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郭小馬自話

馬語:六十年風雨 作者:郭小馬,王大楠,陳藺 等 著


1954年生于北京。

1971年我支邊去了云南生產建設兵團,落戶在二師七團,那一年,我十六掛零。

現在我賦閑在成都家里,喝喝小酒,吹吹口哨,白發(fā)輕飄,已然六十掛零。

年輕時好奇,四下里打探,東張西望,南北闖蕩,有苦有樂,有悲有喜,都是自找的?,F時節(jié)平靜如水,坐在搖椅上,置清茶一杯,再叼香煙一根,氣定神閑,都是自創(chuàng)的。

再以手捧腹,慢慢摩挲,那里曾滿腔熱血,那里曾滿腹牢騷,現在已融為一體,不再咕咕作響,于是我明白,可以講故事了,于是我就講了下面的故事。

華西壩的故事

地名的故事

成都有個很有名的地方,叫華西壩,不說盡人皆知,但凡在成都住了一陣的人,應該都知道。這華西壩有個奇怪之處,就是它雖然大名鼎鼎,但是都找不到這個地方,不像天安門,你可以指著它說,這就是天安門,明白無疑。成都這個華西壩,不論你到街上去,還是找來地圖看,或者到地方志去查,都找不到它。

前不久有權威人士編輯出版了一本書,叫《成都街巷志》,記載了成都大小上千條街道的名稱由來,演變歷程,還有背后的故事。這書囊括了成都的全部大街小巷,有依然存在的,有已經消失的,書里也找不到華西壩。有首歌這樣唱:“聽說過,沒見過,兩萬五千里呀”,說的是長征,這華西壩也是這樣,聽說過,沒見過。

前幾年文化產業(yè)開始火爆,大家紛紛把值得一提的東西翻將出來,精心打磨一番后,將其變?yōu)樯唐?,然后冠以文化,加以出售?/p>

成都有條街叫大學路,通長800米,也被打造了一通,街頭街尾各立了一塊牌子,說明此路的來歷,其中有一句說,“1904年,光緒三十年,英美傳教士在此投資購房,俗稱華西壩”,說且說矣,但語焉不詳,且諸多可疑,洋人投資購房就叫華西壩,而且是民間俗稱,何不稱“洋人街”?于事不合,這大學路在城南,為何稱華西,于理不通,將一條街道稱之為壩,于情不符,這街牌可能是敷衍塞責,也可能另有難言之處。

還是老君山一位得道高人解出了來歷。原來這華西壩,就是因為當年洋人在此修建的“華西協(xié)和大學”而得名。華西者,“華西協(xié)和”的簡稱;壩者,周圍附近也。通俗講,“華西壩”就是“華西協(xié)和大學周圍那一片”的意思,這是泛指,難怪你找不到。這一片是哪一片呢,高人在地圖上勾勒出來,南起一環(huán)路,北抵錦江河,東起紅星路,西止?jié){洗街,這方圓近五個平方公里的地盤,就是從前華西協(xié)和大學的校區(qū),也就是俗稱的“華西壩”。

校名的故事

華西壩得名于華西協(xié)和大學,尚且如此家喻戶曉,想來這大學的名頭應該更加響亮才對,卻又作怪,“華西協(xié)和”之稱,恐怕除了專家,沒有幾個人知道。究其原因,其實也簡單,因為這所大學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就充了公,后來幾經改名換姓,已經不復存在了。

華西協(xié)和是由美國和加拿大的一些教會組織建立的,始于1905年,原先只是個教會學校,類似于神學院。到了后來,學校主事的把科學的課程也搬進了學校,華西協(xié)和逐漸發(fā)展成綜合性大學,傳授自然科學,也傳授人文科學,不再以神學為限。

華西協(xié)和的醫(yī)學尤其了得,中國的現代牙醫(yī),疾病控制,臨床醫(yī)學等,都發(fā)源于此,不可小覷。相比之下,法國的傳教士眼光就短淺一點,他們把神學院辦在了人跡罕至的山里,鳥兒鳴,花兒香,修行可以,要想長久就不行了。所以華西今天還在,不久前還搞了百歲紀念,校園煥然一新,生機盎然,那邊法國的上書院卻早已成了瓦礫一片。

華西協(xié)和的“華西”二字,是“中國西部”之意,容易理解,這“協(xié)和”二字就有些文人的扭捏,按英文的原意,就是“聯(lián)合”的意思,取幾家教會聯(lián)合興辦的意思。聯(lián)合國的“聯(lián)合”也是這兩個字,要是譯成“協(xié)和國”,你想想,是啥味道?

不管怎樣,“華西協(xié)和”當時位于中國西部邊陲,像沙漠中的一片綠洲,為苦難的中國帶來許多現代文明。除了推廣科學,發(fā)展醫(yī)療外,還辦了小學和中學,現存的小學路、中學路和大學路,都是當年民間為了方便,口傳俗稱至今的。凡事從娃娃抓起,洋人深諳其道。這還不算,還有育嬰堂,專門幫助婦女和兒童,大概和今天的婦幼保健院相仿。

20世紀80年代末,有個加拿大華人到中國公干,臨行前母親給他一張照片,是母親和襁褓中的他,背景上依稀可見“華西育嬰堂”的牌子。母親告訴他,這是他出生時照的,時間是中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地點就是這里,成都某地的“華西育嬰堂”。母親拜托兒子,一定要找到這個地方。

這兒子也孝順,公干完了,就從上海飛過來,在成都掘地三尺,一定要找到那個不知在何處的“華西育嬰堂”。一開始他還是孤軍奮戰(zhàn),后來翻來翻去的,動靜大了,就驚動了“中加管理培訓中心”,那里面有一群從加拿大取經回來的和尚。和尚們剛從加拿大留學回來,得知此事后,馬上投桃報李,出手相援。和尚們帶了那孝子翻江倒海地找,居然真的找到了這個不為世人所知的“華西育嬰堂”,不過時過境遷,那里已變成了一座食府,當年的“育嬰堂”已不見了蹤影。

