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的蕭紅
70年代末的一夭,記不清是上午KA是下午,也記不清天氣是冷是暖,我走進(jìn)學(xué)校圖書館的舊書庫。光線很暗,書都是泛黃的,發(fā)出一股久不見天日的霉味。它們顯然被當(dāng)成壞書封過,現(xiàn)在可以擺上書架,卻沒有人來給它們分類。就在這個時候我進(jìn)來了,并且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一本書皮已經(jīng)破爛的《呼蘭河傳》。
我以為是誰在寫草原上的故事,呼蘭河像是草原上的河。本來隨手翻一下就想扔掉的,突然發(fā)現(xiàn)寫書的是一個名叫蕭紅的女子,又發(fā)現(xiàn)寫序的居然是茅盾,他說寫這本書的女子是寂寞的,寫這本書的女子出生在東北一個叫呼蘭的小縣城。我的眼睛立刻就離不開那本書了。
書并不厚,那天我再就沒有走出那間屋子,找了一個稍明亮點的角落,一口氣將一本十多萬字的小說看完。在此之前,雖然遠(yuǎn)居封閉的鄉(xiāng)下,干方百計,還是讀過許多的中外名著。因為是女人,讀到最后,最喜歡的書是《簡·愛》,最感覺神秘的人是夏綠蒂、勃朗特??墒悄翘煲幌伦泳透淖兞?,我面前只有蕭紅和《呼蘭河傳》。
從此以后,就開始尋找有關(guān)蕭紅的一切。
我不仰望任何人,卻不能不仰望她。我始終覺得她站在一個高處,那個高處是她燕子銜泥般用蕭紅式的文字筑起來的,她是那上面的女神。生命雖苦難而短暫,卻讓幸福而長壽的人反躬自問曾經(jīng)做過什么。寫的東西雖箕中豆粒般歷歷可數(shù),然而著作等身者未必有一本書能如她寫的那樣不朽。
不能想象,自古至今,東北文學(xué)的原野上,如果沒有蕭紅這一朵奇異的花開放著,將會是怎樣的荒涼和空寂。許多人在寫,沒有誰可以與蕭紅倫比。也有人試圖模仿,但蕭紅是空前絕后的。讀蕭紅,讓我相信有天生。
可是,讀蕭紅讀得心疼。從古代的深閨詩人,到現(xiàn)代的所謂才女,沒有一個人像蕭紅那樣悲劇。她的寂寞是因為無家無愛,如風(fēng)中的蒲公英,一生漂泊。她并不是娜拉式的出走,而是蕭紅式的流浪,從上路那天起就一直是亡命般地逃。
不知為什么,讀了蕭紅,蕭紅就成了一個與我失散多年的親人,我一直在等她歸來,并且在心里無數(shù)次為她傷感。蕭紅,你在哪里呢?
在尋找的日子里,我曾去過蕭紅出生的那座小城。
那是1987年春天,我來到了呼蘭,看見了呼蘭河,并且急急忙忙寫了一篇小文,題目叫《黑土原上的太陽》。
我在那里寫道:
你的故鄉(xiāng)在呼蘭,它現(xiàn)在是哈爾濱市屬的一個縣城,穿過松花江新修的立交橋,再向東北行半小時就到了。正是小城三月,黑土原上的風(fēng)很大,很高。街兩旁五顏六色的幌子讓風(fēng)給揚得底穗朝了天,像倒掛的燈籠。街路不都是柏油鋪的,偶爾趕過來一輛拉林秸的馬車,飛卷的塵土把車?yán)习鍍旱难劬γ宰×?。居民住的也不都是磚瓦房,還有泥草房。泥草房的院子也不都是石砌磚壘的,有的竟是用鍬挖的黑色粘土一塊一塊壩起來的,很別致。我們坐的車子猛地顛簸了幾下,有人說,這條路叫蕭紅路。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我想起了1930年秋天,那個更深人靜的夜晚。十九歲的你,離開了那個整天料視著你、罵你要罵到使人發(fā)抖的程度的父親,離開了那個你永遠(yuǎn)都不能原諒的陰毒的繼母,離開了那個想把你勒死掉的伯父,離開了惟一屬于你的后花園兒,從此踏上了坎坷的流浪之路。那天夜里,你是怎么到的哈爾濱呢?是騎在你寫過的那部東洋驢子上么?你孑然一人,身無分文,拉車的肯么?
