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衍

陳衍（1856—1937），字叔伊，號石遺，福建侯官人。清光緒八年舉人。先后入臺撫劉銘傳、湖廣總督張之洞幕。在武昌任官報局總編纂。后任學(xué)部主事、京師大學(xué)堂教習(xí)。入民國，應(yīng)聘修《福建通志》。嗣與章炳麟、金天翮倡辦國學(xué)會，任無錫國學(xué)專修學(xué)校教授。著有《石遺室叢書》?！秴矔范?，有《石遺室詩話》《石遺室詩話續(xù)編》《遼詩紀事》《金詩紀事》《元詩紀事》《近代詩鈔》《宋詩菁華錄》，由商務(wù)印書館排印。

石遺室詩話

有廣益書局本（十三卷本）、商務(wù)印書館排印本、《陳衍詩論合集》本、《民國詩話叢編》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本等。

自來善說詩者，無逾侯官陳石遺。黃曾樾《陳石遺先生談藝錄》自序曰：“其著詩話、編詩鈔，鼓吹之才，蓋自有說詩、選詩以來，得未曾有焉?！碧莆闹巍蛾愂z先生墓志銘》曰：“擴為《詩話》，藝苑式形。天縱大雅，倜儻不群?！薄逗罟訇愂z先生全書總序》曰：“先生詩學(xué)，精博無倫?！币g雛《止觀室詩話》曰：“《石遺室詩話》之作，彌綸萬象，制割群言，遠勝近世投溷覆瓿者流。”（《姚鹓雛文集（雜著卷）》下冊，806頁）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云：“君論詩多甘苦語，所為詩話及所輯詩鈔，雖一時興到之作，然沾溉藝林，固已不脛而走矣?！币粫r贈詩，尤持斯論。石銘吾《讀石遺室詩集呈石遺室老人八十八韻》曰：“品詩軼鐘嶸，話詩凌滄浪。征詩逾船山，評詩壓兩當（自注：仲則有《詩評》一卷）。說詩淵無盡，千頃陂汪洋?！保ú⒁姟躲际以娾n》《石遺室詩話》）陳誦洛《寒夜懷人得十三絕句》：“海內(nèi)論詩石遺室。”（《轉(zhuǎn)蓬集》）鐵夫《雁蕩歸途舟中讀＜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因成一律呈石遺老人》曰：“吟壇才子半稱師?！保ā秾W(xué)術(shù)世界》1935年第1卷第4期90頁）由云龍贈詩曰：“海內(nèi)談詩宗北斗。”（《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二）范鏞《點將錄》亦以及時雨宋江屬石遺。諸家推美如此，石遺當之無愧。按，沈德潛《劍溪說詩序》云：“古來說詩者夥矣，而司空表圣、嚴滄浪、徐昌谷為勝，以不著跡象，能得理趣也。”歸愚說詩，腐泥至極，獨此語為古人所未窺及。蓋不著跡象，易于發(fā)揮，故空靈一派，說詩多妙語，說玄考微，風(fēng)韻泠然，超超旋著，空諸所有，妙合天籟，去來無跡，雖以體悟為本，時接思辨之境。次之，則鐘譚、三袁輩有取于性靈，說詩亦多精到。說江西派詩者往往多寒儉之相，專于一二細節(jié)處標舉吹擂，淪為紙尾牘眉之學(xué)，大似不能持論，東萊、桐江以來，此例甚多。若沈歸愚、朱筱園輩力主詩教，又欲有所發(fā)揮，遂至漫無準的、破碎不堪，蓋詩學(xué)、德行混而為一，雖有善辯，弗能自周，概而論之，猶多合轍，至精微之處，則雖有蘇、張之舌，不能泯其界也。沈歸愚之說神韻，強人就我，前后抵牾，尤昏椓之甚。此非必才智稟賦之殊，所論不同，所表遂異。嘉道以還，善說詩者，必推陳石遺為第一。其《健宋齋詩存敘》曰：“余治詩數(shù)十年，海內(nèi)之能詩者，往往謬以序見屬。為之既多，論詩之微尚與作者甘苦得力之所在，亦即搜剔略盡矣?！毙湃?。同儕相形，無不辟易，固所謂黃鐘一鳴，瓦釜失聲者。有清以來，王阮亭、趙秋谷、葉己畦、沈歸愚、袁隨園、汪辟疆、朱孟實、錢夢苕、吳雨僧、繆彥威、錢默存、陳兼與諸先生，取徑不同，均未之或先。近代自石遺而下，善說詩者不一而足。此僅舉方湖以逮陳兼與數(shù)家者，以其尚多談藝也。余人說詩，往往意在備掌故、存史料，與乾嘉以前，迥乎不侔。此自與時局多艱、近代詩歌面貌為之一變有關(guān)。杜陵、遺山以來，史之自覺，自是詩家應(yīng)有之義。葉昌熾詩“蒯侯燕談過玉辟，一編胸中有《野獲》”句下自注曰：“蒯禮卿前輩熟于咸同以來朝野掌故，君客秦淮，館其家最久，嘗述禮卿自言胸中有一部《野獲編》?！保ā镀骢龓鲈娂肪硐隆度B前韻贈審言聞撰海上流人錄正在征求事實此汝南月旦評也以俟后賢不亦可乎并以諷之》）民初遺老麋集滬上，李審言擬撰《海上流人錄》，此詩謂此。其事別具民國鉛印本尹炎武《朱李二先生傳》。石遺《小草堂詩集敘》曰：“詩至晚清，同、光以來，承道、咸諸老祈向杜韓為變風(fēng)變疋之后，益復(fù)變本加厲，言情感事，往往以突兀凌厲之筆，抒哀痛逼切之辭?！笔z《近代詩學(xué)論略》亦曰：“當夫康熙、乾隆之際，雖提倡文學(xué)之聲極高，而文字之獄滋起，故詩之學(xué)無可言，所可言者，亦惟端莊之辭而已?！拦庵H，盛談經(jīng)濟之學(xué)。未幾，世亂蜂起，朝廷文禁日馳，詩學(xué)乃興盛；故《近代詩鈔》斷自咸豐之初年：是時之詩，漸有敢言之精神耳?！痹畏Y《臥雪詩話》：“康乾之際，詩家類少言時事，殆鑒高啟、袁凱之轍。咸同來，國勢日亟，始鮮顧忌，而有關(guān)史乘之章，風(fēng)涌云起。”由云龍《定盦詩話》：“夫詩與文皆學(xué)術(shù)之所流露，而與學(xué)術(shù)為同一之趨勢者也?！饰淖知z興，學(xué)者始鉗口結(jié)舌，遁于聲音、考據(jù)之學(xué)。乾嘉之際，雖詞章經(jīng)術(shù)飚起云涌，但多摭拾細微，少言經(jīng)世，茍以耗日力，明哲保身而已。其時之為詩者，亦皆詞華典贍，雍容揄揚?！老桃詠?，國事日非，非講求經(jīng)世之學(xué)不足以濟時，非主張通變之道不足以應(yīng)用。于是今文之學(xué)興，《公羊》三世之說盛。其時之學(xué)者如龔定庵、魏默深輩皆今文學(xué)家，喜談經(jīng)濟，而其詩亦皆廉悍堅卓，趨于有宋諸大家。洎祁文端、曾文正出而顯然主張宋詩，其門生屬吏遍天下，承流向化，莫不瓣香雙井，希蹤二陳。迄于同光之交，鄭子尹、莫子偲倡于前，袁漸西、杜晚翠暨散原、石遺、海藏諸公，其他如諸貞壯、李拔可、夏劍丞，皆出入南北宋，標舉山谷、荊公、后山、宛陵、簡齋以為宗尚。清新警拔，涵蓋萬有……論者謂為詩學(xué)之頹波，余則以為詩家之真詣自今日而始顯?！毖且匝?，孫師鄭氏《道咸同光四朝詩史》之纂、楊鐘羲《雪橋詩話》之撰，為有見也。又，近見季惟齋氏《征圣錄》卷十八有“民國詩話多具史意”條，頗資征討。晚近同光體之目，同光體一目，沿襲百余年，后世辯之者良多。其為義之蒙糊無準，一如寒碧先生《重印晚清四十家詩鈔序》所言，初非立論之極則。立自石遺，其為廣大教主，可質(zhì)百世。有宋江西一派，衰隆有漸，其由“臭硬可憎”，《鈍吟雜錄》曰：“西江之體，大略如農(nóng)夫之指掌，驢夫之腳跟，本臭硬可憎?！彼煤?，王阮亭《古夫于亭雜錄》、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迭有征引。一變而為“刻抉入里”，翁方綱《石洲詩話》：“宋人精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從讀書學(xué)古中來，所以不蹈襲唐人也?！贝讼登宄鯀侵瘛端卧娾n序》“皮毛落盡，精神獨存”之嗣響，惟其時特一二豪杰之士敢言及此，其余若錢牧齋、黃梨洲、葉己畦、宋漫堂、邵長蘅等人務(wù)為調(diào)和而已。雍乾以后，儼然共識，宗宋者遠過宗唐，然猶未臻其極。迨袁子才以“通天神狐”（洪亮吉《北江詩話》）倡性靈于海內(nèi)，末流至于甜俗纖巧，尖新彌紙，起而救弊者，乃一歸于宋詩（亦有自他途入者，如高密三李倡張賈一派，然聲勢遠不及宋詩之盛。取徑雖異，要其不滿隨園一派則同也），自是厥后，宋調(diào)儼為正宗，籠罩詩壇百余年。嘉興沈子培云：“歐、蘇悟入從韓，證出者不在韓亦不背韓也，如是而后有宋詩?！保S?！痘S人圣庵摭憶》）實系雍乾以來之陳詞。石遺曰：“宋人皆推本唐人詩法，力破余地耳?！保ā妒z室詩話》卷一）又曰：“詩極盛于唐，力破余地于兩宋?！保愌堋督娾n》評曾國藩）又曰：“詩人之盛，唐代后以宋代為觀止。蓋宋人詩學(xué)，各本唐法，而擴充變化之。”（陳衍《詩學(xué)概論》）則與吳之振先后合轍，而有清三百年宋詩氣運可以知。再變而為詩家正宗，清詩三百年中運會轉(zhuǎn)移可賭。歷民國三十余年而不衰，“同光”代興，是一關(guān)鍵。錢仲聯(lián)《十五年來之詩學(xué)》：“自嘉興沈子培先生之歿，于今十五年矣?！迥昵爸妷鋭萘诪樗卧娺\動所獨占，此十五年來，則宋詩運動之衰落時期也。”（《學(xué)術(shù)世界》1937年第2卷第3期）季惟齋《征圣錄》卷十八“滄趣樓詩摘句”條：“同光詩派，民元之后，其勢猶盛。其終結(jié)之日，或當以程千帆、錢萼蓀二先生鶴馭為期。”是編“擘積舊說，博依見聞”，初刊于梁任公所編《庸言》雜志，繼載《東方雜志》，后刪存為三十二卷刊出。卷帙甚繁，牽率敷衍，自所不免，然以方隨園之一喙百響，猶有端莊謹嚴之象，是以精義極多，抉隱闡微，窮派溯源，各極其勝，匡鼎解頤，庶幾可媲。雖淆亂無準，隨時寫錄，而近代作手，囊括靡遺。詩話之名，肇自六一，或乃溯及《毛詩》《孟子》《論語》，遺其名而考其實，未為失據(jù)，顧希古過甚，以一似充本源，識者弗?。皇棺衿湫g(shù)，則上博楚竹書有仲尼《詩論》，不尤尚于《論》《孟》乎？抑斯見也，何文煥之序《歷代詩話》有之焉，且征及《虞書》《春秋》，但揆其大意，不過略舉端倪，初非謂詩話之體成于三代。清南海勞孝輿嘗取《左傳》中與詩相關(guān)者，分賦、引、解、拾、評五類，集為五卷，命曰《春秋詩話》，適足證詩話之體晚出而用廣，后人轉(zhuǎn)取以裁范故經(jīng)耳。持斯以衡，孫福清之言曰“文之有話，始于劉舍人之《文心雕龍》；詩之有話，始于鐘記室之《詩品》”，《復(fù)小齋賦話跋》。同屬碎詞，未足為訓(xùn)。