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蔣夢麟回家
走進余姚,蔣夢麟回家
看過《無問西東》,忽然想到,十年之前,二〇〇七年冬日,為吉林衛(wèi)視拍攝“回家”節(jié)目,找到蔣夢麟先生的后人,拍攝他們回家之行的經(jīng)歷。
走進武昌徐東大街的電力試驗研究院,我見到蔣夢麟先生的小兒子蔣仁浩,這一年,他八十歲了。我們約請他與大哥蔣仁宇的雙胞胎女兒蔣季珊、蔣季瑚一起,前往浙江余姚的回龍鄉(xiāng)蔣村。這是蔣仁浩先生時隔六十多年后,第一次重返故里。父親的故事、爺爺?shù)墓适?,在兒子和孫女的講述中,變得漸漸清晰。
這一次重返故里,三個人欣喜若狂,走進蔣村,走進老屋,與曾經(jīng)認識蔣夢麟的老人交談,時光穿越一般,他們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過去,與記憶交融一體。
蔣夢麟的次子蔣仁淵在濟南市工作,他和妹妹蔣燕華、外孫女吳小燕三人,花費許多時間,撰寫了一篇長文,題為“蔣夢麟后嗣緬懷蔣夢麟”。他將此文寄給弟弟蔣仁浩,蔣仁浩寄我,從這些文字里,可以更多地了解蔣夢麟的故事。
蔣夢麟于一八八六年一月,出生于蔣村這座小屋,家境富庶,從小就受到良好教育,在家鄉(xiāng)讀私塾,后來又在蔡元培督學的紹興中心學堂學習。一九○四年,蔣夢麟考入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南洋公學。一九○七年,一次去日本的遠游之后,蔣夢麟深感國民教育程度的高下,是國家強盛的根基所在,從此,他把教育作為一生的追求目標。長子蔣仁淵寫到,一九○八年夏天蔣夢麟應浙江省官費留美考試落榜,是祖父籌措四千兩銀子供他自費赴美國學習。在美國的九年中,蔣夢麟先是在加州大學學習農(nóng)業(yè),后來又到哥倫比亞大學師從著名的哲學家杜威學習哲學和教育學。在美國期間,蔣夢麟結識孫中山,并在革命黨創(chuàng)辦的《大同日報》擔任主筆。九年之后,一九一七年蔣夢麟回到故鄉(xiāng)。從此,他與教育密不可分,也是北京大學任職時間最長的校長。
蔣夢麟的三個兒子之中,蔣仁浩年齡最小,在故鄉(xiāng)生活的時間也最久,有一張他兒時的照片就拍攝于蔣村的這個小院落中。如今住在蔣家老宅的是蔣仁浩的一位堂兄的遺孀。她嫁到蔣家時只有二十一歲,七十多年過去了,她對蔣夢麟依然保留著清晰的記憶。
兩個雙胞胎姐妹出生于一九四七年,她們對爺爺幾乎沒有印象,但爺爺給起的名字,她們卻難以忘懷。
姐姐蔣季珊說:“幾乎沒有什么印象,只有我們倆的名字,‘珊’‘瑚’這兩個字是我爺爺起的。”
妹妹蔣季瑚說:“因為我們兩個是雙胞胎呀,相差三分鐘,他就給我們起‘珊’‘瑚’的名字,希望我們很堅強,美麗?!?/p>
蔣仁浩先生與雙胞胎姐妹,在蔣村的蔣夢麟故居前合影,留下燦爛笑容。
西南聯(lián)大的創(chuàng)辦與延續(xù)
西南聯(lián)大的故事,一直都在后輩心中。
蔣仁淵文章中寫到西南聯(lián)大創(chuàng)建之時家人的境況,以及張伯苓、蔣夢麟與西南聯(lián)大的關系:
一九三八年,北京、清華、南開三大學在昆明成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燕華、仁浩及高陶、燕錦先后到昆明,皆入崗頭村南菁中學就讀,兩家異姓子女和睦相處,無異一家之人。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翌日,日軍進駐上海租界。四二年春,仁淵自上海交通大學輾轉赴昆明,借讀于西南聯(lián)大。至暑期,赴重慶交通大學復學。此后,燕華、燕錦入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高陶入重慶交通大學土木系。仁浩入李莊同濟大學附中,一九五五年畢業(yè)于濟南山東工學院電機系。
……
一九三八年五月四日,國立長沙臨時大學奉命改為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簡稱西南聯(lián)大或聯(lián)大。是年聯(lián)大遵照《大學組織法》之規(guī)定,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校長及秘書主任楊振聲組成常務委員會,為學校最高權力機關,并由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任常務委員會主席。梅常住昆明,實際管理校務。陶希圣《記蔣夢麟先生》一文中記述“張伯苓先生多留重慶照應南開中學,夢麟先生對外聯(lián)絡?!睂嶋H上,父親兼負著一些與聯(lián)大不相干的任務。
(《蔣夢麟后嗣緬懷蔣夢麟》)
葉公超先生在《孟鄰先生的性格》一文中,寫到三校聯(lián)合初期的重重困難。在與蔣夢麟交談時,葉公超敘述如下:
我問他(孟鄰先生),南開和清華兩位校長什么時候來,他并不樂觀。不過他說:“假使他們兩位不來,我們也要把大學辦起來。”……當時有人主張孟鄰先生回南京一次,甚而至于說:假如張、梅兩位校長不來,我們就拆伙好了。孟鄰先生的反應非常能表現(xiàn)他的性格的,他在飯桌子上說:“你們這種主張要不得,政府決定要辦一個臨時大學,是要把平津幾個重要學府在后方繼續(xù)下去。我們既然來了,不管有什么困難,一定要辦起來,不能夠因為張伯苓先生不來,我們就不辦了。這樣一點決心沒有,還談什么長期抗戰(zhàn)。我們多等幾天沒有關系?!焙髞韽埐呦壬?、梅月涵先生終于都到了。我敢說,整個抗戰(zhàn)期間,大后方的高等教育沒有間斷,而能為政府培植人才,孟鄰先生個人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
