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悉尼(節(jié)選)
林宋瑜
可以解讀的面孔
第一次坐這么長時間的跨洋航班,有朋友開玩笑說陳奐生進城。心想陳奐生進城,架勢也莫過于此。乘坐的是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的飛機,因為便宜,代價便是付出更多的時間,需要轉機吉隆坡。學??梢詧笠惶藖砘貦C票,但洋人的做法是,你得提前幾個月把能找到的最低報價報到學院,如果學校能發(fā)現(xiàn)更便宜的價格,他們便替你訂票。
我有點擔心自己的三腳貓英語。是有點狼狽,聽、說加上形體語言,可謂手舞足蹈勉強應付。只是要飛機餐時,不像乘坐國內(nèi)航班時那么自如。一慌張,居然就把Rice(米飯)這個詞給丟在了爪哇島!只好吃牛扒土豆。土豆吃得一干二凈,牛扒太膩。
晚上7點過境吉隆坡,出站換登機牌,然后在候機大廳里晃蕩,一直到9點以后,飛悉尼。超大的飛機,前后左右全是洋人,高大威猛,已經(jīng)甚少亞洲面孔。電視和電臺的頻道很多,任選??上Р僮鞑皇炀?,覺得自己實在是笨人,只好很無聊地閉眼睡覺??团摾镉幸还珊軡獾呐S臀兜?,與廣州飛吉隆坡的那一段已經(jīng)很不相同,也不再有任何中文、漢語。離鄉(xiāng)背井的感覺就是從遠離鄉(xiāng)音開始的。
悉尼機場很大,反正覺得轉來拐去地走了不少路。Z和C都是在澳洲待了多年的“海龜”,我出國門前他們授我以秘籍。所以我將茶葉和其他食物放進一個專門的袋子,填表時也明明白白地在Yes那里畫上鉤兒,昂首挺胸地走紅色通道。澳洲英語雖與我過去學的英語、美語口音有些差異,但多幾個來回也就可以互相明白了。OK!行李并沒有被打開檢查,順利過關。
我給Lucy Wang小姐打了電話,然后在二樓出發(fā)廳門口等她來接我。這一天恰好是西方情人節(jié),也可能僅僅是西方習俗,不斷看到戀人告別的親密場面??刹皇且话愕豄iss,非常非常地纏綿,看得我熱淚盈眶。
Lucy Wang很開朗,年輕時肯定是個大美人,我們一見如故。她在國內(nèi)時是畫家,來自京城大院人家?,F(xiàn)在在悉尼與人合開公司做室內(nèi)裝修,兼做廚具批發(fā),有一個店面。她說出國16年了,什么苦都吃了,什么事也都能做得了。淡淡一句話,歲月滄桑如夢如煙,不過也并沒把她的優(yōu)越感消磨殆盡。
Lucy Wang開著她的藍色寶馬帶我出了機場。好像是有意讓我領略悉尼,她的車走了無數(shù)的地方,以致我有點眼花繚亂。
先是去了她的廚具店,門面還真不小。二樓也是她們公司的物業(yè),做成好幾套一室一廳出租給留學生和訪問學者,我原先也是準備租住這里的。接著又去了倉庫,整整兩層,光線有點陰暗,大得讓人感到寒冷。她男友的辦公室就在這樓下一角,所以Lucy帶著午餐去給他。然后就帶我去了Central Cityshop購物,那是一個什么都有的購物中心,類似國內(nèi)的商業(yè)城。在里面轉了好幾條購物街后,她請我在一家越南人開的店里吃越南粉,這是午餐。我很喜歡這種粉里放的新鮮薄荷葉,翠綠綠的,在熱湯上散發(fā)出特殊的香氣,淡淡地刺激味蕾,去越南時我就吃了不少。此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這里現(xiàn)在是夏天的陽光,熱辣辣的。對于剛從冬天北半球飛過來的人,這種感覺真好,因為廣州的正月,正是濕冷入骨的寒。
又去園林店買盆花,五金店買鎖芯,最后去了Lucy一位北京朋友開的地毯店里轉了轉。到了她的House,已經(jīng)暮色蒼茫。我的大腦也一片蒼茫,晚上躺在床上,全是意識流。
Lucy很夠朋友,第二天專門休假,又陪了我一天。去參觀她們正在做裝修的工地,然后到馮博士家吃午飯,他們也是老朋友了。車到半路,車上的導航器卻似乎不起作用了,死活就是找不到馮博士的家。已過下午2點,馮博士打來電話催,直嚷嚷你們想把我餓死啊!Lucy說快到了快到了,餓不死你的。馮博士愁眉苦臉。他樣子瘦小文弱,典型的書生樣,其實卻絕非象牙塔里的學院派。念念不忘“立德立功立言”,時時緬懷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那時的人文知識分子,大有社會作為。可是他創(chuàng)辦不久的華文報紙正被人搞得一團糟,危在旦夕。這可是他理想藍圖里的《大公報》啊。
