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草

魯迅全集 作者:魯迅著


野草

本書收作者1924年至1926年所作散文詩二十三篇。1927年7月由北京北新書局初版,列為作者所編的《烏合叢書》之一。作者生前共印行十二版次。

題辭[1]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2]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3],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4]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5]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魯迅記于廣州之白云樓[6]上。

秋夜[7]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jīng)]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xiàn)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現(xiàn)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們叫他們什么名字。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xiàn)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后接著還是春,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于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xiàn)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還是秋。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fā)白。

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愿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yīng)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qū)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那罩是昨晚新?lián)Q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梔子[8]。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么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影的告別[9]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嗚乎嗚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


然而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乎嗚乎,倘若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xiàn)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求乞者[10]

我順著剝落的高墻走路,踏著松的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fēng)起來,露在墻頭的高樹的枝條帶著還未干枯的葉子在我頭上搖動。

微風(fēng)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而攔著磕頭,追著哀呼。

我厭惡他的聲調(diào),態(tài)度。我憎惡他并不悲哀,近于兒戲;我煩厭他這追著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fēng)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但是啞的,攤開手,裝著手勢。

我就憎惡他這手勢。而且,他或者并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給與煩膩,疑心,憎惡。

我順著倒敗的泥墻走路,斷磚疊在墻缺口,墻里面沒有什么。微風(fēng)起來,送秋寒穿透我的夾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著我將用什么方法求乞:發(fā)聲,用怎樣聲調(diào)?裝啞,用怎樣手勢?……

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我將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將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煩膩,疑心,憎惡。

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將得到虛無。

微風(fēng)起來,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我的失戀[11]

——擬古的新打油詩[12]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么:冰糖壺盧[13]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發(fā)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jīng)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練蛇[14]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復(fù)仇[15]

人的皮膚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鮮紅的熱血,就循著那后面,在比密密層層地爬在墻壁上的槐蠶[16]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溫?zé)?。于是各以這溫?zé)峄ハ嘈M惑,煽動,牽引,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擁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銳的利刃,只一擊,穿透這桃紅色的,菲薄的皮膚,將見那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溫?zé)嶂苯庸喔葰⒙菊撸黄浯危瑒t給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而其自身,則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這樣,所以,有他們倆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對立于廣漠的曠野之上。

他們倆將要擁抱,將要殺戮……

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墻壁,如馬蟻要扛鲞頭[17]。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從四面奔來,而且拚命地伸長頸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他們已經(jīng)豫覺著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

然而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他們倆這樣地至于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干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路人們于是乎無聊;覺得有無聊鉆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鉆出,爬滿曠野,又鉆進別人的毛孔中。他們于是覺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終至于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覺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干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復(fù)仇(其二)[18]

因為他自以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19],所以去釘十字架。

兵丁們給他穿上紫袍,戴上荊冠,慶賀他;又拿一根葦子打他的頭,吐他,屈膝拜他;戲弄完了,就給他脫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20]

看哪,他們打他的頭,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用沒藥[21]調(diào)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xiàn)在。

四面都是敵意,可悲憫的,可咒詛的。

丁丁地響,釘尖從掌心穿透,他們要釘殺他們的神之子了,可憫的人們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響,釘尖從腳背穿透,釘碎了一塊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們自己釘殺著他們的神之子了,可咒詛的人們呵,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豎起來了;他懸在虛空中。

他沒有喝那用沒藥調(diào)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xiàn)在。

路人都辱罵他,祭司長和文士也戲弄他,和他同釘?shù)膬蓚€強盜也譏誚他。[22]

看哪,和他同釘?shù)摹?/p>

四面都是敵意,可悲憫的,可咒詛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著可憫的人們的釘殺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詛的人們要釘殺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釘殺了的歡喜。突然間,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歡喜和大悲憫中。

他腹部波動了,悲憫和咒詛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翻出來,就是:我的上帝,你為甚么離棄我??。?sup>[23]

上帝離棄了他,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

釘殺了“人之子”的人們的身上,比釘殺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希望[24]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蒼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顫抖著,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靈的手一定也顫抖著,頭發(fā)也一定蒼白了。

然而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fù)和報仇。而忽而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xù)地耗盡了我的青春。[25]

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jīng)逝去了?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胡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26]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漂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現(xiàn)在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聽到Petfi Sándor (1823—49)[27]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

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

你的青春——她就棄掉你。

這偉大的抒情詩人,匈牙利的愛國者,為了祖國而死在可薩克[28]兵的矛尖上,已經(jīng)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詩至今沒有死。

但是,可慘的人生!桀驁英勇如Petfi,也終于對了暗夜止步,回顧著茫茫的東方了。他說: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29]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現(xiàn)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現(xiàn)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30]

暖國[31]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diào),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32],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33];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胡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于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jié),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涂在嘴唇上。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于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jié)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xù)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zé)?。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fēng)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zhuǎn)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風(fēng)箏[34]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fēng)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xiāng)的風(fēng)箏時節(jié),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fēng)輪[35]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fēng)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fēng)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fēng)箏,沒有風(fēng)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jīng)發(fā)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yīng),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我現(xiàn)在在那里呢?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jīng)訣別的故鄉(xiāng)的久經(jīng)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fēng)箏的,不但不愛,并且嫌惡他,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nèi)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fēng)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遠處的蟹風(fēng)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fēng)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后園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fā)見了他。他向著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著。大方凳旁靠著一個胡蝶風(fēng)箏的竹骨,還沒有糊上紙,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fēng)輪,正用紅紙條裝飾著,將要完工了。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我即刻伸手折斷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fēng)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里。后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于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后,我已經(jīng)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shù)男袨?,玩具是兒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qū)τ诰竦呐皻⒌倪@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墮下去而至于斷絕,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墮著,墮著。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fēng)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nèi)轮?,跑著,笑著?!欢鋾r已經(jīng)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輕松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們會面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jié),自說少年時代的胡涂?!拔铱墒呛敛还帜愫??!蔽蚁?,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松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么?”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么也不記得了。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么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著。

