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Oranges Are Not the Only Fruit
1658年,英國神職人員愛德華·拓普塞爾出版了一套皇皇巨著——木刻版畫叢書《四足野獸與巨蛇的歷史》。
其中一些是城里人或鄉(xiāng)村居民都耳熟能詳?shù)膭游铮核?、貓類、海貍。有一些則帶有幻想色彩:獅身人面像、拉米亞[1]、長翅膀的惡龍、蝎獅——一種長著人臉的獅子——以及從不缺席的獨角獸。
還有些木刻版畫所描繪的野獸對我們現(xiàn)代人來說很熟悉,在17世紀時卻十分少見,如河馬、犀牛、埃及鱷和長頸鹿,只有少數(shù)船員、探險家、服刑罪犯和騙子得以一見。他們?yōu)榱藦闹蝎@益和尋歡作樂而向他人提起這些野獸,在酒館和集市上高談闊論,或入夜后在臥床邊蠟燭的掩映中竊竊私語。他們大肆宣揚,不是為了得到賭金,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膽量。那時的人們都很想相信這些,因為對于他們世界還很新鮮,而人生苦短,一對龍翼不知何時會派上用場。
因此,在自然和想象的聯(lián)結(jié)之下,一些聞所未聞的野獸便誕生了。它們被畫進書中,因此得以存在。
我想要的都切實存在,只要我敢去尋找。[2]
這句話摘自我1985年出版的處女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那時我二十五歲。
《橘子》講了很多:它是一本成長小說,一本出柜小說,一本寫滿了童話的小冊子,那個叫做珍妮特的主人公既是我也不是我。這是一個關(guān)于信仰過度的故事,發(fā)生在英格蘭北部的工人家庭。這也是一個關(guān)于書和閱讀的故事。
還有愛。
《橘子》是一個冒險故事。一段長久冒險的開端,追尋那個被稱作“愛”的神秘生物。
我是被領(lǐng)養(yǎng)的,這件事影響了我一生。六周大時,我失去了人生第一份摯愛、我的第一個另一半——我的母親。
所以,我的人生始于所愛之人的消失。
我的新父母——溫特森夫婦——覺得愛是一件困難的事。他們從不擁抱。我母親是那種熟讀《舊約》的人,篤信火與硫磺[3]。同時,我們的信仰和教會的箴言是:神就是愛。[4]
這些對我很管用,我早在生命之初便體會到了所愛之人的不可見和不可達。
生而孤獨,又逢孤獨的教養(yǎng)方式,作為家中獨子,我的性格熱切而浪漫。學(xué)校教育對我來說十分徒勞,但是校內(nèi)圖書館收藏了所有英國文學(xué)名著,我全都讀過。我的閱讀漫無目的,一頭追尋著莎士比亞,另一頭追尋著E.M.福斯特。我也讀了一些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伊迪斯·沃頓、愛倫·坡、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約翰·斯坦貝克。至于歐洲作家,除了紀德和黑塞,我那時并沒有讀其他人。
歸根結(jié)底,是歷時350多年的英式幻想,英國詩歌和散文,對我形成了至關(guān)重要的、塑造性的影響。
其中,我猜能讓一切黯然失色的就是《欽定版圣經(jīng)》。從我嬰兒時期到十六歲離家,我每天都要聽別人讀,或者自己讀這本書。這真是不少《圣經(jīng)》了。
最近,文學(xué)才變得世俗。直到20世紀,大部分作者都擁有信仰,或是成長于擁有信仰的家庭。勃朗特三姐妹住在一間漏風(fēng)的牧師住宅。約翰·鄧恩放棄了性生活,只在作品中描寫性,還做了圣保羅大教堂的教長?!俄椀蟼鳌返淖髡撸愿裼H切的勞倫斯·斯特恩是一名教區(qū)牧師。浪漫派詩人將上帝交還給自然,正如沃爾特·惠特曼,威廉·布萊克處處都能看到上帝。
在19世紀的英格蘭和美國,懷疑和信仰一樣擁有強大的力量。不去相信即是違抗,而像所有其他的違抗一樣,其中包含著爆炸性的、有益處的、充滿創(chuàng)造性的力量。
所以,對于我所閱讀的作者自身秉持的信仰,或是他們與無信仰所做的斗爭,無論是心照不宣還是直截了當,我都倍感親切。然而,成長于當下的世界,一切都變得十分不同。無信仰變成了新的常態(tài),但這之中沒有任何力量。在世俗制度之外,我們曾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信仰的力量此時呈現(xiàn)出一派原教旨主義的面貌,飽含與教義相沖突的的仇恨與暴力,卻沒有釋放出任何創(chuàng)造力。
《圣經(jīng)》的故事始于一場宏大的遺棄——逐出伊甸園。失樂園。
上帝耶和華是一位善變、易怒、內(nèi)心充滿排斥的大家長,對愛的理解也十分怪異。后來,在這個猶太故事[5]的基督教部分[6],上帝任由上帝之子——耶穌被殺,作為人祭來拯救全人類,在劫難逃。神就是愛。老天!