為了上網(wǎng),晚上我們回Lucy男友陸先生辦公室的廚房做晚餐,在那里給M發(fā)郵件報平安。又給莊博士、楊博士分別打電話,約好見面時間。
一大早,Lucy驅車送我到Kingsgrove火車站,告訴我如何購票,如何走如何回。
開始獨自上路。并沒有想象中的困難,出了Central Station(中央火車站),就遠遠看到UTS的標志,雖然還是兜了個大圈才到目的地。
楊博士在圖書館門口接我,他是我們的項目協(xié)調(diào)人,也是導師組成員之一。辦完一些手續(xù),就帶我參觀校園。重要的是,他在學院的研究生辦公區(qū)給我安排了一張辦公桌和電腦,這可以保證我這一個月里的工作學習。于我而言,主要是上網(wǎng)收發(fā)郵件?;豅ucy的家,為自己做晚餐,為自己泡茶,還為花草澆水。夜已深了,她還沒回來。前后花園的樹木發(fā)出瑟瑟聲響,不時聽到動物的叫聲,偶有汽車經(jīng)過。周圍的房子都是獨立House,每一棟都有幾百平方米,隔著小街和花園,所以聽不到鄰居的聲音。寂寞從心底悄悄地、不可抑制地爬上來,猶如下雨前的螞蟻。
半夜醒來,感覺整個House只剩我孤零零一個人。這么多房間,空蕩蕩的,前院后院都只是矮矮的圍墻和柵欄,沒有任何像國內(nèi)城市住宅必設的防盜網(wǎng)。我心里真有點發(fā)毛了,拼命默念六字真言,頗有臨時抱佛腳的味道,可就是睡不著。透過窗外朦朧的燈光,看見墻上掛鐘指向三點多。輾轉反側……再次睜開眼睛時,陽光卻已經(jīng)穿過百葉簾覆蓋在臉上。很強烈的陽光,我感覺到了清晨的灼熱。
看到餐廳的桌面上多了一份攤開的報紙,還有半杯水。后院的車庫卻還是空蕩蕩。顯然,Lucy半夜回來過,卻又走了。
這一天沒有安排,我可以游覽悉尼。先在地圖上找好目標,就像山村老農(nóng)上北京直奔天安門,我是直奔那堆海邊的白色貝殼——悉尼歌劇院。
畫出“海德公園到環(huán)形碼頭徒步之旅”的路線,從中央火車站出來后,開始我的徒步旅程。穿過海德公園的中央大道,猶如廣場那些飛禽,走走停停,尋尋覓覓,不必像在國內(nèi)那樣東張西望,捏緊挎包袋,以防不測,以防歹徒襲擊。草地上男男女女半裸著曬太陽,互相涂抹太陽油??諝饫?,除了新鮮,還有慵懶和松弛。我坐在林蔭道邊的靠背椅上休息,陌生的路人不時微笑示意,鴿子和鵜鶘在腳旁跳來飛去。光透過樹縫,在地面上落下版畫效果的暗影。那一瞬間,我淚水涌出來,突然想哭。
在環(huán)形碼頭(Circular Quay)的街頭咖啡吧,要上一杯卡布奇諾、一塊糕點,這樣的午餐感覺很美妙。罩在濃郁的咖啡香里,坐上老半天。從這里看貝殼狀的歌劇院、悉尼大橋以及海面上自由的風帆。白色的屋頂、白色的帆葉、白色的云朵……這是一個非常美的角度,美得真讓我傷感。于是給姐姐發(fā)了個短信,竟然夾著粗俗:我已獨自上街辦事,這里真他媽的美……用數(shù)碼相機把歌劇院的每一角落拍個遍以后,便沿著皇家植物園(Royal Botanic Gardens)的林蔭道漫步,自己也像變成一只鴿子或鵜鶘,悠悠然自由自在。到處都是把臉和胸、背曬得紅彤彤的半裸人。海德公園附近有一個原來是女移民收容所和囚犯關押地,現(xiàn)在改為博物館。你可以通過圖片及實物看到澳洲大陸最初(也就是一兩百年前)作為歐洲流放地僻遠、荒涼、令人絕望的景象。
從博物館出來,折回海德公園。坐在路旁的長椅,坐了很久很久。腦子里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是瞬間的感受,后來我發(fā)給了M。
第二天繼續(xù)走環(huán)形碼頭的另一個方向。到礁石區(qū)(The Rocks)一帶,據(jù)說這是悉尼富有藝術氛圍的地方。往前灘走,順著礁石區(qū)的指示牌,很快就見到當代藝術博物館。門口有Free(免費)的標志,竊喜,當然就要進去參觀。書報架上也擺放不少花花綠綠的明信片,同樣是Free。呵呵,一樣拿一張,回去寄給親朋好友,頗有貪小便宜的嫌疑。正在進行著一個澳大利亞青年畫家的主題展,有不少先鋒元素,但并不見得很極端。
礁石區(qū)充滿布爾喬亞的味道。咖啡吧和藝術品店一間接一間,讓人目不暇接。由大帳篷搭起的集市(The Rocks Market)在悉尼是極負盛名的,逢周六、日開放。盡是些千奇百怪的工藝品,哪怕一把普通的不銹鋼湯匙,也被組合成古怪的風鈴。不得不驚嘆澳洲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澳洲土著的點線畫、木頭盤子、樂器,就像麻繩纏著我,令我邁不開步伐。我把頭扎進去以后,就抬不起來了,恨不得自己也化作其中一件美麗物件。雖然我的數(shù)學極差,但把澳幣換算為人民幣,還是懂得的。所以一件東西拿起又放下,把情緒弄得波瀾起伏,慘兮兮的。
