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伊諾咖啡館

時光列車 作者:(美)帕蒂·史密斯


伊諾咖啡館

天花板上四片扇葉在頭頂轉(zhuǎn)呀轉(zhuǎn)。

伊諾咖啡館里,除了那個墨西哥廚師和一個叫做扎克的小子之外空空蕩蕩。扎克為我端上平常慣點的濃烤土司,一小碟橄欖油和黑咖啡。我窩在平常所坐的角落,外套和針織帽都還穿戴在身。時間是上午九點鐘。我是第一個客人。當這座城市醒過來時的貝德福德街。我這張桌子,就在咖啡機和臨街的窗戶旁邊,給我一種保有隱私的感覺,可以放心退縮到專屬于我自己的氛圍當中。

十一月底的天氣。小咖啡館里感覺有點涼。那為什么風扇還在轉(zhuǎn)呢?也許如果我盯著這些扇葉夠久的話,我的心也會跟著轉(zhuǎn)動起來。

不著邊際的寫作可沒那么容易。

我可以聽到那牛仔慢條斯理又不容懷疑的聲音。我隨手把他的這句話寫在餐巾紙上。怎么有人能夠在夢里把你給惹毛了,然后還有臉賴著不走?我覺得有必要駁斥他的說法,不只是隨口頂撞,而是要用行動抵制。我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我有把握能夠永無止境地寫些漫無邊際的文字。只要我真的沒有什么可以拿來說。

過了一段時間,扎克在我面前放了一杯新煮的咖啡。

——這是我最后一次為你服務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他是這附近咖啡煮得最好的,我聽了覺得很可惜。

——為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要到羅卡韋海灘的木板棧道上開一家海濱咖啡館。

——海濱咖啡館!真沒想到,海濱咖啡館!

我伸了伸腿,看著扎克把他上午的例行工作一一落實。他不會知道我曾經(jīng)也夢想過要開一家自己的咖啡館。我猜這個夢想是起源于當年讀了垮掉派、超現(xiàn)實主義者和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流連咖啡館的生活描述。我從小長大的地方?jīng)]有什么咖啡館,但咖啡館一直存在于我所看的書里面,而且在我的白日夢中,越來越像是有那么回事。1965年,我從南澤西來到紐約市,只是來走走逛逛,那時候沒有比單純坐在一家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館里寫詩更浪漫的事了。我最后終于鼓足勇氣,走進了麥克杜格爾街上的但丁咖啡館。錢不夠在那里吃頓正餐,所以只喝了杯咖啡,不過旁邊的人似乎都沒注意到,也不在乎。店里墻上貼滿了印刷的佛羅倫薩壁畫和《神曲》詩中的場景。這些壁畫歷經(jīng)數(shù)十年的香煙熏染居然到今天都沒褪色。

1973年我搬到同一條街上,一個空氣流通,墻壁刷白,還附簡單爐具流理臺的房間,距離但丁咖啡館只有短短兩個街區(qū)。到了晚上我可以爬出臨街的窗戶,坐在防火逃生梯平臺上面,看著客人進出魚水壺的動靜,那是杰克·凱魯亞克最常光顧的酒吧之一。那時布利克街角有個年輕的摩洛哥人賣新鮮的塔可,里面裹著鹽漬鳀魚和幾撮新鮮的薄荷。我每天會起得很早,去買一點生活所需。煮一些熱開水,倒進加了薄荷的茶壺,然后整個下午就在那邊喝茶,抽點兒印度大麻,重讀穆罕默德·穆拉比特和伊莎貝爾·埃伯哈特寫的那些故事。

在那個時代,伊諾咖啡館還不存在。我會坐在但丁咖啡館的矮窗前,讀著穆拉比特的《海濱咖啡館》。一個年輕的魚販子名叫德里斯,遇到了一個避世隱居、不討人喜歡的老頭,老頭開了一家所謂的咖啡館,里面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地點在丹吉爾附近海邊的一片巖石地上。圍繞著這個咖啡館的那種慢騰騰的氣氛讓我如此著迷,當時一心想著要是能夠住在那里面就好了。和德里斯一樣,我夢想著要開一家屬于我自己的地方。因為實在想得太多,我都快要可以走進去了:奈瓦爾咖啡館,一個小天堂,詩人和旅行者們可以找到單純庇護的避風港。