或者說,是上帝太執(zhí)迷于這個故事,無法做出任何更改?
對我而言,這是一次想象力的失常發(fā)揮,也是愛的失常發(fā)揮。
我希望可以做得更好。
你可以把這個稱作“傲慢”,或者,你也可以將之稱為“樂觀”。
——
所以,當我寫《橘子》的時候,我按照《圣經(jīng)》的前八章為我的故事分章節(jié)命名。我這么做不是因為覺得自己是上帝,或是任何一種權(quán)威,恰恰相反。我無需在石板上刻字[7],也沒有苛刻的戒律手冊,沒有遺言。
我只是弄明白了一件事——我可以改變故事。
我可以嗎?
寫作是試圖去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我在給自己講自己的故事。在《橘子》中,我變成了一個虛構(gòu)人物,一個試圖去理解愛,并且意識到?jīng)]有愛一切都不可理解的虛構(gòu)人物。
那是我的初戀,也是一次讓人覺醒的戀愛——愛是分離、愛是失眠的長夜、愛是破碎的心。愛,如烈火的審判。無畏的愛,亦是女人之間的愛。那時候,這類題材并不多見。
有些讀者試圖用“女性之愛”來歸類這本書,將它鎖入比自身更狹窄的空間。我一直表達得很清楚,我是個在情感上對女性有興趣的作家,在性上也多是如此。這很重要,但這不是我寫作的原因,也并沒有擾亂我的思緒。
異性戀被允許納入作者個人生活的“背景”,就像壁紙。所以,這是男性至上主義和白人至上主義的體現(xiàn)。當你踏出這個“背景”,就會被稱為“女性主義作家”、“女同性戀作家”、“男同性戀作家”、“女作家”、“黑人作家”。你永遠不會被稱作“異性戀作家”、“男性作家”或是“白人作家”——這些都被納入了“作家”這個詞本身。
現(xiàn)在,一切都在變化,我很榮幸能參與其中。在政治層面,擁護自己堅信之事十分重要。同樣,將一度被主流思潮邊緣化的事物帶入其中也十分重要。
但是,寫作不止自我滿足和講故事。文學(xué)是與最深處的自我的盟約,是塑造一種用于描述“我們是誰”的語言——不是陳詞濫調(diào)、不是模棱兩可,或者某種泛泛的、半真半假的說辭。奇怪的是,文學(xué)終歸還是一門言之無物的藝術(shù)。當你合上書頁,望向遠方,一種超脫常識的會意之感油然而生,決心?平靜?或是頓悟?從言語回歸沉默。我們自沉默而來,又歸于沉默,但是,沒有言語的指引我們將無法復(fù)歸沉默,因為言語本就是沉默的一部分。
可以被言說的那部分。
《橘子》講述了背德之愛——兩個年輕女人之間的愛——并且,這兩個女人希望她們的愛之中包含性。為什么會有人希望愛之中不包含性呢?
《橘子》講述了缺失之物和已有之物。家庭之愛的缺失,如果你的父母不知道如何去愛你,而你也不知道如何去愛他們,那該怎么辦呢?
在故事中支配一切的是不可見的上帝之愛——無論它到底是什么樣,是錯漏百出,還是強大蠻橫。
我想這些對愛的詮釋是我一直試圖去理解的。
愛、失去、掙扎、孤獨、缺失、分離、忠誠、拋棄。正常的世界是我的盟友,家是被拋諸腦后之地,我踏上追尋意義之旅。
我們可以在愛中找到意義嗎?
意義。
愛。
這些詞匯意味著什么?彗星之尾,它們的尾巴會隨著星辰延伸么?它們的故事亦隨著星辰延伸?
我在試圖追尋那些早已離開光源的光芒。
我一生的故事從那里開始,或者說,是從這里?
