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背景介紹
本章節(jié)涉及的內(nèi)容為小說第一回。此回作為《儒林外史》的楔子,具有“敷陳大義”與“隱括全文”的作用。吳敬梓所說的“大義”,便是反對以“功名富貴”來衡量人生,追求他理想中的人格。為此,吳敬梓塑造了王冕、秦老、王冕母親等身份低微然品德高尚的人物形象,其中王冕更是小說家心目中理想人物的典型,隱括了小說中許多正直的知識分子的特點,而其對立面,如危素、時仁、翟買辦及三個不知名姓者均是小說批判諷刺的對象。
小說家又將主要矛頭指向了造成文人追名逐利之風泛濫的禍根——八股取士制度,并借用王冕之口道出其危害:“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辈㈩A言“一代文人有厄”!而王冕諸人所處的時代——元末明初時期——八股取士制度尚未建立,在時間上與小說正文所據(jù)時代背景又有一段距離。王冕不但預言了未來文人們的命運,同時又提出了八股取士制度有害這樣一個命題,而《儒林外史》正是對這一命題的證明。
第一回 說楔子(1)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2)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
功名富貴無憑據(jù),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一]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二]
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嵚崎磊落(3)的人。這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xiāng)村里住。七歲上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指,供給他到村學堂里去讀書??纯慈齻€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面前來說道:“兒?。〔皇俏矣行囊⒄`你,只因你父親亡后,我一個寡婦人家,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家伙,當?shù)漠斄耍u的賣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指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雇在間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xiàn)成飯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蓖趺岬溃骸澳镎f的是。我在學堂里坐著,心里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碑斠股套h定了。
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兩個吃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與王冕,指著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幾十棵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只在這一帶玩耍,不必遠去。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錢與你買點心吃。只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彼赣H謝了擾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蓖趺釕Z,母親含著兩眼眼淚去了。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回家跟著母親歇宿?;蛴銮丶抑笮╇玺~、臘肉給他吃,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家,遞與母親。[三]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吃,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里,見那闖學堂的書客,就買幾本舊書。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陰樹下看。[四]
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云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云邊上鑲著白云,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五]湖里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六]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說‘人在畫圖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里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正存想間,只見遠遠的一個夯漢,挑了一擔食盒來,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掛著一塊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戴方巾(4),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兩人穿元色直裰,都有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胡子坐在上面,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來斟。吃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里鐘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七]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5),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蹦桥肿拥溃骸氨钟H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干鹿肉來見惠,這一盤就是了。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親家寫一封字來,去晉謁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xiāng)回拜,也免得這些鄉(xiāng)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里吃糧食?!蹦鞘葑拥溃骸拔@舷壬阋粋€學者了。”那胡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才上轎回去??催@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八]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
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厝?。自此,聚的錢不買書了,托人向城里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只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里長的;又像才從湖里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xiāng)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好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6)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里歡喜。
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jīng)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jié),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zhí)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鄉(xiāng)村鎮(zhèn)上,以及湖邊,到處玩耍。惹的鄉(xiāng)下孩子們?nèi)宄扇焊Γ膊环旁谝庀?。只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nóng),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時和他親熱,邀在草堂里坐著說話兒。