我幻想在寬木條的地板上鋪著已經(jīng)磨到快要禿了的波斯地毯,兩張長長的木頭桌子加上旁邊的長板凳,幾張小一點的桌子,和一個爐子用來烤面包。每天早上,我會像唐人街上的那些人一樣,用芳香的茶水把所有的桌子都抹干凈。不放音樂也沒有菜單。就只有靜靜的黑咖啡、橄欖油、新鮮薄荷、烤面包。墻上掛著一些照片:一幀店名典故來源的作家奈瓦爾憂郁的畫像,旁邊再掛一幅小一點的落魄詩人保羅·魏爾倫的畫像,穿著他的外套,在一杯苦艾酒前萎靡不振。

到了1978年,我有了一點錢,付得起押金,在東十街上的一棟大樓里租了一整層。那個地方之前是一家美容院,不過已經(jīng)拆空了,現(xiàn)場只剩下三架白色吊扇和一些折疊椅。我弟弟托德負責監(jiān)工修繕,我們兩個一起把墻壁都刷白,再把地板打上蠟。兩大面天窗采光,整個空間夠亮的。我花了好幾天就坐在那光照下,在一張輕便小桌上喝著熟食店里買來的咖啡,計劃著接下來該怎么做。我需要一些錢來搞個新的抽水馬桶,還要一臺咖啡機,再來幾碼窗簾布把窗戶裝點起來。在我想象的悠揚樂聲中,實用的東西通常都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楚。

最后我還是不得不放棄了我的咖啡館。1976年,我在底特律遇到了樂手弗雷德·索尼克·史密斯。這個沒料想到的邂逅慢慢改變了我人生的進程。我對他的渴望沾染了每一樣事物——我作的詩,我寫的歌,我全心全意都是他。我們?nèi)淌苤烁魞傻氐南嗨迹诩~約和底特律之間來來去去,短暫的相聚之后又是煎熬的別離。我才剛規(guī)劃好安裝水槽和咖啡機的位置,弗雷德就來懇求我搬去底特律跟他一起住。那時候看起來,似乎沒有比跟愛人會合更重要的事了,我命中注定要嫁給這個男人。我毫不猶豫就跟紐約和這個城市所裝載的雄心壯志說了再見。我把最重要的東西打包,其他的就拋到腦后了。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押金和咖啡店就這樣沒了。但當時我一點也不在乎。那些我坐在小桌旁,一個人沉浸在咖啡店夢想的光暈中喝著咖啡的時刻,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

在我們第一個結(jié)婚周年紀念的幾個月前,弗雷德跟我說,如果我答應給他生個小孩,他就先帶我去世界上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旅行。沒有任何猶豫,我就選了馬羅尼河畔圣洛朗,那是法屬圭亞那西北邊境上的小城,地處南美洲大西洋北海岸。很久以來,我一直都想去看看這個曾經(jīng)的法屬流放地現(xiàn)在變成怎么樣了,當年許多重刑犯被裝船載到這里,然后轉(zhuǎn)往魔島。在《小偷日記》里,讓·熱內(nèi)寫到了圣洛朗,說那是一塊神圣之地,也寫到過去被監(jiān)禁在那里的囚犯,寄予誠心誠意的感同身受。在他的書中,他寫到罪犯世界中不可逾越的等級制度,描述在法屬圭亞那勢力所及的可怕地帶上,人們憑借一股男子氣概的神圣特質(zhì),將冠冕飾以繁花。他降尊紆貴,與罪犯們?yōu)槲椋哼M出感化院,到處偷雞摸狗,也坐過三次牢。但當他被判刑,要被送到這個他如此尊崇的監(jiān)牢時,因為人道的理由,政府把這里關閉了,剩余還活著的囚犯被解送回法國。后來,熱內(nèi)的刑期是在弗雷斯納度過的,他始終抱憾,沒能親炙他所渴望的榮光。他傷心欲絕地寫道:我被剝奪了這個惡名彰顯的機遇。