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跟父母生活了很久。我父親喜歡看人格斗,我母親喜歡與人格斗;喜歡的內(nèi)容并不重要。她總是站在光明正義的一邊,就這樣。
她在風(fēng)最大的日子里晾曬最寬大的床單。她就盼著摩門教徒敲響房門。每當選舉季,在一個屬工黨陣營的鎮(zhèn)子里,她會在窗上貼一張保守黨候選人的照片。
她從未聽說過愛恨交織這種復(fù)雜的情緒。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敵人。
敵人有:魔鬼(千變?nèi)f化)
隔壁鄰居
性(千變?nèi)f化)
鼻涕蟲
朋友有:上帝
我家的狗
瑪奇阿姨
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
殺鼻涕蟲的藥
以及我,起初是這樣。我被她拖入了一場與“我們以外的世界”格斗的車輪戰(zhàn)。對于生養(yǎng)子女,她懷有一種神秘的心態(tài);倒不是說她生不了,而在于她不想生。圣母瑪利亞率先成功地處女生子,她一直十分嫉妒。所以,她退而求其次,籌劃找來一個棄兒。那就是我。
這既是我也不是我。《橘子》并不是一部自傳或自白,它半虛構(gòu)、半紀實,正如生活本身。我們所講的故事都是翻唱之作。
——
街道的盡頭就是山頂,母親和我會步行上坡。我們所居住的小鎮(zhèn)像是從山谷里偷來的,煙囪和小店鋪擠擠挨挨,不帶花園的小房子背靠背湊在一起,整個兒亂成一團。群山圍繞我們,我們鎮(zhèn)所在的小山一路綿延到奔寧山脈,時不時被某個農(nóng)場或戰(zhàn)后遺跡阻斷一下。以前還有些舊油罐車,但政府把它們挪走了。小鎮(zhèn)猶如一大塊墨跡,街巷從中滲出,蔓延到綠色里,穩(wěn)穩(wěn)地向上攀升。我們家?guī)缀踉谝粭l長長的一直伸展向遠方的街道最頂端。那是條高低不平的石子路。當你爬到山頂俯瞰,景致就一覽無余,恰如耶穌被魔鬼帶到圣殿頂上時就能望見一切,只不過我們不必接受那樣的試探。朝右望去,能看到跨越峽谷的孔橋,橋后面就是艾麗森廉租房區(qū),每年一次的市集就在那兒舉行。母親允許我去趕集,條件是幫她帶一罐黑豆回家。黑豆的模樣酷似兔子糞,是在吉卜賽雞肉湯底里燉出來的,味道好極了。有一次,我去買黑豆,正要回家時,有個老婦人突然抓住我的手。我還以為她要咬我呢。她只是看了看我的掌紋,笑了幾聲?!澳氵@輩子不會結(jié)婚,”她說,“永遠不會,而且你將終生漂泊?!?/p>
她沒收黑豆的錢,叫我趕緊跑回家去。我跑啊跑,使勁想弄明白她的話是什么意思。其實我根本沒想過結(jié)婚的事。我認得兩個終生未嫁的女人;但她們都很老,和我母親一樣老。她們經(jīng)營一家文具店,周三我去買漫畫書時,她們時常送我一塊香蕉餅干。我很喜歡她們,也常在母親面前提起她們。有一天,她倆問我,要不要跟她們?nèi)ズ_呁?。我奔回家,大呼小叫,忙著倒空零錢罐,想買把新的沙鏟,可我母親開了鐵口,一錘定音:不行!我不明白為什么不行,她也不愿意解釋。她甚至不讓我回店里跟她們說我不去了。后來,她還禁止我去她們店里買漫畫,讓我去另一家遠得多的店買。我很難過。我也從來沒有在格林斯比的店里得過哪怕一塊香蕉餅干。
幾周后,我聽到她跟懷特太太說起這件事。她說她們沉溺于違背自然的激情。我還以為她的意思是她們的糖果里有化學(xué)添加劑呢。
性源于罪惡感么?
自從我記事以來,母親就一直是凌晨四點上床睡覺,父親則是凌晨五點起床。
沒有肌膚之親,還會有愛情么?
春天,地上積雪未化,我就要結(jié)婚了。我的婚紗是純白色的,還有一頂金冠。當我邁步走在教堂中央的通道上時,發(fā)冠變得越來越重,婚紗也越來越緊,讓我寸步難行。我以為每個人都會對我指指點點,但根本沒人注意我。
不管怎樣,我還是走了圣壇。牧師很胖,還在不停地長胖,活像你吹的泡泡糖。終于到了這個時刻:“你可以親吻新娘了?!蔽业男禄檎煞蜣D(zhuǎn)過身來面對我,而在這當口會有無數(shù)可能性。有時候他是個盲人,有時候是頭豬,有時候他就是我母親,有時候又成了郵局里的那個男人,還有一次,只是一套衣服,里面空無一人。我對母親說過這件事,而她說那是我晚飯吃了沙丁魚的緣故。第二天晚上我吃了香腸,仍然做同樣的夢。
有個女人住在我們街上,她對所有人都說過,她嫁了一頭豬。我問她為什么要嫁給豬,她回答我說:“等你發(fā)現(xiàn)他是頭豬,一切就都太晚了。”
太對了。
毫無疑問,那個女人在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了我在夢中發(fā)現(xiàn)的事情。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嫁給了一頭豬。
從那之后,我總是留心觀察他。很難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豬。他很聰明,但兩只眼睛挨得很近,皮膚是亮粉色的。我試著想象他不穿衣服的樣子??膳?。
我認識的其他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經(jīng)營郵局的那個男人是個禿頭,禿得锃亮,一雙肥手都塞不進糖罐。他口口聲聲叫我乖孩子,而我母親說這個詞挺友善。他也給我糖果,這也算個加分點吧。
