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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河朔詩派

清詩流派史 作者:劉世南 著


第一章 河朔詩派

一 河朔詩派的由來

明末清初的詩人鄧漢儀曾指出:“今天下之詩,莫盛于河朔,而鳧盟以布衣為之冠?!?sup>[1]申涵光自己也說:“今天下詩頗推畿輔,……照耀河朔。”[2]王士禛正式提出“河朔詩派”這一名稱:“申鳧盟涵光稱詩廣平,開河朔詩派。其友雞澤殷岳伯巖、永年張蓋覆輿、曲周劉逢源津逮、邯鄣趙湛秋水,皆逸民也?!?sup>[3]后來?xiàng)铍H昌也說:“永年申和孟涵光,節(jié)愍公佳允子,與逸民殷岳、張蓋、劉逢源友,開河朔詩派?!?sup>[4]徐嘉則以詩贊嘆:“獨(dú)有涵光樂隱居,奎章閣下謝公車。早教河朔開詩派,晚究蘇門性命書?!?sup>[5]

二 河朔詩派的特色

河朔詩派有什么特色呢?

原來明詩自前后七子主盟后,末流失于膚熟。公安起而矯之,又成俚僻。于是竟陵派出,以性靈矯七子之膚熟,以學(xué)古矯公安之俚僻,結(jié)果卻如錢謙益所指責(zé)的:“以俚率為清真,以僻澀為幽峭?!?sup>[6]河朔詩派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xiàn)的。它的特色就是楊鍾羲所指出的:“當(dāng)時北地詩人,皆不涉鍾、譚一派?!?sup>[7]明乎此,就知道這一派的人為什么推尊何、李而鄙薄鍾、譚了。試看申涵光評論李夢陽:“空同才力橫絕,氣壓萬夫,設(shè)前無杜陵,不幾有詩來一人乎?”[8]又評論何、李:“近代何、李兩大家,越宋、元而上,與開元為伍?!?sup>[9]又說:“至何、李諸公專宗盛唐,遂已超宋而上。”[10]又評論李攀龍:“詩至濟(jì)南而調(diào)始純??胀糯?,不屑檢繩尺,澀語梗詞,龐然并進(jìn)。濟(jì)南極意鍛煉之,使一葉(協(xié))宮商,誦之娓娓,聲中金石。故自唐以來,語音節(jié)者,以濟(jì)南為至?!?sup>[11]他的詩也談到:“我行天下久,粗能辨好惡。大復(fù)與空同,文章各矩矱。其馀多瑣細(xì),真詩久寂寞。”[12]而對竟陵派則說:“竟陵久為海內(nèi)所詬詈,無足言者?!钡仓赋觯壕沽甑某霈F(xiàn),是由于矯七子之失,所謂“性情之靈,障于浮藻,激而為竟陵,勢使然耳”[13]。

正由于看到七子和竟陵都各有其弊,所以河朔詩派不是回到七子的老路,而是強(qiáng)調(diào)直接向杜甫學(xué)習(xí)。但申涵光之學(xué)杜,盡管“音節(jié)頓挫,沉郁激昂,一以少陵為師”,而“其所以師少陵者,悲愉咷嘯,無一不曲肖,而非世俗掇拾字句以求形似者所可比也”[14]。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詩以道性情。性情之事,無所附會。盛唐諸家,各不相襲也。服古既深,直行胸臆,無不與古合。寸寸而效之,矜莊過甚,筆無馀閑。古以格帝天神鬼,使啼笑不能動一人,則無為貴詩矣?!?sup>[15]

在這種創(chuàng)作思想指導(dǎo)下,這一派的詩風(fēng)便呈現(xiàn)這么一種總體特色:清剛。申涵光曾這樣描述過:

