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嘉田是真心實意的想把林子楓請過來,自己做個和事老。雷一鳴到底是怎么虐待了林子楓他妹妹,張嘉田不知道,不過林子楓確實是從雷一鳴手里刮了不少錢。張嘉田只知道錢的好處,不知道親妹妹的可貴,故而以個旁觀者的眼光來看,他認(rèn)為林子楓沒有必要對雷一鳴窮追不舍,畢竟憑著林子楓的本事,目前還要不了雷一鳴的命,所以雙方都看開些,“差不多就算了吧”。
張嘉田盤算得挺好,卻沒想到雷一鳴態(tài)度堅決,竟是死活不見林子楓,甚至最后急了眼。他一急,氣息就亂了,一手扶著墻,一手指著張嘉田,他說不出話來,只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張嘉田還在侃侃的和他唇槍舌戰(zhàn),一聽了他的咳嗽,這才反應(yīng)過來,立刻就閉了嘴。走去扶著雷一鳴坐下來,雷一鳴的胳膊肘落在他的手里,隔著一層襯衫和一層毛線衣,他能感受到那關(guān)節(jié)的形狀,已經(jīng)瘦削得硌他掌心。
就在這時,仆人送了藥湯進(jìn)來。雷一鳴掙扎著坐直了身體,別的都不顧了,他先要喝藥。張嘉田忍耐著那逼人的苦澀熱氣,手在碗底托著,幫他喝光了這一碗漆黑的苦藥。
喝水漱過了口,雷一鳴等仆人把空碗端走了,這才說道:“嘉田,不是人人都像你這樣。你是個好的,林子楓不是。”
“你管他好不好,大家面子上過得去就是了?!?/p>
雷一鳴搖了搖頭:“過不去?!?/p>
然后他抬頭望向了張嘉田:“你當(dāng)我對誰都是要命不要臉?我對你行,對林子楓不行?!?/p>
“這怎么能算是不要臉?出面請他的人是我,他就是不來,掃的也是我的面子,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再說你還能一輩子都不見他?”
雷一鳴一點頭:“我就是一輩子不見他?!?/p>
張嘉田還要說話,可是后知后覺,忽然覺得“一輩子”這三個字也不好,也像是有點犯了忌諱。
他怕雷一鳴的一輩子會很短,今天的話也會一語成讖。
雷一鳴這時又道:“別逼我了。你還是把藥方子給我找來吧,既是看過病了,那我明天就走,回去按照這個方子繼續(xù)吃藥?!?/p>
“你還走?”
雷一鳴站了起來,拖著左腿慢慢的走,走到一旁的床邊坐了下去:“我出來好幾天了,心里惦記著妞兒。”
“???”
雷一鳴抬頭望向張嘉田,見他一臉的驚愕,便解釋道:“妞兒,我的那個小丫頭?!?/p>
張嘉田知道誰是妞兒,驚愕的是雷一鳴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惦記著她——一個一兩歲的小崽子,連人都不算,有什么可惦記的?
然而雷一鳴一提到了妞兒,就不甘心只說一句便罷,對著張嘉田招了招手,他向旁挪了挪,給張嘉田挪出了一塊落座的地方,然后繼續(xù)說道:“妞兒這孩子,長得很像我,漂亮極了?!?/p>
張嘉田自己沒孩子,也向來不喜歡孩子,聽了這話,就依然是莫名其妙:“哦?!?/p>
雷一鳴自己“撲哧”笑了出來:“瞧我這話說的,臉皮太厚了?!?/p>
張嘉田陪著他笑了一下。
雷一鳴又道:“妞兒現(xiàn)在長大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我總不回去,她也知道想我。所以,我想,明天就走?!?/p>
“那……你也別明天走。你在這兒把藥買足了再走,承德有北平這么些大藥鋪子嗎?”
雷一鳴想了想,一點頭:“你說得對。明天買藥,后天再走。至于春好他弟弟,我回去之后,還是先勸他自己回天津去,他實在不聽話,我再想別的法子。那孩子是我從河南帶回家去的,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叫花子呢,所以他對我有感情也是自然,并不是我故意的籠絡(luò)了他。也是看在感情的份上,我不忍心硬把他攆走。他在我那里有吃有喝,完全自由,又不用讀書,當(dāng)然不想回家?!?/p>
“等我回了天津,我把這話告訴春好?!?/p>
雷一鳴忽然扭頭看了他:“你和春好,怎么樣了?”
