛇似的,回答道:

“如果一個小市民要求詩人解釋詩歌形象的意義,詩人還可以泰然處之。然而,當(dāng)另外一位詩人喋喋不休地提些庸俗的問題時,他就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了。您不明白嗎?可我總不能為了讓您更加明白而把自己的腦袋也給您吧!”

“我很慶幸您不能這么做,”吉皮烏斯回答說,“對我而言,有您的腦袋才是真正的不幸……”

總而言之,巴爾蒙特是個非常奇怪的人。他時而流露出來的“稚氣”以及出人意料的天真笑聲常常令人驚訝不已,與此同時他的身上還具備一種魔鬼般的狡黠;其天性中有著不少虛假的柔情,總愛說些“甜言蜜語”,但也存在不少與之前的品性截然不同的東西——粗野的胡鬧,野獸般的斗毆,市井般的粗魯。終其一生,他總因自命不凡而疲憊不堪,總是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總是自信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有一回還無比幼稚地發(fā)表了一個短篇故事,描寫了他在托爾斯泰家做客的情形,講述他是如何給托爾斯泰朗讀自己的詩歌的,而托爾斯泰則坐在搖椅里,聽得捧腹大笑。巴爾蒙特絲毫不為此感到難堪,他是這樣結(jié)束這個故事的:

“老頭兒狡猾無比,還假裝不喜歡我的詩!”

帶著這種與眾不同的天真,他還講述了不少別的故事。例如,他曾講過自己拜訪梅特林克的故事:

“藝術(shù)劇院準備上演《青鳥》,那時我正好身在國外,劇院便請求我去探望梅特林克,并問問他對此有何感想。我欣然答應(yīng)。但是我在梅特林克那里卻遭到了十分怪異的對待。先是在他家門前按了整整一小時的門鈴;后來終于有人前來開門,等來的卻是一個潑辣的婦人,還用自己的身體將我擋在了門外;當(dāng)我歷經(jīng)艱難終于克服最后一個障礙后,迎接我的卻是下面一副場景:空蕩蕩的房間中央放著一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只肥頭肥腦的狗,而梅特林克卻站在椅子旁。我上前鞠躬行禮,并作自我介紹,深信主人是聽聞過我名字的。但是梅特林克卻默不作聲,沉默地看著我,而那條可惡的狗卻開始發(fā)威吼叫。此時我的心底涌起一股沖動——想把這個怪物從椅子上扔到地上,并指責(zé)主人的無禮。但我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陳述起自己來訪的原因。梅特林克依舊沉默不語,而那條狗又開始氣急敗壞地吼叫起來?!畡隈{,’當(dāng)時我的語氣十分不善,‘勞煩您告訴我,藝術(shù)劇院即將上演您的大作,對此您有何看法?’他終于開口說:‘我沒有任何看法,再見?!乙宰訌棸愕乃俣龋瑤е鴲耗О愕膽嵟瓓Z門而出?!?/p>

他還講述了自己在好望角的一次奇遇:

“當(dāng)我們的海船在港口拋錨的時候,”巴爾蒙特從來不會說“輪船”一詞,“我走下船,踏上了陸地(此處巴爾蒙特依舊不會說他只是出了城)。我看見一個部落,部落里的人們都居住在用獸皮和樹枝覆蓋而成的圓頂帳篷里。一位老太婆坐在里面,雖然老態(tài)龍鐘、面貌丑陋,但依舊充滿了某種令人憧憬的魅力。想要接近她的想法立刻涌上心頭。我雖掌握了世界上的多門語言,但其中并不包括‘祖魯語’,因此當(dāng)那個老太婆舉著粗棍朝我撲來之時,我只能倉皇而逃,以此保命。語言不通大約是導(dǎo)致這個場面的原因……”

“我掌握了世界上的多門語言……”像巴爾蒙特這樣厚顏無恥地吹噓自己語言能力的不止他一人。比如,勃留索夫也曾撒過謊。1945年,某位米亞斯尼科夫在莫斯科出版了一部作品(《勃留索夫的詩歌》),當(dāng)然,該書的內(nèi)容是以勃留索夫本人的版本為依據(jù)的,米亞斯尼科夫在書中寫道:“勃留索夫精通法語和拉丁語,無需借助字典就能順暢地用英文、意大利文、德文、希臘文進行閱讀,還能讀懂一部分西班牙文和瑞典文,對下列語言也均有涉獵:梵文、波蘭語、捷克語、保加利亞語、塞爾維亞語、古猶太語、古埃及語、阿拉伯語、古波斯語和日語……”他在“蝎子”出版社的同事波利亞科夫也絲毫不落于其后。不久之前其同事謝苗諾夫在《俄羅斯思想》報上發(fā)表文章稱,這個波利亞科夫“精通歐洲所有國家的語言,還懂得將近十二門的東方語言……”你們仔細琢磨一下——歐洲所有國家的語言,還有將近十二門的東方語言!巴爾蒙特說自己是“掌握了世界上多門語言”的語言專家,這顯然是名不副實的,要知道,就連聽懂最簡單的法語對話對他而言都是件困難之事。僑居巴黎期間,有一次他在我家碰到了我的文化代理人——美國人布拉德萊。當(dāng)布拉德萊用英語和他交談時,他卻漲紅了臉,腦海里一片混沌,轉(zhuǎn)而說起了法語,但法語說得也是一塌糊涂,犯了一些愚蠢的錯誤……他究竟是如何完成如此大規(guī)模的譯作的呢?如何把各種不同的語言,甚至是格魯吉亞語和亞美尼亞語翻譯出來的呢?多半是根據(jù)逐字翻譯的譯文來完成自己作品的。而他的風(fēng)格就更不值得一提了。打個比方,雪萊的十四行詩的第一行寫得簡潔明了:“荒漠上,沙土上,躺著一尊巨大的雕像”——雪萊只用了幾個詞來描述雕像。而巴爾蒙特是如何翻譯的呢?“在赤裸裸的沙漠里,永恒守護著荒漠的寂靜……”對“祖魯語”一無所知,這種無知為他帶來了慘痛的后果。在其他情況下,也發(fā)生了不少悲慘事件。當(dāng)他開口說一些自己略知一二的語言時,他那種大吼大叫的癖好在這個時候就發(fā)揮起了作用。倫敦的警察不止一次為此把他揍得狼狽不堪。在巴黎他也挨過警察一頓揍。某天晚上他和一位女郎走在兩名警察的身后,邊走邊沖著女郎瘋狂地大喊大叫,還把重音落在“您的”這個詞上(“您狡黠的目光,您狡猾的頭腦!”)。結(jié)果,警察們認定他在用巴黎街頭的小偷和流氓的黑話罵他們:里面的“vache”(“母?!保┦墙o警察取的一種侮辱性綽號,它比俄語中稱警察為“警察狗子”還要更加不尊重。有一回,我和巴爾蒙特還碰到過這樣一件事:那年夏天,我們一同前往敖德薩郊區(qū)的一個位于海岸上的德國新村,我、巴爾蒙和另外一位作家費多洛夫去那游泳。我們剛脫了衣服準備下水,不幸的是,費多洛夫的弟弟此時突然從水里鉆了出來——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是來自敖德薩碼頭的流氓,一個世世代代的漁夫。巴爾蒙特看見他后,不知為何涌起一股悲痛的怒氣,緊接著便朝他撲去,還演戲般地大喊起來:“野蠻人,我要跟你決斗!”而“野蠻人”卻用晦暗的眼神懶洋洋地朝他打量一番,用自己那雙可怕的手將巴爾蒙特一把抱起,朝岸邊帶刺的灌木叢扔去。巴爾蒙特從灌木叢中爬出來的時候,渾身血跡斑斑……