“蓋燕趙山川雄廣,士生其間,多伉爽明大義,無幽滯纖秾之習(xí),故其音閎以肆,沉郁而悲涼,氣使然也?!?sup>[16]又說:“讀其詩,嶙峋突兀,天外遙青,不為徑草盆花,耳目近玩,蓋得太行之氣為多?!庇终f:“古之以詩傳者,其人多清剛而磊落,以石為體,而才致閑發(fā),遇物斐然?!?sup>[17]又說:“古之詩人,大多稟清剛之德,有光明磊落之概?!?sup>[18]又說:“泓子之詩,清明廣大,無幽滯纖秾之習(xí),至性所出,可涕可歌?!?sup>[19]又說:“其近體多雋語曠致,磊砢自得;歌行長篇,縱橫頓挫,風(fēng)雨驟而鬼神泣也。……乃其詩莽莽然如萬夫敵,又何壯歟!黃河之水天上來,差足似之?!?sup>[20]又說:“復(fù)不耐聲偶,為古詩,醇厖淵穆,莽莽然可敵萬人?!?sup>[21]又說:“吾讀文衣詩,喜其真,不無故為笑啼,橫臆而出,肝膽外露,摧堅(jiān)洞隙,一息千里。我燕趙人多沉毅英爽,無夸毗之習(xí)。”[22]通過這些描述,可以看出這一詩派主張“風(fēng)格即人”,而“人”又是地理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

但僅僅這樣理解,那還是膚淺的,這一詩派還把詩的創(chuàng)作提高到哲學(xué)的層次,那就是要求理學(xué)與詩的統(tǒng)一:

“古人之詩,必有其原,則道焉耳。道者,立人之本,萬事所從出,而詩其著焉?!倨缘酪?。”[23]又說:“三百篇皆理學(xué)也,敷情陳事,而理寓焉。理之未達(dá),無為貴詩矣?!?sup>[24]

如果說,這些話還比較抽象,那么,下面這段話就把他們這一觀點(diǎn)表露得十分清楚了:

予謂世俗所謂理學(xué)與詩,皆非也。褒衣緩步,白發(fā)死章句,此士而腐者,漢高所以解冠而溺之耳。而士之以風(fēng)雅自負(fù)者,率佻蕩越閑,以綺語飾其陋,本之則亡,詩又可知。三百篇多忠臣孝子之章,至性所激,發(fā)而成聲,不煩雕繪,而惻然動物,是真理學(xué),即真詩也。即如靜修先生紹濂洛之統(tǒng),高風(fēng)亮節(jié),為元醇儒。今讀其集,古健真削,無愧唐音,不可以證其合乎?……合程、朱、李、杜為一身,匪異人任矣。[25]

“合程、朱、李、杜為一身”,這和桐城派的方苞所謂“學(xué)行繼程、朱之后,文章在韓、歐之間”[26],把程、朱、韓、歐集于一身是一致的,不過一在詩,一在文而已。申涵光晚年曾從理學(xué)大儒孫奇逢問性命之學(xué),方苞則在孫奇逢去世三十七年后,為他撰寫《孫徵君年譜序》、《孫徵君傳》,可能受到申涵光的影響。但二者之間具有原則性的區(qū)別:桐城派提出程、朱,是奉行清廷御用哲學(xué),為清王朝的思想統(tǒng)治服務(wù);而以申涵光為代表的河朔詩派提出程、朱,是突出醇儒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其所謂“忠臣孝子”,具體到申涵光身上,就是繼承父志,忠于明室。這一詩派的詩作正是“至性所激,發(fā)而成聲,不煩雕繪,而惻然動物”的。

申涵光之所以不曾成為腐儒和浪子詩人,是因?yàn)樗羁痰厥艿綍r代的教育。盡管他切齒痛恨李自成的部隊(duì),但也了解民變的由來。他痛心地指出:“鵝鶩馀稻粱,道有殣不足于糠核。令長民者而處士其心也,何至聚平民為盜,致有今日哉!”[27]

三 幾位代表詩人

這一派的人,本來都是志在濟(jì)世。

先看申涵光。明末少年民族英雄夏完淳這樣評論他:“君家漳水邊,意氣冠河朔。英爽殊不倫,酒酣高歌作。易水白日寒,千秋事蕭索??犊9湃?,璠玙隱藜藿。棄家入江干,裘馬盛揮霍。天紀(jì)不章,棲棲靡有托。行行東南征,舒此伯(霸)王略。出門成侯王,閉戶死溝壑。睹茲乘風(fēng)便,始信無家樂?!?sup>[28]

