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文自傳

沈從文散文 作者:沈從文 著


從文自傳

我所生長的地方

拿起我這支筆來,想寫點我在這地面上二十年所過的日子,所見的人物,所聽的聲音,所嗅的氣味,也就是說我真真實實所受的人生教育,首先提到一個我從那兒生長的邊疆僻地小城時,實在不知道怎樣來著手就較方便些。我應當照城市中人的口吻來說,這真是一個古怪地方!只由于兩百年前滿人治理中國土地時,為鎮(zhèn)撫與虐殺殘余苗族,派遣了一隊戍卒屯丁駐扎,方有了城堡與居民。這古怪地方的成立與一切過去,有一部《苗防備覽》記載了些官方文件,但那只是一部枯燥無味的官書。我想把我一篇作品里所簡單描繪過的那個小城,介紹到這里來。這雖然只是一個輪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卻浮凸起來,仿佛可用手去摸觸。

一個好事人,若從一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尋找,當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名為“鎮(zhèn)筸”的小點。那里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當有一個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下三五千人口。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產、經濟活動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枯榮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有七千多座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塊堆成,位置在山頂頭,隨了山嶺脈絡蜿蜒各處走去;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布置得極有秩序。這些東西在一百八十年前,是按照一種精密的計劃,各保持相當距離,在周圍數(shù)百里內,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動”的邊苗“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紅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數(shù)業(yè)已毀掉了,營汛多數(shù)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黃昏時節(jié),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huán)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zhèn)骶婕钡墓饩啊_@地方到今日,已因為變成另外一種軍事重心,一切皆用一種迅速的姿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消滅到過去一切。

凡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長年澄清的沅水,向上游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不經古夜郎國,不經永順、龍山,都應當明白“鎮(zhèn)筸”是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里土匪的名稱不習慣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單獨向深山中村莊走去,與平民作有無交易,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tǒng)治者分數(shù)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zhí)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營上領取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耕耨播種。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無,到天王廟去殺豬,宰羊,磔狗,獻雞,獻魚,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興旺,兒女的長成,以及作疾病婚喪的禳解。人人皆依本分擔負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動的捐錢與廟祝或單獨執(zhí)行巫術者。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慣,遵從古禮;春秋二季農事起始與結束時,照例有年老人向各處人家斂錢,給社稷神唱木傀儡戲。早暵祈雨,便有小孩子共同抬了活狗,帶上柳條,或扎成草龍,各處走去。春天常有春官,穿黃衣各處念農事歌詞。歲暮年末,居民便裝飾紅衣儺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鳴,苗巫穿鮮紅如血衣服,吹鏤銀牛角,拿銅刀,踴躍歌舞娛神。城中的住民,多當時派遣移來的戍卒屯丁,此外則有江西人在此賣布,福建人在此賣煙,廣東人在此賣藥。地方由少數(shù)讀書人與多數(shù)軍官,在政治上與婚姻上兩面的結合,產生一個上層階級,這階級一方面用一種保守穩(wěn)健的政策,長時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分屬于私有的土地;而這階級的來源,卻又仍然出于當年的戍卒屯丁。地方城外山坡上產桐樹杉樹,礦坑中有朱砂水銀,松林里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鄉(xiāng)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于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于家庭的婦人。在軍校階級廚房中,出異??煽诘牟孙?,在伐樹砍柴人口中,出熱情優(yōu)美的歌聲。

地方東南四十里接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xiāng),萬山重疊,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長年深綠逼人的顏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匯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駛而過,農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梢砸姷桨啄橀L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水河水流環(huán)繞“鎮(zhèn)筸”北城下駛,到一百七十里后方匯入辰河,直抵洞庭。

這地方又名鳳凰廳,到民國后便改成了縣治,名鳳凰縣。辛亥革命后,湘西鎮(zhèn)守使與辰沅道皆駐節(jié)在此地。地方居民不過五六千,駐防各處的正規(guī)兵士卻有七千。由于環(huán)境的不同,直到現(xiàn)在其地綠營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廢,為中國綠營軍制唯一殘留之物。

我就生長到這樣一個小城里,將近十五歲時方離開。出門兩年半回過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現(xiàn)在為止,那城門我不曾再進去過。但那地方我是熟習的?,F(xiàn)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里,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我能正確記憶到我小時的一切,大約在兩歲左右。我從小到四歲左右,始終健全肥壯如一只小豚。四歲時母親一面告給我認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給我糖吃,到認完六百生字時,腹中生了蛔蟲,弄得黃瘦異常,只得經常用草藥蒸雞肝當飯。那時節(jié)我就已跟隨了兩個姐姐,到一個女先生處上學。那人既是我的親戚,我年齡又那么小,過那邊去念書,坐在書桌邊讀書的時節(jié)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時間或者較多。