熱內(nèi)進監(jiān)獄的時間來得太晚,來不及參與進被他用文學作品刻畫而得不朽的同志情誼中。他被排拒在監(jiān)獄的墻外,正如《花衣魔笛手》的故事里,哈默爾恩的跛腳男孩因為到門口時已經(jīng)太晚,無法進入孩子的天堂。

那時候熱內(nèi)已經(jīng)七十歲,據(jù)說身體狀況不佳,應該不太有可能自己去到那里。我想象如果能夠帶點當?shù)氐哪嗤梁褪^給他,應該是美事一樁。我平常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弗雷德雖然常常覺得好笑,但這回對我沒事自找的任務倒沒有嗤之以鼻,沒多說什么就同意了。我寫了封信給威廉·巴勒斯,我二十歲出頭就認識他了,他跟熱內(nèi)很熟,而且本身也是個性情中人,他答應會找個適當?shù)臅r機,幫我把石頭轉(zhuǎn)交給熱內(nèi)。

為了準備這趟旅行,弗雷德和我花了好幾天在底特律公共圖書館里,研讀蘇里南和法屬圭亞那的歷史。我們期待著要去探索一個我們兩人都沒去過的地方,規(guī)劃出了旅程的前面幾個階段:唯一可行的路線是先搭客機到邁阿密,然后轉(zhuǎn)當?shù)氐暮桨啵?jīng)過巴巴多斯、格林納達和海地,最后降落在蘇里南。我們得找路去到首都外圍的一座河畔小鎮(zhèn),再從那里雇一艘船,橫渡馬羅尼河,進入法屬圭亞那。我們把行程中的每一站都給標出來,忙到大半夜。弗雷德帶了好幾份地圖、卡其布衣褲、旅行支票和羅盤,把原本的長頭發(fā)給剪短,還帶了一部法文辭典。當決定要做一件事時,他會考慮得很周到。不過他倒沒去研讀熱內(nèi)。這個部分他留給了我。

弗雷德和我飛去邁阿密那天是個星期日,我們在路邊找了一家店名叫托尼先生的汽車旅館住了兩個晚上,房間里低矮的天花板上,用螺栓固定著一臺黑白電視機,投幣才能看。我們在小哈瓦那吃了一些紅色的豆子和黃色的米,還去參觀了鱷魚世界。這兩天的短暫停留幫助我們適應了接下來要面對的酷熱天氣。旅程中的飛行很花時間,所有的旅客都要在格林納達和海地下飛機,因為每到一處貨艙都要搜查一遍,看有沒有走私貨品。我們最后降落在蘇里南的時候是一大早,當大家成群走上巴士要被載往旅館時,一幫年輕的士兵手持著自動槍械等在一旁。1980年2月25日發(fā)生的、推翻民族黨政權(quán)的軍事政變一周年快要到了,只比我們的結(jié)婚周年紀念日早幾天。我們是這附近僅有的兩個美國人,他們向我們保證會保護我們。

接下來幾天,首都帕拉馬里博的天氣熱得我們都抬不起頭,總算找到了一個向?qū)?,開車載我們跑了150公里,到了法屬圭亞那邊境河西岸的阿爾比納小鎮(zhèn)。粉紅色的天空雷電交加,猶如血管密布。我們的向?qū)д业搅艘粋€年輕男孩,他答應帶我們過馬羅尼河到對岸,乘的是一種長長的、中間都挖空的獨木舟。我們的行李之前裝東西的時候都經(jīng)過審慎考慮,所以很好處理。我們搭乘的獨木舟劃出去的時候下著小雨,隨后沒多久就升級為來勢洶洶的傾盆大雨。獨木舟吃水甚深,男孩遞給我一把傘,同時警告我們,不要把手指伸進旁邊的河水中。我到這時才突然發(fā)現(xiàn)河里成群游著一種小小的黑魚。食人魚!他看我迅速把手縮回來,不禁一笑。