廣場有歌手和樂隊免費演出,游人端著咖啡、汽水,啃著面包或玉米棒,一邊欣賞表演。我現(xiàn)在需要多買點面包,以便應付隨時出現(xiàn)的鴿子。它們已被人慣壞,張牙舞爪,不停地發(fā)出嗷嗷尖叫。
靠近環(huán)形碼頭的廣場卻有些土著藝人在表演,你也可以上去與他們共舞。有大帽子放在地上,是要你給錢的。服裝實在太怪誕,長長的羽毛頭飾和比京劇臉譜還夸張的彩妝讓你辨不出他們的面孔。突然,耳朵闖進來一段熟悉的中國旋律,是二胡的聲音。非常難聽,可以說五音不全。那么一小段,不斷反復。循著聲音找去,看到一張亞洲面孔,胡子拉碴的。頭戴白草帽,另一頂翻扣過來的帽子擺在地上。我走過去,放下一個鎳幣(晚上告訴Lucy這件事,她撇撇嘴說我才不給呢。拉得不好就是混錢來的,不付出勞動不得收獲嘛)。
第二天馮老師來電話,說他太太今天休息,開車過來接我去吃上海餛飩,很正宗的味道。他們住Ashfield,是新移民聚集地,上海人居多,華人稱為“小上?!薄_@里的中國味道顯然要比Kingsgrove濃多了,到處是中文招牌和中國店鋪,而且基本上是簡體字。這又與中央火車站附近唐人街的港式風格不一樣,顯然它是更年輕更有闖勁的新一代大陸中國移民聚集的地方。
師母姐姐帶我逛了一天,又是開車兜風。天已全黑了,在他們家吃了晚飯,還拎走一大袋水果。這是我在悉尼吃到的第一餐最地道的中國餐,有濃醇的廣式老湯和鮮美的海產(chǎn)品。胃和心都告訴我,還是中國菜令人溫暖。
不出門的時候,幫Lucy在院子里拔拔雜草,澆水,清理枯枝落葉。頗有“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有時就用電話卡往國內(nèi)煲電話粥,一點都不擔心,因為費用比在國內(nèi)打長途便宜多了。真不知中國電信是如何計費的。
隔三差五回UTS,無非收發(fā)郵件,與楊博士見見面,順便也到周圍逛逛街。我自認為走這條線已經(jīng)輕車熟路。
從市中心回來,每天都是乘火車在Kingsgrove下車。這是一個小鎮(zhèn),只有一條街。四周全是低矮的房子,獨門獨院。路上幾乎不見行人。沿著街道往Lucy家走,要經(jīng)過一家“亞洲食品店”,一個中國人開的雜貨店。有時就進去看看,與店主聊幾句。
這一天因為打算參團去堪培拉旅行,從學校出來后坐火車,就計劃從Houstvile下車,那里有華人旅行社。辦妥手續(xù),就去超市買了一大堆東西,兩手沉甸甸的,搭上bus回Kingsgrove。車子不一會兒就進入Lucy家的那條路,這是一條很長的街,我打算再坐一站才下來。結果bus很快拐彎,沿著一條我越看越陌生的路開去。車子一站一站地停,全是我陌生的地方,街上幾乎不見人影。我心里直打鼓,趕緊問司機。我的口音有很大問題,司機一臉茫然,旁邊有位像是東南亞人的老婦人替我重復了一遍,我聽得出她字正腔圓,司機也明白了,卻露出遺憾的表情。因為車已經(jīng)遠離我所說的街道。他告訴我只能坐回去,再重新搭車。我說我住的地方附近有高爾夫球場,有一間小學,離Houstvile并不遠,我不知如何返回,我請求他的幫助,所以不停地重復“help me please”,并且像聾啞人似的打手語。大概我表情過于緊張,司機猶豫一下,就把車子一掉頭,很快開到一個小站臺,說我可以從那里搭車回去。因為我,耽擱了不少時間,車上的人并沒有任何不快的表情。就在我準備下車時,一位老太太從后面站起來,她也準備下車。走到我身邊,她輕輕問一句:“你識唔識廣東話(你懂不懂廣東話)?”久違的鄉(xiāng)音,頓時讓我神經(jīng)松弛下來。司機也笑了,他聽到我大聲說:“哦識(我懂)?!?/p>
老太太拉著我坐在小站的候車椅上,告訴我如何坐回Houstvile。然后指著斜對面的一棟房子,說有什么事就過去找她,她反復對我念叨:“唔哂驚,唔哂緊張(不用怕,不用緊張)?!?/p>
返回的車子司機也是一張亞洲面孔,我們都使用英語。我擔心我的口音,特別掏出地址本,告訴他我本來是要去這個地方的,他笑瞇瞇地望著我。車子開出不一會兒,司機扭過頭來用標準的普通話對我說:“你可以下來了,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很快就可以到達Croydon路201號?!闭孀屛蚁渤鐾?!