張嘉田先是一愣,隨即答道:“還能怎么樣?就那樣唄!”
雷一鳴依然看著他:“你還是不入她的法眼?”
張嘉田轉(zhuǎn)過臉來直視了他:“她現(xiàn)在不也照樣看不上你了嗎?”
雷一鳴轉(zhuǎn)向前方,微笑著說話:“她不是看不上我,她只是不愛我了。有時候,我也想不通,你們兩個是同時到我身邊來的,我明明對你更壞,為什么先和我絕了情的人,反倒是她?”
“我這樣的好人,也是天下少有?!?/p>
雷一鳴點頭,臉上有心悅誠服的表情:“是啊,天下少有?!?/p>
然后他伸手拍了拍張嘉田的的大腿,又?jǐn)堊∷募绨蛴昧Я藫А?/p>
張嘉田依了雷一鳴的意思,沒有去聯(lián)絡(luò)林子楓。翌日,他派人去藥鋪采買,買了足夠雷一鳴吃上三四個月的藥材回來。藥材分門別類的包裹好了,依次碼在木頭箱子里。
然后他從鐵路局直接要來了三張包廂票,一間包廂專門放置那些木頭箱子,一間包廂供雷一鳴休息,另一間包廂里,則是住著他的心腹副官。雷一鳴到了承德之后,自然會有人來接,這副官就專負(fù)責(zé)在路上伺候雷一鳴的衣食起居。
張嘉田送他上了火車,又一直目送那火車轟隆隆的開走,這才覺得自己算是功德圓滿。當(dāng)天下午,他也回了天津。到了天津家中,他想先歇一歇,晚上再去瞧葉春好,然而人在床上這么一躺,他伸手一挪枕頭,露出了枕頭下面的信紙信封。
這還是雷一鳴上次寫給他的那封信,讀過之后,讓他難受了好一陣子。如今他把這信展開來又細(xì)看了一遍,看過之后,他抬頭仔細(xì)的感受了片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身心舒暢,竟然不再難受了。
“我這不是犯賤么?”他自己問自己:“就非得對他好了,才能舒服?”
他想也許這也是命數(shù),自己上輩子欠了他的,也欠了葉春好的。葉春好到了現(xiàn)在,還是一點愛他的意思都沒有,可他就是看她美,看她俏,看她可愛可親、處處都好。她不嫁他就不嫁他,橫豎他還年輕,也不急著娶妻生子,可以繼續(xù)跟她耗下去。
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是個情種。
在家睡了一覺之后,張嘉田洗澡刮臉,把短發(fā)向后梳得烏黑锃亮。自覺著是足夠英俊瀟灑了,他跑去了葉公館。
葉春好如今閑來無事,偶爾想要找點事做,可葉文健一天不回家,她便要鬧一天心慌,做什么事情都無法集中精神。忽見張嘉田來了,她倒是挺高興,將張嘉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說道:“二哥今天夠精神的,真是新年新氣象。”
張嘉田先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然后說道:“我前些天不是說,我要找雷一鳴去嗎?”
葉春好立刻緊盯了他:“你見到他了?!?/p>
張嘉田點點頭:“今天早上把他送上火車、讓他回承德了。他一走,我也回來了?!?/p>
葉春好蹙起眉頭,完全沒聽懂這話:“什么?你們在哪里見的面?”
張嘉田答道:“見面是在泉縣,結(jié)果他病了,我就帶他去北平看了病??赐炅瞬。突爻械铝?,我也回天津了?!?/p>
葉春好這回聽懂了,可是心里更迷糊了:“他病了?是不是又犯了肺炎?”
問話的時候,她一直看著張嘉田,就見張嘉田的眼睛暗了一下,在短暫的停頓之后,他點了頭:“應(yīng)該就是肺炎。”
葉春好感覺他的語氣有點不對勁,可又挑不出具體的問題來:“很嚴(yán)重嗎?”
“還行?!?/p>
“不用住院?”
張嘉田像是好容易才等到了一個易答的問題,過于痛快的搖了頭:“不用,回家養(yǎng)著就行。”
葉春好聽了這話,一方面承認(rèn)張嘉田和自己是有問有答,另一方面又感覺張嘉田的答案全都沒頭沒腦。于是把疑惑壓到了心底,她換了話題:“小文的事情,他是怎么答復(fù)的?”