船行了一個鐘頭左右,男孩讓我們在一處泥濘的河岸離船上岸。他把獨木舟拖上岸,就跟幾個工人躲雨去了,遮雨的地方是用一長條黑色的油布,撐在四根木頭的竿子上??次覀円粫r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走,他們好像覺得很有趣,就指給了我們往主路去的方向。我們費力爬過了滑溜的小山丘,麥提·斯沃洛的名曲《梭卡舞》里面的卡利普索節(jié)拍,從一個手提式音響飄送過來,但幾乎都淹沒在這下個不停的雨中。我們?nèi)矶紳裢噶?,拖著腳步走過這空蕩蕩的小鎮(zhèn),最終躲進了沒準是這里僅有的一家酒吧里避雨。酒保端給我一杯咖啡,弗雷德點了啤酒。店里有兩個男人正喝著卡爾瓦多斯蘋果白蘭地。我后來又喝了好幾杯咖啡,弗雷德則用破碎的法語加英語跟一個穿皮衣的家伙攀談了起來,據(jù)說是附近海龜自然保護區(qū)的負責人,整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等雨變小一點時,當?shù)芈灭^的老板出現(xiàn)了,邀請我們?nèi)プ∷?。然后一個比較年輕,更陰沉一些,但跟老板有點神似的人物也跟著登場,說要幫我們拎行李,我們隨著他們沿一路的泥濘走下坡,來到新的投宿地點。我們原本連旅館都沒有訂,如今卻有一間客房正等著我們。

加利比旅館完全是斯巴達式的簡樸清苦,不過住起來還算舒服。一小瓶兌了水的干邑白蘭地,連同兩個塑料杯放在柜子上。我們累壞了,睡得很沉,任憑越下越大的雨毫不留情地敲打著白色瓦楞鐵的屋頂。等我們醒過來,發(fā)現(xiàn)有大碗的咖啡正等著我們。早晨的太陽很烈。我把我們的衣服晾在天井。有一只小小的變色龍停在弗雷德的卡其襯衫上,顏色也隨之趨于相近。口袋里的東西,我攤在一張小桌子上。皺巴巴的地圖、受潮的收據(jù)、支離破碎的水果,還有弗雷德隨身攜帶的吉他彈片。

接近中午的時候,有個水泥工人載我們繞著圣洛朗監(jiān)獄遺址的外圍兜風。有幾只走失的雞在泥土上搔抓,旁邊還有一輛翻倒的自行車,但附近似乎都沒有人。我們的司機跟我們走過一道低矮的石砌拱門,然后就自顧自地離開了。監(jiān)獄院子里,有一種大起大落的暴發(fā)城鎮(zhèn)那種物在人亡的悲劇氣息——就從這里,把人的靈魂給埋葬了,然后將軀殼送到魔島。弗雷德和我走在這一片仿佛具有魔法的靜默之中,小心不去打擾統(tǒng)攝著這里的神靈。

為了尋找合適的石頭,我走進了單人囚室,仔細檢視像是刺青在墻上的褪色涂鴉。毛茸茸的睪丸,帶有翅膀的陰莖,熱內(nèi)的天使們最重要的器官。不是這里,我心想,還不是。我環(huán)顧四周想找弗雷德。他正努力從長得太高的草叢和棕櫚樹之間翻找出一片小小的墓地。我看他停在一塊墓碑前,碑上刻著:孩子你的母親時時刻刻為你祈禱。他在那里站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沒去打擾他,對著附屬建筑端詳了起來,最后選擇了大囚室的泥地來收集石頭。這里很潮濕,地方大概有一個小型的飛機棚那么大。釘進墻里的鐵鏈都銹得很厲害,細長的光束照在上面。不過還是有一點生命的氣息:糞便,泥土,和一長串急忙飛走的甲殼蟲。

我往下挖了幾英寸,希望能找到當年被囚犯長滿厚繭的腳掌或獄卒的靴底所壓進土里的石頭。我選了五顆,放進一個超大號的茨岡牌香煙火柴盒里,附在石頭上的泥土也沒撣掉,盡量原封不動地保存起來。弗雷德用他的手帕幫我揩去手上的土,然后抖了抖,把那個火柴盒包了起來。他把這一整個包裹放在我的手里,這是將這些石頭交到熱內(nèi)手上的第一步。

