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生者講述火情現(xiàn)場
在增援的4個消防隊中,八大街中隊是距爆炸核心區(qū)最近的幾個消防中隊之一,所以他們是第一個到達火災(zāi)現(xiàn)場的。
我問那些從爆炸現(xiàn)場死里逃生的受傷戰(zhàn)士們還記不記得大爆炸前現(xiàn)場的情形時,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上來。
為什么?“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被強大的爆炸聲‘震’失了記憶!”醫(yī)生這樣告訴我。
“能恢復(fù)嗎?”
“要看具體情況。輕者,有可能。重者,一般不太容易了。”醫(yī)生回答。
而我知道,凡是在爆炸現(xiàn)場的人,似乎無一例外地雙耳被震得穿孔。這樣的傷病者僅恢復(fù)聽覺就需要兩三個月,通常完全康復(fù)需要一年半載,有的則永遠失去正常聽力。
楊光是八大街中隊排長,是僅存的1名干部,另外3名干部全部犧牲在現(xiàn)場。
“當(dāng)時我們中隊出動了4部消防車,第一輛指揮車由代理中隊長梁仕磊負責(zé);第二輛車是供水作戰(zhàn)車,另一位排長唐子懿在車上;第三輛是水源引導(dǎo)車,指導(dǎo)員李洪喜在這輛車上;我在最后的搶險救援車上,負責(zé)后面的警戒和隨時準備救護傷員等工作。因為每輛車分工不同,一般情況下幾輛車之間前后有一百多米的距離,這一天情況也跟平時差不多。抵達現(xiàn)場時,我估測了一下,大約我那輛車的位置距離著火中心點有二百米,與中隊長的第一輛指揮車相隔一百來米。中間還有我們中隊的第二、第三輛戰(zhàn)斗供水車。”楊光個頭不高,但是位十分精干的小伙子,“我是在讀大學(xué)時當(dāng)?shù)谋?,后來又上了消防專業(yè)學(xué)校,所以有些解放軍的戰(zhàn)術(shù)功夫在這次大爆炸時用上了,因此身體恢復(fù)得還算可以?!?/p>
楊光在中隊的最后一輛車上,這并不能說明他的車就比前面幾輛消防車安全,那個在大爆炸第二天就在媒體上被廣為流傳的“剛子”就跟他在一輛車上?!皠傋印苯袟钿?,是楊光的兵,“四班車”上的班長——戰(zhàn)士們叫第四輛車為“四班車”。
“剛子是我們四班車的司機,那一天是他在開車?!睏罟馐菐讉€還能記得起大爆炸前情形的消防隊員之一。
作者(右)和楊光在爆炸現(xiàn)場的大坑前
“到達現(xiàn)場后,我觀察了一下火場的火勢,覺得這個火有點不太對勁,因為現(xiàn)場有不少圍觀群眾在嚷嚷說是油罐爆炸了??晌以谙缹W(xué)校學(xué)過,如果是油罐爆炸是有征兆的。但這一次噴出的火焰跟油罐爆炸燃出的煙火不一樣,冒的煙是白色的,火光也特別地亮,還伴著聲音——噼里啪啦的響聲。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前一輛車上的指導(dǎo)員在喊:‘三班車尋找水源,搶救車在后面警戒……’我看到他說完就自個兒往火場方向走去。于是我就命令車上的人下來執(zhí)行警戒任務(wù),將周邊圍觀的群眾驅(qū)趕到警戒線之外。這個時候,車上的楊鋼正在倒車,準備將我們的消防車停在合適的位置。從我們到達現(xiàn)場,到第一聲爆炸,前后也就是二十來分鐘……”楊光說。
楊光他們的消防車在全中隊最后面,我想知道更前面的三輛車的情況。
“孩子,你在第一輛車上?”坐在我面前的小伙子太年輕了,所以我便這樣稱呼他。
“嗯。”他叫劉鈺清,河南周口人。
“你今年多大?”
“九六年生的?!彼椭^回答,一臉靦腆。
難怪,周歲才18歲。看著他頭上、臉上尚未愈合的傷疤,我非常心疼。
“當(dāng)時你們的車距離火場有多遠?”
“四五十米吧!”
“那時火災(zāi)現(xiàn)場有人嗎?”
“有。已經(jīng)有人了,是地方消防隊的,還有公安民警……”小伙子說。
“你車上的中隊長那個時候在做什么?你看到了嗎?”