“他說他回家就去勸小文回來?!?/p>
“就這些?”
張嘉田理直氣壯的一點頭:“是啊!”
葉春好看著張嘉田,半晌沒說出話來。飛快的把滿心的思想理出了頭緒,她讓張嘉田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然后自己也坐到了斜對面的椅子上,很有耐心的問道:“你們在泉縣見面的時候,除了小文之外,還談過別的話嗎?”
張嘉田搖了搖頭:“沒有,沒那個工夫。小文的事兒都沒說完,他就病了。”
“肺炎……怎么會說病就???”
“他咳嗽,咳嗽出了點血。他嚇壞了,我也覺得不好,就帶他去了北平?!?/p>
“然后呢?”
“然后給他找大夫看了看,又開了藥。他在我家住了兩天,就帶著藥走了?!?/p>
葉春好垂頭思索了片刻,然后用很溫柔的聲音問道:“他這一回,是不是也對二哥說了些軟話?”
張嘉田聽到這里,忽然有些羞慚。原本在對待雷一鳴的態(tài)度上,他和葉春好是絕對的同盟,現(xiàn)在葉春好還堅守在陣線上,他卻是有了變節(jié)之嫌。輕車熟路的從茶幾下面的小抽屜里找出了煙盒,他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然后若無其事的回答:“他現(xiàn)在敢對我硬嗎?”
“二哥像是對他動了惻隱之心?!?/p>
“什么心?”
“我是說,二哥像是有點同情他?!?/p>
“那沒有,他是殺過我的人,我還能同情他?我就是看他挺可憐的,正好也要回北平辦點事,就順路把他帶上了?!?/p>
葉春好聽到這里,就感覺這張嘉田是一腦子漿糊,細(xì)究起來,他也并沒有胡說八道,可就是能和自己談個滿擰。有些話,她本不想明說的,怕顯著自己挑撥離間,可到了如今,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明說不行了。
“二哥,你是當(dāng)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你聽我一句,他病了,你幫他可以,給他介紹大夫,給他買藥送藥,都可以,可是千萬別因此又和他聯(lián)系起來。他有他的毛病,他也有他的本事。在戰(zhàn)場上,你打得贏他;可下了戰(zhàn)場,你未必是他的對手。往后他無論對你說什么動人的好話,你都不要往心里聽。你就記住一點:他無論說什么,都是要蠱惑你?!?/p>
張嘉田連連的點頭:“我知道,我又不傻,他耍不了我?!?/p>
“你不傻?你看著吧,他絕不會主動把小文勸回來的?!?/p>
“是,他也說了,在承德沒人管小文,小文天天除了吃就是玩,所以不愛回家。春好,我看小文要真不是讀書那塊料,你也就別逼他了。將來等他長大些了,我給他找個差事就是?!?/p>
“你還說你不傻?你都開始替他說話了。”
張嘉田笑了:“沒有沒有,你等著吧,過幾天小文要是還不回來,我就派兵打泉縣去。他好像是想在泉縣干點什么,肯定怕我打?!?/p>
葉春好看著他,滿眼憂慮,心中有一點不妙的直覺,像是眼看著他往深淵里滑,可天下只有她一個人看出了他腳下的深淵,她去拉他,他還不明白、不領(lǐng)情。
(二)
雷一鳴到達(dá)承德之后,第一眼去看妞兒,第二眼就是去見虞天佐。虞天佐一見了他,劈頭便問:“你怎么啦?聽說你到北平看病去了?”
雷一鳴擺擺手:“沒事,我不是得過肺炎嗎?這些天凍著了,有點要犯病?!?/p>
虞天佐這才放了心:“你嚇了我一跳。這兩天我正等你回來辦大事呢,你病倒了可不行。”
雷一鳴立刻來了精神:“說說,什么大事?”
虞天佐躺在一張相當(dāng)寬綽的煙榻上,一邊噴云吐霧,一邊和雷一鳴漫長的密談了一場。雷一鳴側(cè)身躺著,凝神傾聽,及至聽到了最后,他不置可否,只說:“軍餉怎么解決?”
虞天佐答道:“那你得自己解決。”
“我上哪兒解決去?我有土地嗎?”