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jīng)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并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好的故事[36]

燈火漸漸地縮小了,在預(yù)告石油的已經(jīng)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

我閉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著《初學(xué)記》[37]的手擱在膝髁上。

我在蒙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

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jīng)過山陰道[38],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39],農(nóng)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fù)近于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云頭,鑲著日光,發(fā)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jīng)過的河,都是如此。

現(xiàn)在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統(tǒng)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jié)束。

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40],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里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如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剌奔迸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云中,白云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現(xiàn)在我所見的故事清楚起來了,美麗,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無數(shù)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見,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視他們……。

我正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云錦也已皺蹙,凌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無意識地趕忙捏住幾乎墜地的《初學(xué)記》,眼前還剩著幾點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愛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拋了書,欠身伸手去取筆,——何嘗有一絲碎影,只見昏暗的燈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41]

過客[42]

時:

 或一日的黃昏。

地:

 或一處。

人:

 老翁——約七十歲,白須發(fā),黑長袍。

 女孩——約十歲,紫發(fā),烏眼珠,白地黑方格長衫。

 過客——約三四十歲,狀態(tài)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發(fā),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43]的竹杖。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跡開著一扇門;門側(cè)有一段枯樹根。

(女孩正要將坐在樹根上的老翁攙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動了呢?

孩——(向東望著,)有誰走來了,看一看罷。

翁——不用看他。扶我進去罷。太陽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這孩子!天天看見天,看見土,看見風(fēng),還不夠好看么?什么也不比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誰。太陽下去時候出現(xiàn)的東西,不會給你什么好處的?!€是進去罷。

孩——可是,已經(jīng)近來了。阿阿,是一個乞丐。

翁——乞丐?不見得罷。

(過客從東面的雜樹間蹌踉走出,暫時躊躕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實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討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極了。這地方又沒有一個池塘,一個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請坐罷。(向女孩)孩子,你拿水來,杯子要洗干凈。

(女孩默默地走進土屋去。)

翁——客官,你請坐。你是怎么稱呼的。

客——稱呼?——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地,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從那里來的呢?

客——(略略遲疑,)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

翁——對了。那么,我可以問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xiàn)在來到這里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個木杯來,遞去。)

客——(接杯,)多謝,姑娘。(將水兩口喝盡,還杯,)多謝,姑娘。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感激!

翁——不要這么感激。這于你是沒有好處的。

客——是的,這于我沒有好處??墒俏椰F(xiàn)在很恢復(fù)了些力氣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個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墳[44]

客——(詫異地,)墳?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客——(西顧,仿佛微笑,)不錯。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單知道南邊;北邊;東邊,你的來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許倒是于你們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據(jù)我看來,你已經(jīng)這么勞頓了,還不如回轉(zhuǎn)去,因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驚起,)那不行!我只得走?;氐侥抢锶?,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qū)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zhuǎn)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會遇見心底的眼淚,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yōu)槲业谋В?/p>

翁——那么,你,(搖頭,)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珊薜氖俏业哪_早經(jīng)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舉起一足給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夠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無論誰的血。我只得喝些水,來補充我的血。一路上總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氣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緣故罷。今天連一個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緣故罷。

翁——那也未必。太陽下去了,我想,還不如休息一會的好罷,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聲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經(jīng)也叫過我。

客——那也就是現(xiàn)在叫我的聲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驚,傾聽著,)不行!我還是走的好。我息不下??珊尬业哪_早經(jīng)走破了。(準備走路。)

孩——給你!(遞給一片布,)裹上你的傷去。

客——多謝,(接取,)姑娘。這真是……。這真是極少有的好意。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斷磚坐下,要將布纏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還了你罷,還是裹不下。況且這太多的好意,我沒法感激。

翁——你不要這么感激,這于你沒有好處。

客——是的,這于我沒有什么好處。但在我,這布施是最上的東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這樣的。

翁——你不要當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會這樣: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yīng)該得到咒詛。[45]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愿意有這樣的境遇。我想,這最穩(wěn)當。(向女孩,)姑娘,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還了你罷。

孩——(驚懼,退后,)我不要了!你帶走!

客——(似笑,)哦哦,……因為我拿過了?

孩——(點頭,指口袋,)你裝在那里,去玩玩。

客——(頹唐地退后,)但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動。——休息一會,就沒有什么了。

客——對咧,休息……。(默想,但忽然驚醒,傾聽。)不,我不能!我還是走好。

翁——你總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會罷。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總還是覺得走好么?

客——是的。還是走好。

翁——那么,你也還是走好罷。

客——(將腰一伸,)好,我告別了。我很感謝你們。(向著女孩,)姑娘,這還你,請你收回去。

(女孩驚懼,斂手,要躲進土屋里去。)

翁——你帶去罷。要是太重了,可以隨時拋在墳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掛在野百合野薔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客——哦哦……。

(極暫時中,沉默。)

翁——那么,再見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進去罷。你看,太陽早已下去了。(轉(zhuǎn)身向門。)

客——多謝你們。祝你們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驚,)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進土屋,隨即闔了門。過客向野地里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死火[46]

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

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凍云彌漫,片片如魚鱗模樣。山麓有冰樹林,枝葉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墜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shù),糾結(jié)如珊瑚網(wǎng)。我俯看腳下,有火焰在。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jié),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47]中出,所以枯焦。這樣,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為無量數(shù)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

哈哈!

