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心
冰心(1900—1999),原名謝婉瑩,福建長樂人。詩人,作家,翻譯家。著有小說集、詩集、散文集等,有《冰心全集》(八卷本)出版。她是泰戈爾《飛鳥集》《吉檀迦利》和紀伯倫《先知》的譯者,影響深遠。
笑
雨聲漸漸的住了,窗簾后隱隱的透進清光來。推開窗戶一看,呀!涼云散了,樹葉上的殘滴,映著月兒,好似螢光千點,閃閃爍爍的動著?!鏇]想到苦雨孤燈之后,會有這么一幅清美的圖畫!
憑窗站了一會兒,微微的覺得涼意侵人。轉過身來,忽然眼花繚亂,屋子里的別的東西,都隱在光云里;一片幽輝,只浸著墻上畫中的安琪兒?!@白衣的安琪兒,抱著花兒,揚著翅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笑容仿佛在哪兒看見過似的,什么時候,我曾……”我不知不覺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嚴閉的心幕,慢慢的拉開了,涌出五年前的一個印象?!粭l很長的古道。驢腳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溝里的水,潺潺的流著。近村的綠樹,都籠在濕煙里。弓兒似的新月,掛在樹梢。一邊走著,近乎道旁有一個孩子,抱著一堆燦白的東西。驢兒過去了,無意中回頭一看?!е▋?,赤著腳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笑容又仿佛是哪兒看見過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現出一重心幕來,也慢慢的拉開了,涌出十年前的一個印象?!╅芟碌挠晁坏我坏蔚穆涞揭律蟻?。土階邊的水泡兒,泛來泛去的亂轉。門前的麥壟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黃嫩綠的非常鮮麗?!粫汉萌菀子昵缌耍B忙走下坡兒去。迎頭看見月兒從海面上來了,猛然記得有件東西忘下了,站住了,回過頭來。這茅屋里的老婦人——她倚著門兒,抱著花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同樣微妙的神情,好似游絲一般,飄飄漾漾的合了攏來,綰在一起。
這時心下光明澄靜,如登仙界,如歸故鄉(xiāng)。眼前浮現的三個笑容,一時融化在愛的調和里看不分明了。
選自《小說月報》1921年第12卷第1期
山中雜感
溶溶的水月,螭頭上只有她和我。樹影里對面水邊,隱隱的聽見水聲和笑語。我們微微的談著,恐怕驚醒了這濃睡的世界?!f籟無聲,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瓏雪白的衣裳。這也只是無限之生中的一剎那頃!然而無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這樣的一剎那頃!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蟻般緣走在青巖上,綠樹叢巔的嫩黃葉子,也襯在紅墻邊?!@時節(jié),萬有都籠蓋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聞紙上,花花綠綠的都載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對語。計劃定了,巖石點頭,草花歡笑。造物者呵!我們星馳的前途,路站上,請你再遙遙的安置下幾個早晨的深谷!
陡絕的巖上,樹根盤結里,只有我俯視一切。——無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質的山,水,遠村,云樹,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們卻永遠只在地面上。
1921年6月20日在西山
選自《晨報》1921年6月25日
往事(一)·七
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里看蓮花了——但故鄉(xiāng)的園院里,卻有許多:不但有并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里乘涼。祖父笑著和我說:“我們園里最初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三個姐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瑞?!?/p>
半夜里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陰的天,我覺得有些煩悶。從窗內往外看時,那一朵白蓮已經謝了,白瓣兒小船般散飄在水面。梗上只留個小小的蓮蓬,和幾根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夜還是菡萏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間立著。
仍是不適意!——徘徊了一會子,窗外雷聲作了,大雨接著就來,愈下愈大。那朵紅蓮,被那緊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也無法可想。
對屋里母親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的一個大荷葉,慢慢的傾側下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面……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并不減退,紅蓮卻不搖動了。雨點不住的打著,只能在勇敢慈憐的荷花上面,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動——
母親呵!你是蓮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選自《小說月報》1922年第13卷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