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點頦
一
一聲鳥鳴,孩子愣了神?;秀遍g,孩子看到了一棵樹立于深潭邊。那沉沉的樹冠凝聚了飽滿的露珠,猝然一搖,顆顆露珠灑入潭中,悠悠蕩蕩,飄浮出一縷透明的青絲,把天空,把小院,把孩子都緊緊地裹在了一起。
斜上方是一個陽臺。陽臺很精美,上面掛著一個圓圓的黑皮桶。鳥叫聲不斷從黑皮桶中傳出,凄凄切切,叫得孩子陣陣發(fā)涼。孩子沖出小院,勇敢地去砸三樓一扇房門,用拳頭。
門應(yīng)聲而開,立著一個胖伯伯,在孩子眼里,所有的慈祥都從他光禿的額頂彌散開來,潤澤溫柔,像霧中的太陽。
“小波,什么事?”
“鳥,陽臺上的鳥——”孩子叫著,比畫著。
胖伯伯把孩子帶到陽臺,摘下黑桶。
孩子眼前出現(xiàn)了魔術(shù)。黑色的是布,抖抖地現(xiàn)出一截圓圓的鳥籠。只聽籠內(nèi)撲地一跳,鳥籠醉了般地悠蕩起來。
孩子看到了一個可愛的小腦瓜,不安分地拱動著。鳥籠欄間縫隙太窄,卡住了半個小腦袋,只有尖而細長的小嘴探出了籠子。那小嘴茫然地在籠子外面戳戳點點。
“伯伯,拿開吧,它要憋死的。”
“喂咿,這你就不懂了。這鳥是剛捉來的,還不適應(yīng),揭開黑布,它會撞死的?!迸植畔陆移鸬暮诓?。
孩子抓住了布角。
小鳥受驚地一躥,高高仰起頭顱,將那豐盈的頦與喉部盡情袒露。一道赤紅色的絨毛,由頦部曼延至光滑的腹部,洶涌地穿過兩腿之間。孩子眼前倏然一亮,興奮地把手指伸進籠內(nèi)。
小鳥用它高貴的尖嘴,輕輕啄了一下孩子的指尖,癢癢的,酥酥的,像一顆啄碎的葡萄滑進孩子嗓眼兒,甜汁在孩子腹內(nèi)漫延。孩子換個手指往里伸。他想把五個指頭輪番往里送,一個一個都讓小鳥啄一下。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
可惜胖伯伯制止了他。
鳥籠放回原處,胖伯伯問他這是什么鳥。孩子叫不出。見孩子說不出,胖伯伯高興了。胖伯伯高興了,話就說得多起來。他告訴孩子,這叫紅點頦,是一種相當(dāng)名貴的鳥。雄鳥比雌鳥名貴,“穿襠紅”更名貴。這只紅點頦就是“穿襠紅”的雄鳥。一只這樣的紅點頦能換一臺大彩電呢,胖伯伯很肯定地說。
孩子全信。胖伯伯說啥孩子都信。
孩子從此不玩泥巴了。他迷上了紅點頦。胖伯伯經(jīng)常邀他來看紅點頦?;\子上的黑布總算揭去了,紅點頦在一片明亮的空間輕盈地躥跳。每當(dāng)它鳴叫時,嫩黃的小嘴兒便一張一合,全身羽毛蓬松地顫動,白亮的眉紋、褐色的羽翅、橫貫腹部的赤紅,交相輝映。孩子在驚羨中,也學(xué)著紅點頦鳴叫。孩子一叫,紅點頦就不叫了,等孩子剛閉上嘴,紅點頦就又開始叫了。在孩子和紅點頦的交錯鳴叫中,胖伯伯歡喜得笑瞇了眼睛。
孩子最愛看紅點頦沐浴。水濕的紅點頦將身子猛地一搖晃,散射的水星飛濺到孩子臉上。涼絲絲的,好爽!孩子開心得大聲叫喊。每到這時,孩子就萌生了一個念頭,要是把紅點頦抓出來,摸摸它的羽毛該有多好!