成都是美食之都,餐館見縫插針,四下林立,那孝子沒看到原來的育嬰堂,雖然稍有遺憾,但表示理解,忙著照了很多照片,千恩萬謝地回去了。

成都原是個小城,自稱穿城九里,可見其小,城外錦江河畔的華西協(xié)和按當時的標準來看,應該算很大??箲?zhàn)時期,盡管說國民政府不抵抗,但全國仍然烽火連天,前線的大學紛紛搬遷。很多學者到了昆明,組成了“西南聯(lián)大”,也有一部分到了成都,在華西協(xié)和棲身,這其中包括不少一等一的各界大師,如顧頡剛,陳寅恪等。華西協(xié)和以其獨特的西方胸懷,禮儀周全地接納了他們。

當然也有不少華西協(xié)和的傳言,拿嬰兒做實驗啊,換頭術啊等,不一而足。這也難怪,國人當時何等愚昧,《封神榜》里有的是鬼怪,搬一兩個下來附會凡間,沒啥稀奇。

后來新中國成立了,舉國歡騰,但華西協(xié)和卻沒有和大家一起歡慶新中國。因為美國在中國內戰(zhàn)時站錯了隊,支持過老蔣,華西協(xié)和帶有美國血統(tǒng),就被劃進了“敵產”,敵產充公,校園中的外國人等,無甚用處,就被勒令“滾回老家去”,華西協(xié)和大學從此消失,只剩下華西壩,因為在百姓嘴上難以根除,得以傳承下來。

幾年前有人在地攤上發(fā)現一本《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郭沫若著,書上蓋有幾個印章,大概是當年清理敵產時留下的。從印章上得知,華西協(xié)和充公后改的第一個名字叫作“華西大學”,簡稱“華大”,大概已是一家做主,就把表示聯(lián)合的“協(xié)和”二字去了。

到20世紀50年代,抗美援朝打敗了美國野心狼,中美結了大梁子,“華西大學”又改名為“四川醫(yī)學院”,“華西”二字徹底消失,不讓人聯(lián)想到美國。

“四川醫(yī)學院”簡稱“川醫(yī)”,一直沿用到1985年,是繼“華西協(xié)和”之后最為響亮的名頭。在成都地界,你要不知道“川醫(yī)”,那就要被低看一眼,被人誤認為是外地人,這樣老婆都不好找。不過“川醫(yī)”之稱,聽起來有點地方性,讓人隱約感到不過是個大型的縣醫(yī)院,為了強調其重要性,百姓往往稱它為“華西壩的川醫(yī)”,以示了得。

這“川醫(yī)”雖然名頭響亮,但命運多舛,反“右”,“文革”,自然災害,一個都沒有錯過,五臟六腑都翻了一遍,苦不堪言。

后來,打倒了“四人幫”,迎來了新時代,大家懷念起老華西,就把名字又改了,還請鄧小平題了字。這回的名字叫“華西醫(yī)科大學”,歷史、特色、級別,都反映在這名字里。

“華西醫(yī)科大學”簡稱“華西醫(yī)大”,托了鄧小平的福,運相比“川醫(yī)”要好得多。因為沒有了干擾,校園里的專家們可以像當年的華西協(xié)和一樣,專心研究學問了,這是華西醫(yī)大發(fā)展時期。洋人們看到華西重回正道,也很欣慰,漸漸也有人回來,懷舊,訪友,切磋技藝?!叭A西醫(yī)大”吃水不忘挖井人,遠赴重洋,與美國、加拿大各國的大學重修舊好,還與約克大學合作建立了“白求恩醫(yī)學院”,地點在加拿大的多倫多。

國際國內,“華西醫(yī)大”都順風順水,一片欣欣向榮。

好景不長,到了21世紀,雖說進入了新紀元,“華西醫(yī)大”卻壽終正寢,再次消失,變成“四川大學華西醫(yī)學院”,鄧小平手書的“金字招牌”也被取下,送進了陳列室。盡管如此,但華西人仍有一點“人還在,心不死”的味道,現在流行的叫法,就直接是“華西”,民間如此稱呼,川大好像也奈何不得。

這么多的名字,聽起來都亂,其實很簡單,說的都是一件事,那就是英美傳教士最初在華西壩創(chuàng)建的“華西協(xié)和大學”,簡稱“華西協(xié)和”,新中國成立后稱“華大”,后來稱“川醫(yī)”,再后來稱“華西醫(yī)大”。現在有點亂,江湖人稱“華西”,內部簡稱“川大華西”,官名全稱是“四川大學華西醫(yī)學院”,您記好了。

圍墻的故事

華西協(xié)和時代,是沒有圍墻的,空氣陽光,百姓人等,都可以隨意進出。當時有個門,上刻中英兩國文字“華西協(xié)和大學”,這門沒有門扇,只是個標志,像山門一樣,立在錦江河畔,隨進隨出,那時校園的界限也不十分明確,華西壩里星星點點,到處可見華西協(xié)和的建筑,其間也有竹林院落,炊煙裊裊,那卻是民居。中西文化共存于校園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別具一格。

綠樹掩映,紅花搖曳,華西協(xié)和融在大自然中,不用圍墻,洋人的建筑大都這樣。

教學樓之間也沒有墻,只有樹,小路曲曲彎彎穿行其間,韻味十足。不過有一個地方是例外,那里有墻,校園中心地帶有個女生院,這里就有墻。女生院當然住的都是女生,外國人當然明白中國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大概是出于對中國民俗的尊重,這里砌了墻,把女生與外界隔離開來。那墻砌得很高,青磚白縫,很是講究,不過沿墻一周都種了樹,把高墻的肅殺之氣悄悄掩藏起來。

新中國成立后,“華西”變成“華大”時,政府建了條大馬路,今天稱人民南路的就是。這路寬闊無比,把華西一剖兩半,考慮到領地權屬的問題,“華大”建起了第一道圍墻,不過仍屬君子墻的范疇,標明界限而已,并不防人。墻用青磚砌就,很矮,且是花墻,間隙之間行得馬過得人,墻用金絲竹掩飾起來,隱隱約約,全然沒有森嚴的味道。

