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香草美人之思，傷時(shí)憂國之悃

《楚辭》是浪漫主義的代表作，在中國詩歌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它的出現(xiàn)打破了《詩經(jīng)》以后兩三個(gè)世紀(jì)的沉寂，在詩壇上大放光彩。它與《詩經(jīng)》開創(chuàng)了我國古代詩歌現(xiàn)實(shí)主義與浪漫主義融匯發(fā)展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是我國詩歌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兩朵奇葩。后人也因此將《詩經(jīng)》與《楚辭》并稱為“風(fēng)”、“騷”。風(fēng)、騷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現(xiàn)實(shí)主義和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的兩大流派。

離騷

【原文】

帝高陽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攝提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4]?；视[揆余初度兮^[5]，肇錫余以嘉名^[6]：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7]。

【注釋】

[1]帝，先秦的“帝”字，直至戰(zhàn)國中期，都只指神界主宰者，夏以后的人間君主稱“后”稱“王”而不稱“帝”。古氏族為了美化自己的世系，都要托祖于天神天帝，自稱是某“帝”某“神”的后裔。高陽：即顓頊帝的別號(hào)。屈原之所以自托為其子孫，是因?yàn)轭呿湹暮蟠芾[是周成王的大臣，受封于楚國，及至春秋楚武王熊通生子名暇，后封于屈地，改姓屈，屈原就是他的后代。苗裔：后代的子孫。兮：文言助詞，表示語氣，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啊”。[2]朕（zhèn）：“我”的意思，也就是先秦時(shí)古人的自稱。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秦始皇二十六年起，才詔定為帝王自稱?；剩汗獯螅?，是古代常用于神圣人、物的贊頌狀詞。考：指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或祖先。皇考：就是對(duì)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或祖先）的美稱。伯庸：“皇考”的表字。從《離騷》的藝術(shù)特點(diǎn)看來，應(yīng)該是化名，例同下文的“正則”、“靈均”。[3]攝提：“攝提格”的簡稱。古人把天宮劃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等分，稱為十二宮。以歲星（木星）在天空轉(zhuǎn)運(yùn)所指向的方位來紀(jì)年。當(dāng)歲星指向寅宮那一年，就叫攝提格，即寅年的別名。貞：正。孟：開端。陬（zōu）：夏歷正月的別名。正月是一年的開端，故稱“孟陬”。夏歷正月是寅月。《楚辭》都用夏歷。[4]惟：文言助詞，常用于句首。庚寅：紀(jì)日的干支。寅年寅月寅日，古人認(rèn)為是難得的吉日。吾：是作者在長詩中創(chuàng)造的神話式的藝術(shù)形象，不等于屈原本人。降：從天降臨，與下文“百神翳其備降兮”的“降”意義相同。[5]皇：從王逸以來，都認(rèn)為是“皇考”的簡稱。先秦文獻(xiàn)中的單個(gè)皇字，用作名詞，指天與古之帝王。王逸釋皇考為亡父，又說它簡稱為皇，這不符合當(dāng)時(shí)的語言習(xí)慣。劉向《九嘆·愍命篇》把《離騷》的“皇考”理解為楚先王，相當(dāng)于《詩經(jīng)》頌詩里的“皇祖”、“皇王”，這樣的“皇考”才可以簡稱為“皇”。覽：觀察。揆：揣度，衡量。覽揆：就是研究的意思。初：開始。度：作名詞解，氣宇，氣度。初度：就是初生時(shí)的氣度。[6]肇：有“開端、起始”的意思，但此處另作他解。劉向在《九嘆·靈懷篇》中有“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fā)字曰靈均”之句，聞一多在《離騷解詁》中認(rèn)為“肇”是“兆”的借字，肇兆古通，因此肇在這里取意為卜兆算卦。錫：借作“賜”，賜給。嘉：善。嘉名：就是美名。包括下文的“名”與“字”。古代貴族子弟要在祖廟行冠禮時(shí)才取字。行冠禮的年齡一般在二十歲左右，這表示正式加入統(tǒng)治集團(tuán)，擔(dān)負(fù)起國家大任。[7]“名余”二句：這是在向人闡述我的名和字。正則：公正而有法則。靈均：靈善而均調(diào)。關(guān)于“正則”和“靈均”是否是屈原的名和字，至今眾說紛紜，筆者認(rèn)為，無論如何，“正則”、“靈均”都是美名。

【賞析】

我是帝高陽的后裔，我的父親名叫伯庸。在太歲寅年的正月，庚寅之日我降生。先父看到我初降時(shí)的氣度，卜兆賜給我美名。我的名叫正則，我的字叫靈均。

【原文】

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1]，又重之以修能^[2]。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3]。汩余若將不及兮^[4]，恐年歲之不吾與^[5]。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6]。日月忽其不淹兮^[7]，春與秋其代序^[8]。惟草木之零落兮^[9]，恐美人之遲暮^[10]。不撫壯而棄穢兮^[11]，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12]，來吾道夫先路^[13]！

【注釋】

[1]紛：盛貌?！冻o》句例，往往以一個(gè)字或三個(gè)字的形容詞置于句首。內(nèi)美：內(nèi)在的本質(zhì)的美，這里指前八句所美化的世系、生辰、“初度”、名字。[2]重（chóng）：加上。修：修飾。能：古通“態(tài)”，這里有“才能”的意思。屈賦經(jīng)常以修飾容態(tài)比喻鍛煉品德。[3]“扈江離”二句：扈（hù）：披在身上，楚地方言。江離：一種香草名，生在江中。芷：香草名，即白芷。辟：同“僻”，幽也。辟芷：幽香的芷草。紉：作動(dòng)詞，穿連。秋蘭：香草名，秋季開花，花呈淡紫色。佩：這里作名詞，指佩帶在身上的飾物。這兩句所描繪的“修能”，與《九歌》中的少司命、山鬼諸神一樣，顯然不是屈原的實(shí)際形象。[4]汩：水流急速的樣子。[5]不吾與：不與吾，不等待我。與：等待。[6]搴（qiān）：拔取，楚方言。阰（pí）：大的山坡，楚方言。木蘭：香樹名，辛夷的一種。攬：采。宿莽：一種經(jīng)冬不死的香草。無論時(shí)間流逝多快，木蘭都去皮不死，宿莽仍經(jīng)冬不枯，暗喻自己在勤奮地鍛煉中養(yǎng)成了清雅素潔的堅(jiān)強(qiáng)個(gè)性。[7]淹：停留。[8]代序：輪換。序：古通“謝”。代序：即代謝。[9]惟：想。[10]美人：懷王。《離騷》里的美人都是“吾”思念、追求的對(duì)象，這是一個(gè)復(fù)雜巧妙的比喻。[11]今本句前有“不”字，宋洪興祖《楚辭補(bǔ)注》說，他所見的《文選》古本沒有。撫：據(jù)。壯，盛也。[12]騏驥：駿馬，比喻有才能的人。[13]夫（fú）：語氣助詞。本篇除最后的“仆夫悲余馬懷兮”的“夫”屬實(shí)詞外，其余都是語氣助詞。

【賞析】

我既有許多內(nèi)在的美德，又兼具外在的才能。身披幽香的江離和白芷，帶著秋蘭穿連的佩飾。時(shí)光如流水我怕追不上，歲月恐怕也不等我；朝霞中攀折山上的木蘭，夕陽下采擷水洲的宿莽。日月匆匆一刻不停，春秋更替永無止息；想到草木的凋零隕落，害怕懷王霜染兩鬢。為何不趁壯年擯棄污穢，為何不改變這樣的態(tài)度？乘上騏驥去馳騁，我來為你引路。

【原文】

昔三后之純粹兮^[1]，固眾芳之所在^[2]；雜申椒與菌桂兮^[3]，豈維紉夫蕙茝^[4]？彼堯舜之耿介兮^[5]，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6]，夫唯捷徑以窘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7]，路幽昧以險(xiǎn)隘；豈余身之憚殃兮^[8]，恐皇輿之?dāng)】?sup>[9]！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10]；荃不察余之中情兮^[11]，反信饞而齌怒^[12]。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13]，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14]，夫唯靈修之故也^[15]！初既與余成言兮^[16]，后悔遁而有他^[17]；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dāng)?shù)化^[18]。

【注釋】

[1]后：君王。昔三后：指老童、祝融、鬻熊。純粹：絲無雜質(zhì)稱純，米無雜質(zhì)稱粹；比喻古三王的德行美好。[2]固：本來。眾芳：喻群賢。在：聚集。因?yàn)榫踬t德，所以眾多有才能的人才愿意聚集到他們身邊。[3]申：這里是重疊的意思，形容茂盛。椒：花椒，一種灌木，所結(jié)的果子有香氣。菌桂：應(yīng)作“箘（jùn）桂”，即肉桂，一種香木。[4]維：唯，只有。蕙：蘭草的一種，又名薰草。茝（chǎi）：即白芷。[5]耿：光明。介：正直。[6]猖披：衣不束帶、散亂不整的樣子。[7]黨人：指朝廷里結(jié)黨營私的群小。先秦的“黨”字多指朋比為奸的結(jié)合，故孔子說“君子群而不黨”，和后來的涵義不同。[8]憚：畏懼，害怕。[9]皇輿：君王的乘車，這里比喻楚國。敗績：本指軍隊(duì)潰敗，此指車駕傾覆，喻國家滅亡。[10]踵：腳后跟。武：足跡。[11]荃：香草名，此處隱喻懷王。[12]齌（jì）怒：怒火中燒?！褒T”本指用猛火燒飯。[13]謇謇（jiǎn）：直諫忠言的樣子。[14]九天：蒼天，古說天有九層。正：通“證”，意思是指天為證。[15]靈修：作品中塑造的以懷王為原型的另一個(gè)藝術(shù)形象，寄望他德行兼?zhèn)?，使國家長盛不衰。靈：神。修：美。[16]通行本在這句前面，還有“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兩句，現(xiàn)已公認(rèn)是衍文，故刪去。成言：成約。[17]悔遁：變心。他：別的主意。這里是說秦相張儀游說楚懷王，以商于六百里之地勸他與齊斷交，后來懷王信以為真之事。[18]數(shù)化：屢次變化。懷王在位期間，張儀數(shù)次出使楚國，使懷王在聯(lián)合抗秦的態(tài)度上搖擺不定，楚國國運(yùn)日益衰微。