我們沒在圣洛朗待太久。我們?nèi)チ撕_?,不過海龜自然保護區(qū)當時不開放參觀,因為海龜正在產(chǎn)卵。弗雷德就在酒吧里花很長時間跟一些男的聊天。雖然天氣很熱,弗雷德還是穿了短袖的襯衫、打了領帶。那些男的看起來還挺把他當回事,認真聽著他講話。他在男人堆里一向會有這樣的效果。我就很認命地坐在酒吧外的一個板條箱上,看著眼前空空蕩蕩的街道,這過去不曾見過,而且未來也許也不會再見到了的景象。當年,那些囚犯就在這片同樣的土地上依序走過。我閉上眼睛,想象他們在酷暑中拖著鐵鏈,對于這個灰撲撲的廢棄小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的居民來說,著實是殘酷的娛樂。

從酒吧走回旅館的路上,沒有狗,沒有成群游戲的小孩,也沒有婦女。大半的路我自顧自地走著。有時候,我會瞥見旅館的女傭,她是個赤著腳的長頭發(fā)女孩,總是快步走在旅館內(nèi)各處。她對我微笑,打手勢,但不會說英語,之后繼續(xù)忙著。她會整理我們的房間,把我們的衣服從天井拿下來洗好、熨平。出于感激,我給了她一條我原來戴的手鏈,一條金鏈子上面有一個四葉幸運草,退房離開的時候,我看到那手鏈她還戴在手腕上擺蕩著。

法屬圭亞那沒有火車,也完全沒有鐵路運輸?shù)墓卜?。酒吧里的那個家伙幫我們找了一個司機。這個司機的神氣就好像1972年經(jīng)典雷鬼電影《不速之客》中的一個臨時演員,戴著飛行員用的太陽眼鏡和一頂三角帽,穿一件豹紋襯衫。我們談好了價格,他答應載我們268公里到卡宴。他開一輛很破舊的棕褐色標致汽車,堅持我們的行李要跟他一起擺在前座,因為后備箱通常都是用來運送雞的,不太干凈。我們沿著國道往前開,一路上還是繼續(xù)下著雨,只在中間太陽突然露了個臉,然后一閃即逝。車上聽著電臺播放的雷鬼歌曲,不過雜音干擾不斷。到了收不到電臺訊號的地方,司機就插上一盤錄音帶,是一個樂團,名為皇后水泥。

每隔一會兒,我就把手帕解開,看看那個茨岡牌火柴盒,盒子上的圖案是一個吉卜賽女郎的側(cè)影,在一縷靛藍的輕煙中搖著手鼓翩翩起舞。但我沒把盒子打開。我想象著把這些石頭交到熱內(nèi)手上那一刻的小小得意。弗雷德握著我的手,我們車行蜿蜒,一路上穿越濃密的森林,超過了短小精悍、肩膀?qū)掗煹挠〉诎踩?,他們大剌剌地把鬣蜥穩(wěn)穩(wěn)頂在頭上。我們途經(jīng)了幾個小村落,其中一個叫托納特的,只有幾間房子和一根六英尺高的十字架。我們請司機停車。他下車去檢查輪胎的狀況。弗雷德拍了一張標示牌的照片,上面寫著:托納特,人口九名。我則禱告了一會兒。

我們沒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或者非看不可的東西。此行的主要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我們沒有想好最終想要去到哪里,也沒有訂任何的旅館,我們完全是自由的。不過快要到庫魯?shù)臅r候,感覺到氣氛有點不一樣。我們將要進入一個軍事管制區(qū),先是遇到了一個檢查哨站。他們檢查了司機的身份證,接著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講話,最后我們被命令下車。兩個軍官把前后座都搜查了一遍,結(jié)果在前座雜物箱里找到了一把彈簧壞掉的彈簧刀。這應該不要緊吧,我心里想。然而當他們敲后備箱的時候,我們的司機很明顯地不安了起來。死雞?還是毒品?他們繞著車子走了一圈,然后問他討鑰匙。他把他們推進旁邊的一條淺溝里,企圖逃跑,可是很快就被撲倒在地,扭打成一團。我側(cè)眼看了一下弗雷德。他更年輕的時候也常在法律上惹麻煩,所以對待權(quán)威總是小心翼翼,唯恐動輒得咎。他不動聲色,我也就跟著低調(diào)。