這一天,我掂得出“同胞”二字的分量。
連續(xù)幾天,返學校,去永正富基金會,與Lucy去逛市場。終于又有單獨的一天時間。拿出準備好的路線圖,便奔著名的邦迪(Bondi)海灘去了。
真正地把一切攤在陽光下:四處都是半裸或近乎全裸的游人——老人、成年男女、小朋友甚至抱在懷里的嬰兒,長相奇異的各種寵物狗。當那個在電視或圖片里常常出現(xiàn)的月牙灣一樣美麗的海灘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心里大叫起來。沙灘上躺滿曬太陽的人(甚少亞洲面孔)。我出門前盡管涂了一身防曬油,陽光灑在身上,依然感到微微的炙熱。真懷疑白種人的皮膚有一種渴求紫外線的因素,他們不停地互相涂防曬油,卻又將身子盡最大面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為不是天體浴場,那片敏感的三角區(qū)還是有一小塊布條遮蔽著,女性則是上身再多兩小塊。比基尼在這里就是身體向世人做出含蓄表達的象征了。
一位坐在沙灘長椅上全神貫注讀報紙的老太太吸引了我的目光。當然也是比基尼打扮,體形也已走樣,渾身卻散發(fā)出優(yōu)雅、嫵媚的氣質(zhì)。頭頂英女王式的寬邊帽子,上邊還綴著一朵鮮紅的玫瑰花。年齡一點都不重要。我忍不住舉起相機“咔嚓”一聲,留住這動人的一剎。起碼在中國,尤其公眾場合,你幾乎找不到一個普通老太太如此的姿態(tài)。我的內(nèi)心,宣誓似的聲音:無論我的年齡將有多老,我將如此從容地生活。
從邦迪海灘出發(fā),沿著預定的路線,開始徒步漫游一個接一個的海灣、沙灘。眾人慵懶地躺在草坪,接吻,摟摟抱抱,發(fā)呆,嬉鬧,家庭式的露天燒烤……這是沿途的景象。事實上,凡是有草地和樹木的地方,就有露餐和曬太陽的人,悉尼人真是會享樂!沿著海岸線不停地走,起碼走了四五個小時,有些地段全然無人,甚至經(jīng)過大墓園,卻沒有絲毫的害怕,情緒好極了。聽著“嘩嘩”的海浪聲,腥鮮的海風奔面而來,感覺心在飛。
又是一位長者。在一個僻靜的小公園,老樹底下用面包屑逗鴿子?;野咨镍澴颖P繞著他,真有一種兒孫繞膝的幸福感。我的鏡頭對著他時,老人頭也不抬一下。再走過一個海灣小丘,另一位老人家舒服地斜臥草地,他的寵物狗正與他耳廝鬢磨,親熱得讓人嫉妒。邊上就是浪花飛濺的海崖。看到我的相機對準他們,老人居然俏皮一笑,沖我擺出夸張的姿勢。
周日到中國城乘旅游巴士到藍山(Blue Mountain)一日游?;径际莵碜灾袊哪贻p人,車上是朝氣蓬勃的氣氛。只是其中的7個人小團體,20歲左右,顯然是近年出來的新派留學生。7顆頭顱五彩繽紛,服裝也相當“卡哇伊”,一路喧嘩,女孩嗲得讓人目瞪口呆,我總算也見識了小留學生的“風采”。真是一幫討債鬼,不知他們父母的錢從何而來,如此折騰。
導游是一個幽默的老人。一頭銀發(fā),總是興沖沖的,話說得快,我只能連猜帶蒙,從他飛揚的表情中得到感染。
從藍山回來,火車朝西走。半邊天晚霞火紅而多變,眼睛因為盯著太久而受刺激,淚水往下掉,我已記不得什么時候見過如此絢爛的晚霞了。
來悉尼,時間已過半。因為是學期伊始,學院便有一個例行的新生歡迎會,有茶聚,還有午餐。我不算新生了,不過馮博士和楊博士都讓我回去湊熱鬧。新生年紀參差不齊,既有英俊小伙,也有肥胖大媽。年紀最大的是70出頭的老人家。大家研究的國別文化各不相同,卻也其樂融融。在這里,讀書及專業(yè)選擇更是一種興趣與自我提升,急忙忙拿個學位找工作的情況并非第一要素。有位做泰國文化研究的新生,告訴我他是攝影師,有大量關于東南亞的攝影,正在泰國舉辦攝影展。所以他想更深入地了解、研究那個國家的文化及民俗??次夷昧艘淮蠓萃棠敏~面包和一杯卡布其諾,他問我習慣這里的飲食嗎?我回答“No problem”(沒問題),他笑了說“Lucky”(幸運)。來自山西的陳小姐是這次歡迎會的主持者,她也是我們專業(yè)的博士候選人。不過她是在國內(nèi)取得英語專業(yè)碩士學位之后直接過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年級,所以我很羨慕她順溜的英語。院長的氣質(zhì)極好,形象卻完全是土洋結合。她是研究中國電影的,曾在中國生活多年。講一口流利的漢語,穿銀灰色暗花紋絲綢旗袍,胸前掛一大塊刻著“富貴”兩字的銀飾,我懷疑這是從潘家園那樣的地方淘來的。