到了“川醫(yī)”時代,政局動蕩,民風日下,這花墻就形同虛設,時不時有梁上君子前來,如嶗山道士般穿墻而過,進到校園,見啥要啥,實在沒有,風都薅一把去。有個小賊進來后發(fā)現一群螃蟹,在一個淺池里爬來爬去,小賊不識貨,不敢下手,就叫來他爸。那老賊卻見過些世面,知道是好東西,他也狠,手不留情,把一池螃蟹一個不留席卷而去。哪承想那螃蟹是用來培養(yǎng)肺吸蟲的,老賊一家都著了道,死去活來,還不敢聲張。

更有甚者,還有偷死人的。

校園里有一個解剖樓,里面有很多干尸,是用來教人體結構的教具。有天晚上,一個賊摸了進去,大概是初次光臨,那賊不知深淺,進去見到大包小包的,滿心歡喜,不及細想,撿了一個背好,轉身飛檐走壁而去。到家后一驗看,包里竟是顆人頭,齜牙咧嘴,怒目相向,那賊頓時暈厥過去。醒來后從此不敢看人臉,最多看到頸部,就要裝腔作勢,戰(zhàn)戰(zhàn)兢兢。

還有女賊,專偷女生院的內衣內褲,發(fā)卡衣襪,不論粗細,偷了再說,弄得人心惶惶。有一回捉住一個,是個小女子,眉清目秀,不像個賊,但是當場捉獲,她就是個賊。那時人窮氣就大,也比較野蠻,不由分說一陣拳打腳踢,毫不憐香惜玉。打完之后,那女子已不成人樣,這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小女子被送進了勞教所,從此不學好,“文革”時聽說還組織過紅衛(wèi)兵。

校園被各路飛賊弄得天無寧日,“川醫(yī)”決定改造圍墻?;▔Σ鹑ィㄆ鹆烁邏Γ@回是防人之墻,極高極大,墻頭布滿碎玻璃,間雜些梅花鋼刺,一片肅殺之氣。

這高墻倒有些作用,起碼讓老弱病殘的蟊賊們望墻興嘆,知難而退了。但天下之事難以預料,蟊賊被擋住了,墻頭又出現一撥不盜之人,與“川醫(yī)”糾纏不清。

那時每逢星期六就要放壩壩電影,花墻時代電影是免費的,隨便進,隨便看。后來起了大墻,“川醫(yī)”就高估了大墻防人的作用,在大門口設了票房。壩壩電影要收錢了,票雖不貴,僅五分一張,但那時的人都惜錢如命,尤其是小孩,不說討不到錢看電影,就是給了他,也絕舍不得用來看電影。墻頭于是人影閃動,出現了逃票的隊伍。這逃票的與蟊賊有所區(qū)別,蟊賊進來后怕被發(fā)現,要往黑處去,逃票的則不同,進得院中就萬事大吉,壩壩電影,你奈我何,所以大搖大擺,要往人多的地方去。

但“川醫(yī)”還是擔心有蟊賊混雜其間,就提醒保衛(wèi)科的注意防范,不料保衛(wèi)科會錯了意,叫他防賊,他卻防起了逃票的。有個姓李的矮子,下手最狠,因為矮,不敢與大人作對,李矮子專門逮小孩,逮住后又揪又掐,弄得小孩一身青紫。這李矮子揪掐手法據說有七種,都不致命,卻讓人痛得死去活來。平日里小孩帶了傷回家,大人就要盤問,唯獨周末帶了傷,知道是李矮子所為,就懶得去問。

大墻不是障礙,墻下那個矮子才是麻煩,逃票的要仔細對付。開始時,逃票的都是先派小東西下去,見平安無事,大家才一擁而下。現在因為李矮子兇猛,逃票的就派了精壯的先下,一邊震懾李矮子,一邊接應后面的小東西,并且不逃,要等人到齊了,才整頓隊伍,結伴而行,讓李矮子再無可乘之機。

這樣你來我往,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校門洞開,墻頭平靜下來,倒不是世事太平,而是大家再不用翻墻,直接從校門挺胸而入,誰敢攔我!李矮子怕逃票的前來尋仇,就胡亂加入了一撥紅衛(wèi)兵,弄個袖章戴上,以求自保的意思。往日的蟊賊也把紅衛(wèi)兵戰(zhàn)袍披掛在身,大搖大擺,見啥拿啥,哪還耐煩偷。

那大墻有點形同虛設,被冷落在一邊。

天意難測,這造反派漸漸分成了兩派。都是保衛(wèi)毛主席的人,照理說應該是一家,但可能因為在保衛(wèi)的辦法上起了分歧,先是吵,后來就打起來了,而且越打越兇,不可收拾。

“川醫(yī)”的大墻,這時又有了用武之地,上面捅開大洞小洞,做了槍眼,那大墻本身就成了掩體,高大結實,讓人放心。

“川醫(yī)”大墻外有家工廠,國營的,不知何故,同鎮(zhèn)守“川醫(yī)”的一幫武裝中學生結了梁子,學生每天從槍眼往廠里打冷槍,打得廠里的人都蛇行鼠竄,彎著腰走路。

工廠不堪其擾,就從保衛(wèi)科調了個老兵來,那老兵在朝鮮參過戰(zhàn),是個狙擊手。老兵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兩天,一槍未發(fā)。第三天,學生們又來了,一共三個人,三條槍,先從槍眼往外看,好決定往哪里打槍。不料電閃雷鳴,老兵的槍響了,撲通撂倒一個;第二個還要發(fā)怒,擠到觀察孔,不及看清,“啪”一聲又吃一槍;第三個慌了,趕緊往下一蹲,那老兵早看清楚,下面貼地的地方還有個槍眼,一聲槍響,一股血光,第三個也躺倒在地。

這三個人后來被埋在“川醫(yī)”的鐘樓旁,立了碑,稱為少年英烈,到了“華西醫(yī)大”時代,墓、碑都被夷為平地,不知去向。

“華西醫(yī)大”是新時代,改天換地,氣象一新,那大墻肅殺猙獰,與周圍一切都格格不入,于是又遭拆除,代之而起的是環(huán)校一圈的烤肉店,大盤雞,炊煙繚繞。學子云集于此,觥籌交錯,一片繁榮景象。