如今我來到你的故居。你的故居在城南。幾十年前,這兒曾是一座寬大堂皇的地主宅院。一進(jìn)門,便見得五問青磚大瓦房。木格窗權(quán),頗有北方的古舊味兒……故居里已沒有你的親屬。房內(nèi)只保留了一鋪土炕,一塊磚鋪的地板,幾把舊式桌椅和一個炕柜。壁上掛滿了名人題字。一個外國人稱你是鄉(xiāng)土作家。或許,就因為你與鄉(xiāng)土的貼近,人們才格外地敬重你罷。30年代的文壇,歐化幾為時尚,可你就那樣執(zhí)著地,憑著記億,憑著依戀,寫你溫馨的小城,寫你夢般的呼蘭河……
現(xiàn)在看來,這真是一些幼稚的文字。那時的我還不能準(zhǔn)確地表達(dá)對蕭紅的理解。1996年春天,我由哈爾濱去阿城拜訪金源故地。本來可以再去一次呼蘭,但我終于沒去。我害怕再見那個院子,害怕再與蕭紅書中的景物遭逢。我認(rèn)為呼蘭如今只是以蕭紅故居的方式存在著,那里面沒有蕭紅,它是一個讓蕭紅傷心傷情的所在,因為從它放逐了蕭紅,蕭紅就再也回不去了。
的確,蕭紅曾經(jīng)是有家的。在東北,呼蘭就算是個很有些歷史背景的城鎮(zhèn)了。黑龍江將軍建暖渾古城的時候,就在這兒設(shè)鎮(zhèn)。它的名產(chǎn)是珍珠,專門送給京都皇上皇后們享用。慈禧的首飾盒里就有呼蘭的珍珠。當(dāng)初康熙乾隆修筑柳條邊阻檔關(guān)內(nèi)流民,除了怕他們挖長白山的人參,還怕采了呼蘭的珍珠。呼蘭的確不是一般的地方,可謂地靈人杰。蕭紅是屬于呼蘭的,蕭紅與呼蘭是不能分的。
張氏的這個院子,在呼蘭也算是很體面的。院心的那一叢禹草,曾被蕭紅反復(fù)描述過。院子里走動的人,蕭紅也一個一個刻畫得眉眼清晰。包括院子外面發(fā)生的故事,一個也沒逃過蕭紅的眼睛??墒牵@里是家,卻無法觸模;有父親母親,卻沒有一只溫?zé)岬氖终茡徇^頭頂。在蕭紅心里,只有那個淡漠而慈祥的祖父,是溫暖和愛,是家。祖父死了,家也便坍塌了。
于是,一個女人的逃亡開始了。
第一次并沒有走遠(yuǎn),不過是從呼蘭跑到哈爾濱。家人驅(qū)逐了她。在北方的大雪天,她切膚地嘗到了凍的滋味,也切胃地嘗到了餓的滋味。她先是被一個男人騙了,后來又被一個男人救了。我在那篇小文里寫道:
歐羅巴旅館陰潮的地板上,你呻吟著,餓著,卻也希冀著——這邊樹葉綠了,那邊溪水唱著:姑娘呵,春天到了。
商市街低矮的板房里,你和你的愛人,一嘴泥,一嘴草,終于筑成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巢,終于在那昏暗的燈光下印刷出一本自己寫的書。
當(dāng)最好的朋友突然失蹤,當(dāng)家門口出現(xiàn)了鬼魅一樣的人影,當(dāng)關(guān)外的軍人退到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的學(xué)生告別爹娘流浪流浪整曰價在關(guān)內(nèi)流浪,便只有再一次逃離。這次是真正的背井離鄉(xiāng)了,這次是關(guān)外與關(guān)內(nèi)的分別了。然而,在她坎坷的一生中,那居然是一段最安定最難忘的日子。我寫道:
青島海濱那美麗的草地,蔥蔥的小路,喧鬧的浴場,你沉醉過??赡惴滞鈶涯詈偷胗浌枢l(xiāng)的人們。于是,你的成名作《生死場》誕生了。
只是那種好日子太短暫了。中秋節(jié)的晚上,她和愛人共同依賴的朋友被捕了。與離開哈爾濱一樣,為了籌集足夠的路費,她又把木床木椅之類拿到舊貨市場去賣。然后小心地揣上那部大作,繼續(xù)向南逃遁。這次的避難所是大上海。她想,上海有獸迅,她不會再害怕什么了。我寫道:
在那間見不到陽光的亭子間里,你寫信給魯迅。終于,在老靶子路一家咖啡館,你與這位偉人相聚了。你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偉大的溫情在愛撫著你。你成了30年代名震上海的女作家。
蕭紅注定是要成名成家的,但她又注定是要流浪四方的。在她的生命里總是危機(jī)四伏,看起來有家,其實她壓根就無家可歸。我又寫道:
東京并不是你該去的地方。香港,也不是你該去的地方??赡愣家?。你不容許一只手愛過你保護(hù)過你,一只手卻要捏碎你,更不允許心的背叛,感情的遠(yuǎn)離。你那顆在黑色的凍土原上凍僵了的心,渴望陽光,渴望愛。你把自己心的深處的熱量,一點一點傾泄在《呼蘭河傳》上、《小城三月》上,最后裹著一身潔白,靜靜地遠(yuǎn)去了……
