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績：孟光儻未嫁，梁鴻正須婦

女孩在朋友圈曬愛情，一枝盛開的粉紅山桃花，花枝上縛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我一無所有，只能送你一個春天”。

有人評論道：“恭喜你，他是一個有情懷的男孩?！?/p>

在這個物質(zhì)社會，情懷異常稀有，也異常珍貴。最美的愛情，不是他送你香車寶馬、美衣豪宅，而是許你一世春天般溫煦的情懷。

看遍人海茫茫，好看的皮囊隨處可見，無聊的生活千篇一律，真正有情趣、有情懷的人寥若晨星。

余生很長，請和有趣的人在一起。有趣的人，能時時給你驚喜，讓日子不再平淡如水，他會讓你時時感覺到生命的活力，讓你的每一天都過得有意義。

唐詩中就有一個這樣有情趣的靈魂——他就是王績，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叔叔。

王績出生于公元590年，絳州龍門人，可以說是生在書香世家。他的祖父曾立下赫赫戰(zhàn)功，功成之后，不慕榮利，只載了幾車書歸鄉(xiāng)，與書相伴，靜日生香。王績的哥哥王通、王凝，弟弟王靜，都是很有學(xué)問的人。

生長在這樣家庭里的王績，自然也不會太差。他天資聰穎，“八歲讀春秋左氏，日誦十紙”，博聞強記，小小年紀，便有治世之胸懷和抱負。十五歲的時候，王績謁見楊素，以卓絕的才學(xué)令舉座驚艷，人們稱他為“神仙童子”。

這樣的少年才俊，想必前途一片大好，可是事實卻并非如此。唐大業(yè)十年，王績第一個官就做得不順利，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氖莻€叫作“秘書正字”的小官，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給領(lǐng)導(dǎo)寫講話稿的小秘書。

王績懷有鴻鵠之志，不愿為區(qū)區(qū)五斗米折腰，恃才傲物，清高率性，在任上過得并不快樂，后因飲酒誤事被人暗中告發(fā)解了職。這下正好，王績干脆跑到山野當(dāng)起了隱士。

和李白有點相似，王績最愛的也是兩樣?xùn)|西：酒和詩，且王績的酒癮比起李白，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大約愛喝酒的人，都有一個向往自由的靈魂，所以李白才那樣飄逸如仙、豪放不羈。而王績更是如此，他喜歡陶淵明，陶淵明叫“五柳先生”，因為宅前有五棵柳樹，他自稱為“五斗先生”，因為一次能喝五斗酒。

雖然如此，王績并不是一個酒鬼，史料并無記載說他喝酒釀成什么大錯，因喝酒被解職也只是據(jù)說，真實性有待考證。況且，像他這樣一個骨子里深愛清風(fēng)明月的人，在腐敗死朽的官場里混，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酒，也許是他用來對抗世俗的一種武器。有了酒，他可以忘卻世間的種種不快，而專心沉潛在詩意的世界里。詩酒趁年華，喝著酒，寫著詩，對于文藝青年來說，沒有什么事比這更幸福的了。

人在世間，難免受世俗侵染，王績也并不是一開始就這么脫俗的。

第一次離職隱居后，他心中畢竟還有些建功立業(yè)的想法，想想也是，空有一身才學(xué)不得施展，這也是人生一大憾事。有了機會，便又出去做官。然而自由的靈魂還是無法忍受職場的束縛，于是又隱居。這種心態(tài)很像現(xiàn)在一些職場年輕人的心態(tài)，不想上班，追求自由，但迫于現(xiàn)實壓力，或者自身實力還配不上自己的野心，于是就這樣矛盾著，糾結(jié)著，一邊工作一邊夢想著早日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

三仕三隱之后，王績終于想通了，他找到了自己人生最想走的路：做一個徹底的隱士，從此與山野的明月清風(fēng)為伴，過一種自由至性、身隨心動的詩酒人生。

從此，“野”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字眼，比如他最著名的那首詩《野望》便充分詮釋了他的個人志趣：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這首詩是王績在隱居?xùn)|皋期間所作。秋天的傍晚時分，薄暮籠罩大地，詩人環(huán)顧四周，感到秋的蒼茫和蕭索，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無所依附的感覺強烈地沖撞著他的心。每一棵樹都沾染上了濃重的秋色，每一座山都披上了落日的余暉。有人趕著牛犢放牧歸來，獵人滿載著得勝的獵物飛馳而返。在這樣的地方，沒有相識的人，環(huán)目四顧，只能默默無言，獨自品味這一種秋的況味，這樣的情境啊，只想讓人在高岡上長嘯放歌！

