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地求生
乘車到尖沙咀地鐵站,從F口出來,九龍半島最中心的地段,有一座聞名世界的城堡,錯綜復雜的大樓——重慶大廈,香港導演王家衛(wèi)為它拍了部電影,叫《重慶森林》。
沒去過前,挺害怕。想象中的重慶大廈,住宅像鳥籠一樣,擠得滿滿當當,塞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類,終日飄散著咖喱以及各種人的體味;蒼蠅飛舞,老鼠在地下道里兇猛搶食;地下交易的公司藏匿其中,居住在中國大陸的外國人,每到簽證過期的時候,便“逃難”到這里——總能找到人,更新簽證。它像陽光的背面,充斥著罪惡與生活的陰暗,風平浪靜的樓宇內暗流涌動,頓時,香港警匪電影里那些灰暗的角落,全一并涌了進去,似乎隨時都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故事在發(fā)生……
一面在頭腦里如此裝飾它,另一面,深深的好奇從心底汩汩的冒出來,太想看個究竟。
表面上看,只是一座普通的有些年頭的大廈。內部卻由獨立的五座樓組成,分別為A、B、C、D、E座。真到門口了,卻又覺得和想象中大不一樣。里面是很明亮,走進去,像一個普通的貿易中心。
進門處,站了許多皮膚棕黑的年輕男人,不知做什么,眼神里倒也沒有惡意。并不刻意去看他們,而是徑直了往里走,兩旁的咖喱店漸漸多起來,又有許多販賣印度熏香和女人洗發(fā)精的店鋪,男人站在柜臺后面,女人也有,但都是香港本地人,年輕女子不多,倒有不少瞇著眼的老太太。不知為何,這混雜的異國情調卻很討我的歡心。
“在D樓,”劉先生在電話里說,“你先上去,我馬上來。樓上我有個黑人看門的。很好找?!眲⑾壬侵貞c大廈一家自營旅館的老板。
找到D樓,電梯里進進出出的,全是些推著小貨車的男子,大大小小的箱子里,不知道裝了些什么玩意兒。電梯門要關上時,似乎晃見外面還有一個人,趕緊把門縫扒開,果然有個皮膚黝黑的年輕男孩正推著小車站在外面。
他進來很感激的對我說謝謝。聲音不大,又問:“你從哪里來?”
“北京,”這么站的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年紀很小,約莫20歲,甚至還不到,有雙很漂亮的棕黑色眼睛。便問他:“你從哪里來?”
“孟買?!彼痤^,微笑著,眼睛里有種神采,令人動容。
出電梯,就看見了“新中華賓館”。劉先生說很好找,果然是的。過道里光線很暗,順著燈光的方向,看到一扇打開的門。門口擺了一個小桌子,一臺電腦,屏幕仍亮著,椅子卻是空的。
順著向屋內看去,算不得房間,更像個過道,靠左邊的墻角擺了一個神龕,地上,跪了一個黑皮膚的男人,光了腳正在禱告。身下鋪著一張?zhí)鹤樱聿膶佥^圓的那類,整個人跪下去并不靈活,頭點地,所以并未看到我。
于是站在一旁,默默等他。心里很受觸動,在世界的這個角落,一間簡陋的小屋里,磁磚地面上,一個人,在異鄉(xiāng),靜靜的禱告。轉眼,他已經(jīng)抬頭站了起來,靦腆的笑了一下,對我的出現(xiàn)也沒感到意外。
“你好,我叫拉里。”他先自我介紹。
“你好,拉里,劉先生讓我在這里等他?!蔽艺f。
“好的。”
“你是哪里人?”
他有些羞澀,“南非?!边€是那樣,輕輕的笑,這時,劉先生剛好也趕到了。
“Hi,歡迎歡迎!我是劉先生!”
這個香港的80后,個子不高,一雙大眼睛在鏡框后發(fā)著光,語速出奇快,干脆,精明,熱情,卻也不過分殷勤。先帶我看過他的賓館,單人間、雙人間、三人間,他經(jīng)營了樓上樓下十余個房間,陳設很像大陸的招待所,床單被套的風格頗似農(nóng)家樂。窗外是防盜網(wǎng)。這個樓,讓人想起籠子。
“挺安全的。”劉先生補充說。
重慶大廈里的賓館,大多都是為旅人準備。地處尖沙咀,離星光大道、維多利亞港、天星碼頭都是步行距離,相對于香港的物價,價格也算便宜。每年,來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手捧旅行圣經(jīng)《孤獨星球》前來投宿。大廈里住了5000多人,來自四面八方。
“這家賓館最初是你父親的?”
“是”。算是子承父業(yè),劉先生,本人就在重慶大廈里長大。至今,還有居民生活于此,而有的人家,便把家搬出去,空房間用來開了賓館。
“我?guī)惆颜麄€大廈轉一遍?”