“你想辦法。反正咱們這支隊伍要是拉起來了,那就拉起來了。要是拉不起來,那咱們的政治生命也就這樣了。我是過一天算一天,你呢,有門路就去當(dāng)個官兒,沒門路就回家養(yǎng)老吧?!?/p>
“我養(yǎng)什么老!”
“那不就得了?”
雷一鳴翻身仰臥了,百無聊賴似的擺弄著一根煙簽子。房內(nèi)繚繞著鴉片的煙霧,讓他暫時氣息平順,非常的舒服。
家是不能輕易回的,就算張嘉田已經(jīng)對他回心轉(zhuǎn)意,那么林子楓也還是個不容小覷的勁敵。一輩子沒受過的氣和罪,那些天在天津全受了個遍,他真是受怕了,受夠了。
這一次的離婚,也讓他感到了無比的屈辱。
和瑪麗馮離婚的時候,雙方撕破臉皮,雖然斗得也狠,但互相都在進(jìn)攻兼防守,縱是丟人現(xiàn)眼,也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zhàn)斗,現(xiàn)眼也是雙方一起現(xiàn)??蛇@一次離婚,他是作為一名斷了腿的敗軍之將,被張嘉田掐著脖子,不得不同意的。
他知道自己脾氣壞,愛動手,可他心里對她始終還是有感情,始終還是覺得她和自己是一家人,尤其是家里又有了妞兒。她不看他的面子,還不看妞兒的面子嗎?再說自從有了妞兒之后,他都恨不得搭塊板子把她供起來了,哪里還敢冒犯她?
可她還是要和他離婚,而且偏偏選在他走投無路一無所有的時候,讓她那位威風(fēng)凜凜的愛慕者出馬,逼迫著他同意。
所以他恨她,原來對她有多愛,現(xiàn)在對她就有多恨。
翻尸倒骨的把那些舊事全拎出來回想了一遍,最后,雷一鳴翻身又面對了虞天佐:“行,我想辦法,咱們開干吧!”
虞天佐推開煙槍,一骨碌趴在了雷一鳴跟前,用手指頭戳著自己的胸膛:“叫司令。”
雷一鳴放下煙簽子,向他拱手抱拳:“虞司令,失敬。”
虞天佐笑了起來——他雖然已經(jīng)年過四十,可一直還留存著一點孩子氣。雷一鳴先前做了巡閱使,官兒比他大,他一直耿耿于懷,這回他終于是壓過了雷一鳴一頭,心里便很痛快。
兩人密談后的第三天,虞天佐打出了“熱察聯(lián)軍”的大旗,他任聯(lián)軍司令,雷一鳴做副司令。這支聯(lián)軍得了東北少帥的默認(rèn),南邊的中央政府也無暇干涉,而陳運基趁此機(jī)會,不聲不響的帶兵向西進(jìn)入察哈爾境內(nèi),打跑了當(dāng)?shù)氐鸟v軍,鳩占鵲巢的駐扎下來,捎帶著還接管了前駐軍的糧草庫和被服廠,暫時解決了衣食問題。
陳運基忙陳運基的,雷一鳴忙雷一鳴的——他在家里布置出了一間小廚房,里面配了一名仆人,這仆人閑事一概不管,專門為他熬那一天兩碗的湯藥。這天他坐在房內(nèi),正端了湯藥要喝,房門忽然開了,是葉文健走了進(jìn)來。
他沒理葉文健,自己閉了眼睛屏住呼吸,仰起頭咕咚咕咚的喝藥。葉文健齜牙咧嘴的看他,因為曾經(jīng)偷偷用手指蘸了藥湯嘗過滋味——只是嘗了那么一指頭,他都苦得險些作嘔。
雷一鳴喝完了藥,隨即端起茶杯,連著喝了幾大口糖水。這回抬頭望向了葉文健,他一邊用手帕擦嘴,一邊說道:“來得正好,我這些天光顧著忙了,都忘了對你說正事。這一次在北平,張嘉田又向我轉(zhuǎn)達(dá)了你姐姐的意思,她還是想讓你回去?!?/p>
葉文健扭了頭往窗外望,想要回避這個問題。
雷一鳴看著他,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把他拽到了自己跟前,仰起臉向他微微一笑:“別裝聾作啞,你總得做個決定出來。我雖然和你姐姐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但你是我從河南帶回家的,既是進(jìn)了我家的門,就算是我家的人。你無論做什么了決定,姐夫都擁護(hù)?!?/p>
葉文健垂下了頭,還是不言語。
雷一鳴盯著他看,臉上依然帶著笑意:“你要是想現(xiàn)在戒煙,那也可以?!?/p>
葉文健飛快的咕噥了一句:“我試過了。”
他抬眼注視了雷一鳴,仿佛和雷一鳴有仇一般,目光冷森森:“你去北平那幾天,我自己試過了?!?/p>
雷一鳴仔細(xì)看著這少年的眼睛,看到了滿眼的絕望。而葉文健隨即輕聲說道:“我不回去了?!?/p>
“你姐姐會諒解你的,她最愛你了,她連她親生的妞兒都能不管,就只管你。這感情還淺嗎?”