竊考宋人有平話之藝，誼屬說部，頗風(fēng)行于世，雖千祀而下，傳本罕覯，梗概猶可仿佛，是詩話體之立，固非偶然，二者均所以“資閑談”，均命以“話”，第非同源，亦宜互舉。平話之本狀若何，今頗不易定。世所傳之宋人平話本子，未可盡信。但據(jù)現(xiàn)存之“話本”，大率亦以說詩始，而后漫衍鋪敘，演繹其事。至于《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宜隸說部，是二者之辨尤在毫厘之間。此雖不足為鐵證，但考“話”之為體，二者甚有淵源，則無疑也。程毅中先生《宋元話本》拈出代言體詩一節(jié)，亦資旁證?！肚迤缴教迷挶尽肪矶沼小稄堊臃磕降烙洝?，程毅中先生定為“詩話體話本”之典型。按，早在三十年代，容肇祖先生得《張子房歸山詩》一卷，已仿《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之例，更名為《張子房歸山詩話》，刊于所編《民俗》周刊。宋元平話，多有以詩引起或插入正文者，或者與魏晉以降中土所譯釋氏書相關(guān)，其偈誦，體不一端，或以贊佛、或以明理，而亦往往寓有勸世之意。釋家之《羅狀元醒世詩話》、道家之《張子房慕道記》，類多勸世之辭。羅根澤先生以本事詩為詩話之濫觴，舉《云溪友議》《唐摭言》為說，庶乎近之，蔡鎮(zhèn)楚先生復(fù)引陳振孫《書錄解題》“（聶奉先《續(xù)廣本事詩》）雖曰廣孟棨之舊，其實集詩話耳”之說，以為時有先后，而事無歧異，用今逆古，良足揣征。蔡鎮(zhèn)楚《中國詩話史》。惟羅、蔡二公尚拘于“小說”之名，未即深討“話”之所從來?！霸挕敝疄榱x，視“小說”加廣，故其用不限于征事記瑣，并可談藝論學(xué)。又，禪家有所謂話頭，機鋒所及，往往可味，隋唐而下，頗動公卿，疑亦與有關(guān)焉。歐公以降，踵作彌多，詩學(xué)益昌，往往由“資閑談”而進乎道，許彥周氏所謂“辨句法、備古今、記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端膸臁贰拔謇敝?、《四庫提要》“詩文評類”總述：“文章莫盛于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可拘。建安黃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說出焉，《典論》其首也。其勒為一書傳于今昔，則斷自劉勰、鐘嶸。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嶸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師承，為例各殊。至皎然《詩式》，備陳法律。孟棨《本事詩》，旁采故實；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又體兼說部。后所論著，不出此五例中矣?！睂嶟S“三通”之議，《文史通義·詩話》：“唐人詩話，初本論詩，自孟棨《本事詩》出，乃使人知國史敘詩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廣之，則詩話而通于史部之傳記矣。間或詮釋名物，則詩話而通于經(jīng)部之小學(xué)矣。或泛述聞見，則詩話而通于子部之雜家矣。”說雖不同，實亦弗能外于彥周。然歷來詩話，考其大較，猥錄雜纂，十居其八，仍無以逾歐公之藩籬。實齋之言曰：“《詩品》《文心》專門著述，自非學(xué)富才優(yōu)，為之不易，故降而為詩話，沿流忘源，為詩話者不復(fù)知著作之初意矣?！彪p流劉宥齋宗其說，《推十書》有《學(xué)略》一篇，極推其言。逮乎近世，范君博陳詩話“五弊”，曰炫奇、無識、濫收、偏見、礙情。范君博《蠡園詩話》，《游戲新報》1920年1期。范君博，吳人，嘗隸籍南社。日人古賀侗煜《侗庵非詩話》遞訾颣失，至十有五宗，古賀侗煜《侗庵非詩話》，《域外詩話珍本叢書》第六冊。西人第譯詩話曰remarks on poetry或discourse on poetry，以《滄浪詩話》為例，張彭春譯曰“Tsang-lang Discourse on Poetry”、宇文所安譯曰“Ts'ang-l'ang Remarks on Poetry”。并資揣摩。原夫西人之意，蓋以詩話為practical criticism或table talks，而非literary theory也。揆之中土，見亦猶是。學(xué)者通人，視為小道。王船山之撰《詩經(jīng)稗疏》，末附《詩繹》數(shù)條，《四庫提要》乃曰“體近詩話，殆猶竟陵鐘惺批評《國風(fēng)》之余習(xí)，未免自穢其書，雖不作可也”，不其證乎。雖然，或者謂詩話興而詩亡，亦誣甚矣。且夫宇文所安氏（Stephen Owen）亟申文論（literal thought）一誼，以為不與西土文藝理論（literary theory）同科，宜別有以自處者，則厥美有在，奚必相仇?！氨顺鲇谑牵且嘁虮恕?，蓋莊生早言之矣。考近世研治之風(fēng)，當以郭紹虞《詩話叢話》、《小說月報》1929年第20卷第1、2期。徐英《詩話學(xué)發(fā)凡》、《安雅》1935年第1卷第6期。又，《安大季刊》1936年第1卷第2期。梁孝瀚《宋代詩話家之文藝理論》、《協(xié)大藝文》1936年第4期。薛蕾《中國歷代詩論與詩話之研究及其綱要書目》、《知行雜志》1936年第1卷第1期。楊即墨《詩話之研究》此篇問世稍晚，載《東方文化（上海）》1942年第1卷第3期。為首庸，而輯考、集刊諸役，相率以興，宋、明詩話，網(wǎng)羅無遺，迭相問世，清以下，則吳宏一、蔣寅、張寅彭諸先生，亦考索備至。于是乎古今詩話，相陳。若夫詩話既立，旁通于百藝，浸而有詞話、吳曾有《能改齋詞話》。文話、囀春有《味蘭書屋文話》（《亦社》1921年4卷2期）、齋藤正謙有《拙堂文話》。賦話、浦銑有《復(fù)小齋賦話》（按，王绖《四六話》自序云：“類次先子所謂詩賦法度與前輩話言，附家集之末，又以绖所聞于交游間四六話事實私自記焉。其詩話、文話、賦話，各別見之?！币来耍跏弦延凶段脑挕贰顿x話》之計劃）。禪話、如南懷瑾有《禪話》。曲話、李調(diào)元有《雨村曲話》。劇話、塵因有《梨香社劇話》（《民權(quán)素》1915年第4期）、朱瘦竹有《修竹廬劇話》（《滬江月》《京戲雜志》《戲劇年鑒》《麒麟童特刊》《戲迷傳》《萬象》等雜志并有刊載）。聯(lián)話、梁章鉅有《楹聯(lián)叢話》。印話、王獻唐有《五鐙精舍印話》。醫(yī)話、如章宜有《河間醫(yī)話》、傅崇黻有《懶園醫(yī)話》、楊則民有《潛庵醫(yī)話》。酒話、顧棹秋有《服媚室酒話》、徐振亞有《酒話》。書話、唐弢有《晦庵書話》。琴話、楊宗稷有《琴話》。笛話、遠村有《笛話》（《浙贛路訊》1949年第542至559期）。扇話、鄭逸梅有《心漢閣扇話》。謎話、謝云聲有《靈霄閣謎話初集》。尺牘話、鄭逸梅有《尺牘叢話》。小說話、呂思勉有《小說叢話》。四六話、王绖有《四六話》。金石話。施蟄存有《金石叢話》。殊科同軌，蔚為大觀。屬國番邦，并事規(guī)橅。箕封瀛島，其尤著者也，蔡公鎮(zhèn)楚刊《域外詩話珍本叢書》收錄且百余種。暨乎近代，海禁既開，殊方絕域，各有妙詣，其學(xué)亦夤緣以進，輸入中土，于是明哲特達之士，或操象胥之故業(yè)，本格義之舊旨，爰創(chuàng)《美國詩話》之目，水建彤譯Thompson Young氏之詩歌批評小品“Things of the past”，徑題曰《美國詩話》，文載《文筆》1939年第2卷第1期第32、33頁?；蛏狍芴阋詾楣Γ〕稍~以為用，乃擬《西洋詩話》之名。徐志摩《雜記》云：“我早已想做一種西洋詩話?！蔽妮d《努力周報》1923年第49期，第3頁。涇陽吳宓，年未而立，亦撰《英文詩話》行于世?！队⑽脑娫挕吩d《留美學(xué)生季報》1920年7卷3期。以術(shù)語言之，則屬比較詩學(xué)。以言比較詩學(xué)，在此之前，無有善于此者矣。然則話之為體，源遠而流長矣。侯官《詩話》，足為殿軍。其沾溉近世說詩名家，正復(fù)不少。詩話如王氏《今傳是樓詩話》、總集如徐氏《晚晴簃詩匯》、點將錄如王氏《光宣詩壇點將錄》、論詩絕句如陳融《讀晚清人詩集分賦》，其論及近代詩家，上下進退，多胎息《石遺室詩話》，其彰彰較著者也。《今傳是樓詩話》《晚晴簃詩匯》《光宣詩壇點將錄》受彼影響，隨在可見。陳颙園《梅花書屋詩稿》有《讀晚清人詩集分賦》七律二十四章，章詠詩家，曰越縵堂、簣齋、廣雅堂、滄趣樓、樊山、沈觀齋、海藏樓、琴志樓、乙庵、石遺室、缶廬、蒼虬閣、散原精舍、觚原、人境廬、節(jié)庵、蒹葭樓、蟄庵、癭公、退思堂、肯堂、木庵、漸西村人、云起軒。今按各詩用詞及論點，多演繹《石遺室詩話》。如詠簣齋曰：“椰冠學(xué)士佩軍頭，神秘江山眼底收。熱淚如云萬絲雨，風(fēng)毛猶雁一身秋。孤吟梁父平生耿，故態(tài)元龍意氣遒。想逐中原論得鹿，南皮才力未殊優(yōu)?！痹佉意衷唬骸翱晒滞庠婓w稱，寶雖珍貴氣難名。眼中屑構(gòu)空中語，功力平參學(xué)力精。寒雨消寒臣有說，病僧支病若為情。藩籬荊棘苦同慨，檀闕莊嚴喜佛應(yīng)?！庇迷~不茍，悉本《石遺室詩話》之所摘賞及評騭。故竊疑颙園作諸詩時，直以一部《石遺室詩話》為藍本，于諸家集子未必反復(fù)誦讀。石遺而后，傳其學(xué)者，秋岳、眾異、舜年諸君而外，有一黃二錢。三公嘗侍石遺左右，秘言懿訓(xùn)，多所通受。黃蔭亭《陳石遺先生談藝錄》，采用語錄體，謙恭敏愨，不夸不妄，可以舌譬之，為石遺忠臣；錢默存《石語》，亦出談后追記，略有自表之意，活潑機敏，凌厲專斷，可見石遺別一面目，為石遺功臣；錢夢苕別纂《近代詩鈔》《清詩紀事》《陳衍詩論合集》，先后刊行，為功匪細，獨不肯附隨，時出己意，為石遺諍臣。三家之不同如此?；蛞詾殄X默存《石語》，多記石遺短人語，足為石遺之累。此冬烘學(xué)究之見，其病在偽，不知石遺撰詩話，牽于人情，未克表所自得，倘無《石語》，世人寧復(fù)知石遺之本真耶？