到六歲時,我的弟弟方兩歲,兩人同時出了疹子。時正六月,日夜總在嚇人高熱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覺,一躺下就咳嗽發(fā)喘。又不要人抱,抱時全身難受。我還記得我同我那弟弟兩人當時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樣,豎立在屋中陰涼處。家中人當時業(yè)已為我們預備了兩具小小棺木,擱在廊下。十分幸運,兩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后家中特別為他請了一個壯實高大的苗婦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壯大異常。我因此一病,卻完全改了樣子,從此不再與肥胖為緣,成了個小猴兒精了。

六歲時我已單獨上了私塾。如一般風氣,凡是老塾師在私塾中給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樣也得到了一份。但初上學時,我因為在家中業(yè)已認字不少,記憶力從小又似乎特別好,故比較其余小孩,可謂十分幸運。第二年后換了一個私塾,在這私塾中我跟從了幾個較大的學生學會了頑劣孩子抵抗頑固塾師的方法,逃避那些書本枯燥文句去同一切自然相親近。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我間或逃學,且一再說謊,掩飾我逃學應受的處罰。我的爸爸因這件事十分憤怒,有一次竟說若再逃學說謊,便當砍去我一個手指。我仍然不為這一嚴厲警誡所恐嚇,機會一來時總不把逃學的機會輕輕放過。當我學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會中去生活時,學校對于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時本極愛我,我曾經有一時還作過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點病時,一家人便光著眼睛不睡眠,在床邊服侍我,當我要誰抱時誰就伸出手來。家中那時經濟情形還好,我在物質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親戚小孩似乎皆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作將軍的好夢,一面對于我卻懷了更大的希望。他仿佛早就看出我不是個軍人,不希望我作將軍,卻告給我祖父的許多勇敢光榮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間所得的一份經驗。他因為歡喜京戲,只想我學戲,作譚鑫培。他以為我不拘作什么事,總之應比作個將軍高些。第一個贊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當他發(fā)現(xiàn)了我成天從塾中逃出到太陽底下同一群小流氓游蕩,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這顆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說謊時,我的行為實在傷了這個軍人的心。同時那小我四歲的弟弟,因為看護他的苗婦人照料十分得法,身體養(yǎng)育得強壯異常,年齡雖小,便顯得氣派宏大,凝靜結實,且極自重自愛,故家中人對我感到失望時,對他便異常關切起來。這小孩子到后來也并不辜負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歲時便作了步兵上校。至于我那個爸爸,卻在蒙古、東北、西藏各處軍隊中混過,民國二十年時還只是一個上校,在本地土著軍隊里作軍醫(yī)(后改中醫(yī)院長),把將軍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鄉(xiāng)從一種極輕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對于家中的愛護反覺處處受了牽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時,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領導我逃出學塾,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希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這人是我一個張姓表哥。他開始帶我到他家中橘柚園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種野孩子堆里去玩,到水邊去玩。他教我說謊,用一種謊話對付家中,又用另一種謊話對付學塾,引誘我跟他各處跑去。即或不逃學,學塾為了擔心學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學時,照例必在每人左手心中用朱筆寫一大字,我們還依然能夠一手高舉,把身體泡到河水中玩?zhèn)€半天,這方法也虧那表哥想得出來。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我最初與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領帶的。

現(xiàn)在說來,我在作孩子的時代,原本也不是個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并不愚蠢。當時在一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個哥哥比我聰明,我卻比其他一切孩子解事。但自從那表哥教會我逃學后,我便成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樣教訓各樣方法管束下,我不歡喜讀書的性情,從塾師方面,從家庭方面,從親戚方面,莫不對于我感覺得無多希望。我的長處到那時只是種種的說謊。我非從學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逃學過后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jù)各種經驗來制作各種謊話。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卻不須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似乎就只這樣一個原因,我在學塾中,逃學紀錄點數(shù),在當時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離開私塾轉入新式小學時,我學的總是學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時,又不曾在職務上學好過什么。二十歲后我“不安于當前事務,卻傾心于現(xiàn)世光色,對于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份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于小時在私塾中的逃學習慣。

自從逃學成習慣后,我除了想方設法逃學,什么也不再關心。

有時天氣壞一點,不便出城上山里去玩,逃了學沒有什么去處,我就一個人走到城外廟里去。本地大建筑在城外計三十來處,除了廟宇就是會館和祠堂。空地廣闊,因此均為小手工業(yè)工人所利用。那些廟里總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絞繩子,織竹簟,做香,我就看他們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罵,我也看著,看他們如何罵來罵去,如何結果。因為自己既逃學,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較遠的廟里。到了那里,既無一個熟人,因此什么事皆只好用耳朵去聽,眼睛去看,直到看無可看聽無可聽時,我便應當設計打量我怎么回家去的方法了。