最早無墻,后來是花墻,再后來是大墻,最后商鋪作墻,這是歷史,您也記好了。

鐘樓的故事

華西有很多古色古香的建筑,都是建校時期修建的,各有各用,但名稱卻不可考了。新中國成立后為了便于稱呼,就把這些建筑依次編了號,一共八座,都稱作樓,其中三樓可能是以前遭了火災,后來重建的,稱作新三樓,六樓一直缺失,直到“文革”前才重新建好。另有兩座,一座是辦公樓,是川醫(yī)的首腦機關,另一座與辦公樓東西相望,是華西的圖書館。

華西的樓有個特點,你一看,就感到它洋盤,明顯是老外弄的。比如窗戶,長方形,上面卻拱個半圓出來;又比如四樓,頂上居然是個塔,教堂一般;還有一樓,二樓的門樓,用斗拱飛出來,上面的木雕,像鷹像雕又像鸚鵡,那東西的造型,神態(tài),完全是瑪雅文化那一路。但你仔細一看,這些樓飛檐高挑,木柱昂然,依然是中式的,沒人說得清是啥原因。

這一群建筑中,還有鶴立雞群的一位,你猜得對,就是川醫(yī)的鐘樓。

鐘樓建于1926年,是一個美國人私人所為。鐘樓拔地而起,倚云而立,又用紫紅染墻,青瓦做頂,還不挑飛檐,用的是漢唐風格的頂和檐,莊重,威嚴。鐘樓頂層方方正正,四面各有一個鐘面,四面佛一般,八方可見。

鐘樓背后是個半圓的荷花池,像把弓,鐘樓正好立在弓弦的位置,像一支弦上之箭。據說從前有風水先生來看過,說這個勢不好,犯兇,讓人在鐘樓正前方挖了個長池,里面滿種荷花。那風水先生說,這長池也像一支箭,但箭倒地而成,不在弦上,再種了蓮花,就破了鐘樓的兇勢。

這風水先生恐怕還是有兩刷子,鐘樓屹立百年,歷經戰(zhàn)火、動亂,至今完好無損,照樣莊重而威嚴地走時、報時。你說要不是那風水先生破了兇勢,鐘樓哪得如此平安?

鐘樓是機要重地,因此大門常年緊鎖,不讓隨意進出。但還是有小孩始終不明白那鐘是如何走動的,他就好奇,加上調皮,就從窗戶鉆進去想看個究竟。翻進去一眼掃千秋,鐘樓里竟空無一物,只有盤旋而上的木樓梯,小孩順梯而上,到了頂端,才赫然見到一架巨大的機械,大小齒輪,粗細彈簧布滿一屋子,在那里咔嚓咔嚓地轉動。旁邊還有個大磨一樣的東西,是用來上發(fā)條的,小孩伸出手臂一比,上面的鏈條比自己的手臂還粗,小孩伸伸舌頭,從此一生都敬重鐘樓。

鐘樓屹立在荷花池前,不是拿來做擺飾,它是實用的,鐘樓就是一架巨大的自鳴鐘,敲鐘吃飯,敲鐘上班,都要聽那鐘聲。鐘樓的鐘聲洪亮悠揚,節(jié)奏也很合適,不緊不慢,聽著聲音不大,但可以傳得很遠,不說聲震百里,傳到十里之外是可以的。華西壩那一片的居民大多不買鐘表,一是當時窮,二來就是因為有這座鐘樓。你不要看鐘樓的機械都五大三粗,走時卻出奇的精準,很多有手表的,都時不時要靠它來校時。

那時周邊的婆婆大娘,都要給家人做飯,做飯的時間不一定都在正點上,聽不到鐘聲,就要出門看鐘。10點半,去買菜,11點半,打米做飯,全靠了那口鐘,生活規(guī)規(guī)律律,巴巴適適。有不會看鐘表的,就要向那看了回來的討問時間,自己好安排家務。本來可以直接問的,又怕人家不說,就事前喊,張婆婆,你看鐘啊,幫我看一眼哈。說好是幫看的,等看鐘的回來,她再問,人家就不好不說給她了。

這鐘樓就這樣幾十年如一日,走時、報時,公家百姓都離不開它。但是花無百日紅,到了“文革”時候,這鐘忽然啞了,變得悄無聲息,也不走時了,指針停在10點10分,雙眉豎立,一副怒相。

這時鐘樓變成了紅衛(wèi)兵的廣播室,四面佛一樣的鐘面上,都裝了高音喇叭,天天吵吵鬧鬧,弄得鐘樓煩不勝煩。

鐘樓的怒相一直保持了三年,才慢慢舒緩下來,不過再次發(fā)出洪亮悠揚的鐘聲,卻是在十年之后。

鐘樓象征故鄉(xiāng),現在的城市、鄉(xiāng)村,建得來千人一面,走到哪里都不是故鄉(xiāng),對華西壩的人來說,只有見到這鐘樓,才算見到了故鄉(xiāng)。

現在成都也建了幾座帶鐘的商品樓,也敲鐘,鐘聲是那種電子聲,嗲聲嗲氣,要死不活的。

將軍院長

華西從建立之初就有院長,這自不用說,如果從華西協(xié)和時代算起,前后院長恐怕有幾十個,但在位時間最長的,當數“川醫(yī)”時代的那幾位。

“川醫(yī)”高墻大院,院長們也深居簡出,世人都不大認得他們。直到有一天,廣場上開起了批斗大會,百姓們才得以見到院長們的風采。實在不幸,那天的院長們卻沒什么風采可言,一個個項掛黑牌,披頭散發(fā)被人強按住立在土臺上,狼狽不堪。當中那一位,身材高大,卻被兩個紅衛(wèi)兵摁住,屈身彎腰,無可奈何,身上不知哪里弄破了,星星點點的血跡把一領雪白的襯衫染得殷紅,旁人指指點點地說,那就是“川醫(yī)”大名鼎鼎的“將軍院長”。

“將軍院長”是真正的將軍,軍人出身,你到“名將錄”去查,一定有他,少將,一顆星。

將軍生得高大,倒不見得威猛,不像槍林彈雨中經歷過的人。平日里對人很親切,特別喜歡逗弄小孩子,揪揪耳朵,拍拍小臉,說幾句什么,小孩知道是善意,就對他笑,只是不大聽得懂他的方言,只好還是笑,將軍便大笑。