Lucy告訴我,如果只待在本國人的圈子里,英語是很難長進的,就像唐人街的小商販,他們頂多講些與買賣有關的日常語。她帶我去她的朋友Lisa家做客。Lisa來自上海,老三屆,曾在北大荒當知青7年。20世紀90年代初,就在她將近40歲的年齡,來到澳洲留學,拿的只是語言學校的簽證。當她踏上這片跳躍著袋鼠和考拉的遼闊土地,她就發(fā)誓再也不回中國了。她的理由是在澳洲的公交車和商場里沒有見到人吵架的。Lisa到了一個比她大將近兩輪的澳洲律師家當清潔工,第二年,成功嫁給了這位律師,算是過上了澳洲上層人的生活。Lisa從來沒帶丈夫回過上海,也不讓一般的朋友認識她丈夫。Lucy說,因為他太胖,老態(tài)龍鐘的。不過人很好,有品位。他愛收藏名畫,這一點對曾經(jīng)是畫家的Lucy來說,很知己。
Lisa的家是在Double Bay(悉尼的一個富人區(qū))的一套公寓樓里。說是公寓樓,房價卻要比Lucy的House貴兩三倍。原因是地段、社會階層。Lisa愛擺譜,時時不忘表現(xiàn)她作為主流社會一員的做派,也不時提醒我這位陳奐生式人物端碟捏湯匙的姿勢。我并不討厭她,只是暗自覺得好笑。她英語講得極好,聽著舒服。Lucy說是地道,連腔調(diào)都透出一股濃郁的洋蔥味。好玩的是,我們在一家很特別的朱古力店吃完朱古力點心后,就在附近街區(qū)的藝術商店逛。Lisa慢悠悠地要求店員拿來一串又一串價格不菲的珠鏈,在鏡前試了一遍又一遍,不時提一提往下滑的絲綢披肩,緩緩地回過頭來問我們:“How?Nice?”我認真贊美她:“Very nice?!盠ucy悄悄碰一下我:“別當真。”店員是個上了年紀的婦女,也很耐心,不停地換,不斷地等待。磨磨嘰嘰起碼半個鐘頭,Lisa終于放下最后一串,然后從齒縫輕輕吐出一句:I think about(我想想)。店員依然帶著平靜的微笑,目送我們離開。我不知道她的心態(tài),但我知道在國內(nèi),十有八九起碼要遭橫眉冷對,連我都覺得Lisa太過分。
告別Lisa,Lucy帶我去另一個朋友Saim家吃晚飯,還有家庭卡拉OK。偌大的客廳,又沒有小孩,任憑我們引吭高歌。這是一對善良而熱情的夫婦,自此也成了我的新朋友。Saim的經(jīng)歷神秘且有點傳奇色彩,20世紀80年代初從四川離開中國,在澳門賭城打過工,在新加坡做過地盤工,現(xiàn)在在悉尼像是一個小包工頭。太太Jane則與我來自同一個城市,早年畢業(yè)于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出國前是一名工程師,現(xiàn)在在一家服裝公司做衣版。豐盛而地道的中國味晚餐,沉甸甸的禮物,這對本與我素昧平生的夫婦,如此盛情,竟因為我是來自中國的一個讀書人。從中國到澳洲,他們走過漫長而辛酸的路,卻依然以誠摯的微笑祝福同胞。
在悉尼逛市場
既然PADDY’S MARKETS(帕蒂市場)名聲在外,所有的旅游冊子都要標出來,據(jù)說價廉物美,對我這種窮小資還是頗有吸引力的,說不定可以沙里淘金。
剛進帕蒂市場,乍眼一看,真以為是國內(nèi)哪個市場搬到這里來了。
四處盡是鄉(xiāng)音,眼前全是中國造產(chǎn)品。當然,更多是“回國禮品”。譬如各種深海魚油、綿羊油、羊毛被、袋鼠皮……真奇怪,竟然有這樣專業(yè)化的禮品。
逛了一圈出來后,就見到對面唐人街“四海同心”的大紅大綠大牌坊。沿著德信街走,同樣是一家接一家賣“回國禮品”的店鋪,不過有的打上“免稅店”的牌子?!鞍膶殹闭孀屛覄有?,但看看價格,再用人民幣換算一遍,我就把目光收回來。
我當然多少買了些“回國禮品”,以免親朋好友說我不近人情。比起逛帕蒂市場和德信街,實際上我更流連忘返于The Rocks Market(礁石區(qū)集市)。
據(jù)說這是悉尼一個非常有名的集市,周六、周日開放。由彩色大帳篷搭造而成。附近盡是裝飾味極濃的歐式建筑,教堂的尖頂直指藍天,避雷針似的尖。礁石區(qū)本來就是非常有意思的地方,自然而然的小布爾喬亞味道。集市的攤檔自然也是千奇百怪,幾乎都是工藝品。在這里,你會由衷地贊嘆澳洲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
當然,我更多是Window shopping,愛不釋手的工藝品,拿起又放下,飽眼福也很滿足了,絕不敢像Lisa那樣端著派頭說讓我想想。冰淇淋還是要吃的,咖啡也是要喝的,在礁石區(qū)集市,吃吃喝喝地一路逛下去,不亦樂乎。
與礁石區(qū)集市相似而對我更有吸引力的,是Paddington Bazaar(帕丁頓集市),同樣是周六、日開放,同樣是主營工藝品、澳洲特產(chǎn)和時尚飾品。乘火車再轉巴士,就到了牛津街。這可是全世界著名的同性戀街!