石遺室詩話續(xù)編

有無錫國?？尽ⅰ蛾愌茉娬摵霞繁?、《民國詩話叢編》本等。

《石遺室詩話》可三十萬言，咸、同以來詩家，十得八九。既刊，海內(nèi)翕然，以為羽翼風(fēng)雅，不減鐘、劉之倫。詞客以逮緇流、伶人、騶從之徒，一經(jīng)品題，便成佳士，于是移車駕、投篇什者接踵門庭，兼以石遺言有未盡，說詩之興，不減先前，內(nèi)外相激，續(xù)編以作。故凡所陳說，精義燦然。替否之語，開卷便是。蘇、黃不能免于譏彈，王（士禎）、鐘（嶸）遂以頻遭擊掊。謂阮亭頗以新鮮故實見長，是也，此猶西江派家法。然駁難鐘記室所標諸句，如曰：“‘高臺多悲風(fēng)’，高臺自多風(fēng)，悲則不盡然，有披襟當風(fēng)，快其颯然者矣，豈如‘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煞人’‘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之繪影繪聲乎？‘清晨登隴首’，清晨即登隴首，果作么生？豈如‘西山朝來，致有爽氣’‘皋亭木葉落，隴首秋云飛’之令人神往乎？‘明月照積雪’，雪景佳處，以其不啻月也，積雪更照以明月，所謂施粉則太白矣，豈如‘積雪浮云端，林表出霽色’（自注：此唐人句，記室固不及見）之眸色踹乎？”此等處強詞奪理，了無可取，與毛西河之說東坡“春江水暖鴨先知”先后一揆。按，《西河詩話》《居易錄》《帶經(jīng)堂詩話》《漁洋詩話》《郎潛紀聞》《兩浙軒錄》《琴隱園詩集》《隨園詩話》《笑笑錄》《知止齋詩集》《國朝詩人征略》并載西河此事。蓋西河，狂生而有真性情者也。讀《四書》，雕朱熹木像置案頭，且讀且責(zé)之，庸人安能有此舉耶！曩余頗喜西河，以其有個性也，久而厭之。西河說詩多可議?！队裣娫斪ⅰ肪矶骱诱Z曰：“義山最不足處，是半明半暗，迷悶不決，求其句之通、調(diào)之浹，使人信口了了，亦不可得?！贝苏摯笫呛?，識見且不及呂紫微《童蒙詩訓(xùn)》。然未必有意立異，與說東坡詩一例不同。西河原非無識，特性不容異，惟僻見是師。至于研經(jīng)，亦復(fù)如是。全謝山且著《蕭山毛氏糾謬》十卷。謝山《蕭山毛檢討別傳》曰：“其所著書，有造為典故以欺人者，有造為師承以示人有本者，有前人之誤已經(jīng)辨正尚襲其誤而不知者，有信口臆說者，有不考古而妄言者，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為無稽者，有改古書以就己者?！敝x山所舉，有周納之嫌，集矢一人，雖亭林、百詩，可以此法譏彈之；馮辰《李恕谷先生年譜》引《樞天日記》云“李恕谷包羅一世才，毛西河貫串五車書”，按以西河經(jīng)學(xué)著作，必發(fā)自肺腑。但乖妄如是，要是一病?！独蓾摷o聞二筆》曰：“毛西河少與兄萬并知名，人呼小毛子。性恢奇，負才任達。”正爾得之。陳康祺《壬癸藏札記》卷十一曰：“李天生檢討，性行忼爽，尚氣概，而急人患，一秉泰中雄直之氣。生平與二曲交最密。天生宗朱子，二曲講良知，各尊所聞，不為同異。亭林在山左被誣陷，天生走三千里，至日下泣訴當事而脫其難。在都門嘗與毛西河論古韻不合，西河強辯，天生氣憤填膺，不能答，遂拔劍斫之，西河駭走。”此條真?zhèn)挝粗?，但李天生至于“拔劍斫之”，必以西河喋喋不休，理不勝辭，淪于詭辯也。石遺《戲用上下平韻作論詩絕句三十首》第十二首曰：“鈍吟才氣未無雙，不道能教健者降。只恐西陂逢大可，定爭鵝鴨向春江?！币忸H戲謔，不審《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一所論亦“定爭鵝鴨向春江”一類伎倆也，一笑。循卷而下，要以摘句為體，輔以銓說，不異前編，惟凡所甄錄，老輩漸少，一一檢閱，多光、宣以后人。合觀兩編，可以有感于代謝乘除之理矣。人事不常，方死方生，其殆昊天之德歟？

陳石遺先生談藝錄

黃曾樾輯。有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印本、《陳衍詩論合集》本、《民國詩話叢編》本。黃曾樾（1898—1966），字蔭亭，福建永安人。民國九年，留學(xué)法國，獲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曾任福州市長。后執(zhí)教于福建師范學(xué)院。有《永思堂詩》。