下到一層大廳,他一邊介紹歷史。
“據(jù)說是國民黨官員建的,最初是高檔住宅樓。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里面住進來很多印度商人,他們搬走后,家里的傭人就留了下來,漸漸這里開始聚集了很多來自印度、巴基斯坦的商販,再后來又來了非洲人……現(xiàn)在的重慶大廈是一個商住混合樓,也是一個進出口貿易中心,商人們從世界各地來,游客也是的?!?/p>
“很有香港特色?!蔽倚Φ?。想象著各國商人從這里引進大陸貨,出口海外,或是將國外的商品在這里整理,再運至中國大陸。香港,是銜接大陸與境外貿易的中轉站。
“是的,是香港的縮影?!?/p>
說到這里,我們已經(jīng)轉了三層樓。通道兩旁的店里賣著各樣商品:游戲機、手機,充值卡,最容易辨識的依然是印度商店——賣食品的,電影的,頭發(fā)水的,化妝品……印度電影,花里胡哨的,就像咖喱,紅的,黃的,綠的,色彩很濃烈。而來店里消費的客人,自然多是生活在大廈里的印度人,飯菜和電影,只有一個目的——帶回家的記憶,無論生活在哪里。據(jù)說,在重慶大廈,可以吃到最地道的印度咖喱。
“你進來時可能看到很多印度人,站在過道和樓梯拐彎處,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其實他們都是搬運工人,在這里等活,有貨物到時,他們就是廉價勞動力,不用害怕?!?/p>
果然,走到后街,工人們推著貨物進進出出,忙碌卻井然有序。我總想起電梯里遇見的男孩。當他告訴我家在孟買時,那突然被點亮的眼神,刺痛了我。他們如我一樣,都是父母的孩子,別人的兄弟,有家人,有朋友,有愛,有憤怒,有擔心,有快樂,在異國他鄉(xiāng)尋一份生計。
從后街穿過一條只有兩人肩寬的狹長小道,便竄到了喧鬧的大街。與重慶大廈灰黑破舊的外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對面這座著名的樓盤“名鑄”,香港人將這類大廈稱為豪宅。
“我們普通老百姓其實很不喜歡這些消費主義豪宅,修的一模一樣,下面商鋪,上面住宅。商鋪賣的是一模一樣的品牌,沒有特色;住宅的價格又貴得根本買不起?!?/p>
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周邊果真布滿了豪宅,而夾在它們中心的重慶大廈,像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臟著頭,身旁圍觀的,是一群衣著華麗的年輕少婦,多么格格不入,卻又多么鮮活。
30%的居民至今仍然生活在大廈里,許多傳統(tǒng)的手工藝人、鞋匠和裁縫,便是在自己家里開創(chuàng)了品牌。然而,當我們真想去拜訪這些老藝人時,卻發(fā)現(xiàn),大多都早已不復存在。大型商場、購物中心的出現(xiàn),沖擊了個體經(jīng)營的小商人,曾經(jīng)的雜貨店不再有生存的空間,取而代之的都是整齊劃一的品牌線。
“這里還有一家!”正當要絕望時,劉先生指了指右邊的一戶人家。
門前貼著發(fā)黃的象牙店標志,依稀還能看見當年的輝煌。內層的木門倒是開著,外面鎖了一層鐵門,透過窗,隱隱的看到客廳陳設,一張八仙桌,一排沙發(fā),房間里暗得很,倒是神龕旁的電子燭臺幽幽的,發(fā)出紅紅的光,映得屋子也染上一層紅暈。
一位老伯,拖著步子,緩緩的從門后探出頭。劉先生說明來意,老伯搖搖手,“早退休啦,不干了?!遍T口的廣告,愈加發(fā)黃。
住宅,是香港人的內傷。60-70平米的房屋通常售價在200-500萬港幣之間,很多人買下房子,用一輩子來還清房貸。在今天的大陸,又何嘗不是如此?
香港有很多專門收購房屋的公司,用各種手段低價收購,再以高價賣給房產(chǎn)商。其中一家田姓公司尤為有名,“他們常常收購整座大樓,在每家每戶的窗上用紅紙貼上標志,像畫符一樣。老百姓拿他們完全沒辦法?!边@時的劉先生臉上,流露出憂心的神情。這副神情,似曾相識。
“重慶大廈有一天也會被收購吧?”我突然想到,地處九龍核心地段,它的命運幾乎已經(jīng)成為必然。
“是啊,但是產(chǎn)權太分散,每家每戶談,價格太難,所以暫時不會有變動?!眲⑾壬鷩@道,“其實大家都希望有家實力雄厚的公司能收購,談個好價錢,要知道在香港要買套新房,太難了?!?/p>
他的神情,總覺面熟,此刻卻是想起來了,在今日的中國大陸,年輕人臉上都描繪著同樣的色彩,像一團看不見的云,籠罩在他們臉上。今日的大陸與香港,已經(jīng)沒有太大分別。沒有去過重慶大廈的朋友,趕緊去吧,也許睡完一覺的第二天,它就不再存在。
“劉先生有什么夢想?”離開香港前才問他。
“希望我和家人平安喜樂,這是今年最大的愿望。”我總覺得劉先生還有很多待說的愿望,然而說這話時已是1月30日,那時農(nóng)歷新年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