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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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灣往事 作者:蘇和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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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正是大冬天的,只要一出門就會凍得渾身發(fā)抖。如果你抽出凍得通紅的手指放在嘴巴前面呵口氣,口里便會吞云吐霧。而且快要過年了,許多人家都忙著打掃屋子和準備年貨呢。因而,一般人在這時都是不大出門的。

在屋里待不住的,除了調皮搗蛋的小娃兒就是喜歡串門子說閑話的女娃兒。

生產隊長古家明的婆娘曹水仙是村里頂能干的年輕女人,為人又極和氣,一些年輕女娃兒都和她很合得來。春桃就是這些女娃兒中的一個。

最近曹水仙從娘家新學了一種繡鞋墊的樣式,既新穎又好看,羨慕得春桃一有空就跑去跟她學。

她因為常常往曹水仙家里邊跑,偶爾就會在門前或者是路上遇到到田里邊去的楊顯成。

這個中等個子的年輕人是村里剛來的知青。據(jù)說是托了熟人的關系,沒有和其他知青一起住村里的集體宿舍,而是住在生產隊長古家明家里——自然,他家的住宿和伙食比起集體宿舍是強多了。

兩人見了面,少不了要打個招呼的。

這原本是很尋常的事兒——至少春桃是這樣想的。

這天,曹水仙和春桃正一邊閑聊,一邊繡鞋墊,曹水仙卻突然嘆了口氣:“我覺得這楊顯成是個好人,哪個女娃兒要是能嫁給他,也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氣咧。”

春桃低頭繡鞋墊,默默地不作聲。

曹水仙停下手上的活兒,拉著春桃的手:“那你覺得他怎么樣???我看你們常講話呢?!?/p>

“哪里是常講話呢?不過是路上碰到了,就打個招呼?!贝禾毅读艘幌?,想了想,又說,“可不能讓我見到人了就轉過身去呀。我都是來找你的啊。”

“那可不是?”曹水仙笑瞇瞇的,“我們是相熟的,有啥子不能講的哦?”過了片刻,她又直直地盯著春桃,“你,莫不是看上了他吧?”

春桃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被自己的口水一嗆,差些沒當場咳出來。

這是哪跟哪啊?!

她一抬頭就看到曹水仙滿臉意味深長的笑容,不由又將頭低了下去。

這女人可真是多事得很!

可這種事情,自己還不能辯白。一辯白,人家就要講:瞧這急得,可不就是真事了么?

念頭轉了轉,人家也是關心我嘛,春桃就抬起頭去,露了個笑臉:“你可別笑話我了,沒有的事?!?/p>

春桃其實倒覺得楊顯成不錯,雖然他說不上英俊瀟灑,可人家畢竟是鄉(xiāng)上的知青,見識啥的,都不是鄉(xiāng)下愣小子能比的。

可這話,她也只是心里想了想,不能對曹水仙說呢。

兩人又聊了些別的事兒。春桃便起身回家。

從曹水仙家門口出去的時候,正好碰上楊顯成從田里邊回來。

因為剛剛和曹水仙的聊天,春桃本來就不大高興。這下子碰上了楊顯成,臉忍不住紅了紅,一聲不吭地背過身去,也不管楊顯成愣在那兒,扭頭就跑了。

曹水仙正站在院子里邊目送春桃呢,看到楊顯成一臉怔怔的表情,也不由一愣。

楊顯成根本就沒看到曹水仙,一直站在院門口看著春桃的背影,臉上表情呆呆的。直到春桃的身影都看不見了,他還是一副呆愣愣的樣子,過了好久才猛地回過神來,低著頭走進自己屋去了。

本來,曹水仙一直覺得姻緣這東西,都是講緣分的,結果現(xiàn)在一看,好么,郎似乎是有情的,只是,倒不知春桃是不是喜歡楊顯成,畢竟她在這十里八村都可算是出挑的女娃兒啊。

曹水仙忍不住想起老輩人的一句話: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

但她總疑心這春桃還是對楊顯成有那么一點兒意思的。

春桃這樣的姑娘,不會是真沒瞧出楊顯成的心思來吧?否則,就該回避的。要么就是她自己也真對對方有那個好感。

可現(xiàn)在看著,春桃又不怎么像是對楊顯成有意思。

這倒是磨人得很。

過了幾天,在路上遇到,曹水仙便試探地跟春桃講:“現(xiàn)在我們家住著生人,你來,多少有些不方便。下次換我到你家里邊找你耍,你就先別到我這邊來了,也省得總是你跑?!?/p>

春桃撇撇嘴,一臉的不高興:“憑什么有生人在,我來就不方便啊。我就偏偏來,看誰又能怎么著?”

曹水仙就在心里頭暗笑自己想多了,便點頭答應了下來。

可她自己是知道的,過了這段時間,地里就該漸漸忙起來了,到時哪里有空閑工夫做針線呀?