牛津街色彩艷麗,真叫作姹紫嫣紅。沿街盡是服飾奇異、成雙成對的男男或女女,親密無間,與異性戀人無異。想不到這一天夜晚正是一年一度世界性的同性戀狂歡大游行,我竟然在黃昏前就離開牛津街,錯過這個開眼界的大好機會。也許崔子恩同志對我如此漠視他們的大節(jié)日感到失望。
我是沖著帕丁頓集市去的,所以一頭扎進攤檔就再也抬不起頭來。據(jù)說這里是澳洲藝術設計師的搖籃,甚至一些世界級大腕成名前就在這里擺過攤檔。與其說是一個賣工藝品的集市,不如說是成名前的展示臺。
走了一圈,又一圈。以至于一個在賣怪里怪氣掛鐘(平底炒鍋做成的,小提琴或吉他造型的……)的攤主對我笑,“You back again”(你又回來啦)。他的攤檔前掛著艷麗而古怪的彩色玻璃風鈴,隨風輕搖,叮叮當當。真服了澳洲人的創(chuàng)意!
買了個彩色玻璃人像燭臺,小心翼翼地捧回來。還有手工牛皮錢包、貝殼胸針、水晶石吊墜。Lucy把我大大表揚一番。她說別看攤位小,租金很高的,她曾想在那里擺個攤,賣她的畫,因為租金太高,還是沒進去。
Lucy帶我去見識另一種市場。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開著陸先生的大吉普車(拆掉一排座位,充當貨倉),然后與我雄赳赳地上路——因為車很大,很男性化,又轉了不少的街道,真與平時她開寶馬車的感覺不一樣。
據(jù)說這是悉尼最大的一家農(nóng)貿(mào)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Lucy差不多每個月過來一趟,很多悉尼人也是這樣的。當年他們當窮留學生時就常常把這里當作約會見面的地方,因為大家都要來買東西,既便宜又新鮮。幾個人合伙買一箱水果、一箱蔬菜、一包肉,就可以對付一兩周了。比自己在外面買零售的要省不少錢。看來,每個留學生的生活能力都是從如何省錢開始的。
這么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我真是開眼界了。所有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雞鴨鵝豬牛羊、海鮮、水果、鮮花……全是澳洲產(chǎn)的,這才叫地大物博。蘋果、桃子、瓜菜等,是一箱箱地買,肉類、海鮮也是成包成包地扛,兩個人推著個大推車還很吃力,然后堆滿了整個車后座“貨倉”。Lucy還買了幾大把鮮花,她說插在她的商店里,看著就有工作積極性,花瓶也賣得快。
所有的花菜瓜果都散發(fā)出一股泥土和露水的清香,所以一卸下貨,我就一口氣啃掉兩個大水蜜桃,午餐當然不用吃了。
對我這個海邊長大的人來說,魚市的美味無法忘懷。
所以有一天回UTS之前,先按路線圖順著Harris Street(哈利斯街)走,一路走下去,便能找到Fish Market(魚市),我計劃這個中午就在那里大快朵頤。哈利斯街是一條很長很安靜的街,兩旁的房屋古老而精美,典型的維多利亞風格,造型各異的鏤花欄桿和色彩鮮艷的墻面把我搞得眼花繚亂,不知不覺就把一條長街走完,UTS的主樓標識已在眼前??墒囚~市呢?我怎么沒看到?問街邊一家咖啡店女老板,才知魚市早過了。如果返回的話,起碼需過五個路口。
所以,真正要嘗到魚市的美味,還得靠Lucy。
在我回國前,Lucy特地放了一天假,陪我在城里玩一天。第一站,便是直奔魚市吃早餐。這其實是一個海鮮拍賣市場,每個工作日的大清早,魚市開始拍賣前一天晚間捕獲的海鮮。商店在賣魚的同時,也可以為你烹制海鮮菜肴,你就在露天餐廳里坐下來慢慢品嘗。這樣的魚市就像超市一樣,干凈而整潔,隔著玻璃櫥窗,挑選你喜歡的食物。漸漸地,也就演變成著名的旅游觀光點了。
鮮嫩的海鮮以及腥香的海鮮味讓我快流口水了,所以繞著各個魚檔走了一圈下來,我們還是先要上一大盤海鮮拼盤解饞吧,25澳元,折合人民幣也就一百多,有大蝦、龍蝦、生蠔和蔬菜。實在抵食(廣東話,吃得開心)。不僅如此,其鮮美的口感是在國內(nèi)無法體驗的。Lucy剝好一只大蝦,正往嘴里送,一只海鷗猛撲過來,把她到口的肉一下叼走,爪子還在她手臂上劃出紅紅一道。鳥們在四周撲騰,伺機下手。結果是我們兩個人神經(jīng)兮兮,邊吃邊東張西望,高度提防鳥盜。
風從海上吹過來,不時有渡輪的笛鳴。我對Lucy說,澳洲人太享受了。