當我幼小的時候,本就愛看快艦激起的浪花,洪爐噴出的烈焰。不但愛看,還想看清??上麄兌枷⑾⒆兓茫罒o定形。雖然凝視又凝視,總不留下怎樣一定的跡象。

死的火焰,現(xiàn)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細看,那冷氣已使我的指頭焦灼;但是,我還熬著,將他塞入衣袋中間。冰谷四面,登時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著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噴出一縷黑煙,上升如鐵線蛇[48]。冰谷四面,又登時滿有紅焰流動,如大火聚[49],將我包圍。我低頭一看,死火已經(jīng)燃燒,燒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溫?zé)?,將我驚醒了。”他說。

我連忙和他招呼,問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遺棄在冰谷中,”他答非所問地說,“遺棄我的早已滅亡,消盡了。我也被冰凍凍得要死。倘使你不給我溫?zé)?,使我重行燒起,我不久就須滅亡?!?/p>

“你的醒來,使我歡喜。我正在想著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攜帶你去,使你永不冰結(jié),永得燃燒。”

“唉唉!那么,我將燒完!”

“你的燒完,使我惋惜。我便將你留下,仍在這里罷?!?/p>

“唉唉!那么,我將凍滅了!”

“那么,怎么辦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辦呢?”他反而問。

“我說過了:我要出這冰谷……?!?/p>

“那我就不如燒完!”

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車突然馳來,我終于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來得及看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

“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著死火了!”我得意地笑著說,仿佛就愿意這樣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狗的駁詰[50]

我夢見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條狗在背后叫起來了。

我傲慢地回顧,叱咤說:

“呔!住口!你這勢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還接著說,“不敢,愧不如人呢?!?/p>

“什么???”我氣憤了,覺得這是一個極端的侮辱。

“我慚愧:我終于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51];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還不知道分別官和民;還不知道分別主和奴;還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們再談?wù)劇彼诤竺娲舐曂炝簟?/p>

我一徑逃走,盡力地走,直到逃出夢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失掉的好地獄[52]

我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一切鬼魂們的叫喚無不低微,然有秩序,與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53],布告三界[54]:地下太平。

有一偉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結(jié),一切都已完結(jié)!可憐的鬼魂們將那好的地獄失掉了!”他悲憤地說,于是坐下,講給我一個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時候,就是魔鬼戰(zhàn)勝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權(quán)的時候。他收得天國,收得人間,也收得地獄。他于是親臨地獄,坐在中央,遍身發(fā)大光輝,照見一切鬼眾。

“地獄原已廢弛得很久了:劍樹[55]消卻光芒;沸油的邊際早不騰涌;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處還萌生曼陀羅花[56],花極細小,慘白可憐?!鞘遣蛔銥槠娴模驗榈厣显?jīng)大被焚燒,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們在冷油溫火里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小花,慘白可憐,被大蠱惑,倏忽間記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幾多年,遂同時向著人間,發(fā)一聲反獄的絕叫。

“人類便應(yīng)聲而起,仗義執(zhí)言,與魔鬼戰(zhàn)斗。戰(zhàn)聲遍滿三界,遠過雷霆。終于運大謀略,布大網(wǎng)羅,使魔鬼并且不得不從地獄出走。最后的勝利,是地獄門上也豎了人類的旌旗!

“當鬼魂們一齊歡呼時,人類的整飭地獄使者已臨地獄,坐在中央,用了人類的威嚴,叱咤一切鬼眾。

“當鬼魂們又發(fā)一聲反獄的絕叫時,即已成為人類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淪的罰,遷入劍樹林的中央。

“人類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獄的大威權(quán),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類于是整頓廢弛,先給牛首阿旁[57]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礪刀山,使地獄全體改觀,一洗先前頹廢的氣象。

“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樣沸;刀一樣铦;火一樣熱;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zhuǎn),至于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

“這是人類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p>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墓碣文[58]

我夢見自己正和墓碣[59]對立,讀著上面的刻辭。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剝落很多,又有苔蘚叢生,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p>

……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60]?!?/p>

……離開!……

我繞到碣后,才見孤墳,上無草木,且已頹壞。即從大闕口中,窺見死尸,胸腹俱破,中無心肝。而臉上卻絕不顯哀樂之狀,但蒙蒙如煙然。

我在疑懼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見墓碣陰面的殘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則,離開!……

我就要離開。而死尸已在墳中坐起,口唇不動,然而說——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頹敗線的顫動[61]

我夢見自己在做夢。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卻有一間在深夜中緊閉的小屋的內(nèi)部,但也看見屋上瓦松[62]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燈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識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軀,為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弛緩,然而尚且豐腴的皮膚光潤了;青白的兩頰泛出輕紅,如鉛上涂了胭脂水。

燈火也因驚懼而縮小了,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

然而空中還彌漫地搖動著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的波濤……。

“媽!”約略兩歲的女孩被門的開闔聲驚醒,在草席圍著的屋角的地上叫起來了。

“還早哩,再睡一會罷!”她驚惶地說。

“媽!我餓,肚子痛。我們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們今天有吃的了。等一會有賣燒餅的來,媽就買給你。”她欣慰地更加緊捏著掌中的小銀片,低微的聲音悲涼地發(fā)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兒,移開草席,抱起來放在破榻上。

“還早哩,再睡一會罷?!彼f著,同時抬起眼睛,無可告訴地一看破舊的屋頂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個很大的波濤,和先前的相撞擊,回旋而成旋渦,將一切并我盡行淹沒,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著醒來,窗外滿是如銀的月色,離天明還很遼遠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卻有一間在深夜中緊閉的小屋的內(nèi)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續(xù)著殘夢??墒菈舻哪甏袅嗽S多年了。屋的內(nèi)外已經(jīng)這樣整齊;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對著一個垂老的女人。

“我們沒有臉見人,就只因為你,”男人氣忿地說。“你還以為養(yǎng)大了她,其實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時候餓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說。

“還要帶累了我!”男的說。

“還要帶累他們哩!”女的說,指著孩子們。

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干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仿佛一柄鋼刀,大聲說道:

“殺!”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痙攣,登時一怔,接著便都平靜,不多時候,她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她開開板門,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后一切的冷罵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并無一個蟲鳥飛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于是發(fā)抖;害苦,委屈,帶累,于是痙攣;殺,于是平靜?!钟谝粍x那間將一切并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fù)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她于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jīng)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仿佛暴風(fēng)雨中的荒海的波濤。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fēng),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

我夢魘了,自己卻知道是因為將手擱在胸脯上了的緣故;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立論[63]

我夢見自己正在小學(xué)校的講堂上預(yù)備作文,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

“難!”老師從眼鏡圈外斜射出眼光來,看著我,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fā)財?shù)摹!谑堑玫揭环兄x。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幾句恭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谑堑玫揭活D大家合力的痛打。

“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謊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師,我得怎么說呢?”