有一天,他的糖果有了新花樣。
“給甜心吃的甜心。”說完,他哈哈大笑。那天我氣急敗壞,差點兒掐死我的狗,接著被憤怒的母親拽出了家門。我可不是甜心。但我是個小女孩,因此,我就是甜心,還有這些甜心糖果證明這一點。我朝袋子里看。黃的、粉的、天藍的、橙色的糖全都是心形的,全都印著這類話:
莫琳和肯最般配,
杰克和吉爾真心愛。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莫琳和肯最般配”咬得嘎嘎響。我實在想不通。人人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說你找到了如意郎君。
我母親說過這話,這讓人想不通。
我小姨說過這話,這更讓人想不通。
郵局那個男人還賣寫著這種話的糖。
但還有嫁給豬的女人,還有把姑娘們偷偷摸摸帶到巷尾欺負的麻臉小子們,還有我做的那些夢,這都讓人想不通。
那天下午我去了圖書館。我繞了遠路,就為了躲開那一對一對的男女。他們發(fā)出的聲音很滑稽,聽起來很痛苦,女孩總是被男孩狠狠擠壓在墻壁上。在圖書館里,我感覺好多了,文字是你能信賴的,你可以一直看,直到你讀懂。文字不像人,絕不會一句話說到一半就變卦,因而要看穿一句謊言就能容易些。我找了一本童話書,讀了《美女與野獸》這一篇。
在這個故事里,一個美麗的少女因為父親做了一筆糟糕的交易而眼看著自己成了犧牲品:她必須嫁給丑陋的野獸,要不然就會害家族永遠蒙羞。因為她很善良,所以她順從了。新婚之夜,她和野獸同床,看到一切如此丑陋,不禁悲從中來,遺憾萬分,帶著同情心輕吻了它一下。野獸立刻變成了英俊年輕的王子,從此,他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很想知道,嫁給豬的那個女人有沒有讀過這個故事。要是她讀過,肯定會失望得痛心疾首吧。還有我的比爾姨夫,他可恐怖了,渾身都是毛,可是看看那張野獸變王子的插圖吧,王子們根本不該有嚇人的體毛。
我慢慢地合上書。很明顯,我已經(jīng)撞上了一樁可怕的陰謀。
世界上有很多女人。
世界上有很多男人。
還有很多野獸。
如果你嫁給了野獸,該怎么辦?
親吻他們未必次次有效。
而且,野獸狡詐多端。它們會偽裝成跟你我一樣的人。
就像《小紅帽》里的狼外婆。
為什么以前沒人告訴我?莫非以前沒人知道?
莫非整個地球上的女人們?nèi)技藿o了野獸,而全不自知?
我盡可能地在心里反復(fù)驗證這個結(jié)論。牧師是男人,但他穿裙裝,所以與眾不同??隙ㄟ€有別人,但就算有,人數(shù)夠多嗎?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有很多很多女人,大多數(shù)都結(jié)婚了。如果她們不能嫁給彼此——我認為她們不能,因為沒法生小孩——有些女人就會不可避免地嫁給野獸。
我們家的情形就夠糟的了,我心想。
要是真有什么辨別野獸的方法就好了,那我們就能運作一個配給系統(tǒng)。一整條街都住著野獸也不太合理。
那天晚上,我們得去小姨家玩“畫甲蟲”的紙牌游戲。她參加了教堂里的撲克牌隊,得勤學(xué)苦練才行。她洗牌的時候,我問她:“為什么那么多男人其實是野獸?”
她放聲大笑?!霸趺凑f這些,你還小呢?!?/p>
姨夫偷聽到了。他坐到我身邊,把臉湊上來。
“要不然你們也不會這么愛我們呀?!彼f著,用扎人的腮幫子蹭我的臉。我恨死他了。
“閃開,比爾。”小姨把他推開。“別擔心,寶貝,”她安慰我,“慢慢你就會習(xí)慣的。我結(jié)婚那會兒,笑了一周,哭了一個月,然后定下心來過一輩子。生活不一樣了,就是這么回事兒,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瞥了一眼,他的頭都快埋到足球彩票堆里去了。
“你弄疼我了?!蔽铱卦V。
“才不是哩,”他咧嘴一笑,“那只是一點愛的表示。”
“你就會說這些陳詞濫調(diào),”小姨堅決不讓他得逞,“你給我閉嘴,不然就出去?!?/p>
他扭扭捏捏地出去了。我多少指望著能看到他身后拖著一條尾巴。
她一邊發(fā)牌一邊說:“你還有的是時間為自己找個好男孩。”
“我覺得我不想要?!?/p>

“先有想要的東西,”她說著,放下一張J,“才會有得到的東西,記住這句話。”
她是試圖告訴我,她也知道野獸的事情嗎?我沮喪極了,牌都接不下去,玩兒得一團糟。最后,小姨站起來,嘆了口氣?!澳阋苍摶丶依?。”她說。
我去找母親,她一直在客廳里聽約翰尼·卡什的唱片。
“走吧,我們玩好了?!?/p>
她依依不舍地穿上外套,拿起她的小圣經(jīng),就是用于旅行攜帶的那種小開本。我們一起出門,走上了大街。
“我有話想和你說,你有時間嗎?”
“有啊,”她答道,“我們吃個橘子吧?!?/p>
我費盡口舌,想解釋自己的夢以及野獸理論,還有我多么討厭比爾姨夫。整個過程中我母親一直在哼唱《得主耶穌成吾摯友》,并給我剝了個橘子。等她剝完了,我也說完了。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你為什么嫁給我爸?”