“他……他比我們先下車,下車后他就往著火的前面走去,訾青海好像跟在他身后?!眲⑩暻逵謸u搖頭,說,“我記得不是很清楚,醫(yī)生說我雙耳穿孔了,很多事情記不得了。隱隱約約記得我們的車早先停在距火場很近處,也就四五十米的地方。后來班長突然命令我們車子往后撤,一直撤到了距火場一百米左右的地方。這是中隊長下的命令。”
“他自己跟著車往后撤了嗎?”
“沒有。他還是在前面……這個我記得。”劉鈺清的雙眼認真地盯著我,他確認這是他看到中隊長的最后一個身影。
“就在我往后走的時候,突然第一聲大爆炸就在頭頂炸開了……”劉鈺清說,“當(dāng)時我的頭盔一下就被颶風(fēng)似的熱浪掀沒了,我身不由己地像被啥力量往前推了一段,是反火場的方向。我一眼看到路邊有一輛裝運集裝箱的大車子,就一個箭步鉆到了車底下。當(dāng)時滿臉被塵土蒙住了,還有火星燒似的,心想不能這樣憋死在車底下呀!所以又從車底下鉆出來了,好像雙腳剛剛站穩(wěn),突然又聽身后比第一次大好多的響聲,之后我感覺雙腳從地面上飛了起來,后來就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待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我自己中隊的戰(zhàn)友一個也沒了,倒是有另外一個消防中隊的一位戰(zhàn)友,后來才知道他叫趙長亮,傷得很嚴重,倒在地上,死拉著我的腰帶,讓我救救他。其實當(dāng)時我們誰也看不清誰,臉都是黑的,身上的衣服還在燒,不敢抬頭,滿天都在下‘火雨’,嚇死人了!一團團‘火’飛過來,有的砸在地上能刨出個坑……”劉鈺清說,“我趕緊拉起那個三大街中隊的戰(zhàn)友往外走,可就是拉不動。后來硬把他搭在肩上,我們就這樣一拐一拐地往爆炸火場的相反方向走,不知走了多久,實在走不動了,恍惚中有人把我們背上了皮卡車。再醒來時就已經(jīng)是幾天后的事了?!?/p>
“你所在第一班車上除了你和中隊長梁仕磊外,還有誰?”這輛車最靠前,每一位消防隊員的生命最令人揪心。我想知道他們的命運。
“還有……還有駕駛員潘友航,班長毛青……其他的我想不起來了。”怎么可能呢?一個班的人天天在一起咋會想不起來?但劉鈺清很吃力的樣子讓我相信小伙子真的有些想不起來了。
“好了好了,別想了。我問問其他人吧!”我撫摸著小伙子的頭,很是心疼——經(jīng)歷大爆炸后的這些年輕的消防隊員的記憶都不同程度受到傷害,需要很長時間恢復(fù)。而我這一次到八大街采訪的時間是國慶節(jié),距“8·12”已經(jīng)48天了,或許還要一個48天他們才能基本好轉(zhuǎn)。
“還應(yīng)該有李鵬升、徐帥、訾青海、成圓,這輛車上總共七個人,三人犧牲了,還有兩位在醫(yī)院里沒回呢!”后來是排長楊光拿著一個小本本指著原先留下的“中隊花名冊”,才幫我理清了我想知道的。楊光其實也一直處在“點不清”的狀態(tài),我?guī)状螄L試問他能不能說明白全中隊到底誰犧牲了、誰還在醫(yī)院,他始終沒有給我說清楚。看著通鋪上坐著的這些活著的小伙子,我為他們慶幸,同時內(nèi)心總隱隱作痛……
現(xiàn)在,又一位小伙子站在我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葉京春?!?/p>
“嗯?你是北京人?”名字中的“京”字使我特意這樣問。
“不是。跟劉鈺清是老鄉(xiāng),都是河南周口的?!?/p>
“那你們是一年兵?”
“對。2013年入伍的。”
“那你跟北京有什么關(guān)系?你的名字里有個京字?!?/p>
梁仕磊生前照片
“是。我是在北京出生的?!比~京春比劉鈺清似乎嘴巴靈活一些,說,“我出生時,爸媽都在北京打工。”
“明白了!”我點頭,“那天的事你還記得些什么?”
小伙子點頭:“我在二班車上,就是第二輛車。我和蔡家遠一起鋪水帶……”
“就是滅火的那種帆布帶?”