“那么,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 he,hehehehe!’[64]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死后[65]

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

這是那里,我怎么到這里來,怎么死的,這些事我全不明白??傊?,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經(jīng)死掉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在那里了。

聽到幾聲喜鵲叫,接著是一陣烏老鴉??諝夂芮逅m然也帶些土氣息,——大約正當黎明時候罷。我想睜開眼睛來,他卻絲毫也不動,簡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樣。

恐怖的利鏃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時,曾經(jīng)玩笑地設(shè)想:假使一個人的死亡,只是運動神經(jīng)的廢滅,而知覺還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誰知道我的預(yù)想竟的中[66]了,我自己就在證實這預(yù)想。

聽到腳步聲,走路的罷。一輛獨輪車從我的頭邊推過,大約是重載的,軋軋地叫得人心煩,還有些牙齒。很覺得滿眼緋紅,一定是太陽上來了。那么,我的臉是朝東的。但那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切切嚓嚓的人聲,看熱鬧的。他們踹起黃土來,飛進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噴嚏了,但終于沒有打,僅有想打的心。

陸陸續(xù)續(xù)地又是腳步聲,都到近旁就停下,還有更多的低語聲:看的人多起來了。我忽然很想聽聽他們的議論。但同時想,我生存時說的什么批評不值一笑的話,大概是違心之論罷:才死,就露了破綻了。然而還是聽;然而畢竟得不到結(jié)論,歸納起來不過是這樣——

“死了?……”

“嗡?!@……”

“哼!……”

“嘖。……唉!……”

我十分高興,因為始終沒有聽到一個熟識的聲音。否則,或者害得他們傷心;或則要使他們快意;或則要使他們加添些飯后閑談的材料,多破費寶貴的工夫;這都會使我很抱歉?,F(xiàn)在誰也看不見,就是誰也不受影響。好了,總算對得起人了!

但是,大約是一個馬蟻,在我的脊梁上爬著,癢癢的。我一點也不能動,已經(jīng)沒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時,只將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著一個哩!你們是做什么的?蟲豸?。?/p>

事情可更壞了:嗡的一聲,就有一個青蠅停在我的顴骨上,走了幾步,又一飛,開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惱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偉人,你無須到我身上來尋做論的材料……。但是不能說出來。他卻從鼻尖跑下,又用冷舌頭來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親愛。還有幾個則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搖。實在使我煩厭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陣風(fēng),一片東西從上面蓋下來,他們就一同飛開了,臨走時還說——

“惜哉!……”

我憤怒得幾乎昏厥過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鈍重的聲音同著地面的震動,使我忽然清醒,前額上感著蘆席的條紋。但那蘆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熱。還聽得有人說——

“怎么要死在這里?……”

這聲音離我很近,他正彎著腰罷。但人應(yīng)該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為人在地上雖沒有任意生存的權(quán)利,卻總有任意死掉的權(quán)利的?,F(xiàn)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難適合人們的公意??上揖脹]了紙筆;即有也不能寫,而且即使寫了也沒有地方發(fā)表了。只好就這樣地拋開。

有人來抬我,也不知道是誰。聽到刀鞘聲,還有巡警在這里罷,在我所不應(yīng)該“死在這里”的這里。我被翻了幾個轉(zhuǎn)身,便覺得向上一舉,又往下一沉;又聽得蓋了蓋,釘著釘。但是,奇怪,只釘了兩個。難道這里的棺材釘,是只釘兩個的么?

我想: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釘子。真是完全失敗,嗚呼哀哉了!……


“氣悶!……”我又想。

然而我其實卻比先前已經(jīng)寧靜得多,雖然知不清埋了沒有。在手背上觸到草席的條紋,覺得這尸衾倒也不惡。只不知道是誰給我化錢的,可惜!但是,可惡,收斂的小子們!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皺起來了,他們并不給我拉平,現(xiàn)在抵得我很難受。你們以為死人無知,做事就這樣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體似乎比活的時候要重得多,所以壓著衣皺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習(xí)慣的;或者就要腐爛,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煩。此刻還不如靜靜地靜著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個頗為耳熟的聲音。睜眼看時,卻是勃古齋舊書鋪的跑外的小伙計。不見約有二十多年了,倒還是那一副老樣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實太毛糙,簡直毫沒有加過一點修刮,鋸絨還是毛毿毿的。

“那不礙事,那不要緊。”他說,一面打開暗藍色布的包裹來?!斑@是明板《公羊傳》[67],嘉靖黑口本[68],給您送來了。您留下他罷。這是……?!?/p>

“你!”我詫異地看定他的眼睛,說,“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這模樣,還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礙事?!?/p>

我即刻閉上眼睛,因為對他很煩厭。停了一會,沒有聲息,他大約走了。但是似乎一個馬蟻又在脖子上爬起來,終于爬到臉上,只繞著眼眶轉(zhuǎn)圈子。


萬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還會變化的。忽而,有一種力將我的心的平安沖破;同時,許多夢也都做在眼前了。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現(xiàn)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p>

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于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閃,我于是坐了起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這樣的戰(zhàn)士[69]

要有這樣的一種戰(zhàn)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著雪亮的毛瑟槍的;也并不疲憊如中國綠營兵而卻佩著盒子炮[70]。他毫無乞靈于牛皮和廢鐵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手一擲的投槍。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zhàn)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