她凝神盯著我看。
“別傻了?!?/p>
“我沒犯傻?!?/p>
“我們得讓你有吃有喝的呀,更何況,他是個好男人,盡管我知道他不太上進。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你已經(jīng)獻給上帝了。有了你之后,我就為你在傳教學(xué)校注冊登記了。要記住,簡·愛和圣約翰·里弗斯?!币唤z飄忽的神情浮現(xiàn)在她眼里。
我當然記得,但母親有所不知的是,那會兒我已經(jīng)知道她篡改了結(jié)局。除了圣經(jīng),她最喜歡的書就是《簡·愛》,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念給我聽。那時我還不識字,卻知道讀到哪里就要翻書頁。后來,我識字了,加上好奇,便決定自己讀一遍。有點像是懷舊的朝圣。結(jié)果,在那個可怕的日子里,我在圖書館最里頭的角落發(fā)現(xiàn),簡·愛根本就沒有嫁給圣約翰,而是跑回去找羅切斯特先生了。那感覺,就像我翻箱倒柜找撲克牌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領(lǐng)養(yǎng)文件一樣。在那以后,我再沒玩過紙牌,也再沒看一眼《簡·愛》。
我們在沉默中繼續(xù)往家走。她以為我心滿意足了,但我在琢磨她的事,琢磨去哪里能找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到了洗衣日,我躲進了垃圾箱,偷聽街坊的三姑六婆在說什么。奈麗帶著晾衣繩出來了,繞著后巷墻上的釘子把繩子拉起來。她看到多琳提著購物袋吃力地走上斜坡,便揮手招呼她,約她去喝茶聊天。每周三,多琳都會在肉鋪排隊搶購特價絞肉。這事總讓她不開心,因為她是工黨黨員,篤信人人享有平等權(quán)益,好東西就該人人有份。她和奈麗聊起排在她前頭買牛排的女人。奈麗搖了搖亂蓬蓬的小腦袋,說伯特死后那女人的日子也不好過。
“伯特,”多琳不依不饒地搶白道,“下葬前十年他就死透透了。”說完,她遞給奈麗一塊酒膠糖。
“唉,我可不喜歡說死人的壞話,”奈麗有點不安,“誰知道會有啥報應(yīng)?!?/p>
多琳哼了一聲,憋屈地蹲到后門臺階上。裙子太緊了,但她老說是裙子縮水了。
“那說點活人的壞話怎么樣?我家的弗蘭克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副死相。”
奈麗深吸一口氣,又拿了一塊酒膠糖。她問是不是在酒吧里端水果派和豌豆的那個女人?其實,多琳不知道詳情,但既然奈麗都能想到這一點,那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每次晚歸身上都有股肉湯味兒了。
“你當初就不該嫁給他?!蹦嘻惐г沽艘痪?。
“我嫁他的時候怎么知道他是這副德行?”多琳又對奈麗說起大戰(zhàn)、說起她父親有多喜歡他,一切是那么水到渠成?!安贿^我該猜到的:什么樣的男人會跑來勾搭你,結(jié)果卻和你老爹喝個不停?我總是被晾在一邊兒,到頭來只能和他老娘、還有她的一個朋友玩紙牌?!?/p>
“那時候,他沒帶你去別處轉(zhuǎn)轉(zhuǎn)?”
“噢,有過,”多琳說,“每周六下午,我們會去賽狗場?!?/p>
她倆靜靜地坐了片刻,多琳又繼續(xù)說:“當然咯,有了孩子就無所謂了。整整十五年,我對他視而不見?!?/p>
“反正,”奈麗再次寬慰她,“你總不至于像對街的希爾達那么慘,她那位就知道喝,喝得一分錢也不剩,她都不敢去警察局?!?/p>
“要是我家那位敢碰我,我就叫警察把他抓走?!倍嗔贞幊林樥f道。
“你真會嗎?”
多琳愣了一下,鞋尖蹭了蹭泥地。
“我們抽根煙吧,”奈麗提議說,“你再跟我說說簡的事兒?!?/p>
簡是多琳的女兒,剛過十七歲,讀書很用功。
“她再不找個男朋友,就該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她一天到晚在蘇珊家里做作業(yè),反正她是這么對我說的。”
奈麗覺得簡也許只是假裝去蘇珊家做功課,其實偷偷地和某個男孩幽會去了。多琳搖搖頭。“她確實在那兒用功,我和蘇珊的母親確認過。要是她們不小心點,鄉(xiāng)親們會覺得她們和文具店那倆人一樣了。”
“我挺喜歡那倆人的,”奈麗很堅決地說,“誰說她們不正經(jīng)了?”