將軍有時要外出會客,這時就要披掛起來,將軍服一上身,將軍的威嚴就出來了,將星閃爍,大腹便便,好一個將軍。

百姓都知道將軍有兩件寶貝,第一件就是那輛黑色的“伏爾加”轎車,是將軍的專車,通體光可照人,亮如明鏡。車一到來,鄰里閑人就圍過去,嘻嘻哈哈地看,有膽大的還要出手摸一摸,車身打了蠟,那指頭雪茄一般杵上去,還不弄個滿臉花。司機心中惱怒,卻不好聲張,便暗弄機關,把車身通了電,誰要一摸,便弧光閃閃,嚇人一跳。

將軍還有一件寶貝,卻是一對,那就是他的兩個女兒。大的一個很漂亮,小的一個還要漂亮,也不冷漠,見人就打招呼問好,很有禮貌,說起話來慢條斯理,讓人感到修養(yǎng)也很好,不愧為大家閨秀。

這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就在這說話的節(jié)奏上見分曉。大家閨秀心中坦蕩,天不會塌,塌下來將軍也會頂著,有啥好怕?心中不慌,說起話來自然不緊不慢,透著斯文。這小家碧玉就不一樣,面目盡管秀麗了,但心里太多的事,嫁個丑鬼怎么辦,壇子里沒米怎么辦,糾結不清,說起話來就慌慌張張,嘩啦啦一下,亂槍一樣掃出去,身份就暴露了。

每到風和日麗的時候,兩個寶貝女兒還要搬把藤椅,坐在花園里看書,大概受了保爾·柯察金的影響,這時兩個都要穿上水手服,模仿著冬妮婭的形象。

后來兩個寶貝要上高中了,將軍怕路途遙遠,苦了女兒,就命“川醫(yī)”的工匠在大墻上開了個小門,專供女兒們進出,抄個近道的意思,愛女之心,情理之中。

將軍不只對女兒好,對手下的也不錯。災荒年間,糧食稀缺,民間常有餓死的,院里的人也得了水腫病,半死不活的。將軍怕他身邊的人也餓死了,就專門設了個小灶,每周一餐,讓手下大將們前來補充營養(yǎng)。小灶上有肉有蛋有白糖,有時還有牛奶,都是將軍千辛萬苦弄了回來的。

將軍身邊的人一個都沒餓死,全靠了那顆將星。

卻不料事過幾年,“文革”來了,今天開起了批斗會,翻出老賬,一是女兒門,二是營養(yǎng)灶,要將軍說清楚,為啥要搞特權。

這是從何說起!將軍感到有口難辯。

省長坐車不買票,百姓坐車要給錢,這里面哪有啥特權,天道如此,何至于大驚小怪。

但今天天道變了,小將揪住了大將,小門呀,小灶呀,死活在特權上糾纏。將軍一辯,挨打,再辯,再挨打,將軍不辯了,這哪是說理的地方。

將軍被糾纏一天,飽受皮肉之苦,被押進了牛棚。

牛棚里很熱鬧,當年吃小灶的都在這里,也有脾氣大不怕的,還在那里罵罵咧咧,將軍百感交集,坐在地上不發(fā)一言。

將軍所在的牛棚,只管住不管吃,伙食要靠家人送來。夫人此刻不能來,兩個寶貝也不能來,擋得住千軍萬馬,擋不住餓鬼來襲,將軍有些發(fā)愁。還是老話靈驗,道是患難有真情,將軍家的保姆此刻成了忠勇之人,天天來送飯,天天來打探,把將軍的情況也順便捎了出來。

將軍是部隊出身,老首長聽說將軍的情況后,可能暗中幫了他一把,將軍脫離苦海,從此無影無蹤?!拔母铩苯Y束后,有人在北京見過他,職務好像還升了一點,只是一頭白發(fā),今不如昔了。

瘸子院長

開批斗大會時,被押在將軍旁邊的,還有一人,也是個院長。此人帶有傷殘,是個瘸子。個子不高,但來歷不淺,是紅軍出身,開始是紅小鬼,后來是團首長,身經百戰(zhàn)。從長征到解放,白匪,日寇,國民黨,凡不順眼的都打過,那條腿也被日寇弄斷了。后來跟著劉鄧大軍入了川,與將軍院長不是一個部隊的人馬。

瘸子院長行走不便,走路時要拿根手杖,一拐一拐地走,但心里很為他的瘸腿自豪,那是打日本人受的傷,那才是本事。

瘸子院長也有專車,灰色的,比將軍院長的稍稍舊了些,不過也是伏爾加。瘸子院長的司機允許閑人摸他的車,從不發(fā)火,也不放電,因為那司機每次來接瘸子院長,都忙著釣魚。

瘸子院長住在緊靠荷花池的一座小院里,花紅柳綠,很清雅。荷花池是“川醫(yī)”的魚塘,嚴禁釣魚,但司機不管,每來必釣,瘸子院長馭下寬厚,也不管。守魚塘的是孫老頭,知道他是瘸子院長的司機,不敢管,那司機每次都提前到來,就為了釣魚。

司機把車停在門口,按按喇叭,通知瘸子院長,然后從后備廂里拿出魚竿,直奔荷花池。此人心大,用的餌料也大,用半個饅頭掛在鉤上,要釣大魚,照魚餌的尺寸,估計有魚上鉤,他也拖不動,所以荷花池魚群如云,他從來沒釣到過。瘸子院長有時也來看他釣,不時搖頭說,“太大,太大了”,是說他心太大了,司機聽得懵里懵懂,瘸子院長也不點破。

瘸子院長是武將出身,槍不離手,雖然現在當了文官,家里還是存了一支槍,是美式卡賓槍。守魚塘的孫老頭知道這事,時不時就要攛掇瘸子院長打打槍。

荷花池旁邊就是那個舉世聞名的鐘樓,頂上站滿了鴿子,那是公家養(yǎng)了做實驗的,都是菜鴿子,定力差,飛出一里就迷失方向。大墻外面有個養(yǎng)鴿子的,看準了這一點,就訓練了拐子來拐,拐子都背著鴿哨,在空中“嗚嗚”地響,菜鴿子好奇,跟著飛呀飛,就飛到湯鍋里去了。