【賞析】

古代三王品德純粹，群賢都圍繞在他們周圍?；ń穮埠途饦潆s糅相間，豈止是串連蕙草和白芷？那堯舜是多么耿直光明，遵循正道走正路。桀與紂衣不束帶，只因貪圖捷徑難以前行。那些小人偷安享樂，國家的前途黑暗險(xiǎn)阻。豈是我害怕自身遭殃，只怕王車將要?dú)?。急匆匆前后奔走，想讓你趕上先王的腳步；你不體察我的衷情，反而聽信讒言對(duì)我惱怒。明知忠言會(huì)招來禍患，想隱忍卻難以舍割；遙指蒼天為我作證，全都是為靈修的緣故。當(dāng)初你與我盟誓，后來竟然反悔另有他想；我倒不難過與你分別，傷心的是靈修的變化無常。

【原文】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1]，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2]，雜杜衡與芳芷^[3]。冀枝葉之峻茂兮^[4]，愿竢時(shí)乎吾將刈^[5]；雖萎絕其亦何傷兮^[6]，哀眾芳之蕪穢^[7]！

【注釋】

[1]滋：培植。九畹：九是虛數(shù)，表示多（下文“九死”同此）。畹有十二畝、二十畝、三十畝幾種說法。[2]畦（qí）：田壟，此作動(dòng)詞用，一行行地種植。留夷，即芍藥。揭車：亦香草名。留夷和揭車都是楚地所產(chǎn)香草。[3]雜：套種。杜衡：即馬蹄香。香草象征賢才，以上四句用栽植香草比喻培養(yǎng)英才。[4]冀：希望。峻：高大。[5]竢：同“俟”，等待。刈（yì）：收割。[6]萎絕：指草木的自然老化、死亡。[7]蕪穢：指中途變質(zhì)，即篇末“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之意。花開花落，草木凋零雖然是一件悲傷的事，但是芳草的中途變質(zhì)卻更為可傷。

【賞析】

我已培植九畹芝蘭，又種下百畝惠草；分壟栽培留夷和揭車，其中間雜杜衡和芳芷。希望枝葉繁茂，到時(shí)候我就收割；即便枯萎凋謝也不悲傷，只哀傷眾芳草的蕪穢變質(zhì)。

【原文】

眾皆競進(jìn)以貪婪兮，馮不厭乎求索；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4]。忽馳騖以追逐兮^[5]，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6]，恐修名之不立^[7]。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8]。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9]，長頷亦何傷^[10]！攬木根以結(jié)茝兮^[11]，貫薜荔之落蕊^[12]；矯菌桂以紉蕙兮^[13]，索胡繩之^[14]。謇吾法夫前修兮^[15]，非世俗之所服^[16]；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17]！

【注釋】

[1]競進(jìn)：爭著向上爬。貪婪：貪得無厭，不知滿足。[2]馮不厭：指貪得無厭。馮：通“憑”，楚方言“滿”的意思。厭：滿足。[3]羌：發(fā)語詞，楚方言。?。捍Ф?。[4]興心：生心，打主意。[5]馳騖：奔走。[6]冉冉：漸漸。[7]修：本義是長，古人以長為美，此處為“美”義。[8]落：始也。英：花的別名。落英：初生的花，即蓓蕾。早晨喝木蘭花上墜落的露滴，晚上以秋菊初生的花為食，飲露餐英是比喻修煉品德，使自己人格高潔。木蘭春天開花，菊花秋天始榮，這兩句意同上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也是以朝夕喻歲時(shí)。是說一年到頭，無時(shí)無刻都在堅(jiān)持修潔。[9]茍：只要。信：確實(shí)。姱：美好。練要：精要，是說操守純粹。[10]長：長期。頷（kǎn?hàn）：面貌憔悴黃瘦。這四句意承上節(jié)，眾人因追求名利而自得，我卻因追求仁義高潔為志向。[11]木根：此指木蘭的根。[12]薜荔：香草名，蔓生灌木，亦稱木蓮。落蕊：初開的花。蕊：花心。[13]矯：舉。菌桂：應(yīng)作箘桂，這里指箘桂的嫩枝。[14]索：繩索，作動(dòng)詞，搓繩。胡繩：一種蔓生的香草。（xǐ）：長而下垂，整齊美觀的樣子。以上四句就是篇首所說的“修能”，是“吾”的神話形象的重要部分。[15]謇（jiǎn）：發(fā)語詞，楚方言。法：效法。前修：前代的圣人。[16]服：所用的服食和服飾。[17]彭咸：關(guān)于彭咸是誰有很多種說法，有說是“殷賢大夫”，也有說是彭祖祝融，即太陽神，但現(xiàn)在也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彭咸應(yīng)該是詩人心中的另一個(gè)美好化身，他包含了作者對(duì)德行深厚的理想人物的憧憬和贊美之情。

【賞析】

眾人都貪婪成性，個(gè)個(gè)貪得無厭欲壑難填；用自己的私心猜量他人，勾心斗角互相嫉妒。急速奔馳追逐私利，不是我心中之所急；衰老慢慢地將要來到，怕美名還不能建立。清晨飲木蘭滴下的露水，傍晚吃秋菊的花瓣；只求我情操確實(shí)美好，長期饑餓也不悲傷。用木蘭的根須串連白芷，再串薜荔的花蕊；用菌桂的嫩枝串連蕙草，把胡繩揉搓得又長又美。我效法前賢的模樣，不是世俗之人所佩戴的；雖然不合于今人的趣味，只愿依從彭咸的風(fēng)范。

【原文】

長太息以掩涕兮^[1]，哀民生之多艱^[2]；余雖好修姱以羈兮^[3]，謇朝誶而夕替^[4]。既替余以蕙兮^[5]，又申之以攬茝^[6]。亦余心之所善兮^[7]，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修之浩蕩兮^[8]，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9]，謠諑謂余以善淫^[10]。固時(shí)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cuò)^[11]；背繩墨以追曲兮^[12]，競周容以為度^[13]。忳郁邑余侘傺兮^[14]，吾獨(dú)窮困乎此時(shí)也；寧溘死以流亡兮^[15]，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鷙鳥之不群兮^[16]，自前世而固然^[17]；何方圓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18]；伏清白以死直兮^[19]，固前圣之所厚^[20]。

【注釋】

[1]太息：嘆息。掩涕：掩面流淚。[2]民生：人生。先秦的“民”字，含義多有不同，一為百姓，一為自指，一為同列的小人。筆者認(rèn)為，這里的“民”一來是詩人自傷之詞，一來也是哀百姓生活多艱。這是詩人悲天憫人的濟(jì)世情懷的體現(xiàn)。[3]雖（雖）：同“唯”；只。好（hào）：愛好。修：修飾。姱：美貌。：馬韁繩。羈（jī）：馬籠頭。羈：束縛，牽累的意思。[4]謇：發(fā)語詞。誶（suì）：原義是勸諫。但與上下文意不相屬，郭沫若在《屈原賦今譯》中曾說“作為卒字解，言卒業(yè)也”，即完成的意思。替：廢棄。[5]（xiāng）：佩的帶子。[6]申：再次。[7]亦：語助詞，在這里有轉(zhuǎn)折的語氣。善：愛好。[8]浩蕩：原義水大貌，這里意同荒唐，沒有準(zhǔn)則。[9]眾女：喻上文“眾”、“黨人”，是說包圍在懷王身邊的一群慳吝小人。蛾眉：美貌，比喻美德。[10]謠諑（zhuó）：造謠誹謗，楚方言。[11]偭（miǎn）：違背。規(guī)：制圓形的工具。矩：制方形的工具。規(guī)矩：在這里比喻法度。錯(cuò)：同“措”，措施。[12]繩墨：木匠畫直線用的墨線，喻法度?！耙?guī)”、“矩”、“繩墨”都是匠人用的工具。[13]周容：就圓隨方，茍合取容。[14]忳（tún）：憂郁，煩悶的樣子。侘傺（chà chì）：心情不定、失意的樣子，楚方言。[15]溘（kè）：突然。溘死：暴死。流亡：指暴死野外，尸體不得收殮，而隨水漂泊。[16]鷙（zhì）鳥：鷹類的鳥，猛禽。[17]固然：本來就是如此。[18]尤：罪罰。攘：本義是取。詬：侮辱。忍尤攘詬：就是承受各種罪責(zé)侮辱。[19]伏：同“服”，保持。[20]厚：動(dòng)詞，看重。

【賞析】

長聲嘆息眼淚擦不干，哀傷人民生活的艱難；我愛好修飾而受到牽累，早晨剛進(jìn)諫晚上就被廢棄。毀壞了我蕙草作的佩帶，又申斥我拿的芳芷。這些都是我的愛好，縱然九死也不后悔。怨恨靈修昏聵荒唐，終究不能體察我的衷腸；眾女流嫉妒我的美貌，造謠啄傷我是生性淫蕩。世俗之人本來就工于取巧，違背規(guī)矩而改變措施；背棄繩墨而追隨邪曲，競相茍且取容以為法度。我憂郁苦悶惆悵失意，獨(dú)自窮困窘迫在這樣的時(shí)代；我寧愿暴死于野外，也不忍仿效這種丑態(tài)。雄鷹的不合群，自古以來就這樣；方榫圓孔如何能吻合，異路人哪會(huì)相安？委屈心情壓抑志向，隱忍罪責(zé)承擔(dān)侮辱；堅(jiān)守清白而死的正直，這本為前圣所稱道。

【原文】

悔相道之不察兮^[1]，延佇乎吾將反^[2]；回朕車以復(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yuǎn)。步余馬于蘭皋兮^[3]，馳椒丘且焉止息^[4]；進(jìn)不入以離尤兮^[5]，退將復(fù)修吾初服^[6]。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7]；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8]，長余佩之陸離^[9]；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10]。忽反顧以游目兮^[11]，將往觀乎四荒^[12]；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13]。民生各有所樂兮^[14]，余獨(dú)好修以為常^[15]；雖體解吾猶未變兮^[16]，豈余心之可懲^[17]！