“就因為她最愛我,我才不能回去。”葉文健把臉又扭向了窗外,因為身心瀕臨崩潰,再也禁受不住任何的審視與拷問。他知道姐姐最愛自己,一心盼望著自己學(xué)好上進(jìn)、出人頭地。自己不好好的讀書,就已經(jīng)是罪大惡極了,就已經(jīng)讓姐姐怒不可遏了,如今若是再讓她知道自己染上了鴉片煙癮,那還了得?
他覺得,若事情真是發(fā)展到了那一步,那自己是絕對沒有勇氣去承受姐姐的淚水和怒火的,自己就只能是以死謝罪了。
“姐夫,你是英雄,你受得了那份罪?!彼挠值溃骸拔也恍??!?/p>
雷一鳴站了起來,把葉文健摟進(jìn)了懷里,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又低頭湊到他耳邊說道:“有時候覺得你像我的弟弟,有時候,又覺得你像我的兒子?!?/p>
葉文健把一雙眼睛貼上了他的肩膀,在黑暗中又說了一遍:“我不回去了?!?/p>
雷一鳴輕輕撫摸著他的后背,同時對著幾百里外的葉春好,冷笑了一下。
葉文健在雷一鳴這里流連了一會兒,便悻悻的回房去了。一進(jìn)門,他瞧見了蘇秉君,蘇秉君問他:“文少爺,你這兒有煙卷沒有?”
葉文健是把蘇秉君當(dāng)成好朋友來看的,這時立刻答道:“有,桌子下面的抽屜里,有好幾盒呢,你隨便拿?!?/p>
蘇秉君就是為了要香煙而來的,這時便拉開了抽屜,取出一包香煙撕開來,自己叼上了一支,又取出一支遞向葉文健。
葉文健搖搖頭,懶洋洋的走到了床邊坐下,搬出了那只裝著煙具的紅木盒子。低頭捂嘴又打了個打哈欠,他把煙具一樣一樣的擺好,躺下了開始燒煙。
蘇秉君坐到床邊看著他,一邊看,一邊吸煙。葉文健吸了幾口之后,扭頭問他:“要不要我給你燒幾口?”
蘇秉君把方才沒送出去的那支煙卷往耳朵上一夾,然后笑著擺手:“不用,抽不起?!?/p>
“煙膏子我有?!?/p>
“我知道你有,可我沒這個好命。我天天東奔西走的,要是有了這個癮,花錢還在其次,主要是怕誤了事?!?/p>
“我都后悔死了,想戒也戒不掉,你還說我好命?”
“你天天在屋里坐著,風(fēng)不吹日不曬的,沒事還能燒幾口煙解解悶,這簡直就是神仙日子了,還不是好命?”然后他俯身湊到了葉文健跟前,壓低聲音問道:“哎,聽說你把翠蘭那個丫頭弄到手了?”
葉文健紅了臉:“沒有的事!”
“翠蘭還行??!長得要什么有什么的。”
“她就是給我燒了兩次煙,別的什么都沒干?!?/p>
“那你倆當(dāng)時是不是躺到一張床上了?”