蔭亭以民國十六年因董仲亭之介謁石遺于文儒坊三官堂之匹園，呈詩文為贄，談甚歡。嗣后每遇休沐，常隨杖履，時時有所請教，退輒錄副，無有匯次，蓋純?nèi)患o實也。石遺說詩，見于《詩話》《詩鈔》及序跋中者，類皆抉奧抇微，鞭辟入里，然牽于人情世故，有有揚，浮偽并陳，未必遂暢其論。若夫書札、日記、批語以逮口說，不媚于俗尚，不流于夸誕，真言往往出。皆古人所謂“昌言之不得而私之者”也。馮大受《蘇黃尺牘》序曰：“乃其忿世嫉俗、抑郁牢騷之氣，往往形于尺牘，正所謂昌言之不得而私之者也?！睔v征故事，可得而言。蘇、黃有師弟之分，不免好罵之譏；黃庭堅《答洪駒父書》。又，陳后山亦曰：“蘇詩始學(xué)劉禹錫，故多怨刺，學(xué)不可不慎也。”（《后山詩話》）盧、王乃直諒之友，亦傳不愜之音；盧文弨以乾隆五十七年作《與王懷祖書》（羅振玉輯《昭代經(jīng)師手簡》），備極殷勤，起曰“敬候懷祖老先生近安”。考其年歲，是時盧文弨七十有六，而王念孫不過五十來歲，乃稱曰“懷祖老先生”，識者知其未必悉出于敬，蓋有所求也。盧文弨自審命不久矣，所撰《廣雅》義疏僅成九、十兩卷，而王念孫深研《廣雅》，前數(shù)卷業(yè)已撰就，故盧文弨不揣冒昧，特草此札，求兩稿相合，刊為完書。王念孫未允其請。觀王氏《與劉端臨書》有云：“念孫己亥年曾有《方言》校本，庚子攜入都，為丁君取去。內(nèi)有數(shù)十條，不甚愜意者，往往見于盧紹弓?！斗窖浴分?；其愜意數(shù)條，則紹弓所不載焉。”是王氏固卑視抱經(jīng)，不屑與之合著，雖出以含蓄吞吐之語，而厥情可知矣。袁、殊本一丘之貉，烏諱走狗之誚；烏拉納子批《隨園詩話》，屢引鄭板橋、趙云松之語，罵袁子才為“斯文走狗”，揭子才沽名賈利事數(shù)十起，且謂“此等詩話，直是富貴人家作犬馬耳”。張爾田跋云：“此書所載，一語一言，偶爾涉筆，而上自天潢，下至士夫，庸瑣無恥，宛然如繪，雖負盛名者不免，可以觀見乾隆一朝風(fēng)會。批者本罪孥，亦其中之一流，耳濡目染，故能言之鑿鑿。雖尖薄之筆，有傷忠厚，要未始非實錄也?！庇衷疲骸霸硬疟緹o行文人，《隨園詩話》亦非上品書，此批窮形盡相，可稱三絕?！秉S、鄭以萍梗之交，遂蒙諛人之冤；事見《鄭孝胥日記》。黃公度推美海藏詩，海藏退而記曰：黃于詩本無知，特以諛我而已。樊、易負瑜亮之譽，猶有輕之之論；事載《一士談薈》?？掴旨葰{，樊山致友人信曰：弟于此子意極哀之，而又輕之。鄧、蔡元共事之人，竟吐祝死之辭。事載《鄧之誠日記》。鄧之誠與蔡元培不聞有仇隙，惟嘗共事北大，顧為時非久。乃1936年報傳蔡元培病篤，鄧氏1936年12月11日記曰：“此人該死久矣?！必屎竽橙沼謹M條陳蔡元培巨罪數(shù)十條。諸如此類，必不見于載道之文，即有之，亦同于廋詞語，無從稽證。溫柔敦厚，使人歸于一途，曰：偽而已。蔭亭此書，疑有刪節(jié)，以視石遺自撰，可取良多。《陳石遺先生談藝錄》載石遺之言曰：“畏廬有弟子某，刊其師論文，中有大謬誤處。是尊師反以暴其師之短也。吾貽書，使亟挖改之?！彼^“大謬誤”處，蓋謂不合恒見，適以見畏廬之本真，石遺不解事，挖改可哂。弟子某，即潛江朱羲胄，錢默存《石語》誤作義胄，蓋手民之誤。畏廬論文即《文微》，石遺貽書附卷末。此書有遵其改，有不遵其改者。據(jù)《石語》，所規(guī)勸刪改者，即“解經(jīng)須望文生義，望文生義即以經(jīng)解經(jīng)之謂”“讀經(jīng)有害古文”等語，朱氏未盡從之。又，《石語》記石遺自言“先后為（琴南）遮丑掩羞”，倘不僅謂《儀禮》乎？文筆雋永，如飲龍井，亦不讓石遺。觀所研討，樊山、散原，各有板、澀之弊；石遺說散原詩“澀”，每多客氣，轉(zhuǎn)而推其絕俗?！蹲x漁洋詩話有懷伯嚴》曰：“爭傳格律凌坡谷，誰識門庭本柳韋?！保ā妒z室詩集》補遺卷四）是也。《詩話》亦多此種腔調(diào)。惟《談藝錄》中譏刺，具見本心。其《近代詩學(xué)論略》有曰：“近人之詩，其弊有可言者。其派別之偏者略有二，即陳三立、鄭孝胥是也。陳之詩甚僻澀，有似其性情。夫一人之詩，必有名篇名句，傳誦于人；陳之詩，則可傳誦者不多矣?！辈粡?fù)婉言矣?！妒Z》亦載石遺“陳散原詩，我所不喜”“數(shù)十年后恐少過問者”之語。按，石遺說詩，實一以貫之，山谷、散原之流，均非所喜，特以二公均于彼所揭檗之同光體甚有關(guān)系，故多恕詞。自來論散原詩者，皆謂源出昌黎、雙井，而近接于子尹。獨林畏廬謂其似東野（《懷伯嚴》）；狄葆賢《平等閣詩話》亦道破此點，蓋巢經(jīng)得力于東野處已自不菲。金松岑以“狷介之才”許之（《答樊山老人論詩書》），“狷介”二字尤能窺破隱衷；散原之避俗避熟，根底則在性不偕俗，外狷而內(nèi)介。按，李明志《魚千里齋隨筆》、劉禺生《世載堂雜憶》并言散原老人有易字秘本。劉氏云：“予與鶴亭在廬山松門別墅久坐，散老他去，而秘本未檢。視之，則易字秘本也。如‘騎’字下縷列‘駕’‘乘’等字類。予等即掩卷而出，懼其見也?！薄把诰矶觯瑧制湟娨病卑搜?，傳神阿堵，令人絕倒。散原經(jīng)術(shù)，于儕輩之間，居中駟以下，非沈子培輩之比，而務(wù)為絕俗，自不得離秘本半步。吳騫《拜經(jīng)樓詩話》評厲樊榭有“望之眩目，按之枵腹”之語，移以評散原老人，似亦可行。以故散原集中，一二“創(chuàng)語”，每恨重見迭出。散原有“泥途影跛鱉”之句，為湘綺樓門人所疵議。按，此蓋散原得意語，集中乃屢見不一見。徐梵澄曰：“查《散原精舍詩》中，用‘跛鱉’二字者，數(shù)數(shù)見。如：‘快犢引跛鱉，緬彼棲真窟’‘隔蓉長橋疲跛鱉，回香一水照驚鴻’‘備駕折籋馳，交途捧跛鱉’‘阮刻溷坊跡，世或譏跛鱉’‘寰壤著大群，顛擠得跛鱉’‘篇什落江湖，神驥形跛鱉’‘尋轍得溪廬，微笑同跛鱉’‘霾景淹居諸，麗照起跛鱉’?！保ā杜钗菡f詩》）徐氏謂“跛鱉”出《莊子》，不確。