【注釋】

[1]相：觀察選擇。察：仔細(xì)看清楚。[2]延：長久。一說延頸而望。佇：站立。延佇：長久站立。反：同“返”。[3]步馬：解開車駕，讓馬散步。蘭皋：長有蘭草的水邊。皋：水邊。[4]椒丘：有椒樹的山丘。且：暫且，姑且。焉：在這兒。[5]進(jìn)：進(jìn)仕。離：借作“罹”（lí），遭遇。尤：罪禍。這是說既然進(jìn)仕郁郁不得志，倒不如退隱以潔一身。[6]初服：芳潔的服飾，這里比喻美好的品德。[7]芰（jì）：菱。芰荷：荷葉，楚方言。芙蓉：荷花。衣、裳：古代分別指上衣，下服，以葉為衣，以花為裳。[8]高：用作動(dòng)詞，加高。岌岌（jí）：本是山高的樣子，這里與高疊用，形容很高。[9]長：用作動(dòng)詞，加長。陸離：很長的樣子。[10]澤：舊說是“潤澤”，與“芳”義近。但從上下文看來，應(yīng)該是芳的反面，即污濁。糅（róu）：混在一起。芳澤雜糅是說芳香與污濁混雜在一起，比喻“吾”曾與“眾女”、“黨人”共處。昭質(zhì)，清白的本質(zhì)。昭，明。這兩句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意思，我雖與一些奸邪小人共處于朝廷之中，但我決不會(huì)同流合污。[11]游：放縱。游目：遠(yuǎn)眺，放眼縱觀。[12]四荒：四方荒遠(yuǎn)之處?；模哼h(yuǎn)。[13]菲菲：花草香氣濃郁。彌：更加。章：同“彰”，顯著。[14]民生：人生。[15]好修：愛好“修能”。常：習(xí)慣的意思，本作“恒”，與下文“懲”字葉韻，后因漢文帝叫劉恒，漢人為避諱而改。[16]體解：即肢解，古代一種酷刑，把人的四肢砍掉。[17]懲：戒懼而悔恨。

【賞析】

悔恨選擇道路不曾細(xì)察，躊躇不前我將要返回；掉轉(zhuǎn)我的車走回原路，趁走入迷途還不太遠(yuǎn)。我的馬徐行在蘭草邊，奔到椒山暫且休息；不前去遭遇罪禍，隱退去重新修我當(dāng)年衣。縫制芰荷作上衣，采集芙蓉為下裳；沒人欣賞我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我的內(nèi)心確實(shí)芳香。把我的冠冕做得更高，把我的佩帶結(jié)得更長；芬芳與污泥雖然雜糅，它的光彩質(zhì)地卻未受損傷。驀然回首張望，我將遠(yuǎn)觀四方；佩帶繽紛裝飾錦簇，芬芳格外馥郁幽香。人們天生各有自己的喜樂，我獨(dú)好修潔并習(xí)以為常；縱然肢解我也不會(huì)改變，難道我的心可以懲戒？

【原文】

女媭之嬋媛兮^[1]，申申其詈予^[2]；曰：“鯀婞直以亡身兮^[3]，終然夭乎羽之野^[4]。汝何博謇而好修兮^[5]。紛獨(dú)有此姱節(jié)^[6]？菉葹以盈室兮^[7]，判獨(dú)離而不服^[8]。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9]？世并舉而好朋兮^[10]，夫何煢獨(dú)而不予聽^[11]？”

【注釋】

[1]女媭（xū）：一說是屈原的姊姊，一說是屈原的妹妹，都沒有確實(shí)的證據(jù)，此處譯為女伴即可，她是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對(duì)屈原既同情又缺乏理解的一類人物的藝術(shù)化身。嬋媛（chán yuán）：關(guān)心愛切而顯得婉轉(zhuǎn)痛惻的樣子。[2]申申：重疊不休，一遍又一遍。詈（lì）：責(zé)備。[3]鯀（gǔn）：傳說中禹的父親。婞（xìng）直：剛直。亡身：忘我。亡同“忘”。婞直亡身是說持正而不顧自身。[4]夭：死于非命。羽：山名。傳說鯀被殺于羽山。[5]博：多。謇：直言。博謇：過于忠貞，愛說直話。[6]姱（ku?。好篮谩９?jié)：節(jié)操。朱駿聲《離騷補(bǔ)注》認(rèn)為是“飾”字之誤。飾指服飾，《離騷》以服飾喻節(jié)操。[7]（cí）：作動(dòng)詞，草堆積起來的意思。菉（lù）：即王芻，草類的一種。葹（shī）：即苔耳。菉葹都是惡草，比喻奸邪小人。[8]判：區(qū)別開來。服：佩帶。[9]孰：誰。云：語助詞。余：指“咱們”。[10]并舉：互相抬舉。好朋：喜歡結(jié)黨營私。[11]煢（qióng）獨(dú)：原義是無兄弟稱煢，無子稱獨(dú)。

【賞析】

女媭對(duì)我那么關(guān)切，再三地把我責(zé)備；她說：“鯀剛直而忘身，結(jié)果死于羽山的原野。你何必直言好修潔，獨(dú)自賦有這美好的節(jié)操？屋子里堆積著野花雜草，偏你與眾不同不愿佩帶。不能逐戶去解說，有誰會(huì)體察咱們的真情；世人相互吹捧好結(jié)黨朋，你為啥孤傲不聽我的話?！?/p>

【原文】

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1]，喟憑心而歷茲^[2]；濟(jì)沅湘以南征兮^[3]，就重華而陳詞^[4]；啟《九辯》與《九歌》兮^[5]，夏康娛以自縱^[6]；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7]。羿淫游以佚畋兮^[8]，又好射夫封狐^[9]；固亂流其鮮終兮^[10]，浞又貪夫厥家^[11]。澆身被服強(qiáng)圉兮^[12]，縱欲而不忍^[13]；日康娛而自忘兮^[14]，厥首用夫顛隕^[15]。夏桀之常違兮^[16]，乃遂焉而逢殃^[17]；后辛之菹醢兮^[18]，殷宗用而不長^[19]。湯禹儼而祗敬兮^[20]，周論道而莫差^[21]。舉賢而授能兮^[22]，循繩墨而不頗。

【注釋】

[1]節(jié)中：節(jié)制不偏，保持正道。[2]喟（kuì）：嘆息。憑：憤懣。歷：經(jīng)歷，遭遇。茲：現(xiàn)在，此時(shí)。[3]濟(jì)：渡。征：行。[4]重華：舜的名字。傳說舜葬于沅湘以南的九嶷山。[5]啟：禹之子?！毒呸q》與《九歌》：我國古代神話中兩個(gè)有名的樂曲，傳說是啟上天作客時(shí)偷帶下來的。[6]夏康娛以自縱：語法與下文“周論道而莫差”同。一說這句仍指啟一人?？担捍??？祳剩哼^分地逸樂。另一說是指啟及其兒子太康。例同下文“日康娛而自忘”。[7]五子：啟的五個(gè)兒子。用：因而。失：指太康失國。一說“失”為衍字。家巷：家鄉(xiāng)，此指故都，太康躭于淫樂，被有窮國的后羿奪了故都。一說，家巷指內(nèi)部的爭斗。夏啟十年至十一年間，五個(gè)兒子叛亂，被平定。夏啟十五年，最小的兒子武觀又叛，“五子家閧”就是指這兩次內(nèi)亂。或說“五子”即指武觀。[8]淫、佚：都是過度享樂的意思。畋（tián）：打獵。[9]封：大。[10]鮮終：少有好的結(jié)果。[11]浞（zhuó）：人名，即寒浞，相傳是羿的國相。厥：其。家：妻室家小。傳說后羿沉迷于游獵，不理政事，國相寒浞擅權(quán)，與妃子純狐私通，害死后羿。[12]澆（ào）：人名，即過澆，寒浞的兒子。被服：穿戴，引申為負(fù)恃、信奉之義。強(qiáng)圉：多力也。[13]不忍：不肯自制。[14]自忘：忘記自身的安危。[15]顛隕（yǔn）：墜落。太康弟仲康之孫少康，攻滅澆，夏遂復(fù)興。[16]常違：“違?！钡牡刮?，違背了正常的道理。[17]乃：于是。遂：終于，結(jié)果。焉：語氣詞。[18]辛：紂王的廟號(hào)。菹醢（zū?hǎi）：菹是切細(xì)的腌菜，醢是肉醬，此指古代的一種酷刑，把人剁成肉醬。[19]宗：宗祀，指王朝。[20]湯禹：“湯”指商湯，“禹”指夏禹。在屈賦中禹湯并稱共三次，下文“湯禹嚴(yán)而求合兮”，《懷沙》“湯禹久遠(yuǎn)兮”，都是先湯后禹。儼：讀作“嚴(yán)”，嚴(yán)明。祗（zhī）：與“敬”意義相同。敬重法度，不敢胡作非為，即謹(jǐn)慎的意思。[21]周：指周初的文王、武王和周公等人。[22]舉賢授能，是屈原重要的政治主張之一，在作品里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這四字雖只在這里出現(xiàn)一次，但屈賦是文學(xué)作品，不是政治論文，這一政治主張，主要寄寓于“騏驥”、“眾芳”等大量形象化的語言之中。

【賞析】

遵循前代圣賢堅(jiān)持正道，可嘆歷盡如此磨難讓人寒心；渡過沅水湘江而朝南行，向虞舜去陳述衷情；夏啟竊得《九辯》、《九歌》，夏王朝縱情娛樂放任無度；不居安思?？紤]后患，五個(gè)兒子起了內(nèi)訌。后羿沉溺于游獵嬉戲，喜歡射殺大狐貍。本來淫亂之徒就沒有好下場，又被寒浞搶占了他的妻室。澆身體強(qiáng)壯有力，放縱自己的欲望不加節(jié)制；每日尋歡作樂以致忘形，終究掉了腦袋。夏桀行為違背常理，于是遭到災(zāi)殃。紂王把忠臣弄成肉醬，殷朝的王位也因而不長久。湯和禹都謹(jǐn)慎敬戒，周先王講求理法也沒差錯(cuò)，舉用賢者和能者，遵守規(guī)矩沒有偏頗。