拐子中有一只麻點雄子,尤其厲害,每次都背個甕壇鴿哨,“嗡嗡”作響,那拐子還毫不費力,照樣穿云破霧,在天上撒筋斗,攤燒翅,披金大衣,十八般武藝看得人嘆為觀止。每次只要它一來,菜鴿子馬上頭腦發(fā)暈,起身相迎,糊里糊涂就隨它而去。

孫老頭恨死這只鴿子。

孫老頭自有辦法,他知道瘸子院長槍法了得,就攛掇瘸子院長來收拾它。

瘸子院長聽說打鴿子,就技癢難耐,倒提了槍來到荷花池旁,抬頭看那鴿群,孫老頭在旁邊指點,一會兒這只,一會兒那只,不得要領。你想那鴿子在天上不停地飛,只有拳頭大小,還有菜鴿子混雜其間,哪能輕易辨得出?瘸子院長不勝其煩,推開孫老頭,屏住氣,自己親自來看,四周鴉雀無聲,只聽見鴿哨在空中“嗚嗚”地響,這時就聽“嘩啦”一聲,瘸子院長推彈上膛。孫老頭還來不及看,“砰”的一聲槍響了,聲震九霄,脆如裂帛,孫老頭定睛一看,竟然一箭雙雕!一只拐子被打斷了翅膀,打著旋往下落,那只麻點雄子在空中就被打得粉碎,尾羽上掉下個甕壇鴿哨,足有乒乓大小。瘸子院長吹吹槍口青煙,問:“拐子何在?”孫老頭目瞪口呆。

瘸子院長過去英雄,如今依舊了得,但今天不行了,也被扭在了批斗臺上,雙手反剪,彎腰曲背的生不如死。

批斗會開完后,瘸子院長被押進了牛棚,同將軍關在一起。與將軍一樣,也一言不發(fā),但他是剛烈之人,心中倒海翻江,怒氣沿著經脈滿腔游走,不得宣泄。這才是“龍臥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瘸子院長趁人不備,從窗口一躍而下,英雄氣短,觸地身亡。

只可惜了那支卡賓槍,亂槍打死幾個也好啊。

青蛙院長

青蛙院長是民間戲稱,因為大家也不知道這院長姓甚名誰,只聽說他在峨眉山發(fā)現了一種長胡子的青蛙,就稱他是青蛙院長。

雖說是青蛙院長,他才是真正的院長,有大印為證。華西協(xié)和充公前,官方登記的名字是“私立華西協(xié)和大學”,充公后變成“華西大學”,是公立的。既然東家換了,就要重新任命院長,授予印信,以示權威。那時還沿用傳統(tǒng)辦法,發(fā)一顆四方大印給你,就算任命。以前官員走馬上任,都帶著這樣的大印,又稱關防,后來才改用紅頭文件,進步多了,也方便多了。

華西大學在非常隆重的場合中,以交付關防大印的方式任命院長,僅此一次,而這接印之人,就是青蛙院長。

青蛙院長長得高大儒雅,面上無須,只有副金邊眼鏡,大腹便便,里面裝的都是學問。因為發(fā)現了“胡子蛙”,是個生物新種,青蛙院長便盡人皆知,聲名鵲起。當年有不服氣的,也到峨眉山去,希望能發(fā)現長胡子的青蛙,不幸沒有成功。這人就糊涂,學問的事情,看起來是個小洞,卻是個龍?zhí)?,里面水深千尺。就像現在淘古董,馬未都隨便撿一個,都是大漏,看似不費吹灰之力,你要去了,把市場的古玩都買下來,肩挑背扛地弄回家,卻都是地道的垃圾。

寶不在地上,在心中。

一次河南來了個人,把個短尾猴骨架拿來,把尾骨打磨了,冒充猩猩,請青蛙院長鑒定。青蛙院長遠遠一看,心中早已有數。此人知道凡是猴子都有尾,而猩猩卻沒有,不過此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猴還有頰,猩猩卻沒有,兩樣都沒有,才是猩猩,否則就是猴子。

青蛙院長也不說破,卻給那人講了個笑話。

一人家里窮,弄了些酒糟回來做餅充饑,早上吃了出去,碰到熟人,熟人見他有酒色,就問他:“吃了早酒?”那人回答:“是糟餅。”回來被老婆大罵,說:“你就說是早酒要死?也好撐點面子?!?/p>

第二天如法又出去,熟人問:“吃了早酒?”

“那是,吃了一點。”

熟人又問:“不知老兄喜歡燙了吃,還是原味吃?”

那人答:“炕了吃的?!?/p>

回家又被老婆罵,“隨便冷吃熱吃,哪會吃死了你!”

第三日又去碰見熟人,問:“早酒吃過?”

“吃過了?!?/p>

“熱吃還是冷吃?”

“這回是熱吃的?!?/p>

“不知吃了多少?”

那人豎起兩根手指:“吃了兩個。”還是糟餅!

青蛙院長講完,笑瞇瞇地望著那人,“請問你這猩猩,是哪里來的呀?”那人不敢再答,悻悻然落荒而逃。

青蛙院長后來當了科協(xié)主席,不是靠胡子蛙,靠的是他的大肚皮,里面滿是學問。

青蛙院長自然對青蛙特別有研究,那時“川醫(yī)”有個地方叫“青蛙池”,就是青蛙院長弄的。里面高樹淺池,養(yǎng)了花花綠綠的青蛙,來自世界各地,有紅青蛙,黃青蛙,還有藍青蛙,青蛙院長就蹲在池邊研究青蛙。

青蛙院長學問好,脾氣也好,也有些文人的幽默,他給三個子女分別起名叫一,二,三,通俗易懂。后來因為太過簡單,容易讓人感到自己學問不好,就改作一康,二康,三康,康樂健壯之意,這名字簡單,有序,響亮,寓意也好,一時被傳為美談。民間有效仿的,取名叫一發(fā),二發(fā),三發(fā),不是在數子彈,是取發(fā)財之意。

青蛙院長雖是一院之長,但也不是什么說了都算,天外還有天,每當有重大決定,青蛙院長就要聽聽天外之音,不敢擅自做主。比如那時“川醫(yī)”在耳道手術上有一個成就很高的突破,醫(yī)生們就邀他去看,有讓他肯定一下的意思。他沉思良久,最后拉了書記一起去,明知書記看不懂,還是要拉了去,他是不愿擔“白專”的嫌疑。