總而言之,他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終其漫長的一生,從未說過一句簡簡單單的話,甚至還無比下流地在詩歌中將自己情人那神秘而又迷人的身軀稱為“令人神往的洞穴”。

除此之外,他還很會精打細算。為了討勃留索夫歡心,曾在勃留索夫的雜志《天平》上發(fā)表文章,將我稱作是“只會潺潺作響的小溪”。之后歲月變遷,他又對我變得寬厚起來。讀完我的小說《來自舊金山的先生》后,對我說道:

“您擁有海船那般的情感!”

之后我有幸榮獲諾貝爾獎,得獎的那段日子里我們曾在巴黎的一次會議上碰過面,那時他已不再將我比作小溪,而是稱我為雄獅。為了向我致敬,還給我讀了一首十四行詩(理所當(dāng)然地不忘在詩中提到自己)。詩是這樣開篇的:

我是老虎,你——是獅子!

他在政治上也是相當(dāng)謹慎的。

1930年莫斯科出版了《文學(xué)百科全書》,書中第一卷是這樣描述他的:

“巴爾蒙特——俄羅斯象征主義的領(lǐng)袖之一……中學(xué)畢業(yè)之后進入莫斯科大學(xué)深造,后因參與學(xué)生運動而被開除。對社會活動的熱情很快便褪去,轉(zhuǎn)而投入唯美主義和個人主義的懷抱。1905年,其革命情緒短暫性地再次高漲,隨后在巴黎出版了革命詩歌選集《復(fù)仇者之歌》,巴爾蒙特也隨之成為了一名政治流亡者。沙皇頒發(fā)詔書后,巴爾蒙特回到俄羅斯。在帝國主義戰(zhàn)爭中,巴爾蒙特站在了沙文主義的隊列中。然而到了1920年,他又在教育人民委員會雜志上發(fā)表了《預(yù)料之中的事》一詩,在詩中激情昂揚地歡迎十月革命的到來。代表蘇維埃政府到國外出差期間,又轉(zhuǎn)而投入白軍僑民的陣營。原本推崇雪萊的和諧的泛神論,后又改為信奉波德萊爾的歪曲的惡魔主義,如勃留索夫所說的那樣,‘想要成為激情和罪行的歌頌者’。在十四行詩《畸形者》中,他贊美了‘歪歪扭扭的仙人掌,天仙子的嫩芽,蛇,蜥蜴中受歧視的種族,瘟疫,麻風(fēng),黑暗,謀殺,災(zāi)難,蛾摩拉和所多瑪’,將尼祿視作‘親兄弟’般熱情迎接……”

我不知道《預(yù)料之中的事》是一首怎樣的詩,但毫無疑問的是,巴爾蒙特像迎接“瘟疫、麻風(fēng)、黑暗、謀殺、災(zāi)難”那樣“狂熱”地歡迎布爾什維克的到來。我知道他是怎樣迎接1905年的:這一年的秋天他在布爾什維克報紙《新生活》上發(fā)表了自己的作品,其中有幾句話是這樣寫的:

“誰要是不相信有覺悟的、勇敢的工人們能取得勝利,

他就是無恥之徒,就是騙子,就是在玩兩面派的把戲!”

多么愚蠢而又刻意的奉承啊,之后似乎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為何稱之為“無恥之徒”,為何稱之為“騙子”,那人玩的又是怎樣的“兩面派的把戲”?如果把整個過程比作是一株植物的話,那么此時尚且處于開花階段,直到《復(fù)仇者之歌》中才結(jié)出了真正的果實,但也不過是無名之果罷了:該詩集中的《致俄羅斯軍官》一詩是根據(jù)1905年末莫斯科的那次以失敗告終的起義事件而作的,從中可以讀到這樣的詩句:

愚蠢的士兵!你還不明白,

自己是在做誰的走狗?

你和卑鄙之人、無恥之流、惡棍之徒同流合污,

并非只是一時半刻!

我曾見過你精神煥發(fā)的模樣,

我曾見過你高尚美麗的模樣。

而如今你卻跌入塵埃,自甘墮落!

陷在沼澤里,流落荒野中!

你是一具死尸——躺在爬滿蛆蟲的棺材里!

你那破破爛爛的禮服上沾滿血污,

你的靈魂跌入那黑暗的萬丈深淵,

萬惡的你。萬惡的全世界。

你是惡魔,是被雇傭的殺人犯!

但是這些還不夠,緊接而來的是描寫沙皇的詩歌《歌曲》:

我們的沙皇——雙目失明的殘廢,

監(jiān)獄、鞭刑、審訊、槍決,

我們的沙皇——受絞刑而死……

他是個懦夫,連說話都磕磕巴巴,

等著吧,報應(yīng)的時刻就要到來!

你曾是個微不足道之人,

而如今卻是骯臟的野獸!

沙皇的嘴唇肥大而下垂,說話含糊不清……

啊,卑鄙之中的卑鄙!支離破碎,散發(fā)惡臭的膿包,

膿瘡已經(jīng)腫脹,等待著手術(shù)。

同志們,為了戰(zhàn)斗,更加緊密地團結(jié)起來吧,

抓住這只帶刺的刺猬!