葉文健這回耳朵都紅了。推開煙槍坐起來,他抬袖子一抹臉,和蘇秉君低聲談起了翠蘭,起初他是有些羞澀的,后來二人越談越深入,及至談到了翠蘭的奶和屁股時,他自覺著比較有發(fā)言權(quán),便將羞澀拋去腦后,和蘇秉君聊了有一個小時之久。
葉文健日復(fù)一日的住著不走,葉春好等了許久,連弟弟的一根毛都沒有等回來,便對張嘉田說道:“二哥,你看,我就說那人的話不能信。”
張嘉田也覺得雷一鳴這事做得不地道,正打算設(shè)法向他施壓,哪知道未等他行動,雷一鳴的親筆信已經(jīng)到了他手里。他坐在桌前,展信一看,就見信上這樣寫道:
“嘉田:我回承德,已有大半個月。藥我是一天兩次的吃,一次不曾落下過,仿佛有點效果,現(xiàn)在只盼天氣熱起來,我原本也怕冷,在夏天還好過一些。先前我不曾留意過小文的舉動,對他一味的放任,如今再看這個孩子,發(fā)現(xiàn)他已染了種種惡習(xí)。每天不是出門冶游,就是在家同丫頭廝混,每月開銷極大,總在千元以上。我讓他回天津去,他無論如何不肯。我想他是被我寵壞,可是若讓我管教他,我自顧尚且不暇,也沒有余力。若有機(jī)會,我?guī)娔阋淮?,你設(shè)法哄他回天津吧。我也不愿擔(dān)這個惡名。宇霆。”
張嘉田把這封信讀了兩遍,末了決定不再去向葉春好作報告,自己直接出手把葉文健那個混賬東西拎回來就是了。
(三)
雷一鳴決定帶葉文健去趟泉縣。
葉文健聽說他要帶自己去見張嘉田,一千一萬個不肯。但雷一鳴問他道:“你是想直接去見你姐姐呢?還是通過張嘉田,把你的意思轉(zhuǎn)達(dá)過去?我現(xiàn)在又是病又是忙,還要為你們姐弟兩個勞神?你們到底想讓我怎么樣?”
葉文健也知道自己不能躲避姐姐一輩子,終要有個見面的時候。對待張嘉田,他是嫌惡,對待姐姐,他則是怕。相比較之下,他倒是更愿意先見一見張嘉田。
于是,他像個心虛的小賊一樣,跟著姐夫上了路,在路上,他又問道:“姐夫,假如——我是說假如,我把煙戒了,也回天津了,如果將來我想你了,還能再去承德找你嗎?”
雷一鳴直視著他的眼睛,笑了:“當(dāng)然可以,你姐姐是你姐姐,你是你。你什么時候來找我,都可以?!?/p>
葉文健和雷一鳴對視了片刻,最后就感覺胸中憋悶得慌,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姐夫的種種好處昭告天下。姐夫這樣一個好人,姐姐怎么就像鬼迷了心竅一樣,非要恨他?夫妻吵架是大事嗎?他記得自己的爹和娘也是常吵嘴的?。?/p>
雷一鳴提前一天到了泉縣,到達(dá)之后先由陳運基陪著去閱了兵,然后回了他的臨時司令部,熬藥喝藥。藥是在司令部后頭的伙房里熬的,熬到半路,伙房門口的狗都被熏跑了。雷一鳴以著絕大的勇氣喝了這碗藥,喝過之后,眼淚汪汪的,喝了半碗糖水,嘴里還是苦??闪妓幙嗫?,他最近確實是咳嗽得少了些。
在司令部里住了一夜,翌日中午,他等來了張嘉田。
此地前幾天下了一場春雪,如今天氣暖了,大雪迅速融化,把縣城內(nèi)外的土路全拌成了泥塘。張嘉田進(jìn)門時,雷一鳴就見他滿褲腿都是泥點子,鼻尖耳朵也讓春風(fēng)吹得通紅。大衣沒穿,手套也不戴,他手里還拎著根馬鞭子,就這么臟兮兮汗津津的走了進(jìn)來。進(jìn)門之時,他把馬鞭子往門口的勤務(wù)兵手里一扔,然后抬手摘了軍帽,露出了滿腦袋汗津津的短發(fā)。
雷一鳴一直很欣賞他的體魄,但是先前摻雜著妒忌猜疑之心,越是欣賞,越是嫉恨。如今那妒忌和猜疑都煙消云散了,他總算可以平心靜氣的欣賞了。
張嘉田沒急著和他打招呼,先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了,然后才開始上下的打量他:“胖了?”