這是十多年前我為逃亡者寫的簡歷。我用空茫的目光追蹤著她,一個流浪的女人的背影。如果我是北京、上海載者武漢、重慶那地方的人,我不會太在意蕭紅的籍貫,也不會太在意她有沒有家,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最后死在何處葬在何方。恰恰是我與蕭紅同為關(guān)東的女人,我沒有離過家,卻可以想象出離家者的心情。十多年前我站在呼蘭的那間院子里,站在風(fēng)中,抬頭看著空中一輪遙遠(yuǎn)的太陽,總覺得那是她的臉,蒼白,孤寂,想家卻又拒絕回家。
我是后來才明白茅盾先生所說的寂寞。
蕭紅不缺少朋友,她身前身后總有男人的影子。那些人都會寫字而且都活著,但是他們誰也不知道該為蕭紅做點什么。如果沒有一個叫葛浩文的美國人,這顆晶亮的星斗仍然是沉落著的。那個美國人幾乎是向中國的文壇大聲喊了:在30年代,從中國的東北,走來一個鄉(xiāng)土女作家,你們怎么把她給忘了呢?于是,這個精靈似的東北小女子才出水芙蓉般諫立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
那一刻,海內(nèi)外都對她睜大了眼睛。
有人驚異地窺見了一個女人的情史。她的經(jīng)歷的確就是一部奇書,附庸風(fēng)雅者蜂擁而至。與她有關(guān)的幾個男人字字千金,回憶錄、傳記文學(xué),一時如走肖的商品,有人因此而著名了。
更多的人為她的文字傾倒。漢語言可以是這樣組合的,小說可以是這樣寫的,散文可以是這樣美的。多么感性的女子,多么天才的女子。顯然,一個人只有經(jīng)歷是不夠的,經(jīng)歷的意義在于喚發(fā)了一個隱匿的天才。寫文學(xué)史,蕭紅是獨自的篇章。
在我眼中,蕭紅的悲哀和殊榮,仍是因為無家。天生一個蕭紅,太早地離開了家,而且離開了就沓無歸期。其實她是愛家的,無論走到哪里,她都虛幻地回望著家,能想起家里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即使是病中,大咳著,仍伏在枕上,寫《呼蘭河傳》,寫《小城三月》。香港的上空飛著太平洋戰(zhàn)爭的炮彈,她還在一字一句地寫著《寄東北流亡者》。那是她最后的文字,是寫給家的。她說——淪落在異地的東北流亡者們:
當(dāng)每個秋天的月亮快圓的時候,你們的心總被悲哀裝滿。想起高粱油綠的葉子,想起白發(fā)的母親或幼年的親眷……是的,家是可以回去的,而且家也是好的,土地是寬闊的,米糧是富足的。
是的,人類何等的對著故鄉(xiāng)寄注了強(qiáng)烈的懷念呵!黑人對著迪斯的痛苦的向往,愛爾蘭的詩人夏芝想回到那有蜂房的一案,菜畦九疇的茵尼斯,作過水手的約翰·曼殊斐兒狂熱地愿意回到海上。
她自己流亡著,所以牽掛所有的流亡者。那個時代,全中國的人都聽過那首《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然而,當(dāng)流亡著的同胞們回到那片長著大豆高粱的家園時,卻忘了那個曾經(jīng)牽掛過聲援過他們的女人。1942年初春,香港上空的炮火還在呼嘯彌漫,女人死了。
孤單的女人被安葬在淺水灣英國人的花園里。那個有錢的英國人被日本人的炸彈嚇跑了,戰(zhàn)亂時芍,已顧不上誰踏進(jìn)了他家的花園。后來他又以主人的姿態(tài)回來了,他不知蕭紅是誰,只知這個女人沒有錢。于是,蕭紅不得安息了,死了仍然還要再去流浪。
我曾經(jīng)奇怪,香港那時有那么多東北籍人士,他們居然沒想到為這個女人花點錢買下那塊墓地,他們就忍心目送著她的靈樞被挖出來趕走。
更令人迷惑的是,這個女人從離家就再也沒有回家,既是遷墓,為什么不讓她最后能魂歸故里,而把她葬進(jìn)與她不相干的廣州銀河公墓呢?
那年我去香港時曾到過淺水灣。正是游泳季節(jié),彩色的男女,彩色的帆船,淺水灣一如既往地喧鬧著。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安葬過蕭紅的地方,蕭紅早已走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