孩子對紅點頦的異常喜愛,使胖伯伯很高興。他也開始喜歡上這個鄰居家的孩子。他們屬于忘年交。孩子很勤快,幾乎每天都到山上為紅點頦捉玉米螟蟲,一腿泥斑,一身汗水,這使胖伯伯更加感動。每次,他都會為孩子打來一盆清水,用一條雪白的毛巾給孩子擦洗干凈。那毛巾真白呀,孩子拿在手里竟不舍得用了。他使勁嗅著那股淡淡的皂香,身上竟竄動著一股幸福的暖流。
二
紅點頦一天比一天精神,胖伯伯卻一天比一天發(fā)蔫了。孩子知道胖伯伯生病了,便對紅點頦加倍熱心照料,而紅點頦也逐漸對孩子產(chǎn)生了依戀。
每當(dāng)孩子捉了滿滿一小瓶玉米螟蟲撞進屋,一邊學(xué)著紅點頦叫喚,一邊撲向陽臺時,紅點頦就會立刻撲扇著翅膀,熱烈跳躍著迎接他。孩子想,要是沒有籠子,紅點頦準會一頭撲進他的懷里。孩子一想到紅點頦會撲到他懷里,便幸福得要命。他用小瓶逗引著紅點頦,輕手輕腳地湊到近前,伸手就要開啟籠門——
“噓,別動!”
孩子一哆嗦,身后飄起一朵白云。白云是柔和的,孩子并不害怕。他敢轉(zhuǎn)身去盯住白云:那是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姑娘。孩子便問她,你是誰?她笑而不答。白大褂飄溢出來蘇水的味道。
孩子兇巴巴地瞪著她,而紅點頦卻發(fā)出一串歡快的鳴叫?!鞍状蠊印钡穆曇粢诧@得那么清亮:“我早聽說了,你是個調(diào)皮鬼?!?/p>
孩子逼視她,問她來這里做什么。她說是來給李主任注射的。注射是什么呢,孩子不懂。姑娘就咯咯笑著說:“打針唄!”
孩子一愣:“往腚上扎?”
她糾正道:“不,扎臀部?!?/p>
“臀部是哪兒?”
“就這兒?!彼锨芭呐暮⒆拥钠ü?。
“是腚!”孩子粗粗地喊叫著。
“哎呀,好難聽?!?/p>
孩子樂了。紅點頦也跳躍得歡實。孩子從小瓶里捏出幾條蟲子就往鳥嘴里送,卻被白衣護士攔住了。她責(zé)怪道:“你一點兒不講衛(wèi)生,這蟲子不洗,怎么能喂鳥呢?”
“那……那,伯伯也從來沒讓洗呀?!?/p>
“他不講衛(wèi)生,要不他能得病嗎?”小護士說著要過孩子手中的蟲子,在水盆里洗了洗,用指尖捏著,去喂紅點頦。
孩子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尖尖的,柔柔的,細細的,從鳥籠縫里伸進去一點兒都不礙事。紅點頦顯然也被她的美麗指尖迷住了,要不,它干嗎愣著神不一口啄下蟲子呢。每次他喂食紅點頦時,紅點頦總是不等他的手指伸進去,就迫不及待地探出尖嘴,一口啄去蟲子。有時還會啄痛了他。
“吃呀,我給你洗干凈了。”小護士對紅點頦說話。
紅點頦聽明白了,靈活地探過腦袋,那尖硬的小嘴,在姑娘又白又細的指尖上激動地蹭了兩圈,這才把蟲子鹐了去。姑娘美得咯咯直笑。
胖伯伯從里屋出來,小護士迎過去,拿出針盒,取出針,把藥水抽進針管,斜著朝胖伯伯比畫。胖伯伯退回屋,解開褲帶。
孩子跟進去,縮在小護士的白大褂后,不敢吭聲,偷偷瞅著。
白生生的手指捏著針管,像花瓣似的。另一只手捏著棉球,輕輕在胖伯伯的屁股上擦拭著。擦完了,她就用手捏起胖伯伯的皮肉,把針管直立起來,一甩腕,打了進去。
孩子最怕扎針了。他記得有一次鬧病,挨了三針。每一針,他都殺豬般哭嚎。給他打針的是個兇狠的胖女人。那次要是眼前這位小護士,準保不疼。
孩子偏頭盯著蜷縮著的胖伯伯,他發(fā)現(xiàn)胖伯伯瞇縫著眼睛,瞅著紅點頦,厚厚的嘴角蕩出甜甜的笑意。
小護士慢悠悠地推著針,邊推邊捏動著針管周圍的皮肉。紅點頦在籠子里跳來跳去,鳴叫不已。
