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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淘

遭遇異質文化:哈佛訪學二 作者:焦小婷


姊妹淘

波士頓第二天,天氣晴好,辦完部分手續(xù)。昨夜的一場夢喚起我想寫寫幾個姐姐的沖動。

母親曾經說過,她一生最得意的是身邊有四個女兒。母親還常說“一個兒女一條心,你們都在我心上掛著呢”。真不知母親離世時,到底有多少的不情愿,才把我們一個個地從她的心上解開,留在身后的世間。雖是同一爹娘所生,血肉相連的我們四個,相貌不甚相似,個性各有千秋。

先說大姐。

大姐比我大16歲,她結婚時我才剛滿3歲。記得我快4歲時跟著母親去她家看剛出生的小外甥女,不小心被她家養(yǎng)的蜜蜂蜇了額頭。據(jù)說蜜蜂蜇了人以后它是活不成的。我要感謝那只蜜蜂,它用生命在我的腦門上一撞,把大姐的第一印象深深地留在我最初的記憶里,否則還真不知對大姐的記憶要往后推多少年。

最早印象中的大姐,膚色隨母親,白皙透亮。中等身材,瓜子臉,小嘴巴,短頭發(fā)。說話的語速不緊不慢,聲音不大不小。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里,永遠裝著滿滿的憂郁和憂傷。即便她后來的日子那樣地艱難勞苦,都未曾磨損大姐外表的秀氣和清爽。

大姐討厭一切流俗、做作、虛情假意,她活得真實、可愛、高貴。她的思想有點封閉、傳統(tǒng),任何新潮起先皆入不了她的眼,有時她穿件新衣服都不好意思出家門。但她絕不迂腐狹隘,她和一般的農村婦女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一直非常關心國內外大事,干活時手邊一直放著個收音機,即使是在她生病臥床的時候,她也堅持聽收音機。鄉(xiāng)下人喜歡聽的,大多是地方臺的戲曲,而她喜歡聽的一定是中央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我一直想不明白,大姐近乎封閉的、小小的內心,怎么愿意容納這么大的世界?難道她是想用世間的宏博大事,來消解日常生活的雜亂煩瑣?

大姐性格內向、耿直、倔強,不善言表。天大的委屈和不悅,她都只會留給自己偷偷消化?;楹笊罾铮鎸π郧楣殴值墓牌?,兩個刁鉆多事的小姑子,其心情、心態(tài)可想而知。日子剛有好轉,姐夫卻遭遇車禍身體致殘,同時也是大姐苦日子的開始。她用瘦弱的雙肩,扛起了一家老老小小七口人的生活,耕作著十幾塊水田。她不得不像個男人一樣,站在夜半寒冷的荒野里澆地,蹲在正午酷暑的麥田間收割,打場送糞,喂牛施肥……爭強好勝的她一樣都不少干,一點也不差。

大姐說過的一句話讓我心疼至今。她說每年春節(jié)剛過,她就開始發(fā)愁夏收秋播了。她們家平整干凈的莊稼地和一倉倉豐收的糧食,耗損的豈止是她的血和汗,那是可憐的大姐用生命做的交換!

1985年寒假我去她家,看見大姐一人在昏暗的牛棚里,用鐵鍬把又濕又重的牛糞從兩米多高的墻洞里往外送。地凍天寒,她身上穿著的那件花格子襯衫卻濕了半截。這個畫面從此永遠刻在了我的心里,既痛又酸。

大姐的高貴在于心。她總是用自己的一點溫暖,化開別人心頭的冰雪。她眼里裝著天地,卻看不到自己脆弱的身體;她心中裝滿氣節(jié),卻沒裝下她自己的命。20世紀70年代糧食緊張的日子,每次來我們家,大姐總會在廚房搜羅一些烤黑烤煳的沒法吃的饅頭,偷偷泡在粥里自己吃下,把像樣的飯菜留給父母和弟弟妹妹。我一直心疼地懷疑,她在我家呆的那些時日里會不會常常餓著肚子?

我曾經以為大姐的身體是累垮的,慢慢地才明白,其實她更是因操心而病倒的。作為家中老大,她一輩子都在為別人牽腸掛肚,哪家的房子還沒翻新,哪家的孩子是否健康,哪家的地里還缺化肥……原來,心累照樣能耗損人的命脈。

聰明的大姐,怎么不知道身體是血肉之軀,扛不過世界的堅硬;心的柔軟是有限的,容不下超負荷的親情。她以為自己的精神力量可以承擔現(xiàn)實中一切重壓,所以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與不幸抗爭,和命運交戰(zhàn)。生活的風霜終于摧毀了她疲憊不堪的肉身。她曾經推得動幾百斤重的糧食,最后卻邁不動自己的雙腿,曾經能咽下萬千苦辣的喉嚨,最終竟咽不下一口粥。大姐病倒了。她放下了一切,絕情地走了……只留下無限的悲傷給所有愛她的人!