他們把后備箱打開。里面居然是一個看起來三十歲出頭的男人,他像條蜷縮在生銹的海螺殼里的蛞蝓。他們用步槍戳戳他,喝令他下車時,他看起來很害怕。我們被帶到警察總部,分開留置在不同的房間里,用法語進行審問。我的法語用來回答他們那些最簡單的問題還綽綽有余,而在另一個房間的弗雷德則施展現(xiàn)學現(xiàn)賣的酒吧法語跟他們交流。突然間指揮官來了,我們就被帶到他跟前。指揮官是個胸膛健壯、雙眼深邃的男人,曬得棕黑的臉上留著濃密的胡子。弗雷德迅速把事情加以總結(jié),我也順理成章扮演起乖巧的女性,因為到了這個外籍軍團的偏僻駐地,沒有什么懸念,完全就是個男人的世界。我靜靜地眼看著那位人形違禁品全身都被剝光,上了手銬腳鐐被帶走。弗雷德被命令進入指揮官辦公室。他回過頭看了看我。從他淺藍色的眼睛里隔空透露出來的訊息是,要我保持冷靜。

有個軍官把我們的行李拿了進來,另一個戴著白手套,把里面的東西全部檢查一遍。我捧著手帕包坐在一旁。他們沒有要我把這個交出去,我如釋重負,因為它在我心目中的神圣程度已經(jīng)僅次于結(jié)婚戒指。我意識到?jīng)]有危險了,但還是叮囑自己別亂說話。有個審問的軍官端了一杯黑咖啡給我,底下是一個鑲嵌著一只藍色蝴蝶的橢圓形托盤,然后他就走進了指揮官室。我可以看到弗雷德的側(cè)影。過了一會兒,他們?nèi)甲叱鰜?,看起來態(tài)度很友好。指揮官給了弗雷德一個男人對男人的擁抱,然后我們就被安排坐進了一輛私家車里。我們一路上都沒講話,最后被載到位于卡宴河口的當?shù)厥赘V笓]官給了弗雷德一家當?shù)芈灭^的地址。我們就在山腳下了車,他們只把我們送到這兒。他指了指說,應該就在這上面一點,于是我們就拿起行李,走上石階,去到下一個投宿的地點。

——你們兩個談了些什么?我問道。

——其實我也搞不太清楚,他只會說法語。

——那你們怎么溝通的?

——干邑白蘭地。

弗雷德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你很關心那個司機會被怎么處置,他說,不過這個我們無能為力了。他真的害我們身陷麻煩,到最后我只能顧得上你。

——喔,我倒不害怕。

——對啊,他說,這就是我為什么擔心的原因。

旅館挺對我們的胃口。我們從一個紙袋子里喝法國白蘭地,睡在好幾層的蚊帳里。窗戶上沒有玻璃,旅館本身也沒有,底下的那些房子也都沒有。沒有空調(diào)冷氣,對抗炎熱與灰塵只能靠風和零零星星的降雨。我們聽著附近水泥公寓隨風傳來的、帶著約翰·柯川風味的實時薩克斯風樂聲低沉嗚咽。到了早晨我們就上街,漫步探索一下這個城鎮(zhèn)。鎮(zhèn)上的廣場比較像一個梯形,鋪著黑色和白色的地磚,四周種著棕櫚樹。當時正值嘉年華,只是我們渾然不知,全城好像都沒什么人。市政廳是一幢刷白漆的19世紀法國殖民時代建筑,但因為假日關閉了。我們被一座看起來好像廢棄了的教堂所吸引。當我們把門推開時,鐵銹剝落沾得滿手。我們丟了幾枚硬幣到入口處一個供捐獻用的舊的Chock Full O'Nuts牌咖啡罐里,上面還帶著“天堂般美味的咖啡”字樣?;覊m微粒散布于一道道光線中,在栩栩如生的石膏天使像頭頂形成一個光暈,一尊尊圣像陷于掉落的瓦礫之中,在一層又一層的深色重漆之下面目不復可辨。