孩子還沒看夠,針管已從胖伯伯的屁股上拔出來了,粉筆粒似的棉球摁在上面。胖伯伯呢?顯然沒有覺察到針已扎完了,竟還在那里瞇縫著笑眼,一副享受的樣子。
孩子從此喜歡上了這個小護士。每次小護士來給胖伯伯扎針,他都定定地在一邊瞅,他不再害怕打針了。他甚至盼著自己也有場病,嘗嘗她打針的滋味兒。
孩子最愿意看她笑,一笑臉蛋就發(fā)紅,還有兩個小酒坑。連紅點頦都喜歡聽她的笑聲呢。只要她站在鳥籠子前咯咯一笑,紅點頦就會引頸鳴叫。紅點頦叫得越亮堂,小護士就笑得越脆響。
有一天,小護士沒來,陽臺上顯得空落落的。紅點頦無精打采,不蹦不跳,蔫巴巴的。男孩子吹口哨引逗紅點頦叫,紅點頦也木然縮著頭,呆呆望著男孩。男孩沖它吼叫,紅點頦猛一伸頭,怒視著男孩子,還是不叫。
三
胖伯伯的病好了,小護士不再來了,陽臺上落了一層灰土,顯得空蕩蕩的。紅點頦叫的次數(shù)越來越稀少了。熟悉它叫聲的男孩聽出來了,紅點頦稀少的叫聲中充滿了煩躁,充滿了無奈,也充滿了憂傷。它開始拿頭往籠子上撞了。它想飛出去。它在尋找機會。撞累了,它就將身子蜷縮起來,扭著頭,痛苦地用尖細的嘴啄著羽毛。那羽毛一片片脫落,就像陽臺下面那棵小楊樹,在秋風(fēng)中索索抖動,一片片葉子飄落在地。
凋零的小樹丑了,紅點頦也丑了。男孩不忍心看光禿單薄的小楊樹,也不忍多看一眼紅點頦。
孩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將籠門打開,一把將紅點頦抓牢在手中。紅點頦撒嬌地拱動著,呢呢喃喃,萬千柔情。孩子將紅點頦貼于面頰,蹭啊,撞啊,鼻子一酸,眼淚竟從眼角淌下來。晶亮的淚珠落在紅點頦的眉紋上,紅點頦甩動著頭。
孩子見紅點頦溫順地伏臥在自己的手心,便把手指展開了。他讓紅點頦堅實的兩只小爪在自己的掌心站穩(wěn),緩緩將紅點頦向上托起。
夕陽就要落下了,孩子托著紅點頦追逐著那飄忽的一束光亮。他要看看那束夕陽直射紅點頦腹部那片赤紅的壯美和燦爛。
紅點頦猛地撲扇著翅膀,箭一樣朝夕陽射去。紅點頦不見了,冥然的空間拽起一道紅色的光線。那光線直朝不遠處的小山溝射去,直朝山巔處那夕陽的落點閃去。當(dāng)它消失之后,山巔處升起一片如火的晚霞。
孩子的背后站著胖伯伯。胖伯伯拎著空空的鳥籠,沖著那片沸騰的晚霞呆望。
胖伯伯不知孩子什么時候離開了陽臺,他沒有責(zé)怪孩子,一句也沒有。然而,一連幾天,他都沒有見到孩子的影兒。
四
孩子哪里去了?為何不再來看望胖伯伯了呢?孩子覺得對不住胖伯伯,胖伯伯越是沒有怨他,他就越發(fā)覺得對不住人家。胖伯伯離不開紅點頦的,每當(dāng)孩子眼前浮現(xiàn)出胖伯伯把藤椅搬到陽臺上,美滋滋地瞅著紅點頦的情景時,他就痛苦不堪。
他發(fā)誓不把紅點頦找回來就決不見胖伯伯。
于是,孩子整天在山上,整天在紅點頦消失的那個小山上守候著。他愿自己化作夕陽落下時的那塊凸起的巖石,他愿自己變成山坡上最高的一株槐樹。他恨不得放大自己小小的身軀,鋪展開來,鋪成一片綠茵,鋪成一片濃綠的莊稼,鋪成一片火紅的高粱地。
他恨不得自己立刻融化,化成山澗一灣清亮的泉水。他要讓紅點頦在自己的溪流中沐浴,他要讓紅點頦在自己的肉體上雀躍,他要讓飛累了的紅點頦棲息在自己的枝頭,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睡醒了,就帶它回家。
可是,紅點頦哪里去了?它真的融化成那一片彤紅熾烈的晚霞了嗎?