(《孟鄰先生的性格》)
陳雪屏先生也在《“和光同塵”與“擇善固執(zhí)”》一文中,敘述西南聯(lián)大創(chuàng)辦過程中蔣夢麟所起到的作用:
在長沙臨時大學與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成立之初,以學校的歷史與校長之資歷論,孟鄰(夢麟)先生應該居于領導的地位,但他堅決主張采用常務委員制,并且實際上推請梅月涵先生主持一切的學校行政。
三校各有相沿已久的特殊的傳統(tǒng)。北大同人中對于課程的安排、經(jīng)費的分配以及學生的指導,不免常有不同的意見,有時要請校長出來支持并力爭,孟鄰先生總讓大家容忍退讓。西南聯(lián)大之所以能始終聯(lián)合在一起以至抗戰(zhàn)勝利、三校復員,而三校之間精神上的契合無間,且更勝于前,我們不能不歸功于孟鄰先生。與夭折的東南聯(lián)大及一時聯(lián)合而后又分立的西北聯(lián)大相比較,西南聯(lián)大九年的歷史是值得珍視的。
(《“和光同塵”與“擇善固執(zhí)”》)
由此可見,西南聯(lián)大的創(chuàng)辦與后續(xù)發(fā)展,蔣夢麟的確起到頗為關鍵的作用。
一九四六年五月四日,西南聯(lián)大正式結束,三校復員平津,于昆明立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碑文由馮友蘭先生撰寫: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歷史、各異之學風。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p>
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是先民之恒言,實為民主之真諦。聯(lián)合大學以真兼容并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guī)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p>
烽火硝煙的歲月里,梅貽琦、蔣夢麟、張伯苓等聯(lián)袂執(zhí)掌的西南聯(lián)大,匯集三校大師、名師,九年間培養(yǎng)多少精英,為戰(zhàn)后中國留存文化,留存歷史傳承。無疑,這是大后方文化、教育的真正堡壘,是教育史上前所未有的偉大里程碑。西南聯(lián)大,令后人永遠仰視。
昆明戰(zhàn)火中撰寫《西潮》
蔣仁浩在昆明期間,與父親蔣夢麟接觸比較多。我從他那里,知道了許多故事。
他面對鏡頭,講述眼中的父親:
抗戰(zhàn)以后,西南聯(lián)大成立了,我跟父親到了昆明了,我大概在一九四○年時候,這個時候從上海到昆明的,在昆明一個中學,這個中學在山里頭,是個大廟,我姐姐跟我,還有我繼母的一個兒子,三個在那邊上學,這個時候跟父親接觸比較多了,禮拜天就到昆明跟父親他們一起,抗戰(zhàn)期間學?;锸潮容^差了,我父親給買東西吃。
他呢,要求我們小孩子不能說假話,對人要誠懇,要寬厚,其他事情,他很少管我們。
后來重慶談判,毛澤東到重慶,這個時候我父親就跟我談到毛澤東進圖書館的事情,李大釗怎么介紹的。毛澤東沒飯吃了,也不是辦法,李大釗說:“你是不是給他找個工作?”圖書管理工作,他就批了,十幾塊錢,這樣子情況。
(蔣仁浩口述)
西南聯(lián)大時期,蔣夢麟在昆明一直在寫英文版的《西潮》:
印象很深的,就是有的東西,他也不太講,就是在昆明時候,原先是有日本警報,起先警報不多,他在城里,我們在學校里,每個禮拜回去一次,后來警報太多了,日本轟炸太多了,西南聯(lián)大,在我們學校底下蓋了一個房子,是平房,聯(lián)大的教授楊振聲呀,他們都住在那里頭,住在一起。
這個時候呢我父親就整天用打字機打字,寫《西潮》,警報來了,山區(qū)有防空洞,我們就躲防空洞里,那個時候他寫的《西潮》。我父親對我們都很和氣的,沒什么架子的。他出去買東西從來不問價的,要多少錢給多少錢,他認為人家生活比較艱苦,賺錢不容易,你要多少錢給你多少錢,這樣的。這個時候我們在學校里頭,星期天呀,暑假呀,比較多一些,到了后來呢,我也身體不好,昆明不能避暑呀,到重慶去了。
重慶找醫(yī)生看病呀,這個時候呢我父親就是西南聯(lián)大還兼職,兼紅十字會會長,所以他呢經(jīng)常來重慶,這個時候跟我叔家住在一起,我母親她在昆明,她一個人,這個時候我們談天比較多。
(蔣仁浩口述)
炮火連天的日子里,蔣夢麟靜下心寫英文版《西潮》,敘述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從“西風東漸”,到鄉(xiāng)村生活、童年教育、家庭影響,一直到他留美與參與辛亥革命的經(jīng)歷,和國家統(tǒng)一、抗戰(zhàn)中的諸多故事。時隔十五年,蔣夢麟將這部英文版,重新用中文寫出,由世界于一九五七年出版。出版中文版時,蔣夢麟特意撰寫《西潮》中文版序,同時將《西潮》英文版序改寫為中文。前幾年,我去臺北,在一家舊書店買到此書,是一九七一年的第九版。
英文版同時有一前言,題為“邊城昆明”。從這一前言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蔣夢麟為何要在硝煙彌漫的年代,寫這樣一本書:
炸彈像冰雹一樣從天空掉下,在我們周圍爆炸,處身在這樣的一次世界大動亂中,我們不禁要問:這些可怕的事情究竟為什么會發(fā)生呢?