我們的沙皇齷齪無恥,長著狐貍的尾巴,

還有像狼一般的丑陋的大嘴,

習(xí)慣混跡于人類的世界里,而與此同時

卻又不動聲色地掠奪著世界,

掠奪,褻瀆神明,蜷縮著身子,漫天撒謊,

像狼崽子那般,可憐地哀嚎!

你這個侏儒,這個兇惡的瘦老頭,

這個喝著鮮血和污穢的醉鬼,

你理應(yīng)被處死!

上述內(nèi)容于1907年發(fā)表在巴黎的雜志刊物上。莫斯科起義失敗后,巴爾蒙特逃亡至巴黎,然而這段經(jīng)歷并沒有影響他之后安全地返回故土。在這場起義爆發(fā)之前,格熱賓就已經(jīng)開始在彼得堡發(fā)行繪有插圖的諷刺性雜志,雜志第一期的封面上是一個頂著皇冠的光屁股——該圖案占據(jù)了雜志的整個版面。但格熱賓并沒有踏上任何形式的逃亡之路,也沒有人動過他一根手指頭。而高爾基先是跑到了美國,后來又逃去了意大利……

柯羅連科擁有高尚的靈魂,他在幻想革命的時候,想起了某位詩人的幾句優(yōu)美的詩句:

雄雞在神圣的羅斯大地上引吭高歌——

神圣的羅斯很快就要迎來白晝!

在熱情激昂的氛圍中,安德烈耶夫感到一股強烈的渴望,他對魏列薩耶夫說:

“我有點兒畏懼立憲民主黨人,因為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未來領(lǐng)導(dǎo)者的影子。與其說他們是生活的建設(shè)者,不如說他們是改良式監(jiān)獄的建造人。或是革命和社會民主黨獲得勝利,或是立憲制的酸白菜獲得勝利。如果是以革命的勝利告終,那么這將會是一樁難以言喻的快樂的、偉大的、前所未有的大事件,不僅會出現(xiàn)全新的俄羅斯,還將出現(xiàn)一片全新的國土!”

“瞧,有個送信人走到約伯面前,對他說:‘你的子女們在你長子家中聚餐,大伙兒吃著飯喝著葡萄酒,突然從荒漠中刮來一陣大風(fēng),席卷過屋子的四角,將房子吹倒在地,倒塌的房子壓住了你的孩子們,他們都死了……”

“某種難以言喻的快樂”終于降臨到了俄羅斯大地上。

甚至是葉·德·庫斯科娃也曾在無意之中提起過此事:

“俄國革命是通過某種粗暴的、充滿獸性的行為來完成的?!?/p>

當(dāng)時還只是1922年,這句話所表達的意思并不完全公正:在動物世界里,從來不會出現(xiàn)這類缺乏理智的獸行——純粹為了滿足獸欲而犯下種種極端殘忍的罪行。殘忍的獸行只會出現(xiàn)在人類世界中,尤其是發(fā)生在革命暴亂期間。敗類總能依靠理智行事,總會帶著實際目的行事。敗類貪婪地啃食其他野獸,只會依賴汲取他人營養(yǎng)而存活,或是當(dāng)他人妨礙自己生存時干脆將對方消滅掉——敗類總是滿足于上述行為。他們不會像人類那般不貪戀殺人行為,不陶醉其中,不侮辱、譏笑自己的犧牲品。當(dāng)他知道自己擁有免罪金牌,或是有的時候(打個比方,在革命時期)這類行為會被視為“神圣的憤慨”和英雄行為,會被授以權(quán)利、福利和勛章(類似列寧勛章、紅旗勛章),此時人們的行為就會變得更加猖狂。動物世界里,并不存在這類充滿獸性的侮辱行為和褻瀆行為;那里沒有“光明的未來”;那里沒有全人類幸福的專業(yè)設(shè)計師;也不會以全人類的幸福為借口去有組織性地招募數(shù)百萬之眾的軍隊,并在數(shù)十年間借助這只崇尚惡魔藝術(shù)的軍隊不斷地進行殺戮。列寧、托洛茨基、捷爾任斯基上臺后就立刻著手召集這樣的隊伍,其成員盡是些專業(yè)殺人犯、最可怖的敗類分子中的劊子手、精神變態(tài)者、性虐待狂,這支軍隊有過不少臭名昭著的代號:肅反委員會,國家政治保安局,內(nèi)務(wù)人民委員部……

九十年代末,那股“來自沙漠的大風(fēng)”雖還未吹來,但人們卻已經(jīng)能感受到它的氣息了。對于不知何故便突然取代了舊文學(xué)的俄羅斯“新”文學(xué)而言,這簡直就是致命的一擊。文學(xué)新陣營中的新人們此時已經(jīng)走在了該陣營的前列,他們與前輩們截然不同——舊文學(xué)界的前輩們在不久之前還被稱為是“靈魂和情感的主宰者”(當(dāng)時的人們是這樣稱呼的)。這些前輩中的一部分人雖然仍主導(dǎo)著全局,但他們的追隨者已越來越少,而文學(xué)新星的聲望卻是越來越高。無怪乎阿基姆·渥倫斯基彼時會這樣宣稱:“新的腦力線誕生于世了!”新文學(xué)陣營中幾乎都是那類新人——從高爾基到索洛古勃,這些都是天生有才之人,他們具有罕見的精力、強大的力量和巨大的稟賦。對于即將迎來“沙漠之風(fēng)”的這些日子而言,至關(guān)重要的是:這些革新家們幾乎都是些缺乏才能和力量的人,他們天生行為不端,身上混雜著一些粗鄙的、虛偽的、投機的東西,總是迎合市井之物,恬不知恥地貪求著成功和丑聞……

不久托爾斯泰就此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如今,新作家們的無禮和愚蠢讓人感到驚訝!”