雷一鳴忽然向他湊了過去:“你聞聞我?!?/p>
張嘉田被他嚇了一跳,試探著低頭在他肩膀領(lǐng)口嗅了嗅,他抬眼望向雷一鳴:“苦?!?/p>
雷一鳴向后坐回原位,笑了:“吃藥吃的。一天兩頓,真夠受的?!?/p>
他笑得瞇起眼睛,眼角有了細(xì)細(xì)的紋路,是個發(fā)自內(nèi)心、不加修飾的笑容。張嘉田很久很久沒有見他這樣笑過了,便也跟著笑了起來:“藥沒白吃,真胖了?!?/p>
雷一鳴像是有點得意,又問:“你最近如何?”
“我還是那樣,倒是你,身體不好,還不回家好好養(yǎng)著,怎么又弄出了個什么熱察聯(lián)軍?你還打算再打一次天下不成?”
雷一鳴笑嘆了一聲:“就是因為知道自己身體不好,所以現(xiàn)在趁著還干得動,要再做點事情。打不下天下,撈點資本也是好的。要不然,就太被動了。”
張嘉田思索了片刻,然后問道:“你是不是缺錢?”
雷一鳴反問道:“你給我???”
“要只是養(yǎng)活你爺兒倆的話,那當(dāng)然沒問題?!?/p>
“真的?”
“這點屁事我用得著撒謊么?”
“你要是撒謊,天打雷劈劈死你?!?/p>
“行,我要是撒謊,天打雷劈劈死我?!?/p>
雷一鳴哈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對著張嘉田擺手:“不鬧了,逗你玩的。你現(xiàn)在也犯不著哄我開心了,自然是有什么說什么,用不著對我撒謊?!比缓笏苏樕值溃骸澳悴灰芪以谧鍪裁?,總之,我不會與你為敵就是?!?/p>
“你可以與我為敵,我正好一仗把你打回家養(yǎng)老去?!?/p>
說完這話,張嘉田一扭頭,看見旁邊的桌子上擺著茶壺茶杯,便自己拎了茶壺往杯子里倒茶,想要喝口水再說話。哪知他剛端了茶杯要喝,冷不防的就聽雷一鳴說道:“放下!”
張嘉田莫名其妙的扭頭看他:“我渴了。”
“那是我的杯子,你不要用?!?/p>
然后雷一鳴抬頭對著門外說道:“來人,上茶。”
張嘉田慢慢放下了杯子,剛想說“我又沒病”,可話到嘴邊,又被他生生的咽了回去。目光掠過雷一鳴,他若無其事的清了清喉嚨,換了話題:“小文呢?”
雷一鳴答道:“小文在后頭的屋子里呢,你現(xiàn)在見他?”
“見吧,我不就是為他來的嗎?”
雷一鳴沒再回答,因為一名勤務(wù)兵用托盤送了新茶進(jìn)來。他眼看著勤務(wù)兵把托盤放到桌上,將盤中水淋淋的新茶杯拿出來,倒出一杯熱茶擺到張嘉田手邊。
他看著勤務(wù)兵,張嘉田看著他,等到勤務(wù)兵退出去了,他轉(zhuǎn)向張嘉田,卻聽張嘉田輕聲開了口:“我沒騙你,真不是癆病?!?/p>
雷一鳴垂眼望著地面,答道:“我有潔癖。”
張嘉田聽了這話,沉默下來,沉默之中,有一股熱血往頭腦里涌。這樣的情形最可怕,這股熱血能要了他的命。他拼命壓下這股子熱血,拼命管住了自己的雙手。
雷一鳴這時抬了頭,又說道:“我先吃藥,看看情形,若是吃藥吃好了,那就沒事,若是不好……”
張嘉田打斷了他的話:“先吃藥。既然我的話你不信,那你就好好的吃藥。等病好了,你就知道我這話是真是假了?!比缓笏麖?qiáng)行扭轉(zhuǎn)了話題:“小文呢?”