小心加小心,還是沒有逃過今天的批斗會,青蛙院長被押在臺上,苦不堪言,但心中更難堪。這幫紅衛(wèi)兵從前是他的學生,有的質地還不錯,今天卻要他交代,為何要發(fā)現胡子蛙,當時的政要都不留須,有的甚至根本無須,你弄個胡子蛙出來,是啥意思。

青蛙院長很為難,不知如何作答,這種問題有法問,卻無法答。

青蛙院長被勒令掛上了黑牌,上書幾個大字,“反動學術權威”。學術權威好理解,就是學術上說了算數的人,反動就不好理解了,至今都沒有定論。不過當時民間的理解也很簡單,凡被冠以“反動”,此人就是背時了,比如說,“領袖”是好的,冠以“反動”再看,那就該槍斃。

青蛙院長現在就是背時了,那背時的牌子還不能取下來,要天天自取其辱地掛上它去學習。

青蛙院長掛著牌子,郁郁獨行,走在小路上,不知他在想什么。

“右派”老王

老王是福建人,當上“右派”時還不老,被人稱作小王,當時是“川醫(yī)”一名學生,在校學生會也兼了個干事。

那時當“右派”的人多,原因各種各樣,但大多數都應該算是咎由自取,多少有些自身的不是。老王當“右派”卻不同,自己沒錯,是別人連累了他。

那時全國最大的“右派”有三人,章伯鈞、羅隆基和儲安平,不僅當時,現在也沒有摘帽,還是“右派”。就是這儲安平連累了老王。

老王當時學習努力,成績也不錯,還是學生會干部,風頭十足,就一樣不好,不是黨員也不是團員,有點民主人士的嫌疑。也不是不能入黨,是他不想入,這不想入的原因也不深刻,他就是看不起班里的黨支部書記,那是個女生,成績倒不錯,就是太丑,又矮,因人生厭,老王自命清高,不想與她為伍。

不久之后來了個號召,叫大家給共產黨提意見,史稱“大鳴大放”。共產黨本是好意,聽聽民間疾苦,“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方顯出執(zhí)政黨的磊落。不料竟有那么多人跳出來,指手畫腳,罵天罵地,還漸漸有了逼宮的味道,毛澤東指出“事情在發(fā)生變化”,已經有了警覺。

那儲安平當時是《光明日報》的總編,卻不識時務,就在這時發(fā)表了書面講話,標題是《向毛主席和周總理提些意見》,就在這些意見里,他提出了著名的“黨天下”的說法,轟動全國。漢朝是劉家天下,唐朝是李家天下,最近一代也被稱作“蔣家王朝”,是蔣家天下,這都屬于“家天下”的概念,本是封建余孽應該掃除的,儲安平卻說,現在各個路口都由共產黨的大小頭目把守,“事無巨細,都要看黨員的顏色行事”,但是“很多黨員的才能和他們所擔任的職務很不相稱,既沒有做好工作,又不能使人心服”。儲安平問:“黨為什么要把不相稱的黨員安置在各種崗位上,黨這樣做是不是莫非王土那樣的思想?”儲先生這就放肆了。儲安平接著自問自答說:“據我看來,關鍵在‘黨天下’這個思想根源上,黨領導國家并不等于這個國家即為黨所有?!?/p>

乖乖隆咚鏘,這話今天聽起來都反動,竟要取消黨的領導了。果然,上海不久就傳出消息說,復旦大學已經取消了黨委制。毛澤東已經冷眼看了許久,現在終于忍無可忍,厲聲喝問:“這是為什么!”然后拍案而起,發(fā)動了反擊,秋風掃落葉,民主人士哪是對手,一觸即潰,紛紛落馬變成了“右派”。

老王就在此刻被卷進了旋渦。

其實老王并沒有發(fā)表什么不恰當的言論,儲安平的“黨天下”他也讀過,只是覺得太深奧,自己凡人一個,似懂非懂。但此文語言有力,一針見血,老王讀到妙處,擊節(jié)贊嘆是有過的,很不幸,老王的表現被那個丑女子看在了眼里,老王就這樣成了“右派”。

老王度日如年地熬到了畢業(yè),打算申請回福建老家,但學??紤],校園里需要有一個活生生的“右派”,不然都走了,以后誰還記得這場風云之戰(zhàn)?老王就被留了下來,發(fā)配到總務處,干些不要緊的雜活,飽嘗人間冷暖。

一秋一夏,一冷一熱,一晃到了“文革”時期,人人朝不保夕,對“右派”的管制自然松懈了,老王稍稍自由了一點,被分給泥工高大爺提調。老王見過高大爺,人不壞,只是嘴角有些歪,大概是因為腦中風。

老王揣著三分高興去了,到那一看,三分變成了十分,那里竟還有兩個老家伙,兩個“歷史反革命”,名號不同,身份卻與自己不分上下。老王興高采烈,竟有些感動,老家伙也高興,大家握手寒暄,互致問候,顯得很親切,高大爺也受其感染,在一旁邊笑邊說:“這下找到組織了?!?/p>

這兩人一個叫摩云金翅,另一個叫笑一笑,來頭都不小,都是“華西協(xié)和”的畢業(yè)生,到美國深造后興沖沖趕回來施展抱負的,不知咋回事,落地就成了“歷史反革命”。

要說這“歷史反革命”,的確費解,如果是曾經反共,那李宗仁應該是一號,還有沈醉,該算二號,但是都沒有,那兩人反倒高官厚祿的平安無事。摩云金翅和笑一笑都反過蔣倒是真的,那時上街游行反對內戰(zhàn),他們都參加過。不過要是這樣,那將軍院長也反過蔣,應該也脫不了干系。摩云金翅不得其解,天天白眼向青天,憤憤不平,笑一笑倒無所謂,他知道命中該有此劫,過了就好,無所謂。