顧炎武這樣期望他:“十載相逢汾一曲,新詩歷落鳴寒玉。懸甕山前百道泉,臺駘祠下千章木。登車沖雨馬頻嘶,似惜連錢錦障泥。并州城外無行客,且共劉琨聽夜雞?!?sup>[29]

夏完淳望他到東南來“舒此伯王略”,顧炎武比之于誓復(fù)中原的祖逖,就憑這兩點(diǎn),也可以看出他“非僅僅一泉石膏肓之士也已”。[30]

根據(jù)他的才干和品格,也可以看出他的隱居決非本性。據(jù)其二弟申涵盼說他“又好謀能斷,親友有疑難事,咸就裁之,為剖析籌畫,事卒得當(dāng)。至于天下治亂,生人禍福,往往于事前逆料,莫不億中?!笥延屑彪y,挺身救之,不避利害?!纸萦趹?yīng)變,不畏強(qiáng)御”[31]。

再看殷岳。申涵光說:“然吾始與宗山遇,見其須髯如戟,真氣動人,言天下事侃侃,常思一得當(dāng),垂附丹青?!?sup>[32]在他退隱之前,其父殷大白任關(guān)南道憲副,為督師楊嗣昌所陷害。他與其兄殷淵,“發(fā)指眥裂,相瀝血,志在必復(fù)仇。退而養(yǎng)死士,將乘間為荊、聶計(jì),會嗣昌誅乃已”。李自成部隊(duì)攻進(jìn)北京后,他們兄弟倆曾起兵攻李軍,結(jié)果殷淵被殺,殷岳由申涵光“遣精甲”救免。入清后,他曾出任睢寧令,“為治清剛有父風(fēng)”。不久就因申涵光招隱,棄官歸。即使退隱后,他與人“抵掌談舊事,或俯首欲泣,或按劍欲怒,或浮白擊節(jié)欲狂”[33]。他的好友楊思圣患重病,希望請傅山來治?!皶r六月霖雨,(岳)疾馳水石中五晝夜,挾之(指傅山)并至。蓋其重交游,趨人之急多類此”[34]。顧炎武和他交誼很深:“憶昔過從日,偏承藻鑒殊:堂中延太守,門外揖王符?!?sup>[35]顧炎武以王符自比,而把殷岳比為皇甫規(guī),感謝他的“藻鑒殊”。殷岳不是學(xué)者,兩人如此契合,顯然由于意氣相投。嚴(yán)格地說,真要談到“隱逸”,殷岳遠(yuǎn)遠(yuǎn)不如其侄殷之紐。后者“甲申以還,遂晦跡逃名,決意超然于物外”。清室初定中原,催他出仕??墒恰胺财叻畈肯呔瓦x,公堅(jiān)臥不起。自是杜門謝客,足跡不出里巷,自匾其室曰確堂。確乎其不可拔也!”“時伯巖棄官歸,居比戶,唯旦暮一相過從,以道義相敦勉而已”。顯然是對這位叔叔的一度仕清表示不滿。無怪申涵盼在“贊語”中說:“公有逾垣避世之風(fēng),……世之輕于出處者,望確堂而色怍矣!”[36]

再看張蓋。這個人在明亡以前,被人目為狂生?!凹夜谈M,竭資力為服飾,綦履佩玉,飄長帶,如貴介,甚都。時入狹邪,流連竟日夜。城頭水次,則洞簫出諸袖中,烏烏自得”[37]。晚明的社會風(fēng)氣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非常突出。但他決不是浪子,而是傷心人的玩世不恭。他其實(shí)是“少敦氣節(jié)”[38]的。因此,明亡后,他的遺民氣節(jié)表現(xiàn)得最強(qiáng)烈,在“廣平三君”中,申涵光、殷岳都比不上他。王士禛就比之以“楚狂”,稱之為“慢世”。[39]

再看劉逢源。他有一首五古《詠懷》:“少年不自量,意氣何崢嶸。思一吐奇懷,歷抵漢公卿。中歲事乖違,烽煙暗兩京。遂戢飛揚(yáng)志,殊深林壑情。”[40]這就非常明確地表白了自己的抱負(fù)和退隱的原因。