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xué)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xué)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們都同聲立了誓來講說,他們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別的偏心的人類兩樣。他們都在胸前放著護心鏡[71],就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證。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微笑,偏側(cè)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

一切都頹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無物之物已經(jīng)脫走,得了勝利,因為他這時成了戕害慈善家等類的罪人。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的點頭,各種的旗幟,各樣的外套……。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于不是戰(zhàn)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在這樣的境地里,誰也不聞戰(zhàn)叫:太平。

太平……。

但他舉起了投槍!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72]

奴才總不過是尋人訴苦。只要這樣,也只能這樣。有一日,他遇到一個聰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說,眼淚聯(lián)成一線,就從眼角上直流下來?!澳阒赖?。我所過的簡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這一餐又不過是高粱皮,連豬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p>

“這實在令人同情?!甭斆魅艘矐K然說。

“可不是么!”他高興了?!翱墒亲龉な菚円篃o休息的:清早擔水晚燒飯,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張傘,冬燒汽爐夏打扇。半夜要煨銀耳,侍候主人耍錢;頭錢[73]從來沒分,有時還挨皮鞭……。”

“唉唉……。”聰明人嘆息著,眼圈有些發(fā)紅,似乎要下淚。

“先生!我這樣是敷衍不下去的。我總得另外想法子??墒鞘裁捶ㄗ幽??……”

“我想,你總會好起來……?!?/p>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對先生訴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經(jīng)舒坦得不少了??梢娞炖頉]有滅絕……?!?/p>

但是,不幾日,他又不平起來了,仍然尋人去訴苦。

“先生!”他流著眼淚說,“你知道的。我住的簡直比豬窠還不如。主人并不將我當人;他對他的叭兒狗還要好到幾萬倍……?!?/p>

“混帳!”那人大叫起來,使他吃驚了。那人是一個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間破小屋,又濕,又陰,滿是臭蟲,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穢氣沖著鼻子,四面又沒有一個窗……?!?/p>

“你不會要你的主人開一個窗的么?”

“這怎么行?……”

“那么,你帶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動手就砸那泥墻。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驚地說。

“我給你打開一個窗洞來?!?/p>

“這不行!主人要罵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來呀!強盜在毀咱們的屋子了!快來呀!遲一點可要打出窟窿來了!……”他哭嚷著,在地上團團地打滾。

一群奴才都出來了,將傻子趕走。

聽到了喊聲,慢慢地最后出來的是主人。

“有強盜要來毀咱們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來,大家一同把他趕走了?!彼Ь炊脛俚卣f。

“你不錯。”主人這樣夸獎他。

這一天就來了許多慰問的人,聰明人也在內(nèi)。

“先生。這回因為我有功,主人夸獎了我了。你先前說我總會好起來,實在是有先見之明……?!彼笥邢M频母吲d地說。

“可不是么……。”聰明人也代為高興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臘葉[74]

燈下看《雁門集》[75],忽然翻出一片壓干的楓葉來。

這使我記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我自念:這是病葉呵!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里。大概是愿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

但今夜他卻黃蠟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復(fù)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里面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郁的呢??纯创巴?,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經(jīng)禿盡了;楓樹更何消說得。當深秋時,想來也許有和這去年的模樣相似的病葉的罷,但可惜我今年竟沒有賞玩秋樹的余閑。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淡淡的血痕中[76]

——記念幾個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變地異,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尸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遠鮮秾;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

他專為他的同類——人類中的怯弱者——設(shè)想,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用時光來沖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須使一切也欲生;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

幾片廢墟和幾個荒墳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棄,以為究竟勝于空虛,各各自稱為“天之僇民”[77],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辯解,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新的,這就使他們恐懼,而又渴欲相遇。

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這樣。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xiàn)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造物主,怯弱者,羞慚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變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一覺[78]

飛機負了擲下炸彈的使命,像學(xué)校的上課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飛行。[79]每聽得機件搏擊空氣的聲音,我常覺到一種輕微的緊張,宛然目睹了“死”的襲來,但同時也深切地感著“生”的存在。

隱約聽到一二爆發(fā)聲以后,飛機嗡嗡地叫著,冉冉地飛去了。也許有人死傷了罷,然而天下卻似乎更顯得太平。窗外的白楊的嫩葉,在日光下發(fā)烏金光;榆葉梅也比昨日開得更爛漫。收拾了散亂滿床的日報,拂去昨夜聚在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我的四方的小書齋,今日也依然是所謂“窗明幾凈”。

因為或一種原因,我開手編校那歷來積壓在我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給一個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們的魂靈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們是綽約的,是純真的,——阿,然而他們苦惱了,呻吟了,憤怒,而且終于粗暴了,我的可愛的青年們!

魂靈被風(fēng)沙打擊得粗暴,因為這是人的魂靈,我愛這樣的魂靈;我愿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云郁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

我忽然記起一件事:兩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學(xué)的教員預(yù)備室里,看見進來了一個并不熟識的青年[80],默默地給我一包書,便出去了,打開看時,是一本《淺草》[81]。就在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許多話。阿,這贈品是多么豐饒呵!可惜那《淺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鐘》[82]的前身。那《沉鐘》就在這風(fēng)沙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鳴動。

野薊經(jīng)了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我記得托爾斯泰[83]曾受了很大的感動,因此寫出一篇小說來。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間,拚命伸長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來造成碧綠的林莽,自然是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勞枯渴的旅人,一見就怡然覺得遇到了暫時息肩之所,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p>

《沉鐘》的《無題》[84]——代啟事——說:“有人說:我們的社會是一片沙漠?!绻斦媸且黄衬?,這雖然荒漠一點也還靜肅;雖然寂寞一點也還會使你感覺蒼茫。何至于像這樣的混沌,這樣的陰沉,而且這樣的離奇變幻!”