【原文】

皇天無私阿兮^[1]，覽民德焉錯(cuò)輔^[2]；夫維圣哲以茂行兮^[3]，茍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jì)極^[4]；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5]？阽余身而危死兮^[6]，覽余初其猶未悔^[7]；不量鑿而正枘兮^[8]，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9]，哀朕時(shí)之不當(dāng)；攬茹蕙以掩涕兮^[10]，霑余襟之浪浪^[11]。

【注釋】

[1]私：偏私。阿：與“私”同義。無私阿：即公正不偏。[2]民：人，此指君主。錯(cuò)：同“措”，施行?？慈f民之中最有道德的，就讓他做君王，讓賢能之士去輔佐他。[3]維：唯。茂：美。[4]相（xiàng）觀：仔細(xì)的考察。民：萬民眾生。計(jì)：計(jì)慮。極：目的。計(jì)極：最終的想法。[5]服：義同“用”。[6]阽（diàn）：臨近危險(xiǎn)。[7]初：初志，初衷。[8]枘（ruì）：插孔用的木栓，此指木柄。鑿的上端圓形中空，枘插其內(nèi)，是為柄。不遷就鑿孔的方圓大小來削柄，就插不進(jìn)去。這是比喻古代的諍臣，不肯茍合取容，而不得善終。[9]曾：借作“增”，屢次。歔欷（xū?xī）：悲泣抽噎的聲音。[10]茹：柔軟。[11]霑：同“沾”，浸濕。浪浪（láng）：流不斷的樣子。

【賞析】

上天啊，不偏私，看到了有德行的才肯輔助。只有圣哲德行美好，才能夠統(tǒng)治天下?？疾炝饲巴醵钟^省后代，看出了萬民的心愿。哪有不義的人可被任用，哪有行為不好的人能被敬服？我縱使是身臨絕境，回顧自己的初衷也不后悔。不度量鑿孔的方圓而只求正枘，前代的賢人被剁成肉醬。我憂郁而又嗚咽，哀憐我生不逢時(shí)。用蕙草擦干眼淚，眼淚滾滾沾濕了衣襟。

【原文】

跪敷衽以陳辭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駟玉虬以乘鹥兮^[3]，溘埃風(fēng)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4]，夕余至乎縣圃^[5]；欲少留此靈瑣兮^[6]，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7]，望崦嵫而勿迫^[8]；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9]，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于咸池兮^[10]，總余轡乎扶桑^[11]；折若木以拂日兮^[12]，聊逍遙以相羊^[13]。

【注釋】

[1]敷：鋪開。衽（rèn）：衣襟。[2]耿：明亮貌。中正：即上文“節(jié)中”，正道，真理。[3]駟：古代同駕一輛車的四匹馬。這里作動(dòng)詞用，就是駕的意思。虬（qiú）：傳說是無角的龍。鹥（yī）：傳說中鳳類的鳥，身有五彩。[4]軔：阻止車輪轉(zhuǎn)動(dòng)的木頭。發(fā)軔就是在行車前把這塊木頭拿開，是出發(fā)的意思。蒼梧：地名，舜所葬的九嶷山在其境內(nèi)。[5]縣圃：神話中的山名，在昆侖山頂?？h：“懸”的古字。[6]靈瑣：神的宮門。靈，神?，崳T上雕刻的花紋。此代指門。[7]羲（xī）和：古代神話中十個(gè)太陽的母親，又是太陽的趕車夫。弭（mǐ）：停。節(jié)：鞭子。[8]崦嵫（yān?zī）：神山名，傳說中日沒之處。[9]曼曼：同“漫漫”，長而遠(yuǎn)的樣子。修：長。[10]馬：指上文當(dāng)馬駕用的玉虬。咸池：太陽沐浴的神池。[11]總：整理系結(jié)。轡：韁繩。扶桑：神樹名，據(jù)說在東方，日出于扶桑之下。[12]若木：神樹名，據(jù)說生在昆侖山的西極，青葉紅花，光華下照。拂日：拂拭太陽，使它放出光明，不要昏暗下去。[13]相羊：同“徜徉”、“倘佯”，自由自在地往來游玩，有逍遙之意。

【賞析】

跪在衣襟上陳述衷情，我的心中耿直已得中正之道。駕玉虬乘彩鳳，飄忽地乘風(fēng)而上。清晨從蒼梧動(dòng)身，晚上便來到昆侖山上的懸圃。想要在這神山逗留片刻，無奈太陽卻匆匆地要西沉入暮。我叫羲和慢慢地行車，看到崦嵫也不要急迫。前面的路那么長，那么遠(yuǎn)，我將要上天入地去尋求探索。讓我的龍馬在咸池飲水，把韁繩拴在扶桑樹上。折下幾根枝條輕輕遮擋陽光，且讓我無拘無束地在這里逍遙閑逛。

【原文】

前望舒使先驅(qū)兮^[1]，后飛廉使奔屬^[2]；鸞皇為余先戒兮^[3]，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fēng)屯其相離兮^[4]，帥云霓而來御^[5]。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6]；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7]，倚閶闔而望予^[8]。時(shí)曖曖其將罷兮^[9]，結(jié)幽蘭而延佇^[10]；世溷濁而不分兮^[11]，好蔽美而嫉妒。

【注釋】

[1]望舒：月神。[2]飛廉：風(fēng)神。奔屬：奔跑跟隨。[3]鸞：神鳥名，形狀如雞而大，五色。皇：即“凰”，雌鳳。[4]屯：聚集。離：讀作“麗”，依附。[5]帥：同“率”，率領(lǐng)。霓：通“蜺”，虹霓。虹常有內(nèi)外兩層，通稱為虹。古人分別言之，內(nèi)層色鮮，稱虹；外層色淡，稱蜺。御：迎接。[6]斑：光彩斑爛。上下：天地。[7]閽：守門人。關(guān)：本義是門栓，此指天門。[8]閶闔（chāng?hé）：天門。[9]曖曖：昏暗的樣子。罷：完，指一天將盡。[10]結(jié)：結(jié)交，這里是寄情的意思。延佇：長久站立。[11]溷（hùn）：義同“濁”，骯臟渾濁。

【賞析】

月神望舒在前面為我開道，風(fēng)神飛廉跟在后面隨著奔跑。鸞鳥鳳凰在前頭替我警戒，雷神卻告訴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我讓鳳鳥展翅飛騰，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都不停前行。旋風(fēng)把分散的云朵聚集起來，率領(lǐng)著云霓前來列隊(duì)恭迎。飄忽時(shí)聚時(shí)散，色彩斑斕乍離乍合，我讓帝閽把天門打開，他卻倚著天門冷冷地望著我。天色昏暗，一天將要過去，我編結(jié)著蘭花久久地佇立。人世間是這樣混濁善惡不分，總愛遮蔽美好的事物并且嫉妒它。

【原文】

朝吾將濟(jì)于白水兮^[1]，登閬風(fēng)而馬^[2]；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3]。溘吾游此春宮兮^[4]，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5]，相下女之可詒^[6]。吾令豐隆乘云兮^[7]，求宓妃之所在^[8]；解佩以結(jié)言兮^[9]，吾令蹇修以為理^[10]。紛總總其離合兮^[11]，忽緯其難遷^[12]；夕歸次于窮石兮^[13]，朝濯發(fā)乎洧盤^[14]。保厥美以驕傲兮^[15]，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16]。

【注釋】

[1]白水：神話中發(fā)源于昆侖山的河，飲后不死。[2]閬（làng）風(fēng)：神山名，在昆侖山上緤。：系結(jié)，表示在這里停留。[3]高丘：指閬風(fēng)山。無女：“吾”在天國碰壁以后，渡過白水，登上閬風(fēng)山頂，卻沒有一個(gè)理想的神女可以追求。[4]春宮：東方青帝所居。[5]榮華：瓊枝上的鮮花。[6]下女：指下文宓妃、簡狄、二姚等下界名淑。她們都是神話式人物，只因不住在天上故稱“下女”。“下”相對(duì)于天而言。詒（yí）：通“貽”，贈(zèng)送。[7]豐?。涸粕?。[8]宓（fú）：古通“伏”。宓妃：傳說是伏羲氏的女兒，因溺死于洛水，而成為洛水女神。[9]佩：佩用的絲帶。結(jié)言：寄言結(jié)交。[10]蹇（jiǎn）修：人名，舊說為伏羲氏之臣。但從《離騷》的藝術(shù)特點(diǎn)來看，應(yīng)該是作者虛構(gòu)的寓言人物。[11]紛總總：指宓妃開始時(shí)心緒很亂，拿不定主意。離合：若即若離，不易捉摸。[12]緯（huà）：別扭。難遷：難以遷就。[13]次：住宿。窮石：西極的山名，傳說是夏代東夷族有窮氏后羿所居之地，說法不一。傳說宓妃是河伯之妻，常與后羿偷情。[14]洧（wěi）盤：神話里的水名，發(fā)源于崦嵫山。[15]保：恃，仗。[16]來：招呼從者之詞。違：放棄，丟開。

【賞析】

明天早晨，我將渡過白水，登上閬風(fēng)山把我的馬拴在那里。猛然間回頭望，忍不住流起淚來，哀傷啊這高山上沒有理想的女子。匆匆地我游逛到春神的宮殿，折下玉樹的枝條來續(xù)上佩飾。趁著這開放的花朵還未凋落，到下界去送給可心的女郎。我讓豐隆駕起云彩，去尋找宓妃住的地方。把佩帶解下來寄托我的心意，我讓蹇修去作媒人。忙忙亂亂地她總是若即若離，忽然間鬧起別扭，真難遷就。晚上，她在窮石住宿，早晨，她卻在洧盤的岸邊洗頭。她仰仗著美貌而滿臉驕傲，整日里在外面荒唐地漫游。她雖然貌美，可是太不懂禮節(jié)，走吧！我要丟棄她，另外去尋求（別的姑娘）。