那個年代的文學(xué)界已經(jīng)急速走向下坡,許多東西已然崩塌——秉性、榮譽、良心、審美、智慧、分寸感、方式……某一次,羅贊諾夫(帶著自豪之情)說道:“文學(xué)——是我的褲子,只要我愿意,就把它穿上……”隨后,勃洛克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

“文學(xué)界散發(fā)著惡臭……”

“勃留索夫絲毫不感到厭煩,依舊熱衷于故作姿態(tài),裝腔作勢,玩弄下流的小手段……”

“梅列日科夫斯基——鞭笞派成員……”

“維切斯拉夫·伊萬諾夫的文章讓人感到壓抑,感到心情沉重……”

“所有最親近的人都處于瘋狂、病態(tài)和混亂的邊緣……我感到疲倦……病了……晚上大醉一場……列米佐夫,格爾申宗——都得病了……現(xiàn)代主義者只剩下空隙周圍的一圈渦紋……”

“試圖預(yù)測羅斯未來的戈羅杰茨基……”

“葉賽寧擁有庸俗和褻瀆神明的才能?!?/p>

“別雷還沒成熟起來,渾身充滿激情,但從不談?wù)撋?,寫的東西也并非來源于生活……”

“流氓行為和藝術(shù)分寸感的缺失摧毀了阿列克塞·托爾斯泰的一切。如今他會想,生活是由種種詭計構(gòu)成的,將會出現(xiàn)不結(jié)果實的無花果……”

“——畫展開幕日,《流浪狗》……”

之后,勃洛克又談到了革命。例如,1917年5月:

“支撐舊世界的俄羅斯政權(quán)的基礎(chǔ)是無比深厚的俄羅斯生活的固有特性,這種生活模式扎根于許多俄羅斯人民的心中,這個群體的民眾數(shù)量遠比那些擁有革命思維模式的民眾要多……人民無法一下子轉(zhuǎn)變成革命者,對于他們而言,舊政權(quán)的顛覆似乎是一場出人意料的‘怪事’。革命需以自由意愿為前提。有這種意愿嗎?從小部分群體來說……”

同年七月他又談起了這個問題:

“德國人錢多,宣傳鼓動力度大……夜晚的大街上,總有人在那里吵吵嚷嚷、哈哈大笑……”

眾所周知,沒過多久勃洛克就陷入了對布爾什維克的癲狂迷戀之中,但是不能因此就懷疑他此前發(fā)表的那些革命言論的正確性。我引用勃洛克的革命言論也并非出于任何政治目的,僅僅是為了說明九十年代末發(fā)生在俄羅斯文學(xué)圈的那場“革命”同樣是某種“出乎意料的怪事”。這場革命從一開始便充斥了各種無賴行為,充滿了缺失的分寸感,而勃洛克枉然地加給阿列克塞·托爾斯泰的那種技巧,也確實是“空隙周圍的一圈渦紋”。當(dāng)時的勃洛克在這些“渦紋”上也存在過失,可這又都是些怎樣的渦紋?。“驳铝摇e雷筆下的每個詞都會以大寫字母開頭,還稱勃留索夫是“身披太陽衣的女郎的神秘騎士”。而在1904年,即別雷發(fā)表此番言論之前,勃洛克本人就曾把自己的詩歌集贈送給勃留索夫,詩集的題詞如下:

贈予

俄羅斯詩歌的立法者,

身穿黑色斗篷的舵手,

指引道路的綠色星星——

事實上,這位“舵手”,這顆“綠色星星”,這個“身披太陽衣的女郎的神秘騎士”只不過是一名販賣軟木塞的莫斯科小商人的兒子。他住在父親的那幢位于彩色林蔭道的房子里,這是一棟名副其實的、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三等商人的住宅,大門總是掛著鎖,留著一扇小門,院子里有一條拴著鐵鏈的狗。勃留索夫還是大學(xué)生的時候,我們便互相認識了。這是一個黑眼睛的年輕人,長著一副商人的模樣,有著一張結(jié)實、肥大、顴骨高凸的亞洲面孔。但是這個商販講起話來卻是十分講究,辭藻總是過分華麗,說話鼻音很重,雖講得斷斷續(xù)續(xù)但仍十分清晰,就像是從木笛形的鼻子里嘶聲力竭地發(fā)生聲音來,總是愛帶著教育人的口吻說些勸諭的話,容不得他人反駁。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極具革命意味(從藝術(shù)層面來講)——新事物萬歲,打倒一切舊事物!他甚至提議把舊書籍扔進篝火中,將它們?nèi)繜苫覡a。他放聲大喊:“就像奧馬爾焚燒亞歷山大圖書館那樣!”與此同時,這個“膽大妄為之人”、這個“破壞者”對于一切新事物都堅守著自己的一套最為殘酷且無人能撼動的準則、章程和法令,只要稍一偏離這套制度的軌跡,他就準備將其扔到火堆里焚燒掉。他那低矮的夾層房間的整潔度,也是到了令人驚詫的程度。

“神秘騎士、舵手、綠色星星……”在那個時代,這些騎士、舵手選擇的書名同樣令人感到驚訝:《雪的假面具》、《風(fēng)雪高腳杯》、《蛇花》……此外,這些標題必須寫在書籍封面最上方的左上角的位置。我還記得,有一回契訶夫看到這樣的封面,突然就哈哈大笑起來,說道:

“這是給那些斜視眼的人看的!”

在關(guān)于契訶夫的那段回憶錄中,我曾談到他對于“頹廢派”、高爾基和安德烈耶夫等人的總體態(tài)度……諸如此類的佐證還有一個。

三年前,即1947年,《同時代人記憶中的契訶夫》一書在莫斯科出版。順便說一句,阿·吉洪諾夫(阿·謝列博羅夫)寫的回憶錄也被收錄其中。這位吉洪諾夫一生都在高爾基身邊工作。少年時代就讀于礦業(yè)學(xué)院,1902年夏天在薩瓦·莫洛佐夫位于烏拉爾的領(lǐng)地上進行煤礦勘察工作。某一日,薩瓦·莫洛佐夫和契訶夫一同來到該地。吉洪諾夫說,“我在契訶夫的社交圈里呆了好幾天,有一回還同他聊起了高爾基和安德烈耶夫。我聽說契訶夫很喜愛高爾基,對他十分推崇,于是我便對《海燕》的作者大加贊賞起來,毫不吝嗇贊揚之詞。文中令人欣喜若狂的感嘆詞和驚嘆號簡直讓人無法呼吸?!?/p>

“對不起……我不明白……”契訶夫如同被冒犯了一般,帶著一絲不悅但又禮貌地打斷了我,“我不明白,為什么您和所有的年輕人都被高爾基迷得神魂顛倒呢?瞧,你們都喜歡他的《海燕》、《鷹之歌》……但要知道,這并不是文學(xué),只是一些響亮的詞語堆砌而成的玩意兒……”