“對街的弗根森太太親眼看到她們搬了張新床進家門,雙人床呢?!?/p>
“哎呀,那能說明什么呀?我和伯特也睡在一張床上,可我們在上頭啥也不干?!?/p>
多琳說,那是沒什么,但兩個女人睡一張床就不一樣了。
怎么不一樣了?我躲在垃圾箱里,一個勁兒地琢磨。
“你們家的簡可以去上大學(xué),遠走高飛,她聰明?!?/p>
“弗蘭克才不想讓她上大學(xué)呢,他只想快點兒抱外孫,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沒晚飯吃,就會帶著酒吧里的水果派和豌豆回家。我可不想幫他制造借口?!?/p>
她很辛苦地站起來,奈麗也開始把洗干凈的衣服晾起來。等周邊沒人了,我才從垃圾箱里爬出來,和之前一樣困惑不解,還沾了一身的煤灰。
看來,我生來注定要成為傳教士是件好事。那之后,我把男人的問題暫時拋在腦后,集中心力攻讀圣經(jīng)。我心想,到頭來,我肯定也會像別人一樣墜入情網(wǎng)的。幾年后,我確實栽進去了,實在是不小心。
愛通常都是一種巧合么?這是我的第一本書和之后的書里經(jīng)常提到的問題之一。我至今仍然沒有找到答案,但它對我來說卻越來越是個問題。我熱愛自由意志,但我們的先人卻對“命運”有些看法。
要不是我逛到貨攤的另一側(cè)去看大魚缸,也不會注意到梅蘭妮。
她正在一塊寬大的大理石桌臺上剖魚剔骨。她用一把污漬點點的小刀剖開鯡魚,再把魚肚腸扔到馬口鐵桶里。她會把處理干凈的魚放在油紙上,每隔四條魚就放上一根歐芹。
“我喜歡干這個?!蔽艺f。
她笑了笑,繼續(xù)忙她的活兒。
“你喜歡嗎?”
她依然沒說話,所以我溜走了,溜到大魚缸的另一邊,套在艷粉色塑料雨衣里的人就該這樣小心知趣。帽兜擋在眼前,我都看不清路了。
“我能拿一點魚餌嗎?”我問。
她抬起頭,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眸是很漂亮的灰色,和隔壁鄰居家的貓的眼睛有些相像。
“干活的時候,我不能和朋友聊天。”
“可我不是你的朋友呀?!蔽乙徽Z中的,有點魯莽。
“你確實不是,但是他們會認為你是?!彼卮稹?/p>
“那就算我是吧?!蔽姨嶙h。
在《橘子》中,我們的感情逐步展開——從一段出乎意料的友情發(fā)展成一段出乎意料的愛情。我筆下的女孩們既不見多識廣也不世故老練,那時還沒有網(wǎng)絡(luò),她們不認識和自己一樣的人。她們會去教堂,讀《圣經(jīng)》,在那里很開心,和彼此在一起也很開心。而后,事情變得復(fù)雜了,因為身體不會說謊。
等我到了梅蘭妮家,天都快黑了。我不得不抄近道,橫穿教堂后面的墓地,有時候我會從新墓碑下為她摘一束花。她看到花總是很高興,但我死也不會告訴她花是打哪兒來的。她問我想不想在她家過夜,因為她媽媽不在,而她不想獨自一個人待在家里。我說我得先給鄰居家打個電話,好不容易才把母親從生菜地里叫過來接電話,得到她的恩準。我們像往常一樣讀了圣經(jīng),再告訴對方自己有多么喜悅,因為上帝讓我們走到一起。她久久地撫摸我的頭發(fā),然后,我們擁抱在一起,那感覺就像是在水里沉溺。然后,我有點害怕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胃里好像有東西在蠕動。我的身體里有一只大章魚。
“你覺得這是違背自然的激情嗎?”
盛宴滿桌,賓客們?yōu)榱所Z的最佳烹飪法爭論不休。枝形吊燈時不時地被喧鬧聲震顫一下,幾片微小的石膏屑被震下來,掉在冰凍果子露里。賓客們紛紛抬頭看,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他們覺得挺有意思。這兒很冷,非常冷。女人們最受罪。她們的香肩完全裸露在外,像白煮蛋那樣雪白雪白的。外面,大雪之下,河流一如既往地流淌。這些是被選中的人,還有一支軍隊躺在大廳里的干草上睡覺。
外面,火炬熊熊燃燒。
大廳里,笑聲飄蕩。被選中的人總是這樣。
變老,死去,再重新開始。無知無覺。
父與子。父與子。
一貫如此,從無侵擾。
圣父,圣子與圣靈。
外面,反叛者在猛攻冬宮。
愛,一切人造之物的規(guī)劃者,同時又是終極的人造詭計,精美繁復(fù)的造物,肉體欲望的心靈敘述者。愛,毀滅者。
珍妮特(我與非我)的變化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最初以為女兒愛上了教堂里的某個英俊男孩。作為“性犯罪領(lǐng)域的警長”,她覺得是時候搬出皮埃爾的故事了……
“我認為你對教會里的某個男孩兒有意思?!?/p>
“什么?”我被弄糊涂了。
她指的是格雷厄姆,一個皈依不久的新教徒,他剛從斯托克波特搬到我們鎮(zhèn)上。我正教他彈吉他,還努力使他理解定期研讀圣經(jīng)的重要性。
“是時候了,”她往下說,表情異乎尋常地鄭重,“我該告訴你,關(guān)于皮埃爾,以及我如何險些走上歧途的事?!彼o我們倆各倒了一杯茶,還開了一包皇家蘇格蘭餅干。我全神貫注地聽她說。