【原文】

覽相觀于四極兮^[1]，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瑤臺(tái)之偃蹇兮^[2]，見有娀之佚女^[3]。吾令鴆為媒兮^[4]，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5]。心猶豫而狐疑兮^[6]，欲自適而不可^[7]；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8]。欲遠(yuǎn)集而無所止兮^[9]，聊浮游以逍遙；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10]。理弱而媒拙兮，恐導(dǎo)言之不固^[11]；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yuǎn)兮^[12]，哲王又不寤^[13]；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注釋】

[1]覽相觀：三字同義連用，都是看的意思。[2]瑤臺(tái)：玉臺(tái)，猶“瓊樓”，華貴美麗的建筑。偃蹇：高聳的樣子。[3]有娀（sōng）：古代部落名。佚：美。傳說有娀氏有個(gè)美貌的女兒，名叫簡狄，未嫁時(shí)住在高臺(tái)上面，她后來成了帝嚳的次妃。[4]鴆（zhèn）：傳說中的毒鳥，羽毛呈紫綠色，稍置酒中，即能致人死命。[5]佻巧：言辭不誠實(shí)。[6]猶豫、狐疑：都是雙聲聯(lián)綿字，疑惑不決的意思。[7]適：往。[8]受：通“授”。詒：原義是贈(zèng)給，作名詞用，指聘禮。高辛：即帝嚳。傳說簡狄為帝嚳之妃，吞食玄鳥（燕子）的卵而生契，為商人的祖先。簡狄的婚姻與玄鳥有關(guān)，而《離騷》此處不寫玄鳥寫鳳凰，因?yàn)樗且徊坷寺髁x的作品，風(fēng)格濃艷夸張，鳳凰的形象比燕子華美得多，作者出于藝術(shù)上的需要，才這樣處理。[9]集：就。[10]少康，夏代中興的君主，是大康弟仲康之孫，其父名相。寒促指使自己的兒子過澆殺相，少康逃到有虞國，國君把兩個(gè)女兒嫁給他。后來少康殺澆復(fù)夏。有虞氏屬姚姓，故其兩個(gè)女兒稱“二姚”。[11]導(dǎo)：致。導(dǎo)言：傳遞言語。固：成，牢固。[12]閨：宮中小門，引申為內(nèi)室。閨中本義是女子所居之所，這里是女子的代稱。邃：幽深，深遠(yuǎn)。[13]哲：明智。哲王：指楚懷王。寤：醒，喻覺悟。

【賞析】

仔細(xì)觀察了天空四方的邊緣，在天上周游了一遍才降臨大地。遠(yuǎn)遠(yuǎn)望瑤臺(tái)那么巍峨壯麗，看見了有娀氏美女簡狄。我吩咐鴆鳥去替我作媒，鴆鳥卻告訴我說那美女不好。雄鳩邊飛邊叫著飛遠(yuǎn)了，可我卻討厭它的輕佻。心里猶豫不決而遲遲疑疑，想親自前去又覺得不可以。鳳凰已經(jīng)送去了禮物，恐怕高辛已經(jīng)比我先到了。我要到遠(yuǎn)處去又沒有地方落腳，暫且隨便游蕩倒也逍遙。趁著少康還沒有成家，有虞的兩個(gè)女兒還在呢。提親的媒人無能笨拙，恐怕這次傳話又沒有把握。世道混濁而又嫉賢妒能，喜歡隱蔽美好而宣揚(yáng)邪惡。閨中的美人住在幽遠(yuǎn)深邃的地方，聰明的君王又還沒覺悟。滿懷衷情卻無處傾訴，我怎能忍受這長久的痛苦了此一生！

【原文】

索藑茅以莛兮^[1]，命靈氛為余占之^[2]。曰：“兩美其必合兮^[3]，孰信修而慕之^[4]？思九州之博大兮^[5]，豈唯是其有女^[6]？”曰：“勉遠(yuǎn)逝而無狐疑兮^[7]，孰求美而釋女^[8]？何所獨(dú)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9]？世幽昧以眩曜兮^[10]，孰云察，余之善惡^[11]？民好惡其不同兮^[12]，惟此黨人其獨(dú)異^[13]；戶服艾以盈要兮^[14]，謂幽蘭其不可佩。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dāng)^[15]？蘇糞壤以充幃兮^[16]，謂申椒其不芳！”

【注釋】

[1]索：取。藑（qióng）茅：是一種用來占卜的草。古代楚人有“茅卜法”，結(jié)草折竹來占卦就用此草。以：與。筳（tíng）、（zhuān）：都是算卦用的竹片，楚人用于另一種占卜法。把兩種不同的占卜工具寫在一起，正如把扶桑與若木扯在一塊、把燕子改作鳳凰一樣，是《離騷》特殊的藝術(shù)手法。[2]靈氛：卜師之名。從《離騷》的藝術(shù)特點(diǎn)看來，向靈氛問卜，是虛構(gòu)假設(shè)之詞。[3]其：表示肯定的語氣助詞。[4]信：真正，確實(shí)。修：美。慕：與上下文義矛盾，與“占”字韻也不葉，經(jīng)多方考證，沒有確切的文義。[5]九州：泛指天下。[6]是：此。[7]曰：古書中同一個(gè)人說的話，中間往往再用“曰”字。這是靈氛針對(duì)屈原所提出來的懷疑勸勉他勤奮努力，出去則必有遇合。勉：勸勉。[8]釋：丟開，放棄。女：同“汝”，指“吾”。[9]宇：當(dāng)從一本作“宅”，形之誤。“宅”古音待洛反，與“惡”（烏各反）葉韻。故宅：老家，指楚國。[10]世：當(dāng)從一本作“時(shí)”，世與“何所獨(dú)無芳草”矛盾。眩曜：迷亂的樣子。[11]云：語氣詞。余：包括“靈氛”與“吾”，就是咱們的意思，是一種表示親密的稱謂。[12]民：一般的人們。[13]惟：唯。此：指“故宇”。[14]戶：披。艾：野草名，有怪味。要：古“腰”字。[15]珵（chéng）：美玉。當(dāng)：借作“黨”，懂得，楚方言。[16]蘇：借作“叔”，索取。幃：佩在身上的香囊。對(duì)草木尚且缺乏辨別的能力，更不能鑒別美玉，那么玉再美也不適合他們。靈氛這樣說，是為了堅(jiān)定“吾”的去志。

【賞析】

找到靈草和竹片，請(qǐng)靈氛為我占卜。她說：“雙方是美的一定能結(jié)合，可是誰真正美好值得去愛慕？想想天下是如此的廣大，難道只是這里有美女嗎？”她說：“向遠(yuǎn)處去吧不要遲疑，哪有追求美好的人會(huì)把你丟下？什么地方?jīng)]有芳草你何必如此懷念故土？世道既黑暗又讓人眼花繚亂，誰能夠詳察咱們的善惡？人們的好惡本來就有不同，只是這里的小人更加獨(dú)特不同。家家戶戶的人都在腰間掛滿了艾草，反而說幽蘭不可佩戴。分辨草木都不能真切，對(duì)美玉又怎能評(píng)價(jià)得恰當(dāng)？拿糞土塞滿了香囊，偏要說申椒一點(diǎn)也不香。”

【原文】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咸將夕降兮^[1]，懷椒糈而要之^[2]。百神翳其備降兮^[3]，九疑繽其并迎^[4]；皇剡剡其揚(yáng)靈兮^[5]，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6]，求榘矱之所同^[7]；湯禹嚴(yán)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diào)^[8]。茍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9]。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10]；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11]。及年歲之未晏兮^[12]，時(shí)亦猶其未央^[13]；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14]！”

【注釋】

[1]巫咸：古代著名的神巫。但文中的巫咸，僅借用其名，不是歷史人物，而是寓言人物。故下文巫咸稱引周代的呂望、寧戚。降：從天降臨。[2]懷：揣在懷里，準(zhǔn)備。糈（xǔ）：精米，用于祭神的祭品。椒糈：香草和精米。要：祈求。[3]翳：遮蔽，形容“百神”盛多。備：齊，全都。[4]九疑：山名，此指九嶷山諸神。[5]皇：讀作“煌”，輝煌，是“剡剡”的狀語。剡剡（yǎn）：發(fā)亮的樣子。靈：神。[6]勉：勉強(qiáng)。升降上下：俯仰浮沉，只“求榘矱之所同”，不計(jì)地位之高低。”[7]榘：即“矩”，量方形的工具。矱（yuē）：量長短的工具。同：合。[8]摯：即伊尹，湯時(shí)賢臣，幫助商湯滅夏。咎繇（gāo?yáo）：即皋陶（yáo），傳說是夏禹時(shí)期的賢臣，是精明公正的立法官。[9]說（yuè）：即傅說，相傳本是傅巖地方筑土墻的奴隸，商王武丁夢到他，就畫了像到處尋訪，結(jié)果在刑徒中找到，后為殷高宗時(shí)賢相。筑：打土墻用的木杵。[10]呂望：

又稱呂尚，俗稱姜太公。本屆姜姓，因先代封邑在呂，故以呂為氏。傳說曾在朝歌當(dāng)過屠夫，遇文王而被重用，是周朝的開國賢臣。鼓：敲。鼓刀：敲刀發(fā)聲，以招攬生意。[11]寧戚：春秋時(shí)衛(wèi)國人，喂牛時(shí)敲著牛角唱歌，抒發(fā)懷抱，被齊桓公聽到，帶去列為客卿。該：預(yù)備。輔：輔佐大臣。該輔：預(yù)備作為輔佐。以上所舉伊尹、傅說、呂望、寧戚諸人，都是處卑“好修”，就地待時(shí)，而得到知遇，都沒有“用夫行媒”。[12]晏：晚。[13]猶其未：即“其猶未”。上文“雖九死其猶未悔”、“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覽余初其猶未悔”、“覽察草木其猶未得”，都作“其猶未”。[14]鵜（tí jué）：子規(guī)鳥，秋天鳴。巫咸的話至此止。

