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

蘇幕遮^①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xiāng)魂^②，追旅思^③。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注釋

①蘇幕遮：原為西域舞曲，據(jù)《一切經(jīng)音義》，“蘇幕遮”是西域胡語，本出自西龜茲國，至今猶有此曲，即此國渾脫、大面、撥頭之類。每年七月初演，連演七日，主要是為了驅(qū)趕羅剎惡鬼食啖人民之災(zāi)?，F(xiàn)傳詞是借舊曲度新聲，入“般涉調(diào)”，雙調(diào)62字。②黯：黯然傷神。③旅思（sì）：即旅途中的感受。

賞析

范文正此詞所寫，乃是羈旅相思之情，雖然未能超出離愁別恨窠臼，但“大筆振迅”，意境開闊，是他人所不及處。

上闋以纖艷秾麗的秋景襯托鄉(xiāng)情，“碧云天，黃葉地”，將秋日長空湛湛、黃葉飄飄之象一筆括盡，而意境之高遠清曠，由此引出，無絲毫蕭瑟氣象。“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由秋天秋地而至秋水，一脈相承，天地之秋色遠連浩渺秋水，水波浩渺，即便是水上之煙，也顯示出了一片翠意。至此天地因秋色打成一片，而意境更為悠遠綿長了?！吧接承标柼旖铀?，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傍晚時分，夕陽映著遠山，長空接著秋水，而凄凄秋草，則伸向斜陽之外，范文正將秋日所見之景，籠括殆盡，“芳草”一詞，又將鄉(xiāng)思鄉(xiāng)愁引出，“無情”二字，正襯詞人鄉(xiāng)思之有情。將鄉(xiāng)思從如此磅礴境界中引出，而不留痕跡，亦他人所難能。

下闋換頭直承“芳草”而寫鄉(xiāng)思。“鄉(xiāng)魂”、“旅思”，足見一片凄愴黯然情緒，羈泊之愁苦，鄉(xiāng)思之深切，顯而易見?！耙挂钩?，好夢留人睡”，鄉(xiāng)愁鄉(xiāng)思無可排遣，借好夢以遣之，“除非”二字意在言外：好夢無多，則鄉(xiāng)愁無可排遣，亦只是無眠狀態(tài)?！懊髟聵歉咝莳氁小?，明月照高樓，不眠而倚，愁懷更甚，“休獨倚”正見詞人獨倚高樓，愁人難寐情狀?！熬迫氤钅c，化作相思淚”，無可奈何之際，借酒消愁，孰料愁未消，而酒卻變成了相思之淚。抒情爽利，造語轉(zhuǎn)奇，將胸中波瀾，化為推天巨浪，而詞之音響雖戛然而止，意味尚綿綿不絕。

范文正此詞以開闊雄沉的意境與真切深摯的感情相互交融，可謂剛?cè)峒鏉?，結(jié)構(gòu)新穎。許昂霄所謂“鐵石心腸人亦做此銷魂語”正因是而發(fā)。后王實甫《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便化用此詞首句，意味雖濃，而骨力遜文正一籌。

御街行^①

紛紛墜葉飄香砌^②。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③，長是人千里。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④，諳盡孤眠滋味^⑤。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注釋

①御街行：一名孤雁兒，雙調(diào)78字。②香砌：指華美的臺階。③練：潔白的綢子。④欹（qī）：傾斜。⑤諳（ān）：熟識。

賞析

這首詞為懷人之作，其間柔情細語，令人心動。上闋所寫乃是秋夜之凄寒空寂，下闋所寫則是孤眠獨宿滋味，景到濃處，情亦深沉。

上闋前三句所寫為秋聲、秋色。秋天的樹葉紛紛飄落，墜在香階之上，雖未言秋，而“墜葉”則秋意可知。秋夜寂靜，因此秋聲細碎而清切。這聲音當然是來自樹間的，先寫墜葉，后寫秋聲，聲因葉而出，則墜葉是耳中所聞，而不是目中所見。寫秋聲著一“寒”字，則心境與夜景同見，“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此句最為警策，亦是歷來評家極言推重的，雖為賦景之語而情已躍然紙上。高樓之上，珠簾高卷，仰首望去，秋空曠遠，“天淡銀河垂地”六字，寫盡秋夜長空氣象。同寫“玉樓”，花間諸君常作柔媚之態(tài)，而在范文正公筆下，則有一般清峻剛強之氣?！澳昴杲褚梗氯A如練，長是人千里”承上句之清剛，此三句尤其頓挫有力。意境之奇，先以珠簾表出，復(fù)以銀河承續(xù)，到此則以月色加以發(fā)揮，愈走愈奇，是以情感深沉激越，無物可抑。

下闋全為思人之愁緒，皆是上闋所積，至此方見洪流跌宕。首三句所寫，是尊前垂淚之愁緒：原本借酒消愁而愁腸已斷，酒也無從發(fā)揮效用，未到腸中，先成眼淚，此等曲折宛轉(zhuǎn)筆，更能見愁之難堪，情之悲切?！皻垷裘鳒纭倍?，則寫愁態(tài)，室外明月朗朗，室中殘燈搖搖。兩相比照，一味凄涼，愁深難寐，倚枕沉思，此情此景，將愁人形象刻畫得極為生動，孤眠滋味，更是入情入理，感人至深。“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全詞以愁容結(jié)尾，懷舊思人，愁不在心頭縈繞，便向眉間凝聚，一個“愁”字，讓個中人品味，不外此數(shù)端，寫來如此生動，范文正不失為重情之人。

全詞先景而后情，由景而入情，層層遞進，抒情之處痛快淋漓，沉著遒勁。李攀龍云：“月光如晝，淚深于酒，情景兩到?！币嗍且姶嗽~佳處而作此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