這首詩清新自然、質(zhì)樸真切，一洗前朝詩風(fēng)的靡麗浮華，因而被譽為唐初詩壇的一縷清流，如清水芙蓉，如純潔美麗、素面朝天的鄉(xiāng)村少女，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清涼之感，歷來備受推崇。但細讀之下卻可以發(fā)現(xiàn)，和陶淵明詩中對田園生活的由衷喜愛不同，王績在這首詩中表達了一種孤獨苦悶、無所依傍的情緒。這正說明他當(dāng)時的隱士做得并不徹底，他一邊向往田園，渴望出塵，一方面又懷著入世的進取之心，希望自己的才華能夠被看見。

就這樣，一邊猶豫著，一邊堅定著，王績在隱居的路上越走越遠。讓他堅定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他的愛情和婚姻，歸功于他靈光乍現(xiàn)之時所寫的一則征婚啟事。說到征婚啟事，我們現(xiàn)代所見的多是把房子、車子、職業(yè)、收入列為第一，可是王績的征婚啟事卻完全是另一種模樣。先讓我們大開腦洞，想象一下這則征婚啟事誕生的情境，這樣就能更好地理解它的別致之所在了。

隱憂在東皋，終于過上了想要的寄情于山水的生活，可是王績還是個熱血青年，身處靜寂的鄉(xiāng)野，雖日日有詩酒相伴，但天長日久，也難免審美疲勞，更何況人本是群居動物，都渴望有人相伴、被人理解，如果是正值婚戀年紀，更需要的是一個知心愛人長伴此生。王績當(dāng)時就是這種狀態(tài)。想要的生活已經(jīng)擁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一個添香紅袖，給他愛情，給他安穩(wěn)的婚姻和家庭。

那應(yīng)該是在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天空星月朗照，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襲來，暖風(fēng)讓世間的一切都蠢蠢欲動，充滿萌發(fā)的熱情和沖動。那如絲碧柳，在星光下拂動，更是撩撥人的情思。

王績帶著白日農(nóng)事忙完后的一點疲累，坐在小院的柳樹下，呼喚名為“酒奴”的小家童從地窖搬出自釀春酒，與山月對酌，一杯，一杯，復(fù)一杯。酒至微醺，詩人的神思開始縹緲，朦朧月色中，似有女子的面影劃過心房，王績那顆年輕的心，莫名悸動不已。

微風(fēng)中，似有天籟之音隱約而來，華枝春滿，月圓天心，這樣美好的夜晚，無琴無歌簡直是浪費。王績命“琴奴”小童拿來珍愛的“綠綺”古琴，他放下酒杯，閉上眼睛，撫琴而歌。

琴歌聲中，他覺得自己的靈魂飛升起來，一瞬間從唐朝穿越到漢朝，他自己已然變成當(dāng)年鼓琴高歌《鳳求凰》的司馬相如。只是，身邊沒有像卓文君那樣能讀懂自己心曲的紅顏知己。

琴聲清越，歌聲裊然，他的神思又飄向更遠處，他想起覓得佳偶的張奉、老萊子，想起舉案齊眉的梁鴻、孟光。他們何其幸運，而自己又何其孤單！想到這里，他文思泉涌，唰唰提筆寫下一詩：

物外知何事，山中無所有。
風(fēng)鳴靜夜琴，月照芳春酒。
直置百年內(nèi)，誰論千載后。
張奉娉賢妻，老萊藉嘉偶。
孟光儻未嫁，梁鴻正須婦。

這是一首寫給未來靈魂伴侶的情詩，也是大膽另類的征婚啟事，他坦誠地向?qū)Ψ礁姘祝何译[居山林，超然物外，清貧如洗。但是有了你，我們可以在清風(fēng)靜夜中撫琴而歌，在月光下煮酒暢談。這樣美好的日子，我希望能和你共度百年。當(dāng)然，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是一千年，但千年太久，誰也無法掌控。我只希望和未來的你，能像張奉與袁氏、老萊子和他的妻子那樣，偕隱山林，相依相隨，也希望我們能像孟光與梁鴻那樣舉案齊眉，伉儷情深。