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見外邊走進一個人,頭帶瓦楞帽(7),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敘禮坐下。這人姓翟,是諸暨縣一個頭役(8),又是買辦(9)。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爺,所以常時下鄉(xiāng)來看親家。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親家,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里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老爺吩咐,要畫二十四幅花卉冊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徑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后下鄉(xiāng)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并送來。”秦老在旁,著實攛掇。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只得應諾了?;丶矣眯挠靡猱嬃硕姆ɑ?,都題了詩在上面。翟頭役稟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fā)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克了十二兩,只拿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將冊頁取去。時知縣又辦了幾樣禮物,送與危素,作候問之禮。
危素受了禮物,只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次日備了一席酒,請時知縣來家致謝。當下寒暄已畢,酒過數(shù)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臺所惠冊頁花卉,還是古人的呢,還是現(xiàn)在人畫的?”時知縣不敢隱瞞,便道:“這就是門生治下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民,叫做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才學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10)?!蔽K貒@道:“我學生(11)出門久了,故鄉(xiāng)有如此賢士,竟坐不知,可為慚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臺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么?”時知縣道:“這個何難?門生出去,即遣人相約。他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闭f罷,辭了危素,回到衙門,差翟買辦持個侍生(12)帖子去約王冕。
翟買辦飛奔下鄉(xiāng),到秦老家,邀王冕過來,一五一十向他說了。王冕笑道:“卻是起動頭翁,上覆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nóng)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lǐng)。”翟買辦變了臉道:“老爺將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九]論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才是!如何走到這里,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得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么?”王冕道:“頭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為了事,老爺拿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將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爺也可以相諒?!钡再I辦道:“你這都說的是甚么話!票子傳著倒要去,帖子請著倒不去,這不是不識抬舉了?”[一〇]秦老勸道:“王相公,也罷,老爺拿帖子請你,自然是好意,你同親家去走一回罷。自古道:‘滅門的知縣。’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頭翁不知,你是聽見我說過的,不見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13)么?我是不愿去的。”翟買辦道:“你這是難題目與我做,叫我拿甚么話去回老爺?”秦老道:“這個果然也是兩難。若要去時,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親家又難回話。我如今倒有一法:親家回縣里,不要說王相公不肯,只說他抱病在家,不能就來。一兩日間好了就到?!钡再I辦道:“害病,就要取四鄰的甘結(jié)(14)!”彼此爭論一番,秦老整治晚飯與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問母親要了三錢二分銀子,送與翟買辦做差錢,方才應諾去了?;馗仓h。
知縣心里想道:“這小廝那里害甚么??!想是翟家這奴才,走下鄉(xiāng)狐假虎威,著實恐嚇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老師既把這個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我不如竟自己下鄉(xiāng)去拜他,他看見賞他臉面,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膽見我。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又想道:“一個堂堂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xiāng)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庇窒氲溃骸袄蠋熐叭湛跉?,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贊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么做不得?”當下定了主意。
次早,傳齊轎夫,也不用全副執(zhí)事,只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15),翟買辦扶著轎子,一直下鄉(xiāng)來。鄉(xiāng)里人聽見鑼響,一個個扶老攜幼,挨擠了看。轎子來到王冕門首,只見七八間草屋,一扇白板門緊緊關(guān)著。翟買辦搶上幾步,忙去敲門。敲了一會,里面一個婆婆,拄著拐杖出來說道:“不在家了。從清早里牽牛出去飲水,尚未回來。”翟買辦道:“老爺親自在這里傳你家兒子說話,怎的慢條斯理,快快說在那里,我好去傳!”那婆婆道:“其實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闭f畢,關(guān)著門進去了。
說話之間,知縣轎子已到。翟買辦跪在轎前稟道:“小的傳王冕,不在家里,請老爺龍駕到公館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傳?!狈鲋I子,過王冕屋后來。屋后橫七豎八幾稜窄田埂,遠遠的一面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還聽得見。[一一]知縣正走著,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zhuǎn)了過來。翟買辦趕將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里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親家家吃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钡再I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知縣變著臉[一二]道:“既然如此,不必進公館了!即回衙門去罷?!睍r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再處置他也不遲。知縣去了。
王冕并不曾遠行,即時走了來家。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執(zhí)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的這樣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里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甚么要相與他?[一三]但他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較起來。我如今辭別老爹,收拾行李,到別處去躲避幾時。只是母親在家,放心不下?!蹦赣H道:“我兒,你歷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xiāng)村鎮(zhèn)上,雖有才學,誰人是識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處,或者走出些遇合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蓖趺岚葜x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來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來收拾行李,吃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別。秦老手拿燈籠,站著看著他走,走的望不著了,方才回去。[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