來去學校我得拿一個書籃。內中有十多本破書,由《包句雜志》、《幼學瓊林》,到《論語》、《詩經》、《尚書》,通常得背誦,分量相當沉重。逃學時還把書籃掛到手肘上,這就未免太蠢了一點。凡這么辦的可以說是不聰明的孩子。許多這種小孩子,因為逃學到各處去,人家一見就認得出,上年紀一點的人見到時就會說:“逃學的,趕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這里玩?!比魺o書籃可不必受這種教訓。因此我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把書籃寄存到一個土地廟里去,那地方無一個人看管,但誰也用不著擔心他的書籃。小孩子對于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這木偶,把書籃好好的藏到神座龕子里去,常常同時有五個或八個,到時卻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誰也不會亂動旁人的東西。我把書籃放到那地方去,次數(shù)是不能記憶了的,照我想來,擱的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學失敗被家中學校任何一方面發(fā)覺時,兩方面總得各挨一頓打。在學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處罰過后還要對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懺悔。有時又常常罰跪至一根香時間。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后撥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種種屋外東西上去,反而常把處罰的痛苦忘掉,處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后為止,我就從不曾在被處罰中感覺過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應感謝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象的機會。

家中對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為只是教師方面太寬的過失,因此又為我換一個教師。我當然不能在這些變動上有什么異議。這事對我說來,倒又得感謝我的家中,因為先前那個學校比較近些,雖常常繞道上學,終不是個辦法,且因繞道過遠,把時間耽誤太久時,無可托詞?,F(xiàn)在的學??烧婧苓h很遠了,不必包繞偏街,我便應當經過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了。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塾里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里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作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有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脢A板绱鞋。又有個剃頭鋪,任何時節(jié)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呆呆的在那里盡剃頭師傅刮臉。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著墻上橫木,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后包單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jié){。我還必須經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過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閻羅王,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親,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么式樣。并且還常常停頓下來,看他們貼金,敷粉,涂色,一站許久。

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每天上學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里面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jié)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干犯人從那方面戴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沒有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尸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污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里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里,隨手一一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只遠遠的看看,就走開了。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褲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一只手扶著,一只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生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一點點,殺牛的手續(xù)同牛內臟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每天任何時節(jié),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鋼刀破篾,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我對于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xiàn)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鋪,制鐵爐同風箱皆占據(jù)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只手拉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后倒,風箱于是就連續(xù)發(fā)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錘,把鐵錘從身背后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的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這個小學徒跨在一條大板凳上,用一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里去。日子一多,關于任何一件鐵器的制造程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鋪,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干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柜臺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也過了癮。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后,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涌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游會漂流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系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呆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吹接幸欢未竽净蛞患档孟滤臇|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游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后,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guī)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愿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里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于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處全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jié),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么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兩只手各有一只后,就聽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里,故即或兩只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后,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只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僅捉回兩只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里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花木匠那里去,很興奮的同那木匠說:

“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于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的說:“不成,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

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會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家伙!”

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

“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只誰能干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才讓步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zhàn)敗的一只給我,算作租錢?!?/p>

攝于湖南保靖軍隊中(1922年2月)

一九二九年初夏攝于上海

我滿口答應,“那成那成?!?/p>

于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的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么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于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只蟋蟀來同我的斗,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的神氣笑笑說:

“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你應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

我什么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回家了。

這樣一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于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在空房子里,不許哭,不許吃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姐姐方面得到充饑的東西。悄悄的把東西吃下以后,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么受折磨,到學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一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時就逃學,決不為處罰所恐嚇。

有時逃學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里的李子枇杷,主人拿著長長的竹竿子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逃到遠處一面吃那個贓物,一面還唱山歌氣那主人??偠灾?,人雖小小的,兩只腳跑得很快,什么茨棚里鉆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認為這種事比學校里游戲還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在學校里我是不至于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jié)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jié)卻居然瑯瑯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于這份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一般同學一樣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家中不了解我為什么不想上進,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么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么希奇。最希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么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么刀得燒紅時在鹽水里一淬方能堅硬?為什么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作成?為什么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鉆那么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實在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fā)愁。就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后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只黃牛當屠戶把刀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剌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時,夜間我便做出無數(shù)希奇古怪的夢。經常是夢向天上飛去,一直到金光閃爍中,終于大叫而醒。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后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里無法安眠,既把我?guī)Щ氐侥莻€“過去”的空虛里去,也把我?guī)栈玫挠钪胬锶ァ?/p>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就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yè)已由于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結果能逃學時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就只好做夢。

照地方風氣說來,一個小孩子野一點的,照例也必須強悍一點,才能各處跑去。因為一出城外,隨時都會有一樣東西突然撲到你身邊來,或是一只兇惡的狗,或是一個頑劣的人。無法抵抗這點襲擊,就不容易各處自由放蕩。一個野一點的孩子,即或身邊不必時時刻刻帶一把小刀,也總得帶一削光的竹塊,好好的插到褲帶上;遇機會到時,就取出來當作武器。尤其是到一個離家較遠的地方看木傀儡戲,不準備廝殺一場簡直不成。你能干點,單身往各處去,有人挑戰(zhàn)時,還只是一人近你身邊來惡斗,若包圍到你身邊的頑童人數(shù)極多,你還可挑選同你精力不大相差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一個說:

“要打嗎?你來。我同你來。”

照規(guī)矩,到時也只那一個人攏來。被他打倒,你活該,只好伏在地上盡他壓著痛打一頓。你打倒了他,他活該。把他揍夠后,你可以自由走去,誰也不會追你,只不過說句“下次再來”罷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結伴同行,到什么地方去時,也會有人特意挑出你來毆斗,應戰(zhàn)你得吃虧,不答應你得被仇人與同伴兩方奚落,頂不經濟。

感謝我那爸爸給了我一分勇氣,人雖小,到什么地方去我總不害怕。到被人圍上必須打架時,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來,我的敏捷同機智,總常常占點上風。有時氣運不佳,不小心被人摔倒,我還會有方法翻身過來壓到別人身上去。在這件事上,我只吃過一次虧,不是一個小孩,卻是一只惡狗,把我攻倒后,咬傷了我一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怕誰。同時因換了好些私塾,各處皆有些同學,大家既都逃過學,便有無數(shù)朋友,因此也不會同人打架了??墒亲詮谋荒侵粣汗饭サ惯^一次以后,到如今,我卻依然十分怕狗。

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單刀扁擔在大街上決斗本不算回事。事情發(fā)生時,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親,只不過說:“小雜種,站遠一點,不要太近!”囑咐小孩子稍稍站開點兒罷了。本地軍人互相砍殺雖不出奇,但行刺暗算卻不作興。這類善于毆斗的人物,有軍營中人,有哥老會中老幺,有好打不平的閑漢,在當?shù)亓沓梢粠?,豁達大度,謙卑接物,為友報仇,愛義好施,且多非常孝順。但這類人物為時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后也就漸漸消滅了。雖有些青年軍官還保存那點風格,風格中最重要的一點灑脫處,卻為了軍紀一類影響,大不如前輩了。

我有三個堂叔叔、兩個姑姑都住在城南鄉(xiāng)下,離城四十里左右。那地方名黃羅寨,出強悍的人同猛鷙的獸。我爸爸三歲時,在那里差一點險被老虎咬去。我四歲左右,到那里第一天,就看見四個鄉(xiāng)下人抬了一只死虎進城,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我還有一個表哥,住在城北十里地名長寧哨的鄉(xiāng)下,從那里再過去十來里便是苗鄉(xiāng)。表哥是一個紫色臉膛的人,一個守碉堡的戰(zhàn)兵。我四歲時被他帶到鄉(xiāng)下去過了三天,二十年后還記得那個小小城堡黃昏來時鼓角的聲音。

這戰(zhàn)兵在苗鄉(xiāng)有點威信,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來城時,必為我?guī)б恢恍《冯u或一點別的東西。一來為我說苗人故事,臨走時我總不讓他走。我喜歡他,覺得他比鄉(xiāng)下叔父能干有趣。

女難

我歡喜辰州那個河灘,不管水落水漲,每天總有個時節(jié)在那河灘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雖那么多,由一個內行眼中看來,就不會有兩只相同的船。我尤其歡喜那些從辰溪一帶載運貨物下來的高腹昂頭“廣舶子”,一來總斜斜的孤獨的擱在河灘黃泥里,小水手從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圓甕。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朱紅褲褂,背景是黃色或淺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么和諧,那么愁人。

美麗總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fā)愁字樣。但事實上每每見到這種光景,我總默默的注視許久。我要人同我說一句話,我要一個最熟的人,來同我討論這些光景??墒沁@一次來到這地方,部隊既完全開拔了,事情也無可作的,玩時也不能如前一次那么高興了。雖依舊常常到城門邊去吃湯圓,同那老人談談天,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處過日子,一塊兒說話的,已無一個人。

我感覺到我是寂寞的。記得大白天太陽很好時,我就常常爬到墻頭上去看駐扎在考棚的衛(wèi)隊上操。有時又跑到井邊去,看人家輪流接水,看人家洗衣,看他們作豆芽菜的如何澆水進高桶里去。我坐在那井欄一看就是半天。有時來了一個挑水的老婦人,就幫著這婦人做做事,把桶遞過去,把瓢遞過去。我有時又到那靠近學校的城墻上去,看那些教會中學生玩球,或互相用小小綠色柚子拋擲,或在那坪里追趕扭打。我就獨自坐在城墻上看熱鬧。間或他們無意中把球踢上城時,學生們懶得上城撿取,總裝成怪和氣的樣子:

“小副爺,小副爺,幫個忙,把我們皮球拋下來?!?/p>

我便趕快把球拾起,且仿照他們腳尖那么一踢,于是那皮球便高高的向空中躥去,且很快的落到那些年輕學生身邊了。那些人把贊許與感謝安置在一個微笑里,有的還輕輕的呀了一聲,看我一眼,即刻又爭奪皮球去了。我便微笑著,照舊坐下來看別人的游戲,心中充滿了不可名言的快樂。我雖作了司書,身上穿的還是灰布襖子,因此走到什么地方去,別人總是稱呼我作“小副爺”。我就在這些情形中,以為人家全不知道我身分,感到一點秘密的快樂。且在這種情形中,仿佛同別一世界里的人也接近了一點。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接近。事實上卻是十分孤獨的。