按《荀子》“故蹞步而不休，跛鱉千里累土而不輟，丘山崇成”、《哀時命》“駟跛鱉而上山兮，吾固知其不能升”、韓愈《會合聯(lián)句》“伊余何所擬，跛鱉詎能踴”，散原當本此。此必散原喜其新警，后人罕用，謄為易字秘本者。竊謂適堪與某生“鱉將行緩緩，筍亦步徐徐”捉至一處，供人一笑。陳誦洛《今雨談屑》曰：“趙幼梅謂嚴丈范孫督學(xué)貴州日，曾以群公餞二疏命題試士。一卷中有曰‘鱉將行緩緩，筍亦步徐徐’者，大異而面詢之。則答曰：‘此出毛詩也’。“顯父餞之，清酒百壺。其殽維何？炰鱉鮮魚。其蔌維何？維筍及蒲。”予特引此以形容餞之耳。’”按，古人附會經(jīng)義而為詩，多堪戲謔，此一例耳，其源蓋肇于試帖詩?！妒Z》載石遺語曰：“為散原體者，有一快捷方式，所謂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柳不言紫燕黃鸝，而言烏鴉鴟鸮；言獸切忌虎豹熊羆，并馬牛亦說不得，只好請教犬豚耳?！鄙醯模芭e“跛鱉”即是一例，古人罕用，故散原再三用。按，散原喜以“貓兒”“犬兒”“蛤蟆”“蟋蟀”等語入詩，為古今詩家所罕見。外此，散原尤喜用“亂”“飄”“射”“撼”“窺”“之”“壓”“落”“搖”“堆”“掛”“送”“接”“邀”“懸”等字眼，殆無頁無之，毋慮數(shù)百千處；倘禁用如是字眼，散原殆不復(fù)能為詩矣。阡陌籬落，莫此為甚。此尚非少陵之喜用“受”“覺”、昌谷之喜用“泣”“血”、東坡之喜用“老”、遺山之喜用“了”之類習(xí)焉不察不自覺而流出者，乃是王夫之《明詩評選》譏竟陵派喜用“懷歸遇覺肅欽淡靜之乎其以孤光太古”之屬，刻意為之以自見風(fēng)格也。散原《瞿文慎公詩選遺墨序》以“獷野激急”四字自評（并見《散原精舍詩文集》《瞿鴻集》），南社張嬰公《與亞子書》復(fù)拈“枯寂幽澀”四字目之（《南社張素詩文集》），均甚篤。望聞問切，知其為病，所謂“氣脈格塞，癭疣遍體”（借用阮葵生評浙派語，見《茶余客話》）；鄭巢經(jīng)以逮章太炎、劉申叔之徒，雖有僻字，其詩無不言從字順，不與散原同科。竊謂散原詩之澀，又與李昌谷有別。其文理時有不通，有甚于章士釗《柳文指要》所拈“賀丘遭”三字者。方密之《東西均·疑何疑》篇有曰：“明月藏鷺，白鶴籠銀，石女生兒，珊瑚月。云蒸飯矣，狗溺天矣，剎竿錘矣，猿播錢矣……此疑肆耳?！鄙⒃娭防硖?，無乃類是歟？然變通而言之，何必文理通順始得為詩？閼塞左邪，亦是詩之一體。要之，散原詩于近世卓然自成一家，觺觺兀兀，光怪陸離，有不可一世之概，顧未始無以偃蹇為跌宕，以壅閼為敷暢，以僻澀為甘美之弊，譬猶熊掌，望之而口角流涎，但恨無下箸處耳，然此適所以為散原之詩而能自成一家者也。古今豪杰之士，類能絕人，天壤間自宜存此一體。林庚白《麗白樓詩話》云：“雖囿于古人之藩籬，猶能屹然自成其一家之詩?！闭f甚允。使散原不為此種，恐難出一頭地，爭勝時流。金松岑氏《答樊山老人論詩書》所謂“口厭粱肉，則苦筍生味；耳倦箏笛，斯蘆吹亦韻”是也。錢夢苕《論近代詩四十首》更進一步，謂其可執(zhí)一時騷壇之牛耳，而無力成大一統(tǒng)之業(yè)。余甚同此論。又，唐李昌谷詩號“欠理”，然頗有象征派之幽蘊，延及民國，新詩代興，李金發(fā)一輩詩，販自殊方，然考其詞法，則亦未始無同于昌吉、東野、散原諸公者。是散原詩自有真價，未可以一澀字抹殺之。又，昌谷詩“欠理”，適以見其想象力及創(chuàng)造力，散原則專于字面及句法上下功夫，不逮昌谷遠矣。林庚白《麗白樓詩話》曰：“所謂祖宋，亦僅從句法著眼。”不專為散原而發(fā)，而至理不可以掩。今猶有一二學(xué)散原體者，則非明智，皆王莽擬《大誥》、蘇綽仿《尚書》之倫，必也其難行于世。漁洋、樊榭，自具大、小之別。幾道學(xué)無師承，賴子部而黜滑易；石遺謂嚴幾道文章得力于子部及外國名家文法，僅免“滑易”之弊，則張茂先我所不解也。幾道學(xué)無師承則有之，雖早歲之文，亦非滑易之屬。章太炎《與錢玄同書》云：“文辭之壞，以林紓、梁啟超為罪魁，嚴復(fù)、康有為尚無罪?！保ā墩绿讜偶罚?。幾道恥與畏廬齊名，不獨以畏廬不曉西文，蔣文虎先生所謂“林琴南之譯法國小說，龐德之譯漢詩，皆天下頭一號荒唐事”也（《金陵生小言》），亦與古文異趣有關(guān)。二家并濡染桐城，然而有醇、放之別；譯事一道，畏廬以副業(yè)視之，用語不醇，自毀家法，而幾道則務(wù)求爾雅。是以太炎獨尊幾道。太炎《與夏曾佑書》曰：“鄙人乞食海上，時作清談，苦無大匠為施繩削。又陵適至，乃以拙著二種示之，必當有所糾正，亦庶幾嵇康之遇孫登也?！保ā墩绿讜偶罚┩浦镆詮?fù)加矣。蓋其時幾道所以享譽士林，非惟在新學(xué)，抑亦在舊學(xué)。試拈兩例。吳闿生評幾道《癸丑上氏任公集高生園分韻敬呈流觴曲水四首》云：“幾道新學(xué)為開山鼻祖，而舊學(xué)所造亦高如此。”（《晚清四十家詩鈔》）楊杏丞《嚴幼陵六十生日》詩曰：“驚人言論兼新舊，名士文章獨古今。”（《泗州楊尚書遺詩》）皆以兼擅新舊古今許之。石遺于幾道詩獨不甚推許，謂其“尚少杰作，用典亦偶有錯誤”，何也？考《石遺室詩集》卷五《幾道出示歲暮諸作奉和一首次其初七日閱邸抄韻》曰：“夫子雄才敵萬夫，苦吟字字費踟躕?！蹦槌觥翱嘁鳌倍?，亦系知幾道者。夫幾道之詩，得力處不讓閩贛諸老。如《社燕》：“一夕西風(fēng)動玉鉤，畫梁如語聽啁啾。似言華屋原堪戀，無那高巢易得秋。來日園林還昔主，歸時滄海見橫流。尋常百姓家家是，王謝堂前認得不?！薄秾憫选罚骸岸紒戆胧揽陀难啵涎劢窨春Ｗ兲?。失水蛟龍聊復(fù)爾，偷倉雀鼠故依然。豈能徐邈隨通介，浪說王尊乍佞賢。閱盡白衣轉(zhuǎn)蒼狗，冰輪還作舊時圓?！苯愿吖派n涼，閩贛諸老往往有意作態(tài)，遜此渾成。桐城束于義法，如伊川之講理學(xué)，均極深切。寥寥萬言，足資攻錯。