徒步曼利歷險記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按圖索驥,我?guī)缀踝弑榱讼つ岬闹饕獏^(qū)域。
遍地開花的各種博物館是我流連忘返的地方,累了就隨便走進任何一家咖啡屋喝一杯。精神物質(zhì)雙豐收,而且付出甚微。
但是有一條線路早早看好,卻還沒有完成。所以這個周二,計劃完成我的Manly(曼利)徒步之旅。
曼利是與Bondi(邦迪)齊名的海灘,那一帶也是悉尼的富人區(qū),所以游人少些,游艇多些。
看好路線圖,一大早就坐火車到Wynyard(溫雅),再轉巴士到The Spit Bridge(斯皮特橋)。這里就是步行的起點了。
湛藍的海水、白色的游艇,與天上同樣湛藍的蒼穹、白色的云朵相呼應,四周卻又是安靜的港灣,美得讓我有一種揪心的痛。在橋的一端發(fā)現(xiàn)Walking way to Monly(去曼利的步行道)的標識,于是就順著箭頭走進一條林蔭小徑。
一個人都沒有!
拐彎處,有一對年輕戀人正纏綿著,緊緊摟抱并kiss不停,我很快就越過他們,走進越來越茂盛的樹林,路徑也越來越窄了。最后只能稱作羊腸小道了,路面大概只有一個人走的寬度,如果有人迎面而來,另一個人肯定是要側身的。鳥鳴不斷,而且是烏鴉的“啞啞”聲,還有一種像嬰兒的啼哭聲,后來才知道是一種澳洲特有的鳥發(fā)出的聲音。
我忐忑不安起來,心里沒底。不知這條路還要走多久,退回去又于心不甘,還是硬著頭皮往前走吧。
然后開始聽到腳步兩邊有“啪啪啪”的響聲,我想可能是我的腳步聲驚動草叢里的小動物了。越走越急,恨不得立馬沖出這條小徑。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不斷冒出一些像微型恐龍或像巨型蜥蜴的野生小動物(后來查資料,才知就是澳洲特有的藍舌蜥蜴和花斑蜥蜴):青藍色的、長長的身軀,尾巴在地上拖著,昂著尖頭,小的如壁虎,大的像蟒蛇。太嚇人了!它們不時從草叢或樹叢里躍出,從我面前一躍而過,倏然消失。大的話,尾巴有風一樣的呼聲。
臨時抱佛腳,口中喃喃不停佛祖六字真言,腳下生風,就巴不得飛起來。心想如果被咬著,也許是致命的。兩旁密密麻麻的樹木,完全是原生態(tài)的。感覺隨時可能跳出山林大盜、攔路搶劫的歹徒,說不定就遭遇先奸后殺之噩運,真是后悔死了如此冒險的徒步之旅??!我只有像賽跑似的用力踩地,發(fā)出比小動物更加響亮的聲音,實際上并不敢真跑,我擔心萬一跑得太快,踩中一兩條,可能會被咬,或者遭遇它們的同類合伙攻擊。
不知走了多久,反正脊背濕漉漉一片,全是冷汗。
總算從樹隙里見到幾縷藍色絲帶般的海水,白色游艇的桅桿也出現(xiàn)了,然后開始有人的聲音。我的腳步緩了下來,我知道我接近我的同類了。
又一個港灣出現(xiàn)面前。這是Clonfarf Beach,一個小小的沙灘。有車停在沙灘上,四五條斑點狗在水里狂奔,發(fā)出嗷嗷歡叫。一個女人劃著獨木舟,幾個嬉水的人……我仿佛重返人間,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又涌起欣賞美景的悠然心態(tài)。
再不敢走小路了。順著汽車的方向,有一條寬敞的車道。我朝著曼利的方向繼續(xù)徒步。
澳洲的路標做得非常好,在任何路口都可以找到地圖或方向牌,所以并不容易迷路。兩旁的房屋都有點高高在上,沿著坡度和臺階,與道路隔離很大的私家花園,幾乎見不到人影。這里的房屋彌漫著一股傲氣,同樣是House,顯然與別的區(qū)域大不相同。如果經(jīng)過后花園,就會見到游泳池。我從容地走在車道上,畢竟沒有那些古怪小動物跑出來,又幾乎沒有車經(jīng)過。離海灘越來越遠了,但見不到人的房屋依然讓我感到有人氣。
此時眼前卻又出現(xiàn)多岔路口,而且找不到任何標志。我發(fā)愁了,往曼利該如何走呢?四顧徘徊,就是一個人影也不見。只好守株待兔,站在路口等人出現(xiàn)。