可是不到一會兒,那學校響了上堂鈴,大家一窩蜂散了,只剩下一個圓圓的皮球在草坪角隅。墻邊不知名的繁花正在謝落,天空靜靜的。我望到日頭下自己的扁扁影子,有說不出的無聊。我得離開這個地方,得沿了城墻走去。有時在城墻上見一群穿了花衣的女人從對面走來,小一點的女孩子遠遠的一看到我,就“三姐二姐”的亂喊,且說“有兵有兵”,意思便想回頭走去。我那時總十分害羞,趕忙把臉對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讓這些人從我身后走過,心里卻又對于身上的灰布軍衣有點抱歉。我以為我是讀書人,不應當被別人厭惡??墒俏矣惺裁捶椒ㄊ共徽J識我的人也給我一分應有尊敬?我想起那兩冊厚厚的《辭源》,想起三個人共同訂的那一份《申報》,還想起《秋水軒尺牘》。

就在這一類隱隱約約的刺激下,我有時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紙裱糊的桌面上,發(fā)憤去寫小楷字,一寫便是半天。

時間過去了,春天夏天過去了,且重新又過年了。川東鄂西的消息來得夠壞。只聽說我們軍隊在川邊已同當?shù)厣癖恿嘶?,接著就說得退回湖南。第三次消息來時,卻說我們軍隊在湖北來鳳全部都覆滅了。一個早上,閃不知被神兵和民兵一道撲營,營長,團長,旅長,軍法長,秘書長,參謀長完全被殺了。這件事最初不能完全相信。作留守的老副官長就親自跑過二軍留守部去問信,到時那邊正接到一封詳細電報,把我們總司令部如何被人襲擊,如何占領,如何殘殺的事一一說明。拍發(fā)電報的就正是我的上司。他幸運先帶一團人過湘境龍山布防,因此方不遇難。

好,這一下可好,熟人全殺盡了,兵隊全打散了,這留守處還有什么用處?自從得到了詳細報告后,五天之中,我們便各自領了遣散費,各人帶了護照,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約在八月左右。一到十二月,我又離開家中過沅州。家中實在呆不住,軍隊中不成,還得另想生路,沅州地方應當有機會。那時正值大雪,既出了幾次門,有了出門的經驗,把生棕衣毛松松的包裹兩只腳,背了個小小包袱,跟著我一個教中學的舅母的轎后走去,腳倒全不怕凍。雪實在大了點,山路又窄,有時跌到了雪坑里去,便大聲呼喊,必得那腳夫把扁擔來援引方能出險??墒翘毂S?,跌了許多次數(shù)我卻不曾受傷。走了四天到地以后,我暫住在一個卸任縣長舅父家中。不久舅父作了警察所長,我就作了那小小警察所的辦事員。辦事處在舊縣衙門,我的職務只是每天抄寫違警處罰的條子。隔壁是個典獄署,每夜皆可聽到監(jiān)獄里犯人受獄中老犯拷掠的呼喊。警察所也常常捉來些偷雞摸狗的小竊,一時不即發(fā)落,便寄存到牢獄里去。因此每天黃昏將近牢獄里應當收封點名時,我也照例得同一個巡官,拿一本點名冊,提了個馬燈,跟著進牢獄里去,點我們這邊寄押人犯的名。點完名后,看著他們那方面的人把重要犯人一一加上手銬,必需套枷的還戴好方枷,必需固定的還把他們系在橫梁鐵環(huán)上,幾個人方走出牢獄。

警察所不久從地方財產保管處接收了本地的屠宰稅,這個縣城因為是沅水上游一個大碼頭,上下船只多,又當官道,每天常殺二十頭豬一兩頭黃牛,我這辦事員因此每天又多了一份職務。每只豬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稅捐,牛收兩千文,我便每天填寫稅單。另外派了人去查驗??峙履遣轵灥奈璞撞粚崳易约阂驳贸33鰜淼饺敲總€屠案桌邊看看。這份職務有趣味處倒不是查出多少漏稅的行為,卻是我可以因此見識許多事情。我每天得把全城跑到,還得過一個長約四分之三里在湘西方面說來十分著名的長橋,往對河黃家街去看看。各個店鋪里的人都認識我,同時我也認識他們。成衣鋪,銀匠鋪,南紙店,絲煙店,不拘走到什么地方,便有人向我打招呼,我隨處也照例談談玩玩。這些商店主人照例就是本地小紳士,常常同我舅父喝酒,也知道許多事情皆得警察所幫忙,因此款待我很不壞。

另外還有個親戚,我的姨父,在本地算是一個大拇指人物,有錢,有勢,從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軍隊都對他十分尊敬,從不敢稍稍得罪他。這個親戚對于我的能力,也異常稱贊。