過了三四天,春桃又來找曹水仙。但是曹水仙和古家明剛出門澆地去了,只有兩個娃兒在院子里滾彈珠。

“又見到你了,真是太巧了?!币簧戆滓r衣的楊顯成謙和地打著招呼。

“呃……”春桃略略遲疑了一會兒,竟不知如何稱呼他。

愣了片刻,只得紅著臉,剛要退出去,卻被楊顯成叫住了:“你在這里坐著等會兒嘛,曹大嫂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春桃怔了半晌,原本要轉身向外走,但猛地想起曹水仙上次說的“不方便”,頓覺得不服氣,顧不得尷尬,便真的走進堂屋,在一張矮凳上坐了下來。

楊顯成笑瞇瞇地給她倒了一杯水,遞到她手里。

見她默不作聲,楊顯成自己就坐到了窗下的一把椅子上,拿了本書,慢慢地翻看。

春桃偷偷地從楊顯成的指縫之間看到了書的名字,只是認不出來——像她這個年紀的鄉(xiāng)下女娃兒,讀書識字的人,是極少的。

高廟村雖然離鄉(xiāng)上只有五六里地,但在20世紀的七八十年代,交通閉塞,物質匱乏,人們種地為生,成天連肚子都填不飽,連個村小都沒有,離得最近的學堂是在鄉(xiāng)上,離這雖然不算太遠,但一來一回也得費些時間。而且在村里人看來,大老遠地跑到鄉(xiāng)上去,花費一大筆錢和時間去認幾個字,還不如多扯點豬草。

好多人都覺得,窮不丟豬,富不丟書。讀書識字,是有錢人的事。

就他們這樣的泥腿子,難道還想當官坐府?

因此村里邊的人大部分都并不將讀書識字當作是一個事。

大部分是男娃兒到了一定年紀送到村小啟個蒙,識得幾個字就行,而女娃兒一般是很少上學的。

在那個時候,一個小學畢業(yè)生在這里都可算是知識分子,能做個民辦教師了。

但春桃本身卻是那種聰明伶俐的女娃兒,不識得字,卻也不會顯得特別木訥愚笨。

大概是本啥子破書吧。

于是她就改變了目標,盯著他的手指看。

不曉得為啥子,春桃很喜歡看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從手腕開始,一直到指尖。

和鄉(xiāng)下男人長滿繭子不同,楊顯成的手干凈、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得整整齊齊的,手上的皮膚也光滑細膩得多。

以此看來,他的手可算得上是非常好看的了。

她看得津津有味的,都有點兒呆了。

楊顯成好像感覺到她的目光似的,從書上抬起頭來,疑惑地問:“怎么啦?”

春桃頓時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楊顯成淡淡一笑,輕輕松松地將話題轉開去:“你喜歡看書?”

春桃不曉得該如何應對——說喜歡吧,那不是撒謊嗎?說不喜歡吧,那自己一個女娃兒盯著人家看,又成啥子樣子呢?一時窘得不行,便只能害羞地垂著頭。

見她不出聲兒,楊顯成翻手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本書:“你識字?”

她羞紅了臉,只得難為情地搖頭否認:“不認識?!?/p>

楊顯成坐正了身子,深深地看著她:“識字好,識字就能曉得好多別人不曉得的道理?!?/p>

她還是默默地不作聲。

過了半晌,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你們這些女娃兒,不識字,多可惜啊?!?/p>

“你……”春桃實在不曉得該怎么稱呼他才好,卻紅著臉說,“可以……教我認字嗎?”

這么講的時候,春桃自己不由愣了愣。

楊顯成也是一愣。他倒沒想到,春桃文文靜靜的,居然會想識字。

“你為啥子想要識字?”楊顯成側著腦袋看她,看得她都有點兒不自在了,才溫和地問。

“因為你剛剛不是說了嗎?”春桃臉上一紅,想了想,卻是認認真真地講,“識字就能曉得好多別人不曉得的道理呢?!?/p>

說完了,她偷偷地瞄了楊顯成一眼,眼神里頭流露著點兒祈盼的神情。

楊顯成一愣,看著她,微微笑了笑,臉上顯出喜悅的神情。

不知是春桃想認字這一點本身,還是別的啥子,讓他覺得喜悅。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倒也樂意找些事情做做。楊顯成就拿著書,教春桃認幾個最簡單的字,“人”呀,“口”呀,這些。

春桃自然學得很認真。字么,她以前從來沒學過。但她這么機靈的人,學起來也饒有興趣的咧。她不由做出了一副感興趣的模樣來,來來回回地向楊顯成提一些問題。

楊顯成著實有些訝異這個鄉(xiāng)下女娃兒的聰慧和好學,便教得也格外用心。

天知道,他自己可不是好學的那種人??纯磿?,也純粹是打發(fā)時間罷了。

春桃努力地學著,不敢偷偷看看楊顯成的表情。

其實,就算她真偷看一下,那又怎樣?

但這個時代畢竟是講究男女之大防、男尊女卑的時代。她雖然不是那種膽小如鼠的人,但也曉得人言可畏。

前幾天她還聽到村子里邊的女人們議論,說哪家的女娃兒不學好,說是跟哪家男娃兒勾勾搭搭。

春桃聽得心里一顫,那些女人卻一臉疾惡如仇的表情,讓她更加覺得渾身不爽。

她自然曉得,女娃兒要“三貞九烈”在很多人心里是天經地義的。

楊顯成看她學得那么認真,就有點呆呆的,忍不住偷偷地瞄了她幾眼。

晚上,春桃躺在床上,將楊顯成教的幾個字,寫了一遍又一遍。

楊顯成教的字,她都用心記了,又忘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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