“對。”葉京春說,“我們一到達現(xiàn)場,就負責(zé)鋪設(shè)供水帶。我和蔡家遠一共鋪了10圈,每圈20米,正好鋪完。從火場那邊往回走,這個時候就響起了第一次大爆炸……”
小伙子的話停了下來,低下頭。我看看他,又看看安靜地坐在一邊的其他幾位消防隊員,他們也都低著頭,我感覺我問的話有些刺痛了他們的心……
“事情雖然過去幾十天了,但大家還是不想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迸砰L楊光拍拍葉京春,問,“行嗎?跟何主席說說吧!”
葉京春重新微微抬了一下頭,眼睛盯著桌子,說:“當(dāng)時我不知怎地一下被推倒在地,等反應(yīng)過來,一摸臉,盡是血。回頭一看,好像跟火場之間隔著一輛車,心想要不是那輛車擋著,不知被甩出多遠。正在想著的時候,身后又響起一個大得沒法形容的爆炸聲……等再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沖到了路邊的一輛大卡車底下。我拼命地喊蔡家遠和同一車的唐排長,還有陳劍、周倜……但沒有一個人回答。當(dāng)時四周都在掉火球,我趕緊用衣服裹住頭,因為我發(fā)現(xiàn)頭盔沒了,耳邊盡是嗡嗡的聲音,聽不清到底是什么聲音。后來才知道是耳孔穿裂了。在車底下待了一會兒,覺得也很危險,我就爬了出來,這時看到車底下還有一個人,他的臉上在燃燒,燒煳了!我趕緊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他撲滅火。他好像也是消防隊員,但根本看不清是誰了,他傷得特別重,身子的前面都是火星,其實我自己也燒得不成樣了。當(dāng)時看到戰(zhàn)友燒成那個樣,像是忘了我也是傷員。我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個重傷員從車子底下拖出來。他根本不能走了,我使勁攙著他,一步一步往火場的相反方向走。但沒走多少步,我覺得實在走不動了。而且現(xiàn)場十分危險,火球飛來飛去。我的眼睛灼燙得像烤著了,找不到正確的方向,我怕這樣下去會再次傷著身邊的這位戰(zhàn)友,見腳下是草坪,估摸這個地方安全些,便將他放下了。我對他說:‘放心,我馬上去找人來救你??!’我自己就開始跌跌撞撞往外走……”
采訪了一大圈,我才搞明白那個被葉京春從車底下拖出來的重傷員是三大街消防中隊的云南少數(shù)民族戰(zhàn)士巖強。
巖強能活著,簡直是個奇跡。他的故事我們在后面說。現(xiàn)在來說葉京春。
“我憑著感覺往外走了一段后,遇上同樣受傷的特勤中隊的王林和劉榮龍,因為跟王林是河南老鄉(xiāng),所以知道是他倆,他們傷得也不輕,尤其是劉榮龍,眼睛看不到了。我們幾個就相互攙扶著往外走,那時啥都不想,老實說,只想兩件事:一是趕快離開火場,怕再來大爆炸;二是希望自己的戰(zhàn)友比自己好,能一樣僥幸活下來……”
“可是,一個多星期后,我剛剛能看手機時,看到的第一條消息卻是我的戰(zhàn)友蔡家遠犧牲了……”葉京春拭淚,顫抖著嘴唇說,“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我倆在爆炸現(xiàn)場一直是肩并肩地在一起鋪水帶,我不知道他怎么就被炸沒了……”
天津消防開發(fā)支隊的領(lǐng)導(dǎo)后來告訴我,他們在搜尋到蔡家遠的尸體時,發(fā)現(xiàn)他身上沒有什么傷,完全是被強大的爆炸氣浪活活震死的。
太可怕了!
葉京春的父母在大爆炸的第二天中午就趕到了天津——從北京到天津濱海新區(qū)平時開車兩個小時,那天葉京春的父母才用了一小時十多分鐘。
在醫(yī)院里,當(dāng)有人指指躺在重癥病床上、頭部被白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昏迷之中的傷員說“這是你們的兒子”時,葉京春的父母流著眼淚直搖頭。
“爸、媽,是我呀!”數(shù)天后,葉京春醒來后,模模糊糊感到床前站著兩個人,他吃力地想睜開眼,可劇烈的疼痛讓他只能睜開一條極小的縫……這回他看清了。
“爸、媽……”
“是我們的兒子!”父母又哭又喊起來,那是幸福和慶幸的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