那時我的薪水每月只有十二千文,一切事倒做得有條不紊。

大約正因為舅父同另外那個親戚每天作詩的原因,我雖不會做詩,卻學會了看詩。我成天看他們作詩,替他們抄詩,工作得很有興致。因為盼望所抄的詩被人嘉獎,我開始來寫小楷字帖。因為空暇的時間仍然很多,恰恰那親戚家中客廳樓上有兩大箱商務印行的《說部叢書》,這些書便輪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記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緣》、《滑稽外史》、《賊史》這三部書,反復約占去了我兩個月的時間。我歡喜這種書,因為他告給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他不像別的書盡說道理,他只記下一些生活現(xiàn)象。即或書中包含的還是一種很陳腐的道理,但作者卻有本領把道理包含在現(xiàn)象中。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xiàn)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并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攙加進去,估定我的愛憎。我不愿問價錢上的多少來為百物作一個好壞批評,卻愿意考查他在我官覺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遠不厭倦的是“看”一切。宇宙萬匯在運動中,在靜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麗與最調和的風度,但我的愛好顯然卻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類生活相聯(lián)結時的美惡,另外一句話說來,就是我不大能領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卻絕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墒?,由于社會人與人的關系產生的各種無固定性的流動的美,德性的愉快,責任的愉快,在當時從別人看來,我也是毫無瑕疵的。我玩得厲害,職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極好。

那時節(jié)我的母親同姊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去,剩下約三千塊錢。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為我事情做得很好,芷江的親戚又多,便坐了轎子來到芷江,我們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舊家,且以為我們還能夠把錢拿來存放錢鋪里,我又那么懂事明理有作有為,那在當?shù)赜袆萘Φ挠H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親的妹妹,因此無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親也以為一家的轉機快到了。

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那么把歲月送走,我想象這時節(jié)我應當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有財產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縣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而且必然還學會了吸鴉片煙。照情形看來,我的生活是應當在那么一個公式里發(fā)展的。這點打算不是現(xiàn)在的想象,當時那親戚就說到了。因為照他意思看來,我最好便是作他的女婿,所以別的人請他向我母親詢問對于我的婚事意見時,他總說不妨慢一點。

不意事業(yè)剛好有些頭緒,那作警察所長的舅父,卻害肺病死掉了。

因他一死,本地捐稅抽收保管改歸一個新的團防局,我得到職務上“不疏忽”的考語,仍然把工作接續(xù)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作了新機關的收稅員。改變以后情形稍稍不同的是,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還得在十點后各處去查查。不久在那商會性質團防局里,我認識了十來個紳士,同時還認識一個白臉長身的小孩子。由于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后便有一個臉兒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亂了。

我是個鄉(xiāng)下人,我的月薪已從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從那些本地鄉(xiāng)紳方面學會了刻圖章,寫草字,做點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齡也已經到了十七歲。在這樣情形下,一個樣子誠實聰明懂事的年輕人,和和氣氣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請想想,結果我怎么樣?

鄉(xiāng)下人有什么辦法,可以抵抗這命運所攤派的一份?

當那在本地翹大拇指的親戚,隱隱約約明白了這件事情時,當一些鄉(xiāng)紳知道了這件事情時,每個人都勸告我不要這么傻。有些本來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詩的紳士,就向我那有勢力的親戚示意,愿意得到這樣一個女婿。那親戚于是把我叫去,當著我的母親,把四個女孩子提出來問我看誰好就定誰。四個女孩子中就有我一個表妹。老實說來,我當時也還明白四個女孩子生得皆很體面,比另外那一個強得多,全是在平時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與魔鬼的意思兩者必居其一,我以為我愛了另外那個白臉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臉男孩子的謊話,以為那白臉女孩子也正愛我。一分離奇的命運,行將把我從這種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樣變故里,因此我當時同我那親戚說:“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計劃,我得照我自己的計劃作去。”什么計劃?真只有天知道。

我母親什么也不說,似乎早知道我應分還得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許多磨難的樣子,只是微笑。那親戚便說:“好,那我們看,一切有命,莫勉強?!?/p>

那時節(jié)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戰(zhàn)事,八百土匪把一個大城團團圍住,在城外各處放火。四百左右駐軍同一百左右團丁站在城墻上對抗。到夜來流彈滿天交織,如無數(shù)紫色小鳥振翅,各處皆喊殺連天,三點鐘內城外即燒去了七百棟房屋。小城被圍困共計四天,外縣援軍趕到方解了圍。這四天中城外的槍炮聲我一點兒也不關心,那白臉孩子的謊話使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經被一個女孩子十分關切,我行將成為他的親戚。我為他姐姐無日無夜作舊詩,把詩作成他一來時便為我捎去。我以為我這些詩必成為不朽作品,他說過,他姐姐便最歡喜看我的詩。

我家中那點余款本來歸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還不明白為什么那白臉孩子今天向我把錢借去,明天即刻還我,后天借去,大后天又還給我,結果算去算來卻有一千塊錢左右的數(shù)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么方面去。這錢竟然無著落了。但還有更壞的事。