是的,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他們已經(jīng)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因為他使我覺得是在人間,是在人間活著。

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給我接續(xù)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huán)繞。我疲勞著,捏著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驚覺,身外也還是環(huán)繞著昏黃;煙篆[85]在不動的空氣中上升,如幾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7年7月2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一三八期,在本書最初幾次印刷時都曾印入;1931年5月上海北新書局印第七版時被國民黨書報檢查機關(guān)抽去,1941年上海魯迅全集出版社出版《魯迅三十年集》時才重新收入。
本篇作于廣州,當時正值國民黨在上海發(fā)動“四一二”“清黨”反共政變和廣州發(fā)生“四一五”大屠殺后不久,它反映了作者在險惡環(huán)境下的悲憤心情。
本書所收的二十三篇散文詩,都作于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的北京。作者在1932年回憶說:“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jīng)驗了一回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并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過已經(jīng)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wù)?。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夸大點說,就是散文詩,以后印成一本,謂之《野草》?!保ā赌锨槐闭{(diào)集·〈自選集〉自序》)又在1934年10月9日致蕭軍信中說:“我的那一本《野草》,技術(shù)并不算壞,但心情太頹唐了,因為那是我碰了許多釘子之后寫出來的?!逼渲心承┢奈淖州^隱晦,據(jù)作者后來解釋:“因為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保ā抖募ぁ匆安荨涤⑽淖g本序》)

[2] 1927年9月23日,作者在廣州作的《怎么寫》(后收入《三閑集》)一文中,曾描繪過他的這種心情:“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jīng)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p>

[3] 大歡喜 佛家語,指達到目的而感到極度滿足的一種境界。

[4] 陳死人 指死去很久的人。見《古詩十九首·驅(qū)車上東門》:“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掠嘘愃廊?,杳杳即長暮?!?/p>

[5] 地面 比喻黑暗的舊社會。作者曾說,《野草》中的作品“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譯本序》)

[6] 白云樓 在廣州東堤白云路。據(jù)魯迅日記,1927年3月29日,作者由中山大學(xué)“移居白云路白云樓二十六號二樓”。

[7]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4年12月1日《語絲》周刊第三期。

[8] 猩紅色的梔子 梔子,一種常綠灌木,夏日開花,一般為白色或淡黃色;紅梔子花是罕見的品種。據(jù)《廣群芳譜》卷三十八引《萬花谷》載:“蜀孟昶十月宴芳林園,賞紅梔子花;其花六出而紅,清香如梅?!?/p>

[9]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4年12月8日《語絲》周刊第四期。
1925年3月18日作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曾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jīng)歷的關(guān)系,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保ā秲傻貢に摹罚┛蓞⒖?。

[10]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4年12月8日《語絲》周刊第四期。

[1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4年12月8日《語絲》周刊第四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因為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在《三閑集·我和〈語絲〉的始終》一文中談到本篇時說:“不過是三段打油詩,題作《我的失戀》,是看見當時‘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罷’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這詩后來又添了一段,登在《語絲》上”。

[12] 擬古的新打油詩 擬古,這里是模擬東漢文學(xué)家、天文學(xué)家張衡的《四愁詩》的格式?!端某钤姟饭菜氖祝渴锥家浴拔宜假庠凇痢痢遍_始,而以“何為懷憂心××”作結(jié),故稱“四愁”。最早見于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所編的《文選》第二十九卷。打油詩,傳說唐代人張打油所作的詩常用俚語,且故作詼諧,有時暗含嘲諷,被稱為打油詩。

[13] 冰糖壺盧 用山楂等果品蘸以糖汁制成的一種食品。據(jù)清末富察敦崇編著的《燕京歲時記》載:“冰糖壺盧,乃用竹簽貫以葡萄、山藥豆、海棠果、山里紅等物,蘸以冰糖,甜脆而涼。”

[14] 赤練蛇 一作赤鏈蛇,生活于山林或草澤地區(qū)。頭黑色,鱗片邊緣暗紅色;體背黑褐色,有紅色窄橫紋。無毒。

[15]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4年12月29日《語絲》周刊第七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作《復(fù)仇》第一篇”。又在1934年5月16日致鄭振鐸信中說:“不動筆誠然最好。我在《野草》中,曾記一男一女,持刀對立曠野中,無聊人競隨而往,以為必有事件,慰其無聊,而二人從此毫無動作,以致無聊人仍然無聊,至于老死,題曰《復(fù)仇》,亦是此意。但此亦不過憤激之談,該二人或相愛,或相殺,還是照所欲而行的為是?!?/p>

[16] 槐蠶 一種生長在槐樹上的蛾類的幼蟲。

[17] 鲞頭 即魚頭;江浙等地俗稱干魚、臘魚為鲞。

[18]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4年12月29日《語絲》周刊第七期。
文中關(guān)于耶穌被釘十字架的事,是根據(jù)《新約全書》中的記載。

[19] 以色列的王 即猶太人的王。據(jù)《新約全書·馬可福音》第十五章載:“他們帶耶穌到了各各他地方(各各他翻出來,就是髑髏地),……于是將他釘在十字架上,……在上面有他的罪狀,寫的是猶太人的王?!?/p>

[20] 關(guān)于耶穌被釘十字架的情況,據(jù)《馬可福音》第十五章載:“將耶穌鞭打了,交給人釘十字架?!麄兘o他穿上紫袍,又用荊棘編作冠冕給他戴上,就慶賀他說,恭喜猶太人的王阿。又拿一根葦子,打他的頭,吐唾沫在他臉上,屈膝拜他。戲弄完了,就給他脫了紫袍,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帶他出去,要釘十字架。”

[21] 沒藥(myrrh) 藥名,一作末藥,梵語音譯。由沒藥樹樹皮中滲出的脂液凝結(jié)而成。有鎮(zhèn)靜、麻醉等作用?!恶R可福音》第十五章有兵丁拿沒藥調(diào)和的酒給耶穌,耶穌不受的記載。