起碼15分鐘過去了,終于有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走來。破牛仔褲超短背心,腰間還露出一截白茫茫的肉,背囊鼓鼓的。男子越走越近,我看到他眉毛間嵌著一顆亮亮的鋼珠。十足朋克派頭,仿佛從牛津街走出來的人,或者流浪藝術家。如果按國內(nèi)電視劇的套路,就是壞人,起碼是個小流氓形象。所以心里掠過一陣緊張,卻仍然硬著頭皮上前問路。他很友善地微笑,說Follow me(跟我來),帶著我走到一個路口,朝前指說順著這條路就可以走到曼利。但曼利很遠,還需要走兩個小時。他讓我繼續(xù)“Follow me”,這實在讓我內(nèi)心惶惶,卻也只好跟著,又不敢跟得太緊。他問我是不是日本人,要不要喝水,走了多久了……東拉西扯地問答,我便有點放松,開始反問他,還問他是不是就是去曼利。他說不是。正說著,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人又走到像剛剛走過的遇見古怪小動物的那種小徑了!兩旁又是樹蔭濃密、路徑窄小,我不由自主害怕地往后退縮,嘴里不斷地喊:“我不想走這樣的路,我要走大路……”我的英語突然變得流利起來。男人回頭沖我笑(他的牙齒真白!),說前面有很好的風景可以看,這條路很好的,不用怕。我小人之心地陰暗起來:他又不是去曼利,卻要帶著我走。誰知有何歹心?看他四肢發(fā)達,一副朋克派頭,萬一有事,我肯定死定。我瞪大眼睛,卻一步也不肯向前邁。嘴里不斷地喊,我剛剛看到一些野生小動物,我不想走這樣的路。我當然不敢說我也怕你,只能說怕小動物。算是講出一半真話。男人看出我的慌張,不斷地鼓勵:come on,no problem.只好故作鎮(zhèn)靜,問他這條路有多長?他笑笑說十幾分鐘。他的眼睛非常清澈,就像一個干凈的湖。這讓我又放松一點點,別無選擇。于是試探著與他保持著距離,一步步往前走。男人可能看出我的心思,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我,與我保持著統(tǒng)一的步調(diào)。僻靜的樹林中,聽到我們整齊的腳步聲。
前方終于出現(xiàn)又一個路口。男人停下腳步,指著這條林蔭小徑,讓我順著方向往前走,并告訴我10分鐘后將會有臺階,可以上大路,還有美麗的風光。說完向我揮揮手,拐上另一條林蔭道走了??粗@個朋克背影,我有一種冤枉好人的負疚。大聲地對他嘁,Thank you very much.
我又開始像最初那樣大步踩地,發(fā)出噗噗聲響,“小恐龍們”還是不斷出現(xiàn),但比剛才的稍少了。我四顧張望,口中念念有詞,自己給自己鼓氣,汗水卻又開始爬上后背。但不一會兒,眼前一亮,一塊伸出去的礁石就像一個小觀景臺,湛藍的海灣綢緞一般柔美,展示面前。正如那個澳洲男人講的,一路上大概出現(xiàn)三四個小觀景臺,一路美不勝收的風景。甚至看得到對岸高高的悉尼塔,所有小港灣都是游艇的停泊地。
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此刻走的正是Harbour National Park(悉尼港國家公園)的范圍,它由多個島嶼組成。我的心已陶醉,恐懼早已遁形。
這條路遠不止10分鐘,終于真的有臺階向左上方延伸,并開始聽到汽車的聲音,又一條大車道出現(xiàn)眼前,前方還有大片綠草地。這是Harbour National Park的制高點,從一個圓形大平臺上俯瞰風景,悉尼港盡收眼底。一個著工裝的人,“突突突”地開著一輛工作車朝我的方向駛著,大概是這一帶的管理員,所以我又問to Monly。順著他指的方向,我一路走去,數(shù)不過來的大大小小的沙灘、海岬、小灣,它們猶如幻燈片,至今仍在我的腦海里變幻。一路走走停停,行人越來越多,路開始整潔、寬敞起來。剛剛過去的經(jīng)歷就像夢幻,讓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情緒已經(jīng)平復下來,便可以有心情欣賞美景。
直到看見渡輪,曼利碼頭到了。這時,已是下午兩點。走了四五個小時的路,又累又餓,還擔驚受怕,真真疲憊不堪。便在碼頭邊一家小餐廳坐下來,要了一大碗炸薯條,一角比薩餅,一大瓶礦泉水,狼吞虎咽起來。元氣漸漸恢復,就坐渡輪直返環(huán)形碼頭,在海上看悉尼大橋和大貝殼歌劇院,感受另一種美。
回到Lucy家,慢慢翻看資料,發(fā)現(xiàn)居然漏掉Monly Beach(曼利海灘),它就在曼利碼頭的后面!還漏掉科索步行街——以沿街的歐式咖啡屋著名,并連接著曼利碼頭和曼利海灘。痛不欲生到可笑的地步?。【拖袢チ伺=蚪謪s錯過狂歡節(jié),老天總要留一點遺憾在你心里。
原載《作家》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