近代詩鈔

有商務(wù)印書館排印本。虞山錢夢苕別輯《近代詩鈔述評》，收在《陳衍詩論合集》。

詩之有集，昉于《三百》，摯仲冶、徐孝穆之徒，并事甄遴，三唐以還，體不一準，要不出抱遺訂墜、揚風(fēng)扢雅二途。《四庫總目》有“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之評。雕版代興，著作易于保存，延及明清，刻坊遍寰中，斯固文化之幸也。要而言之，網(wǎng)羅之功，仍彬乎不貸；“衡鑒”之用，或轉(zhuǎn)而居上。斯文之柄，人得操之，取我所好，匯為一集，曰選、曰歸、曰所、曰永、曰鐸、曰刪、曰源、曰綜、曰持、曰翼、曰逢、曰表、曰觀、曰裁、曰正、曰存、曰粹、曰匯、曰海、曰衡、曰征，胥此類也。其為德也，或比于哺兒埋骨；李穆堂曰：“凡拾人遺編斷句而代為存之者，比塟暴露之白骨，哺路棄之嬰兒，功德更大?！卑矗搜圆⑤d《隨園詩話》卷十三、蕭穆《敬孚類稿》卷三《書桐舊集后》、阮元《兩浙軒錄》卷二十一“姚汝金”條、金武祥《粟香二筆》卷三、仇福昌《靜修齋詩話》夏卷，特字句微有不同。又楊玉良《慧禪詩話》第一條即曰：“昔人云，存人殘篇斷句，勝掩白骨當途，蓋興遂口成，天籟精萃，雖一詞半詩，猶勝其長篇拉陳也?！保ā蹲謱W(xué)雜志》1930年第2期）或亦本諸《隨園詩話》。夫《隨園詩話》所載，惡詩為多，獨其議論俊爽，為歸愚、覃溪所萬萬不及，宜后人征引獨多也。其為功也，豈遜于《錄鬼》《懷人》？然詳繹茲業(yè)，仲尼之賢，不免見疑于儒者；昭明之雅，猶或?qū)宜诓湃?。況繼踵其事，多龂龂于門戶流派之爭者哉！篤古師心，各有固妄之弊；偏見寡識，橫操去取之權(quán)。好惡拂人之性，得失因時而異。是以李東陽有“識兼”之議，李東陽《麓堂詩話》：“選詩誠難，必識足以兼諸家者，乃能選諸家；識足以兼一代者，乃能選一代。”袁枚有“作史”之譬，《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七《再與沈大宗伯書》曰：“選詩之道，與作史同，一代人才其應(yīng)傳者，皆宜列傳?！卑?，先是，沈歸愚纂《別裁》，于王次回《疑雨集》擯而不錄，隨園非議之，故有此言。按《隨園詩話》中屢表此意。又，袁枚意謂選集刊行須謹，而作為《詩話》，采詩之時，不妨寬松。《隨園詩話補遺》卷八所謂“采詩如散賑，寧濫勿缺”者是。雖有為《隨園詩話》濫采辯護之意，理自不可誣。法式善《梧門詩話》例言曰：“詩話雖屬論詩，然與選詩有別……寒畯遺才，聲譽不彰，孤芳自賞，靈珠碎璧，偶布人間，若不亟為錄存，則聲沉響絕，幾于飄風(fēng)好音之過耳矣，故所錄特多。”《靜修齋詩話》《靈芬館詩話》亦持斯論。此一點可參蔣寅先生《清詩話的寫作方式及社會功能》，《清代文學(xué)論稿》132頁。魏憲有“八難”之嘆，《詩持三集》自序。繆荃孫有“四分”之說，《金陵生小言》摘引繆筱珊《常州文錄例言》曰：“古人總集約有分代分家分類分體之不同。分代主于世運，分家主于流別，分類主于比例，分體主于法度，各擅所長，不可偏廢。”甘苦自具，良非易事?？计渌?，蓋將各以見志，或以制頹起衰自任，元次山《篋中》、王阮亭《三昧》，屬此類也?；蛞悦鹘y(tǒng)知類相宣，摯太常《流別》、姚姬傳《類纂》，屬此類也。否則毋庸斤斤于區(qū)區(qū)選集。詩有四唐，因《品匯》而定讞；唐詩有初、盛、中、晚之分，高氏廷禮以前若嚴滄浪、陸放翁諸家隱逗之。自《品匯》出，有明一朝尊之不疑，竟成定案。袁子才輩頗起而駁之，而迄今未失其影響。詞分三調(diào)，實《類編》之創(chuàng)獲。詞分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三類，其來有漸，而定于顧從敬氏之《類編草堂詩余》。斯皆選之效也。西人亦謂“選集制造經(jīng)典”（Michelle Marie Pagni氏著有The Anatomy of an Anthology：How Society，Institutions and Politics Empower the Canon）。是選集之關(guān)乎學(xué)術(shù)風(fēng)尚者大矣。清鼎既革，詩選間出，選家往往確然有以自表。石遺是鈔，專取近代詩而錄之，甄錄道咸以后詩家凡三百七十一人，自謂“竊本孔子作《春秋》之意，論次有清一代之詩”（《近代詩鈔敘》）?？计渌?，厥在宋調(diào)，晚唐、桐城、漢魏諸派，及選稍遜?？v觀近代詩家，大抵奉韓蘇西江為正宗，揆所造，亦此派為勝，近代宋詩派推第一，漢魏六朝、晚唐派次之。劉龍光《蟄廬隨筆》“現(xiàn)代舊詩之流別”條云：“現(xiàn)代舊詩，約分三派。一曰魏晉詩派……二曰中晚唐詩派……三曰宋詩派……此三派中，以宋詩派之勢力最為膨脹?！保ā豆獯箝}聲》1939年第3期）石遺心眼，無可厚非。惟師心太過，遺漏孔多，是為可議。入斯選而其人尚存者，率其友輩。十有七八，與石遺有唱和，取《石遺室詩集》一讀便知。使為《石遺室?guī)熡言婁洝?，則與人無干，既題《近代詩鈔》，人不能無議。范彥殊、徐仲可、黃秋岳、周泊園輩皆得入選，而一時作手，反多遺之，非必徇私之過，抑亦惰怠使然。《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九曰：“前數(shù)年有《近代詩鈔》之役，故人之作，多未入選。其時方避兵滬上，未遑征集也?！眲t石遺固有以自解也。又，《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后記云：“右詩話六卷，草草告竣，海內(nèi)詩家，寄來大稿，已閱過者，殆滿一間屋矣。而架上案頭，有已選佳句不及收入者，尚不可數(shù)計。一限于篇幅，二限于時間，只得連呼負負，俟續(xù)補《近代詩鈔》時，當次第收入也。”石遺固有賡續(xù)之意。蓋是鈔初名《石遺室?guī)熡言婁洝罚瑪M三十卷，唐文治《侯官陳石遺先生全書總序》。不過牧齋《吾炙》、其年《篋衍》、阮亭《感舊》之比，初非一代詩征。惟是所積益伙，遂改今名，然既題曰《近代》，何可率仍其舊，閩籍詩家多至九十有四，幾幾乎占三分之一矣，又去取之間，尤肆意不恒。及選諸公，違言已出。陳弢庵嘗病其選詩見詩題不具者，以意為之，頗乖本旨；此為弢庵親語方湖者，見汪方湖《光宣詩壇點將錄·陳書》。陳散原亦不喜是鈔，病其于己詩，多取清切之作，遽掩平生所力詣?wù)?。此為散原親語懺庵者，見胡先骕《四十年來北京之舊詩人》。推及余子，恐有同慨。吳雨僧雅惡江西，病是鈔于唐詩長慶體概摒不錄，至斥為“詩界之蹇運，亦中國衰亡之征”。吳宓《艮齋詩草》后序，《吳宓詩話》，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260頁。金澤生以為去取率爾，不能窺諸家之長。金澤生《跋＜清詩選補例言＞及＜清遺民傳稿例言＞》云：“陳石遺之近代詩鈔，選詩不嚴，只存其人，不論詩之佳劣，以視《別裁集》之作，了不可及也。如黃公度為近百年來詩界怪杰，《人境廬詩草》中佳篇盡多，而《近代詩鈔》中只選極不經(jīng)意之作數(shù)首，是豈能為傳信之作歟？”即同光派后起，亦深以為非。胡懺庵讀而善之，顧猶有所自持，以為不無遺珠之恨。胡先骕作有《讀陳石遺先生所輯＜近代詩鈔＞率成論詩絕句四十首諸家頗有未經(jīng)見錄者》，舊載《學(xué)衡》第三十三期。