“那不是讓我驕傲的事,我只說這一次?!?/p>
曾幾何時,我母親又任性又要強,找到了一份在巴黎的教職,在那個時代,那需要十二分的膽量。她住在圣杰曼大街,吃羊角面包,過著樸素的小日子。那時她還沒有信上帝,但也有一套高標準。后來,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她向河畔走去時邂逅了皮埃爾,或者說,是皮埃爾從自行車上跳下來,送了她幾顆洋蔥,稱贊她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
“我當然是受寵若驚了?!?/p>
他倆交換了地址,開始約會。那時候,我母親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感覺:頭昏昏眼花花心跳跳,顯然是被沖昏了頭腦。不只是和皮埃爾相處的時候,每時每刻都那樣。
“所以呢,我心想,那準是愛情?!?/p>
但這也讓她困惑,因為皮埃爾不是很聰明,也不會甜言蜜語,除了稱贊她美麗之外就沒啥可說的了。也許他很英俊?也不是,她翻看時尚雜志,意識到他根本算不上好看??赡欠N感覺依然強烈,縈繞不散。后來,在一個寧馨的夜晚,他倆靜靜地吃完晚餐,皮埃爾擁住她,央求她不要走,和他共度良宵。頭暈?zāi)垦5母杏X又來了,當他緊緊地把她攬在懷里時,她千真萬確地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愛上別人了,她答應(yīng)了,說她愿意和他在一起,然后就結(jié)婚。
“我同意了,上帝寬恕我?!?/p>
母親情難自禁,停下不說了。我懇求她把故事講完,還把幾塊皇家蘇格蘭餅干塞給她。
“最糟的部分還沒講到呢?!?/p>
她吃餅干的時候,我在心里猜度,什么才是最糟的呢。或許,我根本不是上帝送來的小孩,而是一個法國人的女兒。
那之后幾天,我母親在負罪感的折磨下焦慮難安,就去看醫(yī)生。她躺在長沙發(fā)上,醫(yī)生按了按她的胃、她的胸,問她是不是會頭暈,肚子里會不會咕咕響。我母親羞怯地解釋,她戀愛了,身體總感覺很奇怪,但那并不是她就診的原因。
“你大可以墜入愛河,”醫(yī)生說,“但你也得了胃潰瘍?!?/p>
請想象一下我母親心中的惶恐吧。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出去了,竟是因為輕微的胃潰瘍。她拿了藥,遵醫(yī)囑進食,哪怕皮埃爾百般央求來看她,她都一概拒絕。不用說,他們意外重逢時,她什么感覺也沒有了,一丁點兒都沒有。為了徹底避開他,她沒過多久就逃離了法國。
“那么,我是……”我挑起話頭。
“沒什么好說的了?!彼纱嗟卮驍辔摇?/p>
我倆一言不發(fā)地靜坐了片刻,然后:
“所以,你得當心,你以為是心的,也許只是另外一個器官而已。”
說不定,母親,確實說不定,我心想。她起身讓我出去找點事情做。我決定去找梅蘭妮,可我剛到門口,她又叫住我,說了一句警言。
“別讓任何人碰你下面?!彼刂噶酥负蛧箍诖畈欢喔叩奈恢谩?/p>
“不會的,媽?!蔽夜皂槕?yīng)答,然后一溜煙兒跑遠了。
我的手指順著她那無與倫比的骨骼游走,直至小腹處的三角地帶。如此親密卻又讓人如此心煩意亂,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是的,愛結(jié)束了。我的意思是,那段戀情終結(jié)得很糟糕——教會認為這是一種罪惡,兩個女孩被迫分開。梅蘭妮相信她對珍妮特的愛是一種異常,她很愿意開始和男孩子們約會,并最終步入婚姻。對于珍妮特來說,事情更加復(fù)雜,她無法對自己的感覺說謊。
珍妮特和另一個女孩有了更深層的交往,這段關(guān)系最終也曝光了。她離開了家,離開了從小長大的房子,居無定所,直到離開此地去上大學(xué)。
第一個圣誕假期,她回來了,發(fā)現(xiàn)她母親買了一臺無線電,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民用廣播臺,用來向異教徒們傳播福音——主要是住在曼徹斯特的異教徒。
我想念上帝。我想念完全忠誠的人陪伴身邊的感覺。我始終不認為上帝背叛了我。是上帝的仆人們,是的,但背叛是仆人與生俱來的天性。我想念作為我朋友的上帝。我甚至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但我確實知道,如果上帝是你的情感偶像,那么,只有極少數(shù)人類的情感能與之媲美。我曾想過,或許有朝一日可能有同等的感情,還有一次,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得到了,驚鴻一瞥,電光石火,卻讓我神思恍惚,企圖窺見天地間的平衡。如果仆人們不曾氣勢洶洶地沖進來把我倆分離,我大概終究也會失望吧,掀翻雪白錦緞,卻發(fā)現(xiàn)下面只是一碗湯。