長姊若母。母親過世后,大姐成了世上那個最疼我的人。她的離去,讓我這個小妹嘗到了入骨入髓的痛。

換換心情,說說老二。

二姐和我一個屬相,在我們姊妹中個頭最高,身體最結實,性格最豪爽,她是那種為親戚朋友可以兩肋插刀的個性,人緣好得經常讓別人妒忌。她做事雷厲風行,說話高聲快語,走起路來風風火火。母親說,她一進門,房上墻上都會掉渣落土。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說,可愛的二姐,是一個典型的“女漢子”。據(jù)她自己說,她小時候上房揭瓦、下河捉魚、打架斗毆樣樣都干過,為此沒少挨乖巧本分的大姐的罵。

二姐結婚前是村戲班子的主要成員,唱秦腔里的旦角,完全屬于自學成才。這個戲班子并不正規(guī),全然是自己喜好,找個樂子。十里八村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她常被請去給人家湊湊興,添個熱鬧什么的,不要任何報酬,事后一人分得幾塊點心算作酬勞。二姐晚上外出唱戲,成了我6歲前天大的幸事。半夜聽到敲門聲,我準是第一個醒來,趴在被窩里,焦急地等著她舍不得吃帶回來的小點心。嘴饞如貓的我,哪兒能等到天亮,迷迷糊糊中狼吞虎咽后,才得意地舔著嘴邊的糖末,甜甜地步入夢鄉(xiāng)。要不是由衷地感謝二姐帶給我童年的口福,我現(xiàn)在都不好意思寫出自己當時的那副沒出息的貧相!

二姐傳承了母親愛干凈整潔的好習慣。她們家?guī)變舸懊?,一點兒也不比小時候的我們家差。1976年地震,大伙兒都搭建地震棚住在外面,鄰里們這才真正見識了她的干凈。傳言說,連她家的地震棚都和別人家不一樣,干凈敞亮、整潔溫馨。

一副好心腸,一個豪爽性情,一雙勤勞的手。二姐走到哪里,歡笑就在哪里。別人眼中天大的事,在她的一哭一笑中頓時消散。她總是用體力消化著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不如意。如今快60歲的人了,還不停地尋找一切機會打工養(yǎng)活自己,活得那么有尊嚴,有骨氣,有人格!

這樣的姐姐,誰會不愛?!

說說老三。

三姐遺傳了父母相貌上的所有優(yōu)點,長得最為漂亮。她的冷幽默是她智慧的外揚。年輕時的她是鄉(xiāng)里有名的美女。絕不夸張,如今的當紅明星卸過妝后,勝過年輕時她的美貌的不會太多。來家里說媒提親的人差點沒把家里的門檻踢爛。我小時候跟著她一起外出看露天電影,別人會攆著看她這個美女。要不是那時候基本沒有什么開心的事,我保準會羨慕嫉妒到恨她。

1976年三姐初中畢業(yè),富農出身的她,名字寫在學校黑板上,是高中推薦生的第一名,只不過名字后的括號里,寫著刺眼的兩個字——“可教”。不管怎樣,她風風光光地上了高中,成了當時村里不多的女高中生之一;她風風光光地做了?;?,成了學校里無人不知的名人;她風風光光地演戲演到了省城,還差點成了演員;她后來風風光光地嫁給了帥氣有為的姐夫,如今和她那幾個同樣漂亮的女兒、帥氣的兒子一樣,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甜甜蜜蜜。

似乎該說說自己了:鏡子里可以看清平凡得有點丑的表象,心里卻勾畫不出自己性格的模樣。留給別人去說吧……

我們姐妹性格迥異,從前只要有機會聚在一起,就像有人戳了鳥窩,嘰嘰喳喳,哼哼哈哈,豈止一臺戲?正話沒有,廢話、笑話、閑話幾籮筐。各自極盡幽默、風趣、夸張之能事,不笑得前仰后合、兩行眼淚,絕不罷休。有時相互吐槽從前的糗事,互為笑柄;有時戲說八方鄰里的奇事趣聞,聲情并茂;有時還會不厚道地模仿別人的說話腔調、走路姿勢,甚至連狗跳、貓叫、豬哼哼都不放過。別人經常會質疑,你們姊妹之間怎么會有那么多趣事?如今經常聽身邊朋友說,她跟自己的姐姐通話時,都很認真地說著彼此的生活。而我們姊妹間那種游戲式的相處方式、那種特有的歡鬧氣氛,依然如故。至今全然不顧長途話費的昂貴,只要拿起電話,還會把玩笑開得翻山越嶺,笑聲傳得騰云駕霧。要是母親還在,肯定會提醒我們“傻孩子們,注意節(jié)約”;要是大姐還在,準還是像她生前那樣聽著、笑著、不參與,然后佯裝生氣說著那句老話:“淡話真多。”

唉!有時候自己思鄉(xiāng)想家,其實就是留戀曾經的那一個個幸福愉快的瞬間,那一段段再也回不去的溫暖時光,當然更有那幾個一直愛著我、疼著我、惦念著我的姐姐們!

我愛她們,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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