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是以慢動作在進行。盡管我們這樣隨便走走時所碰上的陌生人對此都渾然不覺。幾個男的為了一只活跳跳的鬣蜥在討價還價,它的長條尾巴還甩來甩去。超載的渡輪正要離港駛往魔島,可以聽到卡利普索音樂從一個蓋得像只超巨型犰狳的迪斯科舞廳里傾溢傳出。旁邊有些賣紀念品的小攤子,價格都一模一樣:中國制的薄紅毯,還有藍得發(fā)亮的雨衣。但賣得最多的是打火機,各式各樣的打火機,圖案有鸚鵡、宇宙飛船和外籍軍團的男人。這個地方?jīng)]有什么別的東西可以看了,我們想到要申請簽證去巴西,于是就找了一個來路不明、自稱是林醫(yī)師的中國男人幫我們拍了幾張證件照。他的工作室里滿是大畫幅的照相機、壞掉的三腳架和用大口玻璃罐裝起來一排一排擺在那里的草藥。后來雖然簽證照片洗出來已經(jīng)拿到手,但我們像中了邪一樣,還是就待在卡宴,直到結(jié)婚紀念日。

我們這趟旅程的最后一個星期日,當?shù)嘏硕即┲聋愌笱b,男的都帶了高帽子,一起盛裝慶祝嘉年華會圓滿結(jié)束。我們徒步跟著他們不怎么講究的游行隊伍,結(jié)果走到了雷米爾——蒙若利,這是城鎮(zhèn)東南方的一個村落。一路狂歡的民眾各自散去。雷米爾可以說是幾乎沒有什么人住了,站在一望無際空蕩蕩的海灘上,弗雷德和我如癡如醉,為之入迷。作為結(jié)婚紀念日,那真是完美的一天,我忍不住又想到,這個地點來開一家海濱咖啡館可是再好不過了。弗雷德走在我前面,對著更前方的一條黑狗吹口哨。沒看到有什么飼主在旁邊。弗雷德擲了一根棍子到海水里,狗就去把棍子銜回來。我跪在沙地上,用手指畫起了想象中的咖啡館平面圖。

原來纏得好好的線,松解開之后隨機亂滾的線軸,玻璃杯里的茶,打開的日記本,和一張金屬圓桌,桌腳還墊個空的火柴盒以保持平穩(wěn)。咖啡館。巴黎的魯凱咖啡館,維也納的約瑟夫咖啡館,阿姆斯特丹的藍鳥咖啡館,悉尼的冰咖啡館,圖森的此時此地咖啡館,洛馬岬的哇嗚咖啡店,北灘的的里雅斯特咖啡館,那不勒斯的教授咖啡館,烏普薩拉的原牛咖啡屋,洛根廣場的盧拉咖啡屋,澀谷的獅子喫茶店和柏林火車站的動物園咖啡館。

我永遠都無法開成的那一家咖啡館,還有無數(shù)家我沒機會上門光顧的咖啡館。仿佛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扎克一句話也沒說,幫我端來一杯新煮咖啡。

——你的咖啡館什么時候開張?我問他。

——等天氣變好,希望是明年早春時節(jié)。兩個伙伴和我。我們要一起想辦法,還需要多一點資金來添購設備。

我問他需要多少,打算要投資。

——你確定嗎?他說,有點意外,因為其實我們彼此并不是非常熟,還算有點默契,只是由于你每天都習慣來喝點咖啡。

——沒錯,我是當真的。我曾經(jīng)也想開一家自己的咖啡店。

——那未來你這輩子在我店里喝咖啡都免費。

——那就再好不過了,我說。

我坐在扎克煮的這杯無與倫比的咖啡前。頭頂上風扇轉(zhuǎn)著,模仿著旋轉(zhuǎn)的風向標,指著四個方向。外面刮著強風,下著冷雨,或者即將下起雨來;好像有什么災厄正要發(fā)生的天空所形成的一連串蜃景,微妙地滲入我整個身心。一個不注意,我失神落入一種癥狀輕微、但是遲遲難消的不安之中。倒不是沮喪消沉,比較像是對憂郁的心境著了迷,我將之放在手心里,仿佛它是一顆小行星,上面有幾道陰影,不可思議的藍。

  1. 威廉·巴勒斯(1914——1997),美國作家,與艾倫·金斯堡和杰克·凱魯亞克同為“垮掉的一代”文學運動的創(chuàng)始者。代表作有《裸體午餐》等。(本書注釋均為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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