[22] 據(jù)《馬可福音》第十五章載:“他們又把兩個強盜,和他同釘十字架,一個在右邊,一個在左邊。從那里經(jīng)過的人辱罵他,搖著頭說,咳,你這拆毀圣殿,三日又建造起來的,可以救自己從十字架上下來罷。祭司長和文士也是這樣戲弄他,彼此說,他救了別人,不能救自己。以色列的王基督,現(xiàn)在可以從十字架上下來,叫我們看見,就信了。那和他同釘?shù)娜艘彩亲I誚他?!奔浪鹃L,古猶太教管祭祀的人;文士,宣講古猶太法律,兼記錄和保管官方文件的人。他們同屬上層統(tǒng)治階級。

[23] 關(guān)于耶穌臨死前的情況,據(jù)《馬可福音》第十五章載:“從午正到申初遍地都黑暗了。申初的時候,耶穌大聲喊著說:‘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翻出來,就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么離棄我?!……氣就斷了?!?/p>

[24]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1月19日《語絲》周刊第十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

[25] 作者在《南腔北調(diào)集·〈自選集〉自序》中說:“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fù)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贿^我卻又懷疑于自己的失望,因為我所見過的人們,事件,是有限得很的,這想頭,就給了我提筆的力量?!^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p>

[26] 杜鵑 鳥名,亦名子規(guī)、杜宇,初夏時常晝夜啼叫。唐代陳藏器撰的《本草拾遺》說:“杜鵑鳥,小似鷂,鳴呼不已,出血聲始止?!?/p>

[27] Petfi Sándor 裴多菲·山陀爾(1823—1849),匈牙利詩人、革命家。曾參加1848年反抗奧地利統(tǒng)治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1849年在與協(xié)助奧國的沙俄軍隊作戰(zhàn)中犧牲。一說他在瑟什堡戰(zhàn)役中隨一批匈牙利士兵被俘,押至西伯利亞,約于1856年病卒。主要作品有《勇敢的約翰》、《民族之歌》等。這里引的《希望》一詩,作于1845年。

[28] 可薩克 通譯哥薩克,原為突厥語,意思是“自由的人”或“勇敢的人”。他們原是俄羅斯的一部分農(nóng)奴和城市貧民,十五世紀后半葉和十六世紀前半葉,因不堪封建壓迫,從俄國中部逃出,定居在俄國南部的庫班河和頓河一帶,自稱為“哥薩克人”。他們善騎戰(zhàn),沙皇時代多入伍當兵。1849年沙皇俄國援助奧地利反動派,入侵匈牙利鎮(zhèn)壓革命,俄軍中即有哥薩克部隊。

[29]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這句話出自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致友人凱雷尼·弗里杰什的信:“……這個月的十三號,我從拜雷格薩斯起程,乘著那樣惡劣的駑馬,那是我整個旅程中從未碰見過的。當我一看到那些倒霉的駑馬,我吃驚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我內(nèi)心充滿了絕望,坐上了大車,……但是,我的朋友,絕望是那樣地騙人,正如同希望一樣。這些瘦弱的馬駒用這樣快的速度帶我飛馳到薩特馬爾來,甚至連那些靠燕麥和干草飼養(yǎng)的貴族老爺派頭的馬也要為之贊賞。我對你們說過,不要只憑外表作判斷,要是那樣,你就不會獲得真理。”

[30]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1月26日《語絲》周刊第十一期。

[31] 暖國 指我國南方氣候溫暖的地區(qū)。

[32] 寶珠山茶 據(jù)《廣群芳譜》卷四十一載:“寶珠山茶,千葉含苞,歷幾月而放,殷紅若丹,最可愛?!?/p>

[33] 磬口的蠟梅花 據(jù)清代陳淏子撰《花鏡》卷三載:“圓瓣深黃,形似白梅,雖盛開如半含者,名磬口,最為世珍?!?/p>

[34]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2月2日《語絲》周刊第十二期。

[35] 風(fēng)輪 風(fēng)箏上能迎風(fēng)轉(zhuǎn)動發(fā)聲的小輪。

[36]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2月9日《語絲》周刊第十三期。

[37] 《初學(xué)記》 類書名,唐代徐堅等輯,共三十卷。取材于群經(jīng)、諸子、歷代詩賦及唐初諸家作品。

[38] 山陰道 指紹興縣城西南一帶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地方?!妒勒f新語·言語》說:“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p>

[39] 伽藍 梵語“僧伽藍摩”(Saghārāma)的略稱,意思是僧眾所住的園林,后泛指寺廟。

[40] 一丈紅 即蜀葵,莖高六七尺,六月開花,形大,有紅、紫、白、黃等顏色。

[41] 文末所注寫作日期遲于發(fā)表日期,有誤;魯迅1925年1月28日日記載“作《野草》一篇”,當指本文。

[42]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3月9日《語絲》周刊第十七期。

[43] 等身 和身體一樣高。

[44] 作者在《寫在〈墳〉后面》中說:“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p>

[45] 作者在寫本篇后不久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同我有關(guān)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也在《過客》中說過”。(《兩地書·二四》)

[46]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5月4日《語絲》周刊第二十五期。

[47] 火宅 佛家語,《法華經(jīng)·譬喻品》中說:“三界(按這里指欲界、色界、無色界,泛指世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如是等火,熾然不息?!?/p>

[48] 鐵線蛇 又名盲蛇,無毒,狀如蚯蚓,是我國最小的一種蛇。分布于浙江、福建等地。

[49] 火聚 佛家語,猛火聚集的地方。

[50]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5月4日《語絲》周刊第二十五期。

[51] 銅和銀 這里指錢幣。我國舊時曾通用銅幣和銀幣。

[52]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6月22日《語絲》周刊第三十二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那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獄》?!睂懽鞅酒粋€多月前,作者在《雜語》(《集外集》)中概括辛亥革命后軍閥混戰(zhàn)給民眾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時曾說:“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zhàn)斗了,并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tǒng)治權(quán)。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p>