現在三人惺惺相惜,聚攏一處聽高大爺安排,高大爺其實已有安排了,帶上這幾位走出工棚,四人一組建造廁所去了。

開頭幾天,三個人都很賣力,摩云金翅已年過花甲,冬天里還光了膀子挑土抬石,弄得全身汗氣騰騰。同伴們不敢吭氣,高大爺動了憐憫,他叫來老王,說:“何苦那么賣力,做不完的活路拿不完的錢,大家都慢點。”大家明白,就心照不宣地磨起了洋工,高大爺干脆不做,坐在旁邊講閑。

這幾位都是飽學之士,又是“川醫(yī)”反派名人,今天天賜其便,三山聚首,自然不甘寂寞,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將撬動整個地球?!崩贤跛麄儾幌肴デ藙拥厍?,但有了這個機會,就想在廁所上弄點響動。

第二天笑一笑帶了瓶老白干,要請高大爺喝酒,高大爺知道這幾個都是狠角色,料到有事,心里貪著那瓶酒,也不點破,只說:“菜都莫得,寡酒?。 崩贤趺靼?,趕緊向高大爺借了自行車,又向摩云金翅討了錢,一溜煙到了“味之腴”,那里的油酥花生好。

酒過三巡,高大爺發(fā)話了:“你幾個今天給我擺的是鴻門宴,我曉得,說嘛,有啥名堂?”老王趕緊給他倒上酒,滿臉堆笑地說:“高大爺,不要多心,我們商量了,就是想把廁所弄得光鮮一點,還不是你的功勞?!备叽鬆斦f:“說實話,你幾個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再死幾回也無所謂,我是有家有室的,不要害我喲。”

摩云金翅遞過一支煙,說:“高大爺放心,我們都是被害之人,哪有害人之心,你放心把指揮權交給老王,有功勞算你的,有過錯算‘右派’的,咋樣?”

高大爺打了個酒飽嗝,問:“那我管啥喃?”“管方向,當然是管方向?!比水惪谕暋?/p>

老王讓高大爺砌墻時往里收,一尺收一分,古時宮墻都是這樣,看起來高大雄偉。摩云金翅則一絲不茍,把廁所里所有的拐角都弄成標準的90度,用來防蛆蟲。

蛆蟲的武藝高強,有路就有長尾蛆,不可阻擋,但倒掛金鉤它們不會,一遇到倒掛之處就無可奈何,叮叮當當掉回糞坑,再進深淵。蛆爬不上來,廁所里清清爽爽。

笑一笑不會技術,但他外語了得,想把廁所標上“WC”,問老王,老王說:“這是方向,去問高大爺?!备叽鬆斦f:“謹防崇洋媚外,用中文。”笑一笑只好作罷。

高大爺雖說管方向,但也不甘示弱,施展出看家技藝,挑起了四道凌空飛檐,廁所展翅欲飛,一下變得又輕靈,又穩(wěn)重。

完工后再看,那廁所灰瓦青磚,勾勒了白縫,加上飛檐襯托,果然古香古色不同凡響,立在一群華西古建筑當中,也不讓人三分,不卑不亢的恰如其分。

廁所大受好評,高大爺得了一面錦旗,不敢說破是“右派”所為,只好滿臉涎笑,忍受著恭維的煎熬,心中領教了這三人的厲害,下來就請大家喝酒,喜笑顏開,這回是真笑。

不出笑一笑所料,“川醫(yī)”時代過去,“華西”重回江湖,幾個人的命中之劫也宣告結束,從地下鉆出來,各回各位,做起了正常人。

老王畢竟年輕,耽誤了歲月,到底心有不甘,趁著東風要大干一場。他知道摩云金翅已經恢復了被查封的實驗室,天天在里面神秘兮兮的,這老家伙看來野心不小。老王不敢怠慢,他正在實驗一種新的試劑,只要弄出來了,就是國際領先。

不過這兩天老王有些心神不定,實驗中有個環(huán)節(jié)毒氣很大,老王一般不讓助手們參加,這是他的好心。但這幾天有個女助手天天尾隨老王,一刻也不放過,最毒的實驗環(huán)節(jié)也要留下來,轟也轟不走,不僅如此,下班后還要到老王的單身宿舍,殷勤求學,東問西問。

老王自己尚未醒過竅來,一天在校園路上撞見了笑一笑,那老家伙正被一幫女生亦步亦趨地圍追著,向他請教英語中核桃木應該怎樣講。笑一笑百忙之中看見了老王,撇開女生跑過來,一臉壞笑地問他:“老弟,好事來了?”老王木訥,不大明白,笑一笑指指老王身后的女助手:“這還不是好事?”一語點醒夢中人,老王恍然大悟,趕緊握住笑一笑的手,連聲道謝,弄得笑一笑倒不大明白了。

老王高興啊,自己幼年懵懂十年,以后為博功名,書卷為伴十年,再后來踏進地獄,艱難蹉跎,竟有二十年。人間百味都已嘗遍,獨缺了這一味,驀然回首,愛情就在身邊,隱約飄香,老王高興啊。無情不是真丈夫,老王撥轉馬頭,全力以赴,追那女助手去了。

哪還用追,老王剛一動身,女助手馬上舉起白旗,還埋怨老王不懂事,老王隨她抱怨,心里高興啊,打倒“四人幫”,真是大快人心事。

老王買了架自行車,馱著女助手,一路鈴聲瀟灑而來,瀟灑而去,人們一路看著,有高興的,有心酸的,也有恨恨不已的。老王都視而不見,只看見天上的白云。

老王的實驗大獲成功,還得了金獎,摩云金翅和笑一笑設了宴席,要為老王慶賀一下。高大爺也在邀請之列,帶了孫兒前來,興沖沖地喝酒。席間,摩云金翅對老王說:“老弟現在金獎在手,美人在懷,人生得意須盡歡,趕緊結婚吧。”

老王不及作答,高大爺攔住了,帶了孫兒起身離座,要拜老王為師,高大爺對孫兒說:“這位王老師,比爺爺還厲害?!崩贤豕笮?,對那小孩說:“我要不當那幾年‘右派’,豈止比他厲害,那要厲害得多!”

后記 歲月流逝,文中人已作古,事也漸漸被人遺忘,只剩華西壩這塊地還在,本文的目的,是想讓人和事都留下一點痕跡,畢竟有些事不應該那么快就被遺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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