【賞析】

想聽從靈氛的占卜吉言，心里卻又猶猶豫豫無法決斷。巫咸將在晚上求神降臨，我準(zhǔn)備著香椒和精米去邀請(qǐng)他。百神遮天蔽日一齊降臨，九嶷山的眾神都紛紛去迎接。光燦燦地閃耀著靈光，巫咸又告訴我一些吉利的典故。他說：“地上天下地去求索吧！去尋求道義相同的人。商湯夏禹誠心地尋求賢臣，才能和伊尹皋陶協(xié)同一心。只要內(nèi)心確實(shí)是美好修潔的，又何必到處去托媒介紹？傅說曾在傅巖筑過土墻，武丁重用他卻毫不懷疑。姜太公在朝歌操過屠刀，碰上周文王而得以薦舉。寧戚喂牛時(shí)敲著牛角唱歌，齊桓公聽到了任用他為輔佐。趁年歲還沒有衰老，時(shí)勢的極限還沒有來到；當(dāng)心那子規(guī)鳥叫得太早，使百草因此而芳香盡消?！?/p>

【原文】

何瓊佩之偃蹇兮^[1]，眾然而蔽之^[2]？惟此黨人之不諒兮^[3]，恐嫉妒而折之。時(shí)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4]？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5]？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蘭為可恃兮^[6]，羌無實(shí)而容長^[7]；委厥美以從俗兮^[8]，茍得列乎眾芳^[9]。

【注釋】

[1]瓊佩：玉樹枝做的佩。此處是自喻。偃蹇：繁盛而高貴的樣子。[2]（ài）然：受到遮蔽而顯得黯然。[3]諒：誠實(shí)，信用。[4]淹留：久留。[5]蕭、艾：都是蒿草，不香。[6]蘭：舊說是暗射楚懷王的小兒子子蘭，其實(shí)不然。[7]羌：發(fā)語詞。容：外表。長：義同“修”，美好。古人以長為美。[8]委：棄。[9]茍得：能夠得到，實(shí)際上還配不上。

【賞析】

為什么瓊玉的佩飾出眾地美麗，眾人就把它的光彩遮蔽？這些小人是沒有誠信的，怕他們會(huì)妒忌而把玉佩毀棄！世俗紛亂易變，怎能在這里久久流連？蘭與芷變得不再芬芳，荃與蕙變成了茅草。為什么往日的芳草，今日里直成了野艾臭蒿？難道還有其他的緣故？都只怪他們不潔身自好！本以為幽蘭可以信賴，誰知道它也虛有其表，拋棄了美質(zhì)隨從世俗，茍且地名列眾芳。

【原文】

椒專佞以慢慆兮^[1]，又欲充夫佩幃^[2]；既干進(jìn)而務(wù)入兮^[3]，又何芳之能祗^[4]！固時(shí)俗之流從兮^[5]，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惟茲佩之可貴兮^[6]，委厥美而歷茲^[7]；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沬^[8]。和調(diào)度以自娛兮^[9]，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飾之方壯兮^[10]，周流觀乎上下。

【注釋】

[1]椒：王逸認(rèn)為是暗射“楚大夫子椒”，但和“蘭”一樣，沒有具體實(shí)證可考?！峨x騷》對(duì)眾芳蕪穢寫得特別沉痛，在作品中一再嚴(yán)詞譴責(zé)，應(yīng)有作者的實(shí)際感受為生活基礎(chǔ)。大概屈原被疏以后，原來大批得到過屈原扶植，支持屈原的人，全都隨風(fēng)轉(zhuǎn)舵，倒向靳尚等人一邊，而與屈原為敵。這是符合舊時(shí)代官場世道的一般規(guī)律的。但要說哪種香草影射哪個(gè)人，那就很難說了。慆：義同“慢”，傲慢。[2]（shā）：茱萸（yú）一類的草，外形似椒而無香味。[3]干：義同“務(wù)”，鉆營追求。[4]祗：敬重。[5]流從：“從流”的倒文，隨波逐流，趨炎附勢。[6]惟：同“唯”。[7]委：作“秉”解釋，把持，堅(jiān)持。歷茲：至今。[8]沬：消失，消散。[9]和：調(diào)和，緩和。調(diào)度：調(diào)整。這句是說把自己的心情調(diào)整得和悅、愉快一些。[10]飾：指瓊佩。這一段是聽了巫咸“吉故”之說后的感慨，是對(duì)他的反駁。其中心意思是故國里連眾芳都已變質(zhì)，只剩下“瓊佩”、“偃蹇”，“吉故”不可能在故國重演再現(xiàn)。

【賞析】

花椒專橫諂媚而且傲慢，茱萸還想充滿佩囊。既然都只貪圖攀援鉆營，又有哪種芳草能夠堅(jiān)持芳香之道？時(shí)俗本來就隨波逐流，又有誰能夠不生變化？看椒蘭都已經(jīng)這樣了，更何況揭車和江離？只有這玉佩是可貴的，卻遭到棄置經(jīng)此危厄！清香依舊難以污損，芳香至今還留存。調(diào)節(jié)內(nèi)心的思度求得歡娛，姑且四處逍遙尋求美女。趁著我的玉佩還璀璨美麗，到天上地下去到處游覽！

【原文】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1]。折瓊枝以為羞兮^[2]，精瓊爢以為^[3]。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4]；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yuǎn)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侖兮^[5]，路修遠(yuǎn)以周流；揚(yáng)云霓之晻藹兮^[6]，鳴玉鸞之啾啾^[7]。朝發(fā)軔于天津兮^[8]，夕余至乎西極；鳳皇翼其承旂兮^[9]，高翱翔之翼翼^[10]。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11]；麾蛟龍使津梁兮^[12]，詔西皇使涉予^[13]。

【注釋】

[1]歷：選擇，挑選。[2]羞：這里泛指菜肴。[3]精：搗碎。今閩南話還稱搗為“精”。爢（mí）：細(xì)末。（zhāng）：糧食。[4]象：象牙。[5]邅（zhān）：轉(zhuǎn)，楚方言。[6]揚(yáng)云霓：舉云霓作為旌旗。晻藹（yǎn?ǎi）：云旗蔽日的樣子。[7]玉鸞：玉制的車鈴，掛在車橫上，形狀像鸞鳥。啾啾：鈴聲。[8]津：渡口。天津：天河的渡口。傳說在箕、斗二星之間。[9]翼：作動(dòng)詞用，展翅。承：連接。旂：指云旗。[10]翼翼：整齊和諧的樣子。[11]遵：循。赤水：神話里的水名，源出昆侖山。容與：從容寬適的樣子。[12]麾：指揮。梁津：在渡口搭橋。梁：橋，這里用作動(dòng)詞。[13]詔：命令。西皇：西方天帝少埠。涉予：幫助我渡河。

【賞析】

靈氛告訴我說卜占是吉祥的，選定好日子我就去遠(yuǎn)方。折瓊枝來做菜肴，用碧玉搗碎做干糧。為我駕馭飛龍之車，用美玉象牙裝飾那車。怎能跟異心人在一塊？我將遠(yuǎn)游放飛自己！把行程轉(zhuǎn)向昆侖，路途遙遠(yuǎn)天涯漫漫。用云霓做彩旗飄揚(yáng)蔽日，玉制的車鈴鏗鏘如鳥鳴。早晨從天河的渡口出發(fā)，黃昏就到了西天的盡頭。鳳凰的彩翎連接如云彩的旗幟，在天空之上高高飛翔。轉(zhuǎn)眼間來到一片流沙之地，沿著赤水河從容優(yōu)游。指揮蛟龍?jiān)诙煽诖顦颍形骰蕩臀叶蛇^河流。

【原文】

路修遠(yuǎn)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1]；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2]，指西海以為期^[3]。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轪而并馳^[4]；駕八龍之婉婉兮^[5]，載云旗之委蛇^[6]。抑志而弭節(jié)兮^[7]，神高馳之邈邈^[8]；奏《九歌》而舞韶兮^[9]，聊假日以媮樂^[10]。陟升皇之赫戲兮^[11]，忽臨睨夫舊鄉(xiāng)^[12]；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13]。亂曰^[14]：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15]，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16]，吾將從彭咸之所居^[17]。

【注釋】

[1]騰：傳告。待：當(dāng)從一本作“侍”，與“期”葉韻。徑待：在路邊侍衛(wèi)。[2]路：路過。不周：神話里的山名，在昆侖山西北。[3]期：讀作“極”，目的地。[4]轪（dài）：車輪的別名，楚方言。[5]婉婉：一作蜿蜿，龍?jiān)谔炜诊w行蜿蜒屈曲的樣子。[6]委蛇（yí）：即“逶迤”，舒卷蜿蜒的樣子。[7]抑志：抑制自己的情緒。[8]邈邈：高遠(yuǎn)的樣子。[9]韶：即九韶，傳說是舜時(shí)的舞樂。[10]假日：

利用時(shí)間。媮（yú）：通“愉”。[11]陟（zhì）：登?；剩夯侍臁颍和瓣亍?，光明的樣子。[12]臨：居高臨下。睨：斜視。[13]蜷局：卷曲不伸。顧：回頭。[14]亂：本是古代樂曲里的一個(gè)名稱，用在末尾，約當(dāng)于今天的“尾聲”。辭賦最后往往也有“亂”辭作為一篇的總結(jié)。[15]莫我知：“莫知我”的倒文。[16]美政：理想的政治。[17]從彭咸之所居：追隨彭咸去他的居處。

【賞析】

行程悠遠(yuǎn)而艱難，叫隨從的車輛在兩旁等待。路過不周山向左轉(zhuǎn)彎，直奔西海而去！成千的車輛列隊(duì)集中，玉制的車輪隆隆轉(zhuǎn)動(dòng)。每輛車駕八條婉婉的神龍，車上云旗飄飄蕩蕩。控制住興奮減少興態(tài)，心神已經(jīng)像奔馬一樣跑遠(yuǎn)了。奏起了《九歌》，舞起《九韶》，姑且娛樂一下來打發(fā)時(shí)光！登上了光輝燦爛的皇天，忽然間俯看到了故鄉(xiāng)！仆人悲傷，馬兒也懷戀，彎曲著身體回頭看不肯向前。最后說：就這樣算了吧！國家里沒有人懂得我，我又何必懷念故都？既然沒有人能同我推行美政，我將追隨彭咸尋求安身的地方！