[53] 醉心的大樂 使人沉醉的音樂。這里的“大”和下文的“大威權(quán)”、“大火聚”等詞語中的“大”,都是模仿古代漢譯佛經(jīng)的語氣。

[54] 三界 這里指天國、人間、地獄。源自原始宗教薩滿教的基本概念。

[55] 劍樹 佛教所說的地獄酷刑?!短綇V記》卷三八二引《冥報拾遺》:“至第三重門,入見鑊湯及刀山劍樹?!?/p>

[56] 曼陀羅花 曼陀羅,亦稱“風(fēng)茄兒”,茄科,一年生有毒草本。佛經(jīng)說,曼陀羅花白色而有妙香,花大,見之者能適意,故也譯作適意花。

[57] 牛首阿旁 佛教傳說中地獄里牛頭人身的鬼卒。東晉曇無蘭譯《五苦章句經(jīng)》中說:“獄卒名阿傍,牛頭人手,兩腳牛蹄,力壯排山,持鋼鐵叉?!?/p>

[58]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6月22日《語絲》周刊第三十二期。

[59] 墓碣 圓頂?shù)哪贡?/p>

[60] 殞顛 死亡。

[6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7月13日《語絲》周刊第三十五期。

[62] 瓦松 又名“向天草”或“昨葉荷草”。叢生在瓦縫中,葉針狀,初生時密集短莖上,遠望如松樹,故名。

[63]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7月13日《語絲》周刊第三十五期。

[64] Hehe! he,hehehehe! 象聲詞,即嘿嘿!嘿,嘿嘿嘿嘿!

[65]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7月20日《語絲》周刊第三十六期。

[66] 的中 射中靶子。

[67] 明板《公羊傳》 即《春秋公羊傳》(又作《公羊春秋》)的明代刻本。《公羊傳》是一部闡釋《春秋》的書,相傳為周末齊國人公羊高所作。

[68] 嘉靖黑口本 我國線裝書籍,書頁中間折疊的直縫叫做“口”。“口”有“黑口”“白口”的分別:折縫上下端有黑線的叫做“黑口”,沒有黑線的叫做“白口”。嘉靖(1522—1566),明世宗的年號。

[69]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12月21日《語絲》周刊第五十八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里說:“《這樣的戰(zhàn)士》,是有感于文人學(xué)士們幫助軍閥而作。”

[70] 毛瑟槍 指德國機械師毛瑟(Mauser)弟兄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設(shè)計制造的一種單發(fā)步槍,是當時比較先進的武器。綠營兵,一作綠旗兵。清朝兵制:除正黃、正白、正紅、正藍、鑲黃、鑲白、鑲紅、鑲藍等“八旗兵”(以滿族人為主)外,又另募漢人編成軍隊,旗幟采用綠色,叫做綠旗兵。清代中葉以后,綠營兵漸趨衰敗,終被裁廢。盒子炮,即駁殼槍,連發(fā)手槍的一種,槍體大,外有特制的木盒,故名。

[71] 護心鏡 古代戰(zhàn)衣胸前部位鑲嵌的金屬圓片,用以保護胸膛。

[72]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6年1月4日《語絲》周刊第六十期。

[73] 頭錢 舊時提供賭博場所的人向參與賭博者抽取一定數(shù)額的錢,叫做頭錢,也稱“抽頭”。侍候賭博的人,有時也可從中分得若干。

[74]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6年1月4日《語絲》周刊第六十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庇?,許廣平在《因校對〈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話舊》中說,“在《野草》中的那篇《臘葉》,那假設(shè)被摘下來夾在《雁門集》里的斑駁的楓葉,就是自況的”。

[75] 《雁門集》 詩詞集,元代薩都剌(1272—1340)著。薩氏為回族人,世居山西雁門,故以名書。

[76]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6年4月19日《語絲》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段祺瑞政府槍擊徒手民眾后,作《淡淡的血痕中》”。

[77] “天之僇民” 語出《莊子·大宗師》。僇,原作戮。僇民,受刑戮的人。原語是孔子的自稱,意為受人間世俗束縛的人。

[78]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6年4月19日《語絲》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奉天派和直隸派軍閥戰(zhàn)爭的時候,作《一覺》”。

[79] 1926年4月,馮玉祥的國民軍和奉系軍閥張作霖、李景林所部作戰(zhàn)期間,國民軍駐守北京,奉軍飛機曾多次飛臨轟炸。

[80] 當指馮至(1905—1993),河北涿縣人,詩人。時為北京大學(xué)國文系學(xué)生。魯迅1925年4月3日日記載:“午后往北大講。淺草社員贈《淺草》一卷之四期一本?!?/p>

[81] 《淺草》 文藝季刊,淺草社編。1923年3月創(chuàng)刊,在上海印刷出版。共出四期,1925年2月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馮至、陳煒謨、陳翔鶴等。

[82] 《沉鐘》 文藝刊物,沉鐘社編。1925年10月10日在北京創(chuàng)刊。初為周刊,出十期。1926年8月改為半月刊,次年1月出至第十二期休刊;1932年10月復(fù)刊,1934年2月出至第三十四期???。主要作者除淺草社同人外尚有楊晦等。

[83] 托爾斯泰(Л.Н.Толстой,1828—1910) 俄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fù)活》等。這里說的“一篇小說”,指中篇小說《哈澤·穆拉特》。野薊,即牛蒡花,菊科,草本植物。在《哈澤·穆拉特》序曲開始處,作者描寫有著頑強生命力的牛蒡花,以象征小說主人公哈澤·穆拉特。

[84] 《無題》 載于《沉鐘》周刊第十期(1925年12月)。

[85] 煙篆 燃著的紙煙的煙縷,彎曲上升,好似筆劃圓曲的篆字(我國古代的一種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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