過去幾十年內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事情自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任何事情有它的起因。本書的大部分是二次大戰(zhàn)將結束時在昆明寫的,當我暫時忘掉現(xiàn)實環(huán)境而陷入沉思時,我常常發(fā)現(xiàn)一件事情如何導致另一件事情,以及相伴而生的政治、社會變化。昆明是滇緬公路的終點,俯瞰著平靜的昆明湖,城中到處是敵機轟炸后的斷垣殘壁,很像龐貝古城的遺跡。我在這邊城里冥想過去的一切,生平所經(jīng)歷的事情像夢境一樣一幕一幕地展現(xiàn)在眼前;于是我撿起紙筆,記下了過去半世紀中我親眼目睹的祖國生活中的急劇變化。
當我開始寫《西潮》的故事時,載運軍火的卡車正從緬甸源源駛抵昆明。以“飛虎隊”聞名于世的美國志愿航空隊戰(zhàn)斗機在我們頭上軋軋掠過。發(fā)國難財?shù)纳倘撕鸵浴皫S魚”起家的卡車司機徜徉街頭,口袋里裝滿了鈔票。物價則一日三跳,有如脫韁的野馬。
……
珍珠港事變以后,同盟國家節(jié)節(jié)失利。香港、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相繼陷落,敵軍續(xù)向緬甸推進。中國趕派軍隊馳援印緬戰(zhàn)區(qū),經(jīng)激戰(zhàn)后撤至緬北的叢林澤地,有時還不得不靠香蕉樹根充饑。尤其使他們寢食難安的是從樹上落到他們身上的水蛭,這些吸血鬼鉆到你的皮下,不動聲色地吸走了你血液。你如果想用力把它拉出來,它就老實不客氣連肉帶血咬走一口。對付這些吸血鬼的最好辦法是在它們身上擦鹽,但是在叢林里卻又找不到鹽。在這種環(huán)境下,唯一的辦法是用手死勁去拍,拍得它們放口為止。
成千成萬的緬甸華僑沿著滇緬公路撤退回中國。敵機沿途轟炸他們,用機槍掃射他們,三千婦孺老幼就這樣慘死在途中。難民像潮水一樣沿滇緬公路涌入昆明。街頭擁滿了家破人亡的苦難人民,許多公共建筑被指定為臨時收容所。經(jīng)過兩三個月以后,他們才逐漸疏散到鄰近省份;許多人則直接回到福建和廣東老家。
八萬左右農(nóng)民以及男女老幼胼手胝足建筑成功的滇緬公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因另一端被切斷而告癱瘓。一度曾為國際交通通道的昆明現(xiàn)在也成為孤城,旅客只有坐飛機才能去印度。廿五萬人加工趕筑的滇緬鐵路,原來預定十二個月內完成,但是部分筑成以后也因戰(zhàn)局逆轉而中止了。中國已與世界各地隔絕,敵人從三方包圍著她,只有涓涓滴滴的外來補給靠越過世界駝峰的空運在維持。中國就在這種孤立無援的窘境中堅持到底,寸土必爭,直到戰(zhàn)事結束為止。
我們且把近代歷史暫時擱在一邊,讓我們回顧一下過去,看看能否從歷史中找出點教訓。
(《西潮》前言:邊城昆明)
序言里的每個細節(jié)、每個表述,都值得我們細細品味,這樣我們才可以理解,他為何在西南聯(lián)大后期,要寫這樣一本涵蓋中西文化交融史的自述。
蔣夢麟的外孫女吳小燕,在美國馬里蘭大學第一次讀外祖父的英文回憶錄《西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