吳宓《空軒詩話》亦載胡詩，略有刪節(jié)，且謂：“按宓《空軒詩話》注重私人情誼，選錄近賢詩，苦未能遍。然持與步曾所選列者比較，亦可見吾二人見解之不同焉?！蓖舴胶∑洹班l(xiāng)曲之私”、“自亂其例”。汪辟疆《讀常見書齋小記》，《汪辟疆詩學(xué)論集》下冊448、449頁。由定庵亦議其“錄三百余家，而于滇獨不之及”，致嘆其“門戶之習(xí)見未除”。由云龍《臥雪詩話序》。曹蘅則謂石遺是鈔于及選者乃存社課之作，非其至者。曹蘅《柳溪詩序》云：“侯官陳石遺先生輯《近代詩》，抄錄君（向迪琮）詩若干首，皆社課之作，非其至者?！庇萆藉X夢苕以為去取弗當，別纂一部，頗與是書相出入?！秹糗姹Q詩話》：“閱陳石遺《近代詩鈔》一過，未能滿意。石遺交游遍海內(nèi)，晚清人物，是集已得大半。然名家如丘逢甲等皆未入選；而選錄諸家，如魏源、姚燮、朱琦、魯一同、王錫振、鄧輔綸、高心夔、黃遵憲、袁昶、沈汝瑾、范當世、劉光第、康有為、金天羽，皆未盡所長；即鄭珍、陳三立、沈瑜慶、陳曾壽諸家，名篇尚多，皆從刊棄。至于樊增祥之《彩云曲》，王國維之《頤和園詞》，皆譽滿藝林，無愧詩史者，豈得以長慶體之故，遂屏不錄？況王闿運之《圓明園詞》，明明入選乎！此種不當人意處且不議，乃致有編輯之誤，人人共見者。如張之洞詩，十九頁載《中興一首答樊山》，二十六頁此詩又見，而省其題曰《中興》；陳三立詩《正月二十二日通州南郊外會送肯堂葬》，既見于二十頁，又見于二十五頁?！敝T君皆詩學(xué)大宗，凡所申論，足以扶翼是鈔。考石遺《近代詩學(xué)論略》曰：“道光之際，盛談經(jīng)濟之學(xué)。未幾，世亂蜂起，朝廷文禁日馳，詩學(xué)乃興盛；故《近代詩鈔》斷自咸豐之初年：是時之詩，漸有敢言之精神耳。”明其斷代起訖所由。又《近代詩鈔敘》曰：“有清二百余載，以高位主持詩教者，在康熙曰王文簡，在乾隆曰沈文愨，在道光、咸豐則祁文端、曾文正也?！亩藢W(xué)有根底，與程春海侍郎為杜為韓為蘇黃，輔以曾文正、何子珍貴、鄭子尹、莫子偲之倫，而后學(xué)人之言與詩人之言合。”敘此派源流，鉤玄提要，厘然秩然，莫贊一辭，后來說詩者莫不遞相祖述。石遺此敘，可以媲美宋方桐江《送羅壽可詩序》，《桐江續(xù)集》卷三十二。撫微探賾，提要鉤玄，足以盡一代詩。石遺又曰：“有清一代詩宗杜韓者，嘉道以前，推一錢籜石侍郎，嘉道以來，則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國。而何子貞編修、鄭子尹大令，皆出程侍郎之門。益以莫子偲大令、曾滌生相國。諸公率以開元天寶、元和、元祐諸大家為職志，不規(guī)規(guī)于王文簡之標舉神韻，沈文愨之主持溫柔敦厚，蓋合學(xué)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也?！薄督娾n》評祁寯藻之語。錢默存《談藝錄》于錢籜石一節(jié)頗有異同，其說甚切。按，石遺推挹籜石，亟見文字?！稇蛴蒙舷缕巾嵶髡撛娊^句三十首》曰：“籜石齋頭二千首，頗從佶屈見縱橫。朅來樊榭遭嗤點，敬禮遺文果定評?！保ā妒z室詩集》卷四）石遺雅不喜樊榭，以其好用“冷僻典”，遂貶為“小名家”（黃曾樾《陳石遺先生談藝錄》），此詩又拉渠作籜石墊背，真可謂愛憎分明。又石遺每舉祁寯藻、曾國藩，蓋有深意存乎其間。唐文治曰：“（《近代詩鈔》）自敘謂‘身丁變風(fēng)變雅以迄于將廢將亡，上下數(shù)十年間，亦近代文獻得失之林’，蓋繼祁文端、曾文正遺躅，以詩教自任也。”（《侯官陳石遺先生全書總序》）頗能窺見石遺心眼所在。寐叟《海日樓詩》有《寒雨積悶雜書遣懷襞積成篇為石遺居士一笑》詩，亦載《石遺室詩話》，有云：“程馬蛻形骸，杯盤代尊俎。莫隨氣化運，孰自喙鳴主？開天啟疆域，元和判州部。奇出日恢今，高攀不輸古。韓白劉柳騫，郊島賀籍仵。四河導(dǎo)昆極，萬派播溟渚。唐余逮宋興，師說一香炷。勃興元祐賢，奪嫡西江祖。尋視薪火傳，皙如斜上譜。中州蘇黃余，江湖張賈緒。譬彼鄱陽孫，七世肖王父。中泠一勺泉，味自岷觴取。沿元虞范唱，涉明李何數(shù)。強欲判唐宋，堅城捍樓櫓。咄嗞盛中晚，幟自閩嚴樹。氏昧荀中行，謂句弦偭矩。持茲不根說，一眇引群瞽?！卑?，石遺曰：“余謂詩莫盛于‘三元’：上元開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君謂三元皆外國探險家覓新世界、殖民政策開埠頭本領(lǐng)，故有‘開天啟疆域’云云。余言今人強分唐詩、宋詩，宋人皆推本唐人詩法，力破余地耳?！笔z自說如此。石遺別有《劍懷堂詩草敘》曰：“故《三百篇》漢魏六朝而有開天元和元祐，以至于無窮。”亦標開元天寶、元和、元祐。而王蘧常、王真二氏爭端以起，錢夢苕先生為起為息訟，詞亦甚辯。王蘧常曰：“三元之說，《石遺室詩話》以為發(fā)自石遺，然考公《遣懷》云：鄭侯凌江來，高論天尺五。畫地說‘三關(guān)’，撰策籌九府。鄭侯謂太夷也，則三元不僅石遺發(fā)之。且比下公《與金甸丞太守論詩書》觀之，蓋審非石遺一人之言，蓋公與陳、鄭一時言論所定也。”（《沈寐叟年譜》）王真曰：“王蘧常撰《沈寐叟年譜》，據(jù)叟《與金甸丞書》，言元和、元祐、元嘉為詩中‘三關(guān)’云云，謂三元之說實寐叟創(chuàng)之，非創(chuàng)自師。不知師所標舉者三元，指自唐至宋之開元、元和、元祐，撇卻六朝也。寐叟所標舉者三關(guān)，有元嘉而無開元，雜六朝與唐宋中，宗旨不同，焉得指鹿為馬？”（《續(xù)編陳侯官年譜》跋）按寐叟《與金潛廬太守論詩書》今見金蓉鏡《滮湖遺老集》，有“吾嘗謂詩有元祐元和元嘉三關(guān)”之語，茲不備引?？蓞⒁婑R衛(wèi)中先生《陳衍“三元說”與沈曾植“三關(guān)說”之理論差異》。錢夢苕先生以為王真力爭，殆出石遺授意。惟其于《沈寐叟年譜》案語云：“鄭孝胥好談經(jīng)世，故云‘畫地說三關(guān)，撰策籌九府’，王君（蘧常）牽合三元之說，指為談詩，誤矣?！彼箘t甚辯，恐非事實。觀此詩續(xù)有“蕩胸萬千字，得句故難住”之語，何以可決“三關(guān)”必非談詩語，一也。寐叟詩精于用典，每多雙關(guān)之例，其《城北答客歸倦極慢書》有“老生合共秋蟫老”之句，意謂蟲魚涂乙以終，然不言“此生”“余生”或“殘生”，獨獨曰“‘老生’合共秋蟫老”者，以蟫之與譚，形近而義亦不悖，欲騎驛《魏志·管輅傳》所謂“此老生之常譚也”。是“三關(guān)”一語，取其雙關(guān)，尤見神妙，二也。寐叟《與金潛廬太守論詩書》有“吾嘗謂詩有元祐元和元嘉三關(guān)”之語，既是“嘗謂”，必是發(fā)于此前，而明言“元和元祐元嘉”為“三關(guān)”，豈僅字面偶合？三也。覆按王蘧?！睹论拍曜V》，但云“非石遺一人之言，蓋公與陳、鄭一時言論所定也”，王真跋《續(xù)編陳侯官年譜》則曰“（王蘧常）謂三元之說實寐叟創(chuàng)之”，何謬解如是耶？四也。當與《石遺室詩話》卷一“三元”說、沈曾植《與金潛廬太守論詩書》“三關(guān)”說相參證，后起轉(zhuǎn)相爭訟，或以為發(fā)于石遺，或以為肇自乙庵，亦云棻矣，甚無謂也。述評諸家，精妙妥帖，亦多采自《石遺室詩話》。示童蒙以橋梁，匯名家于一編，偉哉厥功。