到這時節(jié)一切全變了,他再不來為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詩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說也到了結束時節(jié)了。

我有點明白,我這鄉(xiāng)下人吃了虧。我為那一筆巨大數(shù)目著了駭,每天不拘做任何事都無心情。每天想辦法處置,卻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辦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離開那一本賬簿,同那兩個白臉姊弟,四個一見我就問我“詩作得怎么樣”的理想岳丈,四雙眼睛漆黑身長苗條發(fā)辮極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個可憐的母親同姊妹走了。為這件事情我母親哭了半年。這老年人不是不原諒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這筆錢而流淚;卻只為的是我這種鄉(xiāng)下人的氣質,到任何時任何一處總免不了吃城里聰敏人的虧,而想來十分傷心。

常德

我本預備到北京的,但去不成。我本想走得越遠越好,正以為我必得走到一個使人忘卻了我的存在種種過失,也使自己忘卻了自己種種癡處蠢處的地方,才能夠再活下去??墒且坏匠5潞?,便有個親戚把我留下了。

到常德后一時什么事也不能做,只住在每天連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錢的小客棧里打發(fā)日子。因此最多的去處還依然同上年在辰州軍隊里一樣,一條河街占去了我大部分生活。辰州河街不過一二里路長,幾家作船上人買賣的小茶館,同幾家與船上人作交易的雜貨鋪。常德的河街可不同多了,這是一條長約三五里的河街,有客棧,有花紗行,有油行,有賣船上鐵錨鐵鏈的大鋪子,有稅局,有各種會館與行莊。這河街既那么長又那么復雜,長年且因為有城中人擔水把地面弄得透濕的,我每天來回走個一回兩回,又在任何一處隨意呆下欣賞當時那些眼前發(fā)生的新事,以及照例存在的一切,日子很快的也就又夜下來了。

那河街既那么長,我最中意的是名為麻陽街的一段。那里一面是城墻,一面是臨河而起的一排陋隘逼窄的小屋。有煙館同面館,有賣繩纜的鋪子,有雜貨字號,有屠戶,有狗肉鋪,門前掛滿了熏干的狗肉,有鑄鐵錨與琢硬木活車以及販賣小船上應用器具的小鋪子。又有小小理發(fā)館,走路的人從街上過身時,總常??梢姷揭恍┐蠖鴪A的腦袋,帶了三分呆氣在那里讓剃頭師傅用刀刮頭,或偏了頭擱在一條大腿上,在那里向陽取耳。有幾家專門供船上劃船人開心的妓院,常??梢砸姷饺鍌€大腳女人,身穿藍色印花洋布衣服,紅花洋布褲子,粉臉油頭,鼻梁根扯得通紅,坐在門前長凳上剝朝陽花子,見有人過路時就迷笑迷笑,且輕輕的用麻陽人腔調唱歌。這一條街上齷濁不過,一年總是濕漉漉的不好走路,且一年四季總不免有種古怪氣味。河中還泊滿了住家的小船,以及從辰河上游洪江一帶裝運桐油牛皮的大船。上游某一幫船只攏岸時,這河街上各處都是水手。只看到這些水手手里提了干魚,或扛了大南瓜,到處走動,各人皆忙匆匆把從上游本鄉(xiāng)帶來的禮物送給親戚朋友。這街上又有些從河街上屋子里與河船上長大的小孩子,大白天三三五五捧了紅冠大公雞,身前身后跟了一只肥狗,街頭街尾各處找尋別的公雞打架。一見了什么人家的公雞時,就把懷里的雞遠遠拋去,各占據(jù)著那堆積在城墻腳下的木料堆上觀戰(zhàn)。自己公雞戰(zhàn)敗時,就走攏去踢別人的公雞一腳出氣。或者因點別的什么事,兩人互罵了一句娘,看看誰也不能輸那一口氣,就在街中很勇敢的揪打起來,纏成一團揉到爛泥里去。

那街上賣糕的必敲竹梆,賣糖的必打小銅鑼,這些人在引起別人的注意方法上,都知道在過街時口中唱出一種放蕩的調子,同女人身體某一些部分相關,逗人發(fā)笑。街上又常常有婦女坐在門前矮凳上大哭亂罵,或者用一把菜刀,在一塊木板上一面砍一面罵那把雞偷去宰吃了的人。那街上且常常可以看到穿了青羽緞馬褂,新漿洗過藍布長衫的船老板,帶了很多禮物來送熟人。街頭中又常常有唱木頭人戲的,當街靠墻架了場面,在一種奇妙處置下“當當當當蓬蓬當”的響起鑼鼓來,許多閑漢便張大了嘴看那個傀儡戲,到收錢時卻一哄而散。