雷一鳴讓人去叫葉文健。片刻之后,葉文健來了,進(jìn)門之后,他對著張嘉田微微一點頭,然后徑直走到了雷一鳴身旁。
張嘉田見他已經(jīng)長成了個高高瘦瘦的小白臉,而且垂著腦袋沉著面孔,像是在座之人全欠了他的債一般,真是越看越欠揍。葉春好好容易才得了自由,清清靜靜的舒服日子還沒過幾天,生活就被這個弟弟又?jǐn)嚦闪艘粓F(tuán)亂麻。這幾個月過下來,葉春好簡直都有點見了老,而這個混賬弟弟可好,一點羞慚之色都沒有,反倒是理直氣壯的甩起臉子了。
這時,雷一鳴回頭對葉文健說道:“小文,你不敢見你姐姐,那么有話對著嘉田說,也是一樣的?!?/p>
葉文健掃了張嘉田一眼,籠統(tǒng)的就只看見了個人高馬大的莽夫,而且前身還是個滿胡同亂竄的小流氓。對待這位前小流氓,他真是無話可說。
他不言語,于是雷一鳴又去看張嘉田:“那你說?!?/p>
張嘉田開了口:“小文,你姐讓我接你回家。你姐說了,你既然是真不愛讀書,那不讀也可以。只要你能回家去,她就心滿意足了?!?/p>
葉文健聽了這話,對著地面答道:“你告訴我姐,讓她別惦記我,我長大了,知道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p>
張嘉田聽到這里,忍無可忍的一拍桌子:“你知道個屁!”
葉文健翻了他一眼,繼續(xù)說道:“我十幾歲的人了,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也不是事。留在姐夫這里,我還能學(xué)著干點什么,比回家干呆著強(qiáng)。等我有點出息了,我再回家看我姐去?!?/p>
張嘉田一聽這話,發(fā)現(xiàn)他竟然還是不想回去,而且滿口都是“我”要如何如何,沒有一句是替他姐姐著想的,便氣得站了起來:“說得好,既然你這么有擔(dān)當(dāng),那就回家把這話再對你姐姐說一遍吧?!?/p>
然后他回頭對著門外吼道:“來人!”
雷一鳴端坐著不動,眼看著張嘉田的衛(wèi)兵一擁而入,七手八腳來抓葉文健。葉文健當(dāng)場傻了眼,嚇得伸手抓住了雷一鳴的衣袖:“姐夫!姐夫他們要抓我!”
雷一鳴被他拽得向前仆去,還是張嘉田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雷一鳴的胳膊,一把扯開了葉文健的手。衛(wèi)兵們趁機(jī)扯著胳膊腿兒把葉文健抬了起來,不由分說的便沖出了屋子。葉文健扯了喉嚨拼命喊叫,而雷一鳴先是坐著不動,等葉文健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了,他才作勢要起:“小文那孩子——”
張嘉田一把將他摁了下去:“你別管!”
“我不是要管,是他在我這里從來沒受過委屈,你這么對待他,他還不氣壞了?”
張嘉田一聽這話,就覺得雷一鳴對待葉文健真是好,竟然還怕他“氣壞了”,難怪葉文健樂不思蜀,連姐姐都不要了。轉(zhuǎn)身面對了雷一鳴,他低頭說道:“放心,十幾歲的小子不怕氣,怕打,那孩子我看就是欠揍,揍一頓他就沒那么多毛病了。我走了,你好好吃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就來找我?!?/p>
然后他又在雷一鳴的肩上摁了一下:“不用送?!?/p>
雷一鳴真沒起身相送。
目送著張嘉田出了房門,他似乎還能依稀聽見葉文健的嘶吼。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他歪頭托腮,想想葉文健,又想想葉春好,最后就是微微一笑。
(四)
雷一鳴覺得,自己是放出了一枚定時炸彈。
之所以這樣做,并不是他窮極無聊,非要對著前妻死纏爛打,而是他要將這些對頭一一擊敗,把主動權(quán)重新抓回來。自從在安泰兵敗以來,他一直都活得太被動了。
尤其他現(xiàn)在病了,而且還是尚未確診、前途未卜的病,所以他要格外用心的籌劃,籌劃生前身后事,真到了力不能支的那一天,他要有退路,要能退到一個保險箱、安樂窩里去。
五小時后,雷一鳴的定時炸彈開始了倒計時。
葉文健萬萬沒有想到張嘉田會對自己動粗、而姐夫竟然沒有護(hù)住自己。他一點準(zhǔn)備都沒做,如今被張嘉田和一名副官夾在汽車后排座位上,他先是叫罵后是沉默,末了哈欠連天的癱軟下來,他涕淚橫流的呻吟出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