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與鄧承修
鄧承修(1840—1891),字伯訥,號鐵香,廣東歸善(今惠陽)人。咸豐十一年(1861)舉人,光緒時為御史、給事中,以敢直言,與張佩綸等號稱清流黨。歷官鴻臚寺卿、總理衙門大臣,曾主持與法國的中越邊界談判。1888年后病休,主講豐湖書院。有《鄧鐵香遺詩》、《語冰閣奏議》。
康有為致鄧承修(1883年12月)
鐵香先生給諫閣下:
祖詒伏海濱,仰先生風烈久矣!每問訊士友以古人之清直孤介、正色立朝者,今得先生,甚慕仰。私嘆窮處,雖同鄉(xiāng)有大君子,不得瞻豐采,聆余論,以震動竦發(fā)庸鄙之耳目。又深恨去歲至都,始得趨見;又幸古人之清直孤介、正色立朝者,吾讀其言,又身見其人,用大忭慰。既歸讀邸報,遇先生奏牘,輒反覆數(shù)次。近則又感,是敢執(zhí)訊而私于執(zhí)事。
嘗聞于師:凡諫官者,扶國是,守祖法,掊擊權貴,保護正人,此大者宜先也;摭拾細故,彈劾下僚,此小者宜緩也。先生講于古義熟矣,方今國是豈盡正?內(nèi)外大臣豈盡得人?軍民豈無利病可陳?兵餉豈無籌策可運?其可言者多矣。
試以粵事言之。夫西夷迫我神京,震我廟闕,毀我圓明園,掠我御用物,此薄海不共戴天者也。《春秋》許復九世之仇,況祖父之世哉?近法人乃吞我屬國,窺我滇、粵,粵人莫不發(fā)指,故有沙面燒鬼樓之事。西夷戕人于河南,前帥曾公謂補錢與殺人者皆可,但須著為內(nèi)例,可謂善于處矣。張振帥乃日以三百金延英狀師對案,用夷變夏,以先王數(shù)千年之法,裂冠毀冕,竟敢棄之。壞中國之禮,悖祖宗之典,中外駭笑,士民憤怒,奸宄煽動,幾釀禍亂。如此舉動,真古今之奇變,神人所痛憤也,而不聞彈章及之。清如先生,亦不一言焉。不審守祖宗之法者何如也?鄙人惑焉!近讀大奏,于曾公則有臥治之譏,于張帥反多嘉與之語,至彈劾數(shù)縣令,則亦摭拾細故而已。此鄙人所以惑而增疑也。
夫近世總督無侵藩臬之柄,而于軍國反遺忽焉。曾公豈不能糾劾一二下吏哉?若以總督之任自有在。朝廷授老臣以南國鎖鑰,方無事時,正當臥治之耳,此真知總督之體者也。及法夷釁迫,邊防日亟,曾公于是部署防守,督辦軍裝,深堂籌措,不動聲色,雖夷氛屢傳,而粵人安靖,士民樂業(yè),商賈行市若無所知。聞其將卒器械,出自北門;城門鐵葉,釘之深夜。故其奏曰:不敢稍形張皇,不敢多耗餉項,若有警急,三萬之眾旬日可集。深謀遠略,此真總督之材也?;浫耸芷涓?,故于其去也,士夫嘆,農(nóng)工思。張帥之復督粵也,至粵即以粵人為不可用,而遠調(diào)淮潯之兵。民情不通,地形不諳,其防虎門者,奸淫橫暴,大憤民心。又復廣募清遠、東莞之勇,共萬余人,自八月開局,至十月費餉已五六十萬。藩運之庫既竭,不得已則借于英人二百萬之金,九厘其息。后此復安可支?夫言戰(zhàn),則現(xiàn)募之萬人且不足;言防,則安事此萬人以耗餉哉?法人一言虛喝,我已震動如此。不言其遠,但一年之后,久戍之兵則疲不可用,甚巨之餉則竭無可籌,此時豈有天降地出耶?法人息事則已,倘以一二兵船來擾,不知用事者何以待此?尤可笑者,九月妄聽大鵬都司言,深夜關城,傳鄭紹忠、方耀、鄧安邦諸鎮(zhèn)調(diào)兵防守,又迫收軍,使之登陴,并擬撤附城之屋。于是一夜省垣震動,人民匪伊,婦孺號哭,商賈閉歇,奸民生心。誰之咎耶?電線妄傳之夕,振帥手足無措,將弁環(huán)請方略,口噤股栗不能語,西夷拍手以為笑柄。惟延余瑞云置之內(nèi)衙,奉若神君,如琦善之用鮑鵬,思媚西夷而已,無他術也。若此可當大事否耶?雖葉昆臣猶不至此。粵民實受其禍,于其在粵也,士夫憤,農(nóng)工怒。
且夫曾公務以鎮(zhèn)靜,而張帥必變以張皇;曾公務張國體,而張帥必變以媚夷意;曾公用士勇,而張帥必變以調(diào)客兵;曾帥不耗餉,而張帥必多募兵以耗餉。其是非得失,何如也?或謂張實擠曾公,故務變法,如琦善于林文忠事,此草茅所不知也。然而沉幾安民者以木偶去官,張皇媚夷者以振作得位,輿論之思與憤在此,省臺之是非又在彼。先生又臺諫之直、粵士之望也,是非亦與輿論異焉。
夫省臺,天下是非之公也。今若此,則國是何賴,正人何恃哉?豈耳目之不周耶?抑見聞之有誤耶?不然,則高識遠見,非常人所測耶!何其是非之異也?近者道路紛紛,多謂振帥公子拜在門下,贄金三千,故鄧給諫如是。祖詒講聞先生之清白,為力辨之,然無以塞人口也?!秱鳌吩唬阂姛o禮于其君者,如鷹鹯之逐鳥雀也。壞國體,悖祖法,無禮云乎哉!若宜然者,則“豺狼當路,安問狐貍”,亦宜后其小者,而先其大者也。若宜然者,則令順民心。臺諫激揚,亦當協(xié)于輿論也。如此則粵士之疑塞,先生之謗釋。否則家置一喙而志既憤,雖素敬先生如祖詒者,亦不能以三寸之舌代辯矣。
然今日之事,又有大于此焉。比聞左相國以老病請開缺,意樞垣有掣肘者。然仍請留三月,觀海防河工之成。此差老臣體國,雖不得志,而惓惓系心,不敢逕去,以待中朝之悟。私測皇太后圣明如日,必當慰至留。然聞有陰險權臣,欲擠之以得位者。故野人私議,皆以左公之請為必許,不然三五請之,亦不必留。未審然否?夫左相國一柱承天,所謂身系安危者,若去,則中外失望,國無與立。昔林文忠既革,夷酋伯麥等皆舉酒賀,今又將使西夷舉酒稱賀耶?此易城擘麻痛哭之時,不可失也。
先生去歲云有歸志,七十老翁,復何所求?與易諫議爭光,豈不美哉?無使將來清史謂臺省合力以傾左公,諫臣無一人言者,則幸矣。
祖詒非敢附昌黎作論、廬陵移書之義,然曩請見,辱教誨之,可謂受知于門下矣。重念先生忠于國事,不避怨謗,而有摭拾攻訐之疑,竊為懷恨之,亦欲光先生正色立朝之名,以幸粵人,以幸天下,故敢猖狂,瀆干執(zhí)事。伏惟裁奪,不勝恐懼屏營之至。十一月□日??底嬖r謹上。
[抄件,藏上海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