宋詩菁華錄

有商務(wù)印書館初版、再版本，《陳衍詩論合集》本。

自來選集之纂，關(guān)乎風(fēng)會。《宋詩鈔》《宋詩補鈔》《宋詩別裁集》相繼出，《宋詩紀詩》成于清人之手，亦非偶然。而曼殊一朝，竟以祧唐宗宋終。唐詩名大，人不敢顯攻。大抵尊宋者未遽斥唐，將以別裁偽體、轉(zhuǎn)益多師也。按其實際，有清一朝，唐調(diào)淪替，莫克比隆于韓蘇西江。攻唐最著者，莫如施蘭垞。袁簡齋先后答蘭垞論詩書猶可考見。其《答蘭垞第二書》曰：“來書極言唐詩之弊，故以學(xué)宋為解?！保ā缎}山房文集》卷十七）是蘭垞之見可想而知，以方“皮毛落盡，精神獨存”云者，殆又甚矣。晚近黃孝平《晚晴簃詩話序》云：“季世說詩，祧唐宗宋，初慕后山，嗣重宛陵，寢遠蘇黃，稍張楊陸。”林庚白《麗白樓詩話》云：“清同光以來，為詩者號祧唐祖宋，而大都取法于荊公、后山、山谷、簡齋、宛陵、誠齋諸人。”皆道其實耳。夫宋詩晦于明，顯于清，馴以奪唐之壘，論者必歸功于牧齋、橙子、梨洲、西陂諸公，固矣，然宋人已發(fā)其端緒，有自成一家、與唐相抗之論?；摭S《簡齋詩集引》曰：“詩至老杜極矣，東坡蘇公、山谷黃公奮乎數(shù)世之下，復(fù)出力振之，而詩之正統(tǒng)不墜。然東坡賦才也大，故解縱繩墨之外，而用之不窮；山谷措意也深，故游泳玩味之余，而索之益遠。大抵同出老杜，而自成一家。”（白敦仁《陳與義集校箋》附錄五）陳巖肖曰：“本朝詩人與唐世相抗，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處，不必相蹈襲也。至山谷之詩，清新奇峭，頗造前人未嘗到處，自為一家，此其妙也?！保ā陡娫挕肪硐拢┝_大經(jīng)曰：“至于詩，則山谷倡之，自為一家，并不蹈襲古人町畦?！瓧顤|山嘗謂余曰：‘丈夫自有沖天志，莫向如來行處行。’豈惟制行，作文亦然。如歐公之文、山谷之詩，皆所謂‘不向如來行處行’者也。”（《鶴林玉露》卷三）就中消息，亟宜深思。臺灣張高評著《會通化成與宋代詩學(xué)》（中國臺灣成功大學(xué)出版組2000年版）別引李之儀、宋子京、范溫、洪邁、劉克莊、姜夔、郭熙諸家緒論，闡發(fā)極精，可參。是唐宋詩之辨，起于天水一朝，至明清之際而愈熾，入民國，續(xù)有研討。竊斷以嚴滄浪、《滄浪詩話》：“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又：“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眹罍胬藰O詆宋詩，蓋全為西江一派而發(fā)，不自覺而罪及全部宋詩。前乎滄浪者，早有“少陵以詩為文，子瞻以文為詩”等說，但總不及滄浪說之精備也。傅若金、《詩法正論》：“大概唐人以詩為詩，宋人以文為詩。唐詩主于達性情，故于三百篇為近；宋詩主于議論，故于三百篇為遠。達性情者國風(fēng)之余，立議論者雅頌之變。固未易以優(yōu)劣也?！睏钌帧ⅰ渡衷娫挕贰疤迫嗽娭髑?，去《三百篇》近；宋人詩主理，去《三百篇》卻遠矣?！迸怂霓r(nóng)、《養(yǎng)一齋詩話》：“唐詩大概主情，故多寬裕和動之音；宋詩大概主氣，故多猛起奮末之音?！绷指?、《麗白樓詩話》：“唐人任自然，而宋人力求不茍。試一尋繹，則恍然于宋人每以漢魏與唐人古體詩之句法，蛻為今體，南宋詩尤多近于晚唐?！卑?，陳誦洛《俠龕隨筆》卷上曰：“東野詩：‘出門即有礙，誰言天地寬?！笊皆姡骸斓刎M不寬，妾身自不容?！恢睌ⅲ煌裱?，唐、宋之分，于此可見。”拈出“直敘”“婉言”之別，正爾會心不遠，但唐人舉東野為例，稍嫌不稱。吳雨僧、吳宓《艮齋詩草》后序曰：“約略比較言之，唐詩富于想象，重全部之領(lǐng)略，渾融包舉。宋詩偏重理智，憑分析之功能，細微切至?！笨姀┩?、《詩詞散論》：“就內(nèi)容論，宋詩較唐詩更為廣闊；就技巧論，宋詩較唐詩更為精細。然此中實各有利弊，故宋詩非能勝于唐詩，僅異于唐詩而已。唐宋詩之異點，先粗略論之：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如芍藥海棠，秾華繁采；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譬諸修園林，唐詩如迭石鑿池，筑亭辟館；宋詩則如亭館之中，飾以巧疏雕檻，水石之側(cè)，植以異卉名葩。譬諸游山水，唐詩則如高峰遠望，意氣浩然；宋詩則如曲澗尋幽，情境冷峭。唐詩之弊為膚廓平滑，宋詩之弊為生澀枯淡。雖唐詩之中，亦有下開宋派者，宋詩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論其大較，固如此矣?！卞X默存、《談藝錄》：“唐詩、宋詩，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態(tài)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風(fēng)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嚴儀卿首倡斷代言詩，《滄浪詩話》即謂‘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云云，曰唐曰宋，特舉大概而言，為稱謂之便，非曰唐詩必出唐人，宋詩必出宋人也?！稐钫\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詩序》曰：‘詩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娙酥痔扑?，亦略同楊序之旨。夫人稟性，各有偏至，發(fā)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來，歷元明清，人才輩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圍，皆可分唐宋之畛域。”今按，默存引誠齋“詩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以明唐宋詩之辨，分殊而理同，足為羽翼。然竊考毋逢辰之序李雁湖《王荊文公詩箋注》，有曰：“詩學(xué)盛于唐，理學(xué)盛于宋，先儒之至論也。其論諸賢大家數(shù)，甚而有五言七言散文之誚，獨于臨川王文正公之詩，莫有置其喙者。……則知公之作詩，坐費日力，而未始以為悔，宜其法度嚴密，音律諧暢，而無異時五七言散文之弊。予故謂公之詩，非宋人之詩，乃宋詩之唐者也?！逼渥钅┮唤Y(jié)，實遠逗《談藝錄》之緒，視誠齋“詩江西，非人江西”之辨為尤切。陳兼與《兼與閣詩話》：“唐詩與宋詩之分別，惟詩人之詩與文人之詩之分別。唐詩空靈，描寫自然與人生，情景并至；宋詩質(zhì)實，在情景外，能反映外間一切事物以及政治社會之活動?！庇忠蕴啤⑺稳∈恐贫戎煌?，闡此現(xiàn)象。荷堂分詩人之詩與文人之詩，以為唐、宋之界，頗為具眼，實即傅若金“唐人以詩為詩，宋人以文為詩”之意。又，陳誦洛《俠龕隨筆》卷上曰：“詩人之詩，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文人之詩，多落實境?！笨勺骱商媚_注九家說為上。夫清人以考據(jù)學(xué)倡天下，雖山隅之士，咸以博聞相尚，發(fā)而為詩，往往毗宋。馬瀛曰：“清人一詩一詞之微，小說劇本之卑，亦有涉及考據(jù)者。如李王昶所選《湖海詩傳》中之詩，多有關(guān)于考據(jù)者。朱彝尊所選之《歷代詞綜》，亦援據(jù)精確。李汝珍之《鏡花緣》，述黑齒女之談話，涉及經(jīng)典之考證。洪昇之《長生殿傳奇》，多根據(jù)唐人說部，非憑空捏撰者可比?！瘪R瀛《國學(xué)概論》第三編《研究工具》第八章《考據(jù)學(xué)》。消息可知。然運有潛移，未可一概而論。乾嘉以前，宋不掩唐，各自為國，逮夫隨園末流，雅音消歇，滑濫輕佻之腔盈中國，學(xué)者厭之，乃矯而入于典重厚實一途，所謂典重厚實者，亦不過斂情就范，重自文飾而已，或運以雅詁奧典，或參以譎想寒思，或出以拗調(diào)蟠辭，自是以后，唐音淪替矣?！妒z室詩話》載有清末造，宛陵詩風(fēng)行一時，則宋詩挺出之兆也。侯官此錄，成于同光體極盛之時，厥旨可知。敘曰：“清袁簡齋，文人之善謔而甚辯者也。有數(shù)人論詩，分茅設(shè)蕝，爭唐、宋之正閏，質(zhì)于簡齋。簡齋笑曰：‘吾惜李唐之功德，不逮姬周，國祚僅三百年耳。不然，趙宋時代，猶是唐也?！焙罟僖嘄S語，見《隨園詩話》卷六，其意甚善，而其言甚辯，可與簡齋《答施蘭垞論詩書》相參?！墩撛姇吩唬骸白阆乱娖痛鹕蜃诓畷?，不甚宗唐，以為大是蒙辱。讜言欲相與昌宋詩以立敎！嘻，子之惑，更甚于宗伯。仆安得無言夫！詩，無所謂唐宋也。唐宋者，一代之國號耳，與詩無與也。詩者，各人之性情耳，與唐宋無與也。若拘拘焉持唐宋以相敵，是子之胸中有已亡之國號，而無自得之性情。于詩之本旨已失矣?！保ā缎}山房文集》卷十七）侯官唐宋詩之辨，早見《詩話》卷十四，其言曰：“自咸同以來，言詩者喜分唐宋，每謂某也學(xué)唐詩，某也學(xué)宋詩。余謂唐詩自杜韓而下，現(xiàn)諸變相，蘇、王、黃、陳、楊、陸諸家，沿其波而參互錯綜，變本加厲耳?！贝_然不可磨滅。杜、韓為唐詩之變調(diào)，而非正宗，宋、明人已經(jīng)道破，初不待清人發(fā)其覆，要宋人特本之杜韓而揚厲演蛻之，以臻于變極。侯官又以宋詩精華在五七言近體，而不在古體，土木、金石，區(qū)以別矣。侯官以土木譬古體，以金石譬如近體，有“宋詩精華乃在此而不在彼”之論?！遁既A錄》敘曰：“吾之選宋詩，抑有說焉?！队輹吩唬骸娧灾?，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瘋惱硪?。孟子所謂‘始條理’‘終條理’也?！队輹酚衷弧豇Q球、搏拊、琴瑟以詠’‘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故《禮》曰：‘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貴人聲也?！对姟吩唬骸还臏Y淵，噦噦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蓋聲音之道，由細而大，戛擊鳴球，所以作止樂。總言之也，合止柷敔，所以合樂止樂。終言之也，土木與石皆聲音之細者。若琴瑟、下管、鼗鼓、笙鏞，則絲竹金革，悠揚鏗鏘鞺鞳，皆聲音之由細而漸大也。《關(guān)雎》之詩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鹿鳴》之詩曰：‘鼓瑟吹笙’、‘吹笙鼓簧’，又曰：‘鼓瑟鼓琴’，無用柷敔者，而合樂則不廢柷敔，故長篇詩歌，悠揚鏗鏘鞺鞳者固多，而不無沉郁頓挫處，則土木之音也。然如近賢之祧唐宗宋，祈向徐仲車、薛浪語諸家，在八音率多土木，甚且有土木而無絲竹金革，焉得命為‘律和聲、八音克諧’哉！故本鄙見以錄宋詩，竊謂宋詩精華乃在此而不在彼也?！焙檬峙唬骸按藬?shù)語有所指。其實近人學(xué)宋詩者，亦非如石遺所言，大抵近體較佳，七律尤勝，烏睹所謂‘僅有土木而無絲竹者’耶？石遺晚歲頗好與流輩爭名，遂作此無的放矢之語，殊乖事實也。”張求會輯錄《陳寅恪手批＜宋詩菁華錄＞》，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06年第1期。寒柳堂批語有膠柱鼓瑟語、有發(fā)人深省語。駁侯官評王荊公《明妃曲》諸節(jié)甚確。蓋以駁侯官宋詩近勝于古之說也?！遁既A錄》所選近體占八成。參朱自清《什么是宋詩的精華》。此文收在《朱自清古典文學(xué)論集》。又上海世紀出版集團本《宋詩精華錄》亦附錄此文。顧侯官之言尚須釽析，其說蓋亦有故：謂宋人詩近勝于古則謬，謂道咸以降做宋詩一派者近勝于古則甚確。按此議不僅石遺發(fā)之。鄭海藏光緒八年三月十四日日記曰：“近代罕解古詩者。五古尚偶有佳者，長短句直無其人?！轮镣硖扑卧髦T老所作，則直是近體氣力音節(jié)，只襲其貌耳?！彪m并晚唐以降一例推倒，與石遺所論，未可同揆，大致不遠。以同光派而言，惟散原、石遺古體較有意致。海藏、弢庵、晦聞、乙庵諸公胥近勝于古，古體往往贍而不流，殢而不暢，強為硉兀折拗，令人生厭，海藏門徑，尤成俗套。是以侯官茲錄，雖選宋人，意中有道咸同光在焉。侯官又一仿高廷禮《唐詩品匯》之例，區(qū)有宋為初、盛、中、晚四期，《菁華錄》卷首案語曰：“此錄亦略如唐詩，分初盛中晚。吾鄉(xiāng)嚴滄浪高典籍之說，無可非議者也。天道無數(shù)十年不變，凡事隨之。盛極而衰，衰極而漸盛，往往然也。今略區(qū)元豐、元祐以前為初宋；由二元盡北宋為盛宋，王、黃、陳、秦、晁、張、具在焉，唐之李、杜、岑、高、龍標、右丞也；南渡，茶山、簡齋、尤、蕭、范、陸、楊、為中宋，唐之韓、柳、白也；四靈以后為晚宋，謝皋羽、鄭所南輩，則如唐之有韓偓、司空圖焉?！北雀诫m切，甚無謂也。然在石遺，則開元、元祐各為唐、宋之盛，適可旁證三元之說。惟寒柳堂于侯官“爭名”之說不知何本？按，冒鶴亭挽石遺聯(lián)有“我好名君好利”之語，載《石語》錢氏批注。默存所謂“反唇相譏”者是也。倘以侯官于散原老人先后異詞，多皮里陽秋，寒柳堂從而反唇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