出于詫異,我被一口茶燙著了。

“海在笑,”契訶夫繼續(xù)說,邊神經(jīng)質(zhì)地不時微微轉(zhuǎn)動著夾鼻眼鏡上的細繩,“您當(dāng)然會感到欣喜若狂!多么出色??!可要知道,這只是廉價之物,只是通俗讀物,瞧,你們讀到‘海在笑’之后便停了下來。你們以為,自己停下來是因為他寫得太好了,寫得太具藝術(shù)性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殊不知你們停下來,只是因為一時無法理解這是怎么一回事——海,怎么就突然笑了起來呢?海沒有情緒,它不會哭也不會笑,只會嘩嘩作響,發(fā)出拍打聲,閃著亮光……看看托爾斯泰是如何描寫的:太陽東升西落……沒有人哭,也沒有人笑……”

他用長長的手指碰了碰煙灰缸、小碟子和奶罐,隨即又帶著某種厭惡之情將它們推離自己。

“瞧,你們援引了《?,敗じ郀柦芤颉分械脑挘彼又f,眼睛周圍的魚尾紋皺了一下,“同樣不成功!它只有一條直直的主線,所有的東西都建立在主人公一人身上,就像是串在鐵叉子上的烤羊肉串。所有人物都說著同樣的話,發(fā)著‘O’的音……”

顯然,我在高爾基的問題上走了背運。我試圖把話題轉(zhuǎn)移到藝術(shù)劇院上,以此擺脫尷尬的局面。

“沒什么,劇院就是劇院,僅此而已?!逼踉X夫再一次澆滅了我內(nèi)心狂熱的火焰,“至少演員們知道如何扮演角色。而莫斯克溫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位極具天賦的演員……總體來說,我國演員們的文化修養(yǎng)還不高……”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我抓住了‘頹廢派’——當(dāng)時公認的文學(xué)新流派。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不存在什么頹廢派。”契訶夫無情地將我徹底駁倒,“您為什么要提他們?這都是些油頭滑腦的騙子,并不是什么頹廢主義者。您別相信他們。他們的雙腿也全然不是‘蒼白的’,而是同大家一樣——滿是毛發(fā)……”

我提到了安德烈耶夫。契訶夫聽罷斜著眼睛,帶著并不友善的微笑看我了一眼,說:

“哪一個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是那個作家嗎?他只不過是那些極愛說漂亮話的律師的助手……”

契訶夫也跟我聊起過“頹廢派”,不過他與我談話中的頹廢派和吉洪諾夫提到的還是有些區(qū)別的:他們并非只是騙子。

“他們算什么頹廢主義者?”契訶夫說,“他們是最健壯的莊稼漢,應(yīng)該把他們送到苦役連去才是……”