事已至此,可我心依然難安,我渴望有人暴烈地愛我至死不渝,明白愛和死一樣強大,并永遠站在我身邊。我渴望有人毀滅我并被我毀滅。世間的情愛何其多,有人可以共度一生卻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命名是艱難而耗時的大事;它涉及本質(zhì),也意味著權(quán)力。否則,在狂野的夜晚,誰能把你喚回家?只有知道你名字的人才能。浪漫愛情已被稀釋成平裝本煽情小說,賣出了成千上萬冊。但在某個地方,它依然保留著最初的形式,刻畫于石板上。我可以漂洋過海,任由暑氣逼人,我可以放棄我所擁有的一切,但絕不會為了一個男人,因為他們只想當毀滅者,卻從不愿被毀滅。這就是為什么,他們與浪漫的愛情格格不入。當然也有例外,我祝他們幸福。
我的渴望中有未知的部分,那令我害怕。我不知道那部分有多么龐大,或是多么高渺,我只知道它們還未被滿足。如果你想測出一滴油的圓周,用石松粉就行。這就是我想到的辦法。找一盆石松粉,撒在我的渴望上,求得那不可名狀的部分到底有多廣大。然后,當我再遇到什么人,我就可以把這個實驗寫得明明白白,告訴她們必須承擔什么。除非,渴望也會擴增,而我無法計量那種速率;又或者渴望會變得殘缺,甚至消失呢。只有一點我能萬分肯定:我不想被背叛,但一段感情碰巧開始時,這事兒通常很難說。背叛,不是人們的常用詞,可它讓我糾結(jié),因為世間有多種多樣的不忠,但背叛始終是背叛,無論何時何地。我說的背叛,就是起初站在你這邊,然后又跑到別人的陣營去了。
站在山頂,就是在山路指向采石場的地方,還可以看到梅蘭妮曾經(jīng)的家。在離家后的第二年,我們有過一次不期而遇,她推著一輛嬰兒車。要說她以前就變得跟牛一樣遲鈍,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可比植物了。我久久凝視她,思忖我們之間怎么會有過感情;可當初她剛離開我時,我簡直以為自己得了敗血癥。我無法忘記她。而她似乎把一切都忘光了。這讓我想狠狠搖醒她,想把自己的衣服當街剝光然后大喊:“還記得這個身體嗎?”時間是最厲害的殺手;人們遺忘,厭倦,變老,離去。她說,用歷史的眼光看,我們之間其實也沒發(fā)生多少事??墒菤v史是打滿結(jié)的線,你能做的只有欣賞它,說不定還能再打上幾個結(jié)。歷史就是搖擺的吊床、玩樂的游戲。挑棚棚游戲。她說,那些感情都死了,那些她曾經(jīng)對我有過的感情。死掉的東西,當然也有某種誘人之處。死掉的東西,你盡可虐待、篡改、重新涂上顏色。它不會怨懟。然后,她大笑一通,說我們大概是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發(fā)生的那些事了……她又笑了,說用我的視角可以寫出一本精彩的小說,用她的視角只能寫成歷史,沒血沒肉的一堆事實。她說她希望我沒有保留那些信件,死守那些毫無意義的東西豈不是犯傻。好像信件和照片會把事情越描越真、越危險。我告訴她,我不需要她的信來讓我牢記發(fā)生的一切。她面露茫然的神色,開始談?wù)撎鞖?、造路工程和嬰兒食物高漲不下的價格。
她問我在做什么,我很想說我在彭德爾山上殺死嬰孩獻給上帝,或是涉獵白人奴隸買賣。隨便什么,只要能激怒她就好。不過,用她的話來說,她很幸福。她和丈夫已經(jīng)不吃肉了,而且她又懷孕了,總之就是這些。她甚至還寫信給我母親。她們合作為鎮(zhèn)上的有色人種舉辦了第一次傳教會。我母親把“戰(zhàn)備櫥柜”里的菠蘿罐頭全都搬出來,因為她以為他們就吃這個。她還四處奔走,收集毛毯,不讓他們著涼。第一位有色人種牧師到她家拜訪時,她費盡口舌向他解釋歐芹醬汁的重要性。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人家大半輩子都是在赫爾[8]度過的。梅蘭妮呢,一邊等待她的外派傳教任命,一邊盡其所能處理好大大小小的事務(wù),但她心有余力不足。就在傳道期間,每個人都得吃腌豬腿配菠蘿片、翻面菠蘿蛋糕、菠蘿醬淋雞肉、菠蘿燉肉塊和菠蘿煎肉片?!罢f到底,”我母親說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下山時,天已擦黑了,打著旋兒的雪花黏在我臉上。我想到了那條狗,突然悲從中來;因她的死而悲慟,因我的死而悲慟,為一切隨著改變而來的、不可避免的死亡而悲傷。沒有任何選擇不伴隨以失去。可是,狗被埋在潔凈的土里,而我埋葬的東西卻自行掘墓而出;濕冷的恐懼,危險的想法,還有我暫且拋卻、留待日后再處理的重重陰影。我不可能一勞永逸地拋卻它們,總有一天我會想起來,會去面對。但是,并非所有漆黑的角落都需要光明,我必須記住這一點。
(本章原書節(jié)選內(nèi)容譯者: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