露水一天天打濕了孩子的褲角,陽光一天天曬紅曬爆了孩子的皮膚。巖石在對他說:“回家吧,孩子?!?/p>
叢林在對他說:“孩子,回家吧?!?/p>
高粱、玉米,還有大豆都在勸說他回家吧,別再找了。
泉水對他說:“孩子,看你累成了什么樣了,快回家去吧?!?/p>
山風(fēng)在對他說:“孩子,找也找不見了,紅點頦飛走了,飛走了的鳥是不會再回來的。”
孩子哭了。他迎風(fēng)流下的淚飄成了雨網(wǎng)。他不相信,他執(zhí)拗地往更遠更高的山上攀去。鞋的窟窿越磨越大,膝蓋的傷口越來越痛。他的眼睛蒙上了灰紗,他的嗓音沙啞地顫著,他的嘴唇干裂地滲出了血絲。他緊抿著嘴,依舊吹著口哨,他在召喚著他的紅點頦。他堅信紅點頦只要聽到他的哨音,就一定會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那是第七個中午,在山南面的陽坡上,孩子終于聽到了紅點頦的回應(yīng)。那回應(yīng)就像厚重的鉛云縫隙中露出的一絲微弱的光線。孩子不敢相信。當(dāng)那微弱的光線飄飄忽忽,時隱時現(xiàn),鋒利地砍開云層,直射下來時,天地間驟然豁亮開來,亮得孩子睜不開眼睛。
在那棵光禿的槐樹頂端,孩子看見了紅點頦。紅點頦也看見了孩子。孩子一眼就認出了朝思暮想的朋友,可紅點頦卻并沒有立刻認出小主人。
孩子抑制著巨大的喜悅,輕輕吹著口哨,生怕驚飛它。在那聲聲口哨中,孩子訴說著自己對它的全部思念。
紅點頦沒有回答,它只是微微地朝孩子偏了偏頭。
孩子繼續(xù)對它訴說,那聲音聽起來很沉重。它看見孩子干裂的嘴唇淌出了血。它被感動了,從最高的枝頭落下一層。孩子對它招手,它又落下一層。當(dāng)它落到最低一層樹枝時,不肯再往下落了。它端詳著孩子,為了更近一點兒瞅他,它跳到了地面上。
孩子太急了,他猛地奔過去。它一驚,又遠遠地飛了。
他跟著它,又那么一聲聲凄切地喚它。
他跟著它掠過山坡,跨過溪流。他跟它的距離漸漸縮短了。它鉆進了一片密實的灌木叢,他也鉆了進去。
它就在他前邊,只有兩步。可他邁一步,它就跳開一步。孩子終于等不及了,脫下上衣,悄悄湊近,猛地一撲,撲倒在地。
嘩啦啦一陣突然的響動,密實的灌木竟搖撼起來。孩子預(yù)感到了什么,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了。他透過密密麻麻的縫隙,發(fā)現(xiàn)了那件雪白的大褂和一件干部服鋪在干枯的草地上,皺巴巴的……等孩子再尋那只受了驚嚇的紅點頦時,卻全然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