詩寫完，仿佛為了讓征婚的意圖更加鮮明，王績還加了個標題叫《山中敘志》。他篤定地相信，一定會有一個與自己志趣相投的女子，看到詩后如約而來，將一片芳心默許。在唐朝，沒有報刊、微信、博客，無法像現(xiàn)在一樣投稿發(fā)表，詩人們?yōu)榱俗屪约旱淖髌返玫疥P(guān)注，常常采用詩墻、詩板、詩瓢、詩屏的方式，讓自己的詩歌被世人看到。不知道王績的這首征婚詩是以何種方式發(fā)布的，又有多少個、又是怎樣的女子看過，總之，這個嗜好詩酒的文藝青年很幸運，他真的得到了理想中的愛人。

史料中對王績的妻子并沒有確切的記載，不過借助王績留下來的詩歌，可以猜想她一定是個像蕓娘一樣的女子。沈復(fù)在《浮生六記》中以飽蘸深情的筆墨，事無巨細地記錄著自己與愛妻的點點滴滴。陳蕓的容貌并不十分美，但她內(nèi)心芬芳，與沈復(fù)志趣相投、琴瑟和鳴，在清貧動蕩的生活中，把平淡的婚姻生活過成了時時處處充滿驚喜和雅趣的詩。

這樣的女子必定能夠得到王績的真愛。不然在他留下的詩作里，怎么會有近一半是寫自己的婚姻愛情的？不然，他怎么會成為自隋唐以來，第一個將自己的妻子作為愛情詩主角的詩人？美滿的愛情成為詩情豐沃的土壤，王績在享受著愛的同時，以清新質(zhì)樸的語言寫自己的終生女神，稱她為“野妻、野婦”，他自稱為“野人、逸人、野客、山人”。他和她，野性相投，野性十足，野味盎然，野得甜蜜，野得卓絕古今，令人羨慕。

他將他們溫暖綿長的愛情、踏實安穩(wěn)的幸福，都用詩句一一記錄：

前旦出園游，林花都未有。
今朝下堂望，池冰開已久。
雪被南軒梅，風(fēng)催北庭柳。
遙呼灶前妾，卻報機中婦。
年光恰恰來，滿甕營春酒。

——《春日》

看到初春的美景，他不禁招呼正在忙碌家事的她，一同前來觀賞。愛一個人，就是時時處處都想把最好最美的事物與之分享?！版焙汀皨D”是同一個人，他的愛妻，這樣的靈魂伴侶，只能有一個，有一個，也已足夠。

草依三徑合，花接四隣繁。
野婦調(diào)中饋，山朋促上樽。

——《春莊走筆》

春天，朋友來做客，妻子為他們調(diào)制飯食。他稱她為“野婦”，這樣的昵稱，親切自然又充滿愛憐，符合他們共同的性情。這一聲稱呼中，也有對愛人辛苦勞作的感恩之情，在人們普遍認為女人的天職是洗手做羹湯的古代社會，一個男人對妻子懷有這樣的感情，是多么難能可貴。

野妻臨甕倚，村豎捧瓶來。
田家多酒伴，誰怪玉山頹。

——《春莊酒后》

古人認為女子飲酒有失體統(tǒng)，但王績的妻子不但喝酒，還在鄉(xiāng)村的釀酒大會上公然呈現(xiàn)醉態(tài)，但丈夫并不生氣，反而覺得她可愛，在詩里還用言辭為她開脫。也難怪，她也并不反對他喝酒，有時還勸他喝得盡興些：“老妻能勸酒，少子解彈琴?！逼迍窬疲訌椙?，有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倚床看婦織，登壟課兒鋤。
回頭尋仙事，并是一空虛。

——《田家》

兒子都能鋤地刨壟了，此時王績和妻子也已年約五十，但他們的愛情并沒有隨著時光淡去，反而如陳年老酒，越久越見芳醇。已經(jīng)不年輕的妻子，日復(fù)一日一個簡單的織布動作，他也能夠以充滿愛意的眼光欣賞，還把它鄭重地寫到詩里。這樣深情且專一的男人，稱為唐詩史上首席暖男也不為過。

王績的妻子是幸運的，她得到的是一個有真愛有情懷的愛人，她的愛情充滿飄逸的草木香氣，自足圓滿。最好的愛情，與金錢財富無涉，只需要兩顆情意相通的心互相契合。愿每一個心有清芬的女子，都能得到理想中的愛情，讓生命在美滿的姻緣中綻放出一路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