的確,這些人幾乎都是“騙子”和“最健壯的莊稼漢”,完全無法將他們稱之為健康的正常人。契訶夫時代的“頹廢主義者”,以及那些人數(shù)被夸大且之后尊享榮譽的人——那些已不再被稱之為頹廢主義者或象征主義者,而是被稱為未來主義者、神秘的無政府主義者、尋找金羊毛的勇士,他們同其余人一樣——如高爾基、安德烈耶夫,還有之后的因疾病而變得虛弱消瘦的阿爾志跋綏夫,還有那位頭發(fā)半禿、臉涂抹得像娼妓尸體般、有雞奸癖好的庫茲明等人,所有人的力量都十分巨大,然而擁有這些巨大才能的卻是些癔病患者、瘋子和神經(jīng)錯亂之人。就普通意義而言,他們中有誰能夠稱得上是健康人呢?這都是些狡猾之人,如何才能做到引人注目,他們對此了如指掌,要知道,大多數(shù)癔病患者、瘋子和神經(jīng)錯亂之人都擁有這樣的特征。瞧,早在契訶夫那個年代,形形色色、不同程度的病患或者精神失常者就以驚人之勢聚集在了一起,而在隨后的幾年里這個群體的規(guī)模又不斷地擴大!并非平白無故地用男性化的筆名來寫作的肺癆病患者吉皮烏斯,對夸張手法無比著魔的勃留索夫,《安靜的小孩》的作者,《庸俗的惡魔》的作者(換句話說,也是里面的主人公別列頓諾夫)——即死亡和“惡魔之父”的歌者、如同石頭一般呆板寡言的索洛古勃(羅贊諾夫稱他為“身穿常禮服的磚頭”),蠻橫的、充滿神秘主義色彩的無政府主義者楚爾科夫,總是怒氣沖沖的渥倫斯基,身材矮小而腦袋卻大得出奇、擁有一雙呆滯黑眼睛的明斯基;還有病態(tài)地迷戀不規(guī)范語言的高爾基(“我給您拖來了這本書,淺紫色的鬼東西?!保?,他年輕時寫了不少辭藻過于華麗、充滿了低劣且尖銳的諷刺語的東西,還用過以下筆名進行寫作:伊葉古季兒·赫拉密達、無名氏、X先生、安季諾姆·伊斯霍佳施、薩摩克里奇科·斯洛沃杰科夫……高爾基去世之后,為世人留下了不計其數(shù)的照片——照片主角橫跨了自己的每一個年齡段,直至老年。照片中的高爾基擺出演員式的姿勢和表情,時而一副淳厚樸實、若有所思的樣子,時而一副厚顏無恥的樣子,時而像苦役犯那樣愁眉苦臉,時而用盡全力將肩膀抬起,把脖子縮在里面,像街頭鼓動員般擺出一副狂熱的姿勢。有著一張蒼老的高顴骨的蒙古人面孔的高爾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演說家,講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還能做出無數(shù)種豐富多彩的表情,有時臉色陰沉得可怕,有時又像個白癡似的高興不已,此時他頭發(fā)下的眉毛和前額上的皺紋就會擠在一起??偠灾?,如果不裝腔作勢、不說些空洞的漂亮話,高爾基幾乎無法留在人群中。他時而故意表現(xiàn)得無比粗魯,時而又洋溢著浪漫主義式的熱情,卻不帶一絲荒謬的過分的喜悅之情,(“普里什文,能和你同住一個星球,我感到很幸福!”)也不說任何荷馬式的謊言。高爾基在揭露性文章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愚蠢也是非同尋常的:“這是城市,這是紐約。從遠處看,整個城市像是一個長滿參差不齊的黑色牙齒的巨大頜骨。它把無數(shù)的濃煙噴向天空,又像一個患有肥胖癥的貪吃之人在那呼呼喘氣。走進城市,你會感覺像是走進了一個用石頭和鐵筑成的胃里。城市的街道是一條滑溜溜的、貪婪的喉嚨,喉嚨里漂浮著的是一塊塊黑色的食物——活人們;城市鐵路的車廂如同一條條巨大的蠕蟲;火車頭則像一只只肥大的鴨子……”他是一個荒唐無比的寫作狂。在高爾基逝世后不久,某位巴盧哈托夫于莫斯科出版了一本名為《高爾基文學(xué)著作》的作品,并在這本大部頭的文集中寫道:“關(guān)于高爾基作品的總數(shù),我們依舊沒有一個準確的概念——迄今為止他的1145篇文學(xué)和政治作品已被我們登記在冊……”不久前我在莫斯科的《星火》雜志上讀到一段話:“全世界最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作家高爾基有意獻給我們更多更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毫無疑問,假如人民的公敵——無恥的托洛茨基分子和布哈林分子沒有剝奪他奇妙的生命的話,高爾基必能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約八千件最珍貴的手稿和材料被珍藏在蘇聯(lián)科學(xué)院世界文學(xué)研究所的作家檔案室內(nèi)……”這就是高爾基。但其他反常的事情又何其之多!一生堅定不移地往自己的詩歌中注入離奇古怪之詞和曲調(diào)的茨維塔耶娃,回到蘇聯(lián)之后卻懸梁自盡;最為蠻橫的酒鬼巴爾蒙特在逝世前不久變得精神失?!┰陜礆垺⑿杂^旺;勃留索夫是嗎啡癮者、患有暴虐癥的色情狂;悲劇作家安德烈耶夫染上了狂飲病……還有如同猴子般狂暴不已的別雷,此處便不再對其進行描述。另外,不幸的勃洛克也是如此:祖父在精神病醫(yī)院病逝,父親“言行古怪,瀕臨精神病的邊緣”,母親也“屢次進精神病醫(yī)院進行治療”,而勃洛克本人從年輕時期起便患上了十分嚴重的壞血病,他的日記里充滿了對該病的怨訴——壞血病如同酒和女人一樣折磨著他,緊隨而后的是“沉重的精神折磨,以及去世不久前出現(xiàn)的神志不清和心瓣膜發(fā)炎……”這種智力和心靈上的不穩(wěn)定性和多變性是十分罕見的:“中學(xué)引起了他的反感,用他的話來講——那些可怕的平民階層,那些與他背道而馳的思想、行為方式和感情都讓他心生厭惡之情?!庇谑撬麥蕚涑蔀橐幻輪T。大學(xué)頭幾年他模仿茹科夫斯基和費特的詩風(fēng),描寫綻放在“玫瑰色的清晨,紅色的霞光,金黃色的谷地以及開滿鮮花的草地”中的愛情;隨后他成為維·索洛維約夫的繼承者,也成為“尋找金羊毛的勇士組成的神秘小組的領(lǐng)導(dǎo)人”——別雷的朋友和戰(zhàn)友;1905年,他“高舉紅旗走在群眾中央,但很快就對革命變得漠不關(guān)心了……”他以類似國家驃騎兵的身份上了第一次大戰(zhàn)的前線,回到彼得堡之后向吉皮烏斯談起這次戰(zhàn)爭,時而稱自己在戰(zhàn)爭中感到“多么快活”,時而又換上另一種說法,稱戰(zhàn)爭是多么無聊、多么引人反感,有時還試圖說服吉皮烏斯,讓她相信“應(yīng)將所有的猶太人處以絞刑……”

(上文中最后幾行文字是我從吉皮烏斯的《藍書》以及她的彼得堡日記中摘錄而得的,關(guān)于勃洛克的其余資料則是從與他相關(guān)的傳記和自傳中摘錄而得的。)

當(dāng)勃洛克褻瀆神明、咒罵神明時,他的行為也是非常病態(tài)的。在高爾基、扎米亞京、楚科夫斯基的直接參與下,雜志《俄羅斯同時代人》于二十年代末在所謂的列寧格勒出版了。正如其綱要中所稱的那樣,雜志“僅僅以文化”作為追求目標。瞧,這本文化雜志的第三期刊登了部分“珍貴的文學(xué)資料”,其中有一份資料尤為珍貴,內(nèi)容如下:

“從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勃洛克去世之后留下的手稿中摘選而得的構(gòu)思、手稿和札記。”

事實上,這些“構(gòu)思”中的確有一些不錯的東西,尤其是某個關(guān)于“耶穌”的構(gòu)思。高爾基本人對耶穌也不持尊重之情,譏笑他為“大學(xué)究”。不過在這方面高爾基還遠不及杰米揚·別德內(nèi)和馬雅可夫斯基,唉,當(dāng)然也比不上勃洛克了!事實上,勃洛克原本構(gòu)思的正是“源于耶穌生活的劇本”?!皠”尽钡奶峋V如下:

“酷暑。肉厚多汁的仙人掌。耷拉著嘴唇的傻瓜西蒙在釣魚?!?/p>

“耶穌進場:非男亦非女?!?/p>

“福瑪(異教徒?。谶M行檢查?!?/p>

“不得不深信不疑:受到了強迫,受到了欺騙?!?/p>

“把手指放進去,就成了傳播者?!?/p>

“強迫宗教法庭、羅馬教廷、打著嗝兒的牧師——和立憲會議去宣傳……”

“偉大詩人”的讀者們相信這些荒謬無比的卑劣之言嗎?可我卻是逐字逐句從中摘錄下來的。接著往下讀:

“安德烈·別爾沃茲萬內(nèi)。四處走動著,不愿停留在同一個地方?!?/p>

“圣徒們?yōu)榱艘d而偷櫻桃和小麥?!?/p>

“母親對兒子說:‘與康娜·加麗列伊斯卡的婚姻。很不體面?!?/p>

“圣徒貿(mào)然出口,耶穌進行闡明?!?/p>

“山上舉行的布道:群眾大會?!?/p>

“當(dāng)局憂心忡忡。耶穌被捕。圣徒們,毫無疑問,已然偷偷溜走……”

該“劇本”提綱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

“應(yīng)當(dāng)讓柳芭讀一讀勒男的書,并在地圖上將他去過的地方標注出來……”