那街上許多茶館,一面臨街,一面臨河,旁邊甬道下去就是河碼頭。從各小船上岸的人多從這甬道上下,因此來去的人也極多。船上到夜來各處全是燈,河中心有許多小船各處搖去,弄船人拖出長長的聲音賣燒酒同豬蹄子粉條。我想象那個粉條一定不壞,很愿意有一個機會到那小船上去吃點什么喝點什么,但當然辦不到。

我到這街上來來去去,看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樂又如何憂愁,我也就仿佛同樣得到了一點生活意義。

我又間或跑向輪船碼頭去看那些從長沙從漢口來的小輪船,在躉船一角怯怯的站住,看那些學生模樣的青年和體面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樣子,也看那些人的行李。間或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的皮箱上貼了許多上海北京各地旅館的標志,我總悄悄的走過去好好的研究一番,估計這人究竟從哪兒來。內河小輪船剛一抵岸,在我這鄉(xiāng)巴佬的眼下實在是一種奇觀。

我間或又爬上城去,在那石頭城上兜一個圈子,一面散步,一面且居高臨下的欣賞那些傍了城墻腳邊住家的院子里一切情形。在近北門一方面,地鄰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擔了青布白布出城過空場上去曬晾,又有軍隊中人放馬,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鴨子同白鵝。一個人既然無事可做,因此到城頭看過了城外的一切,還覺得有點不足時,就出城到那些大場坪里找染坊工人與馬夫談話,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雖然已經好像一個讀書人了,可是事實上一切精神卻更近于一個兵士,到他們身邊時,我們談到的問題,實在比我到一個學生身邊時可談的更多。就現(xiàn)在說來,我同任何一個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話可談,他們那點感想,那點希望,也大多數(shù)同我一樣,皆從實生活取證來的??墒侨敉粋€大學教授談話,他除了說說書本上學來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說從報紙上得來的他那一分感想,對于一個人生命的構成,總似乎缺少一點什么似的??山粨Q的意見,也就很少很少了。

我有時還跟隨一隊埋人的行列,走到葬地去,看他們下葬的手續(xù)與我那地方的習俗如何不同。

另外那件使我離開原來環(huán)境逃亡的事,我當然沒有忘記,我寫了些充滿懺悔與自責的書信回去,請求母親的原恕。母親知道我并不自殺,于是來信說:“已經做過了的錯事,沒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的做事,我們就放心了。”接到這些信時,我便悄悄到城墻上去哭。因為我想象得出,這些信由母親口說姐姐寫到紙上時,兩人的眼淚一定是掛在臉上的。

我那時也同時聽到了一個消息,就是那白臉孩子的姐姐,下行讀書,在船上卻被土匪搶入山中做押寨夫人去了。得到這消息后,我便在那小客店的墻壁上,寫下兩句唐人傳奇小說上別人的詩,抒寫自己的感慨:“佳人已屬沙叱利,義士今無古押衙?!绷x士雖無古押衙,其實過不久這女孩就從土匪中花了一筆很可觀的數(shù)目贖了出來,隨即同一個駐防洪江的黔軍團長結了婚。但團長不久又被槍斃,這女人便進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作洋尼姑去了。

我當然書也不讀,字也不寫,詩也無心再作了。

那時我所以留在常德不動,就因為上游九十里的桃源縣,有一個清鄉(xiāng)指揮部,屬于我本地軍隊。這軍隊也就是當年的靖國聯(lián)軍第一軍的一部分。那指揮官節(jié)制了三個支隊,本人雖是個貴州人,所有高級官佐卻大半是我的同鄉(xiāng)。朋友介紹我到那邊去,以為做事當然很容易。那時節(jié)何鍵正作騎兵團長,歸省政府直轄,賀龍作支隊司令,歸清鄉(xiāng)指揮統(tǒng)轄,部隊全駐防桃源縣。我得到了個向姓同鄉(xiāng)介紹信之后,就拿了去會賀龍,我得了個拿九元干薪的差遣,只一月便不干了。又去晉謁別的熟人,向清鄉(xiāng)指揮部謀差事??墒莾商庪m有熟人,卻毫無結果。書記差遣一類事情既不能做,我愿意當兵,大家又總以為我不能當兵。不過事情雖無結果,熟人在桃源的既很多,我卻可以常常不打票坐小輪船過桃源來玩了。那時有個表弟正從上面總部委派下來作譯電,我一到桃源時,就住在他那里。兩人一出外還仍然是到河邊看來往船只。或上去一點到桃源女子師范河邊,看看河中心那個大魚梁。水發(fā)時,這魚梁堪稱一種奇觀,因為是斜斜的橫在河中心,照水流趨勢,即有大量魚群,蹦跳到竹架上,有人用長鉤鉤取入小船,毫不費事!我離開那個清鄉(xiāng)軍隊已兩年,再看看這個清鄉(xiāng)軍隊,一切可完全變了。槍械,紀律,完全不像過去那么馬虎,每個兵士都仿佛十分自重,每個軍官皆服裝整齊凸著胸脯在街上走路。平時無事兵士全不能外出,職員們辦公休息各有定時;軍隊印象使我十分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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