九歌東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1]，穆將愉兮上皇^[2]。撫長劍兮玉珥^[3]，璆鏘鳴兮琳瑯^[4]?，幭庥瘳?sup>[5]，盍將把兮瓊芳^[6]。蕙肴蒸兮蘭藉^[7]，奠桂酒兮椒漿^[8]。揚(yáng)枹兮拊鼓^[9]，疏緩節(jié)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10]。靈偃蹇兮姣服^[11]，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huì)^[12]，君欣欣兮樂康^[13]。

【注釋】

[1]辰良：“良辰”的倒文，為了與“皇”、“瑯”押韻。[2]穆：恭敬肅穆。將：介詞，同“以”。愉：通“娛”，此作動(dòng)詞用，使之快樂。[3]撫：撫摸。珥（ěr）：劍鼻，在劍柄上，此指劍柄。[4]璆鏘（qiú?qiāng）：佩玉相碰發(fā)出的聲音。琳瑯：美玉名。[5]瑤：美玉名，這里形容席的質(zhì)地精美?，櫍▃hèn）：同“鎮(zhèn)”。玉瑱：壓席的玉器。席鋪在神位前面，上面擺著祭品。[6]盍（hé）：同“合”，聚集在一起。將：拿起。把：持。將把：擺設(shè)的動(dòng)作。瓊：美玉名，這里形容花色鮮美，例同“瑤席”。[7]肴蒸：祭祀用的肉。藉：墊底用的東西。[8]奠：祭獻(xiàn)。桂酒：桂花浸泡的酒。椒漿：香椒浸泡的美酒。[9]枹（fú）：鼓槌。拊：敲擊。[10]陳：列。竽：笙類的吹奏樂器，有三十六簧。瑟：彈奏樂器，有二十五弦。倡：同“唱”。浩倡就是大聲唱，氣勢浩蕩。[11]靈：這里指以歌舞娛神的巫女。《九歌》里的“靈”都指所祀之神。偃蹇（yǎn jiǎn）：舞姿優(yōu)美的樣子。[12]五音：宮、商、角、徵、羽，是我國古代音樂的五種音階。宮相當(dāng)于C調(diào)的第一音，商相當(dāng)于D調(diào)的第一音，以此類推。[13]君：指東皇太一。

【賞析】

吉祥日子美好的時(shí)光，恭敬肅穆娛祭上皇。手持著玉飾的長劍，身上戴的佩玉脆響叮當(dāng)?，幱裱b飾的席子、美玉制成的壓鎮(zhèn)，還有那滿把的瓊玉吐芬芳。蕙草裹著祭肉墊著馨蘭，祭獻(xiàn)上桂花美酒和椒漿。揚(yáng)起了鼓槌敲打著，節(jié)奏舒緩伴著輕柔的歌聲，吹竽鼓瑟眾聲齊唱。神靈翩然起舞，揮動(dòng)著華麗的衣裳，濃郁的香氣四溢滿堂。五音齊鳴交響四方，神君喜悅而快樂安康。

云中君

浴蘭湯兮沐芳^[1]，華采衣兮若英^[2]。靈連蜷兮既留^[3]，爛昭昭兮未央^[4]。謇將憺兮壽宮^[5]，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6]，聊翱游兮周章^[7]。靈皇皇兮既降^[8]，猋遠(yuǎn)舉兮云中^[9]。覽冀州兮有余^[10]，橫四海兮焉窮^[11]。思夫君兮太息^[12]，極勞心兮??13。

【注釋】

[1]?。合瓷眢w。沐：洗頭發(fā)。古人祭祀前必須齋戒，用蘭草沐浴。[2]英：花。以上二句，寫迎神的巫女。[3]靈：云神。連蜷：長而婉曲。既留：已經(jīng)留下來。[4]爛昭昭：寫云神的神采燦爛。未央：未盡，正盛。[5]謇（jiǎn）：發(fā)語詞，楚方言。憺（dàn）：安。壽宮：供神的神堂。[6]龍駕：駕龍車。諸神與《離騷》的“吾”一樣，都用龍駕車。[7]聊：暫且。云神下天以前，先在天上盤旋一下。周章：周游往來。[8]皇：同“煌”。降：從天下降臨地面。[9]猋（biāo）：去得很快的樣子。這句寫云神來饗，剛下來很快就走了，引起巫女的相思之苦。[10]覽：云神所見。冀州：古稱中國有九州，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yáng)州、荊州、豫州、幽州、雍州，冀州為九州島之首，這里代指中國。有余：說云神的視野超出中國。[11]橫：橫奔。四海：古人以為九州周圍有東南西北四海包圍。四海指世界。焉：何。窮：盡?！把筛F”與“有余”互文，描寫云神高瞻遠(yuǎn)矚，無所不到，僅覽中國而有余，橫絕四海也不知其窮盡。[12]君：巫女對(duì)云神的尊稱。[13]（chōng）：同“忡”，心憂的樣子。

【賞析】

用蘭馨之水、白芷之香沐浴滿身芳香，鮮艷多彩的衣服像花朵一樣。神靈翩然起舞飄忽地降臨，神采光輝燦爛不盡不藏。您且在壽宮安樂宴享，與日月同放光芒。穿著帝服乘駕龍車之上，暫且在九天之際遨游觀覽四方。神靈光芒燦爛的已經(jīng)降臨人間，倏忽間又像風(fēng)一樣飛回天上。覽遍九州卻仍心想他處，橫行四海之后不知您的蹤跡將停留何方。我思念神君啊卻唯有嘆息，無盡的愁思真讓人憂慮勞傷！

湘君

【原文】

君不行兮夷猶^[1]，蹇誰留兮中洲^[2]？美要眇兮宜修^[3]，沛吾乘兮桂舟^[4]。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5]，吹參差兮誰思^[6]？駕飛龍兮北征^[7]，邅吾道兮洞庭^[8]。薜荔柏兮蕙綢^[9]，蓀橈兮蘭旌^[10]。望涔陽兮極浦^[11]，橫大江兮揚(yáng)靈。揚(yáng)靈兮未極^[12]，女嬋媛兮為余太息^[13]。橫流涕兮潺湲^[14]，隱思君兮陫側(cè)^[15]。

【注釋】

[1]君：湘夫人對(duì)湘君的尊稱。夷猶：猶豫不前的樣子。[2]蹇（jiǎn）：發(fā)語詞，楚方言。誰留：為誰而留。[3]要眇（yāo miǎo）：美好的樣子。宜修：修飾得恰到好處。[4]沛：水勢急，這里形容桂舟行速很快。[5]夫（fú）：語氣助詞。君：指湘君。[6]吹：湘君在吹。參差：即排簫。以竹管編排，各管參差不齊，故名。相傳是舜發(fā)明。誰思：“思誰”的倒文，即思湘君。[7]飛龍：

指雕刻著龍形的船。征：行。[8]邅（zhān）：轉(zhuǎn)彎，回轉(zhuǎn)，楚方言。[9]薜荔：蔓生灌木，一名木蓮。柏：即“箔”，簾。蕙：蘭草類，亦名薰草、佩蘭。綢：幃帳。[10]蓀：香草名，一作荃，俗名石菖蒲。橈（ráo）：短槳。蘭：蘭草。旌：旗桿頂上的飾物。[11]涔（cén）陽：地名，在涔水北岸，洞庭湖西北。浦：水邊。極浦：遙遠(yuǎn)的水邊，指涔陽。今湖南澧縣有涔陽浦，在洞庭湖與長江之間。涔陽可能是傳說中湘夫人經(jīng)常居留的地方。[12]極：引申義，到達(dá)。[13]女：侍女（戴震說）。嬋媛（chán?yuán）：關(guān)心痛惻的樣子。[14]潺湲（chán yuán）：緩緩而流的樣子。[15]陫（fěi）側(cè)：即“悱惻”，內(nèi)心悲痛。

【賞析】

湘君?。∧q豫不走。究竟在水中沙洲等待誰？我既美麗又善于修飾自己，來吧！與我急流中同乘桂木之舟。愿沅水、湘水風(fēng)平浪靜，還請(qǐng)江水緩緩而流。我盼望著您，為什么您卻還不來？您吹著洞簫在思念著誰？我本駕著龍舟向北遠(yuǎn)行，卻轉(zhuǎn)道來了這優(yōu)美的洞庭。用薜荔做艙壁蕙草做帳，用蓀草裝飾船槳蘭草作為旌旗。眺望涔陽那遙遠(yuǎn)的水邊，我要橫渡大江以表達(dá)我的摯誠。我的真誠還沒全部表達(dá)出來，侍女已經(jīng)心疼地為我發(fā)出嘆息。眼淚縱橫滾滾而下不可收，隱痛地思念你而悱惻傷神。

【原文】

桂櫂兮蘭枻^[1]，斲冰兮積雪^[2]。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3]。心不同兮媒勞^[4]，恩不甚兮輕絕！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5]。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鼂騁騖兮江皋^[6]，夕弭節(jié)兮北渚^[7]。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8]。捐余玦兮江中^[9]，遺余佩兮澧浦^[10]。采芳洲兮杜若^[11]，將以遺兮下女^[12]。時(shí)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13]。

【注釋】

[1]桂、蘭：都是香木名。櫂（zhào）：同“棹”，長槳。枻（yì）：舵，也稱艄，置于船尾，決定航向。[2]斲（zhuó）：同“斫”，砍也。江水凍結(jié)，上有積雪，須破冰開道。其實(shí)，當(dāng)時(shí)還是秋風(fēng)初起時(shí)節(jié)，不會(huì)有冰凍積雪。這是湘夫人比喻自己千方百計(jì)為愛情打開出路。[3]搴（qiān）：拔。芙蓉：蓮花。木末：樹梢。薜荔長于陸地，芙蓉生在水中，這兩句是緣木求魚的意思，形容求愛的艱難，所求不遂。[4]勞：徒勞。[5]瀨（lài）：淺灘上的流水。翩翩：飛行輕快的樣子。龍舟雖快，灘水太淺，這也是借喻單思之苦。[6]鼉（zhāo）：古同“朝”（zhāo），早晨。皋：水邊。[7]弭（mǐ）：停。節(jié)：鞭。渚（zhǔ）：江中沙洲。[8]次：停宿。周：環(huán)繞。這兩句寫處境的荒涼。[9]捐：棄。玦（jué）：環(huán)形而有缺口的玉飾。[10]遺：讀作“墜”，丟下，義同“捐”。佩：佩玉。澧：水名，在湖南，注入洞庭。[11]芳洲：生芳草的水洲。杜若：香草名。[12]遺（wèi）：贈(zèng)予，是“饋”的假借字。下女：地位卑下的侍女。“玦”與“佩”是男人的飾物，湘夫人本想送給湘君。因以為湘君背約不來，故而拋掉，表示決絕。采杜若給下女，則與此對(duì)照，意思是說：我與其送塊玉佩給你這個(gè)薄情郎，還不如采芳草給地位卑下的女子。一說“女”指湘君的侍女，希望通過她代為說情。此說與捐玦遺佩的決絕態(tài)度不符。或說“女”指自己的侍女，即上文“女嬋媛兮為余太息”的“女”。[13]容與：舒緩放松的樣子。