“‘他’這個字,毫無疑問,是以小寫字母開頭的……”

在這種荒唐的行為(“強迫打著嗝兒的牧師——立憲會議去宣傳”)和不正常的褻瀆神明的行為中(描述圣徒彼得的這句話——“耷拉著嘴唇的傻瓜西蒙”,到底有何意義)所包含的東西,來源于該時代所盛行的風(fēng)氣。褻瀆神靈和咒罵神靈是革命時代的主要特征之一,這一特征早在那股“沙漠之風(fēng)”輕輕襲來之時便已顯露端倪。彼時索洛古勃已寫下《我的彌撒》一詩,禱告自己,禱告惡魔:“我的父親,惡魔!”還把自己假扮成魔鬼的樣子。阿赫瑪托娃曾在彼得堡的“野狗”劇院里說過這樣的話:“在這兒我們都是罪人,都是蕩婦?!蹦橙?,該劇院上演了一出名為《圣母攜嬰兒逃往埃及》的“彌撒劇”,庫茲明為該劇作詞,薩茨譜曲,蘇杰伊金設(shè)計舞臺布景和服裝。詩人波杰姆金在劇中扮演驢,把腰彎成直角,拄著兩根拐棍向前行走,背上還馱著圣母的扮演者——蘇杰伊金的夫人?!耙肮贰眲≡褐凶簧傥磥淼摹安紶柺簿S克”:阿列克塞·托爾斯泰——彼時尚年輕,身材高大,肥頭大臉,是位舉足輕重的貴族、地主,穿著浣熊皮大衣,戴著海貍皮帽或大禮帽,頭發(fā)像莊稼漢似的剪得短短的;勃洛克——有著一張僵硬的、高深莫測的、俊美的詩人臉龐;還有馬雅可夫斯基——穿著黃色的女式短上衣,一雙烏黑的眼睛,蟾蜍似的扭曲不平的嘴唇則緊緊抿著,帶著些放肆無禮和郁郁寡歡的感覺……此處不得不提一句,庫茲明去世時的情景大概是這樣的(國家已處于布爾什維克統(tǒng)治之下):他一手握著福音書,一手拿著薄伽丘的《十日談》。

在布爾什維克統(tǒng)治時期,各種褻瀆神明的下流行為層出不窮,如同多瓣的鮮花盛開那般,達到了鼎盛時期。早在三十年前就有人從莫斯科給我來信,信中說道:

“站在人潮擁擠的電車車廂內(nèi),周圍都是些面帶笑容的嘴臉,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捧持圣象的人民’在欣賞一本名為《無神論者》的雜志里的圖片:畫中描述的是一群愚昧無知的農(nóng)婦在‘領(lǐng)圣餐’——吃耶穌的腸子;上帝——唯一真神,戴著夾鼻眼鏡,愁眉苦臉地在那讀著杰米揚·別德內(nèi)的某本書……”

這或許便是“福音派教徒杰米揚完美無缺的新遺訓(xùn)”,而這位杰米揚多年來一直都是達官顯貴及富商巨賈中的一員,也是蘇維埃莫斯科政權(quán)如畜生般卑躬屈節(jié)的走狗中的一員。

咒罵神明的眾人中最可惡的當(dāng)屬巴別爾。僑民界的一份社會革命黨人的雜志《時日》曾對巴別爾的短篇小說集進行過研究分析,認為“他的創(chuàng)作具備不同的價值”:巴別爾熟知那些有趣的日常生活用語,有時還能毫不牽強地使整篇文章的語言都具備這種風(fēng)格——比如《薩什卡—基督》。以外,其余作品中既沒有描述革命性的日常生活,也不存在任何革命的痕跡,例如《耶穌的罪孽》……“遺憾的是,”該報繼續(xù)評論道——雖然我并不能完全明白,此處有何遺憾可言,“不能將這部小說中最具典型的地方歸結(jié)為作者在其中運用了一些極為粗魯無禮的表達方式。就令人憤慨的語調(diào)以及卑劣的內(nèi)容而言,整篇小說都與反宗教的蘇聯(lián)文學(xué)沒有任何相同之處:文中的主角——上帝、天使以及把天使壓死在床上的旅館女服務(wù)員阿琳娜。上帝派天使下凡做女人的丈夫,以便女人不再受頻繁生育之苦……”雖然略失公正,但仍是一種相當(dāng)嚴厲的審判,因為這種卑劣的行為中必然存在某種“革命”的印跡。我還回想起了巴別爾當(dāng)時寫的另外一篇小說,該小說以詼諧的口吻談到了某座天主教教堂中的圣母雕像,然而一思及此,我就立刻竭力不去想它——因為文中用了一些足以把人送上絞刑臺的卑鄙下流的話來描寫圣母的乳房。當(dāng)時的巴別爾似乎處在一種完全健康和正常的狀態(tài)(就正常意義上來理解)。至于精神失常者,我還想到了某位赫列勃尼科夫。

赫列勃尼科夫,原名為維克多,盡管后來又將自己的名改成韋利米爾,革命爆發(fā)(二月革命之前)之前我倆偶爾能碰面。這是一個生性陰郁、體型瘦小、沉默寡言的人,總是一副不知是真的喝醉、還是假裝喝醉的醉醺醺的模樣。如今,不僅俄羅斯的人民會紛紛議論他的才能,就連僑民界也時常會談及其天賦。這毫無疑問是一種十分愚蠢的行為,然而赫列勃尼科夫依舊具備某種充滿野性的藝術(shù)才能的基本元素。他以未來主義者和瘋子的雙重身份聞名于世。不過,他的精神真的到了失常的地步了嗎?事實上,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正常人,但歸根到底還是在裝瘋賣傻,用自己的瘋狂進行投機。二十年代,從莫斯科寄來了一大堆有關(guān)文學(xué)和日常生活的信,其中一封信提到了赫列勃尼科夫。信的內(nèi)容如下:

赫列勃尼科夫去世之后,莫斯科與他相關(guān)的文章鋪天蓋地,人們發(fā)表演講,把他稱作天才。在某次赫列勃尼科夫紀念大會上,他的朋友П.先生朗讀了關(guān)于他的回憶錄。這位П.先生稱自己在很早之前便認定赫列勃尼科夫是一位偉人,早就想與他相識,想更深入地了解他偉大的靈魂,希望在物質(zhì)上給予他幫助:“由于不問世事”,赫列勃尼科夫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唉,想要親近他的一切嘗試都是徒勞無功的——“赫列勃尼科夫是難以接近的。”瞧,有一回П.先生終于打通了赫列勃尼科夫的電話,“我開始邀請他來我家,赫列勃尼科夫答應(yīng)前來,只不過要稍晚一點,因為此刻他正迷失在盧比揚卡與尼科爾斯卡雅之間的那座常年積雪的山中。后來我聽到敲門聲,打開門——是赫列勃尼科夫!第二天,П.先生把赫列勃尼科夫領(lǐng)到自己家里,一進門他就馬上把房間里的被子、枕頭、床單、床墊從床上搬下來,把它們放在書桌上,然后全身赤裸地爬上去,開始創(chuàng)作自己的小說《命運榜》,而“神秘的數(shù)字317”是全書的主要內(nèi)容。

他邋遢不堪,以至于都快把自己的房間變成了牲畜棚,于是女房東就把他和П.先生統(tǒng)統(tǒng)掃地出門。不過,赫列勃尼科夫還是很走運的——某位對他的小說《命運榜》非常感興趣的米面店老板收留了他。在這位米面店老板家中暫住兩周之后,赫列勃尼科夫便表示,為了完成這部著作他必須去阿斯特拉罕草原居住一段時間。米面店老板提供了車費,赫列勃尼科夫欣喜若狂地飛奔前往火車站。不過,他似乎在車站遇到了小偷。米面店老板不得不再一次慷慨解囊,赫列勃尼科夫才得以最終踏上旅途。不久之后,一個女人從阿斯特拉寄來信,信中懇請П.先生立刻來將赫列勃尼科夫接回去,否則——她在信中寫道:赫列勃尼科夫?qū)痛怂廊?。毫無疑問,П.先生自是搭乘第一班火車趕往阿斯特拉罕。半夜時分抵達目的地,找到赫列勃尼科夫后便立刻把他送出城,到了草原后他才開口說話,稱自己已經(jīng)成功地和所有的317位主席取得了聯(lián)系,這對全世界而言都具有非凡的意義,還朝П.先生的頭上打了一拳,致其昏倒在地。蘇醒之后,П.先生步履艱難地回到了城里。經(jīng)過漫長的找尋,直到深夜才在城里的某家咖啡館里找到了赫列勃尼科夫??吹涧?先生后,赫列勃尼科夫立刻揮舞著拳頭朝他飛撲過去,還喊道:“惡棍!你竟膽敢起死回生!你應(yīng)該去死!我已經(jīng)用全世界的無線電同所有主席取得了聯(lián)系,他們還推選我為地球的主席!”“自此之后,我們的關(guān)系也就惡化了,與他就此分道揚鑣?!抱?先生說。然而赫列勃尼科夫并非傻瓜:回到莫斯科后,很快又找到了新的金主——知名面包商菲利波夫。菲利波夫出錢對其進行資助,滿足其所有的任性要求。按照П.先生說法,那時赫列勃尼科夫住在特維爾街的一家豪華旅館內(nèi),還在門外貼上五彩繽紛的自制掛圖,掛圖上畫著爪形太陽,底下是一行題詞:

“地球主席。白天接待時間——十二點至十二點半?!?/p>

這是一種拙劣無比的狂人把戲。后來,這位狂人為了迎合布爾什維克還大發(fā)起詩興——作起了一些合乎情理又有利可圖的歪詩:

老爺讓我無以為生!

難受極了,難受極了!

我們備受折磨!

貴族身份的老嫗,

佩戴星章的老叟,

該讓這群老爺們脫得一絲不掛,

像驅(qū)趕牲口般把他們驅(qū)逐出去,

什么烏克蘭品種的牲口,

肥胖的,頭發(fā)斑白的,

年輕的,骨瘦如柴的,

該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剝光,

無論是顯赫的畜群,

抑或是顯赫的貴族,

都該把他們驅(qū)逐出去,

一絲不掛!

讓鞭子在空中呼嘯,

讓雷聲在星空中隆隆作響!

何處有寬?。亢翁幱袑捤。?/p>

與公牛為伍,

驅(qū)趕佩戴星章的老頭們,

裸身赤足,

牧人們

該扳動扳機行走。

難受極了!難受極了!

我們要死了,我們要死了!

接下來還有一首代表洗衣女的詩:

假如是我

就會把所有的老爺

拴在同一條繩上

牽進屠宰場。

然后一次又一次

撫摸他們的喉嚨,

我把自己的內(nèi)衣搓洗,再搓洗!

然后把老爺們

砍殺,再砍殺!

一灘鮮血,

在眼前盤旋!

勃洛克的長詩《十二個》中也有這樣的句子:

我要把時光

來消磨,來消磨……

我要把腦袋

來撓一撓,撓一撓……

我要把你身上的肉

來割一割,割一割!

與赫列勃尼科夫的詩有異曲同工之妙吧?所有關(guān)于革命和革命“口號”的內(nèi)容都是如此千篇一律,幾近庸俗:主要內(nèi)容——砍殺教士,砍殺老爺!像這樣寫詩的還有雷列耶夫

第一刀——砍向地主貴族,砍向達官顯貴

第二刀——砍向教士,砍向信徒!

此處需要指出的是:在第一次革命期間以及第二次革命前夕,政治家們的演說以及詩人對革命的召喚中充滿了多少“崇高的文體”??!例如,莫斯科的一位詩人謝爾蓋·索科洛夫理所當(dāng)然地不滿足于像“鷹”這樣的鳥,而把自己稱為克列切托夫(隼)克列切托夫的(Кречетовый)的詞根是隼,還把自己的出版社命名為“禿鷲”,他的詩是這樣寫的:

站起來!去懲罰祖國的敵人,

猶如拿著鋒利的鐮刀去收割麥穗!

前進!前往充滿喧囂和叫喊的地方,

去那紅旗飄揚的地方!

當(dāng)鮮血的熱潮,

滋潤著廣闊的田野,

復(fù)興中的祖國,

在綠色的處女地里抽穗!

此類詩歌中出現(xiàn)血和處女地這樣的詞語是不可避免的。還有一個實例,即馬克西米利安·沃洛申的詩歌:

致俄羅斯人民:我是令人生畏的復(fù)仇天使!

我在黑色的傷口里,在被開墾的處女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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