【賞析】

桂木的船槳，蘭木的船板，剛剛破開的厚冰又因寒雪而堆積起來。我就好像在水中把薜荔摘取，在樹梢把芙蓉采摘。兩人心意不相通媒人必是勞而無功，恩愛不深也必定會(huì)容易分離！水流在石灘上湍急地流淌，飛龍之舟掠過水面疾行翩翩。交往不以忠誠為準(zhǔn)就會(huì)使怨恨深長，約會(huì)不守信諾竟對(duì)我說是沒有時(shí)間！早晨我在江邊奔馳疾走，傍晚我在北岸歇息。鳥兒棲息在屋檐之上，流水圍繞在華堂之下。把我的玉玦拋棄在江中，而把我的佩飾留在澧水之岸。在芳洲上采摘杜若，想送給陪侍的女郎。消逝的歲月不能再來，姑且逍遙自在而放開胸懷！

湘夫人

【原文】

帝子降兮北渚^[1]，目眇眇兮愁予^[2]。嫋嫋兮秋風(fēng)^[3]，洞庭波兮木葉下^[4]。登白兮騁望^[5]，與佳期兮夕張^[6]。鳥何萃兮中？罾何食兮木上？^[7]沅有茝兮澧有蘭^[8]，思公子兮未敢言^[9]?；暮鲑膺h(yuǎn)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10]？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jì)兮西澨^[11]。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12]。

【注釋】

[1]帝子：湘君對(duì)湘夫人的尊稱。古人稱男女不分性別，均作“子”。因?yàn)橄娣蛉耸堑蹐虻呐畠?，所以這里的“帝子”相當(dāng)于后世的“公主”。[2]眇眇：遠(yuǎn)望不清的樣子。愁予：使我發(fā)愁。愁作動(dòng)詞用。[3]嫋嫋（niǎo）：柔弱而細(xì)長的樣子。[4]波：動(dòng)詞，生波。[5]白（fán）：草名，秋季生長，雁所食。[6]佳：佳人，指湘夫人。期：約會(huì)。張：為晚間的約會(huì)而準(zhǔn)備、張羅。[7]鳥：指不能入水的陸地飛禽。萃：聚集。：水生植物，萍類。罾（zēng）：魚網(wǎng)。這兩句與《湘君》的“采薜荔兮水中，奉芙蓉兮木末”意同，突出了充溢于人物內(nèi)心的失望與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勞無益的意味。[8]茝（chǎi）：香草名，即白芷。[9]公子：指湘夫人。古代貴族稱公族，貴族子女不分性別，都可稱“公子”。[10]麋（mí）：鹿的一種，較大。蛟：傳說是無角的龍。水裔：水邊。裔：本義是衣的下擺，引申為邊。麋本當(dāng)在山林而來到庭院里，蛟本當(dāng)在深淵而來到水邊。實(shí)寫眼前荒涼景象，意同上文“鳥何萃兮中，罾何為兮木上”。[11]濟(jì)：渡。澨（shì）：水邊。[12]騰駕：駕著馬車奔馳。偕逝：同去?！罢儆琛?、“偕逝”，以及下文所寫的同居生活，都是湘君夜宿“西澨”時(shí)的南柯美夢。

【賞析】

湘夫人仿佛已經(jīng)降臨在北岸，我遙望不見而無限哀愁。微微的秋風(fēng)，吹皺了洞庭湖水，落葉飄揚(yáng)。我登上長滿白的高地縱目四望。與湘夫人的約會(huì)，一直忙到月昏黃。鳥兒為什么聚集在草中？魚網(wǎng)為什么掛在樹枝上？沅有白芷，澧有幽蘭，我雖思念湘夫人卻不敢講。心思恍惚，舉目四望，只看到那洞庭湖水緩緩流淌。野麋尋食，為什么拘束在庭院？蛟龍游戲，為什么困蹙在淺灘？清晨我騎馬奔馳在江畔，傍晚就已經(jīng)渡過了大江西邊水岸。聽說夫人在召喚我，將與你一同馳車去成歡。

【原文】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1]。蓀壁兮紫壇^[2]，播芳椒兮成堂^[3]。桂棟兮蘭橑^[4]，辛夷楣兮藥房^[5]。罔薜荔兮為帷^[6]，擗蕙櫋兮既張^[7]。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8]。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shí)庭，建芳馨兮廡門^[9]。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10]。捐余袂兮江中^[11]，遺余褋兮澧浦^[12]。搴汀洲兮杜若^[13]，將以遺兮遠(yuǎn)者^[14]。時(shí)不可兮驟得^[15]，聊逍遙兮容與！

【注釋】

[1]葺：編結(jié)覆蓋。[2]紫壇：用紫貝鋪砌的庭院。紫：指紫貝。壇：中庭，楚方言。[3]成：借作“盛”。用芳椒涂壁，香氣滿堂。[4]橑（liáo）：椽。[5]辛夷：香木名。藥：白芷。[6]罔：

古同“網(wǎng)”，此作動(dòng)詞用，編結(jié)。[7]擗（pǐ）：掰開。?。╩ián）：帳頂。[8]疏：分布。石蘭：蘭草的一種。[9]廡（wǔ）：走廊。[10]九嶷：此指九疑山的群神，即下句的“靈”。“偕逝”的美夢至此止。[11]袂（mèi）：復(fù)襦，外衣。[12]遺：讀作“墜”，丟下。褋（dié）：汗衫。[13]?。核衅降?。[14]遠(yuǎn)者：陌生人。一說指湘夫人，想作最后的努力，但這與捐袂遺褋的決絕態(tài)度不符。[15]驟：屢次。驟得：一次次地得到。

【賞析】

我們?cè)谒薪ㄔ煲粭澐孔樱密撇菪掭?，用荷葉苫在房頂上。用蓀草裝飾墻壁，用紫貝砌成小壇，把芳椒撒滿屋子，滿堂馨香。桂木做的棟梁，蘭飾的天花板，辛夷的門楣，白芷的臥房。編結(jié)薜荔做帷帳，分蕙草做隔扇，全部已陳設(shè)妥當(dāng)。潔白的美玉做席鎮(zhèn)，壓住四角，布列石蘭散播它的芬芳。荷葉做的屋子，用芷草修葺，再用杜衡纏繞在房屋四圍。聚集了百草充滿庭院，筑起放置各種香草芳馨滿溢的門廊。九嶷山的神靈紛紛來歡迎，為迎接湘夫人眾神靈下降如同彩云一樣。我把衣袖拋棄在江水之中，我把短衣丟在澧水岸旁。我在平洲上采摘杜若，向遠(yuǎn)方的情人表述衷腸。消逝的歲月不能再來，姑且逍遙自在而把心胸放寬！

少司命

秋蘭兮麋蕪^[1]，羅生兮堂下^[2]。綠葉兮素華^[3]，芳菲菲兮襲予^[4]。夫人兮自有美子^[5]，蓀何以兮愁苦^[6]？秋蘭兮青青^[7]，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dú)與余兮目成^[8]。入不言兮出不辭^[9]，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10]。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兮忽而逝^[11]。夕宿兮帝郊^[12]，君誰須兮云之際^[13]？與女沐兮咸池^[14]，晞女發(fā)兮陽之阿^[15]。望美人兮未來，臨風(fēng)怳兮浩歌^[16]?？咨w兮翠旍^[17]，登九天兮撫彗星^[18]。竦長劍兮擁幼艾^[19]，蓀獨(dú)宜兮為民正^[20]。

【注釋】

[1]麋蕪：芎（xiōng qióng）幼苗的別名。芎通體芬芳，秋天開花，花色潔白。[2]羅生：是說“秋蘭”與“麋蕪”并列而生。[3]素：白色。華：花。[4]襲：指香氣撲鼻。予：群巫自稱。[5]夫（fú）：發(fā)語詞。人：人們。美子：美好的兒女。古代男女均可稱子。[6]蓀：香草名，這里用作對(duì)少司命的尊稱。[7]青青：借作“菁菁”（jīng），草木茂盛的樣子。[8]余：少司命自稱。目成：眉目傳情。[9]入：來。出：去。辭：告辭。[10]“乘回”句：以旋風(fēng)為車，以云為旗。古人車上插旗。[11]儵（shū）：同“倏”，義同“忽”，忽有忽無不可捉摸的樣子。[12]帝郊：天國的郊野。[13]君：對(duì)少司命的尊稱。須：等待。誰須：須誰，等待誰。[14]女：同“汝”。沐：洗頭。咸池：傳說中太陽沐浴的神池。[15]晞：曬干。陽之阿：即陽谷，也作旸谷，神話中日所出處。[16]怳（huǎng）：同“恍”，失意的樣子。浩歌：放聲歌唱。[17]孔：孔雀的翎毛。蓋：車蓋，圓形似傘。翠：指翡翠的羽毛。旍（jīng）：古“旌”字。以孔雀的羽毛為蓋，以翡翠的羽毛為旍，極言其儀仗服飾之美。[18]撫：撫摸。彗星：俗稱掃帚星，古人認(rèn)為是災(zāi)星。表示少司命為兒童掃除災(zāi)難。[19]竦（sǒng）：挺聳。艾：年幼的稱呼。幼艾：泛指年幼的人。[20]正：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