再看趙湛。朱彝尊曾贈以一詩:“離堂卜夜且成歡,酒盡休歌行路難。四十逢時猶未晚,看君騎馬入長安?!?sup>[41]可見他也是懷抱利器,極望逢時的。當(dāng)然,由于他是申涵光的好友,所以盡管“苦被八口累”[42]不能不外出游食乞援,而終于沒有像朱彝尊那樣違背初心,出仕新朝。申涵光在《送趙秋水入都》一詩末尾說:“吾弟(指自己兩個弟弟)滯京師,異方成招尋。冠蓋多風(fēng)波,相將返故林?!彼在w湛終于沒有仕清。

最后看看路澤濃。他是申涵光的妹婿,又是顧炎武的好朋友。顧氏曾說:“險阻備嘗,與時屈伸,吾不如路安卿?!?sup>[43]他隨父路振飛奉隆武詔入閩。隆武帝賜澤濃名太平,授職方郎,遣使征兵湖南。[44]隆武政權(quán)覆亡后,又隨父投永歷政權(quán)?!罢耧w至,即日拜相,官其子太平為卿”。[45]《明史》稱振飛卒于途,歸莊《路文貞公行狀》稱其卒于廣東之順德。永歷政權(quán)覆亡后,澤濃一家流寓蘇州,再不北還。顧炎武詩所謂“自從一上南枝宿,更不回身向北飛”[46]。顧氏此詩題中的“路舍人”雖指其兄澤溥,但澤濃是一直“與其兩兄居洞庭兩山之間”[47]的。

通過以上河朔詩派這些詩人的情況,可以斷定他們的隱居完全由于和新朝不合作。最能證明這一點(diǎn)的,是他們很多現(xiàn)實(shí)性強(qiáng)的詩作,因?yàn)橛|犯清廷忌諱,多已不傳。鄧漢儀曾說:“路子蘇生(即澤濃的長兄澤溥)語予,則曰:‘鳧盟笥中詩甚多,高邁絕倫,類不肯令世人見?!?sup>[48]申涵光也說張蓋:“其甲申以后諸作,語之深者,又難顯布?!?sup>[49]

但就根據(jù)現(xiàn)存諸詩,也可以看出這一派詩人的清剛風(fēng)格。如申涵光的:

人生感意氣,殺身為知音。(《送趙秋水入都》)

性僻恥雷同,百折心未死。(《淹留》)

壯士不為金,感君重士心。(《詠古》)

君子守貞素,不為時命傾。(《秋興》)

獨(dú)居競高節(jié),令名冰雪俱。(《擬古》)

小兒持刀烏孟哭,孔雀正被牛牴觸。我今不說君應(yīng)知,豈是我輩伸眉時?(《慰友》)

最能反映他的性格和理想的是《吁嗟行》:“吁嗟我生三十有四年,山楓野櫟空拳攣。倔強(qiáng)時遭豪吏罵,酒酣擊筑何人憐?我見時人強(qiáng)笑語,傾心輸意相纏綿。險如太行深溟渤,鞠躬酒肉生戈。吁嗟我生胡能然?我有詩書三萬卷,先人手澤留丹鉛。筋力未衰兩弟少,埋愁息照云山邊。西巖茅屋近滏口,上栽松竹下平田。有時坐明月,半醉揮朱弦。橋頭望落日,蠟屣凌蒼煙。有時高臥臨風(fēng)渚,白鷺飛來枕席前。我生得此亦已足,胡為終日隨喧闐?待我十年人事畢,負(fù)薪椓地終南巔,不爾浮家范蠡船。吁嗟我生胡能然?”

他寫作了大量格律詩,同樣反映出清剛的風(fēng)格。如《張?zhí)幨扛草浲潦易苑?,久不可見,悵然有懷》:“范粲藏名苦,袁閎著節(jié)奇。殘年供涕淚,空谷有威儀。門外今何代,斯人總未知。風(fēng)塵催老鬢,負(fù)爾碧山期?!庇秩纭稇烟登嘀鳌罚骸霸s溪村訪釣竿,數(shù)年設(shè)榻待君歡。亂離苦憶良朋少,衰病應(yīng)愁遠(yuǎn)道難。晉國山川容白發(fā),中原天地此黃冠。幸將卷帙傳高跡,日向晴窗展畫看?!?/p>

張蓋詩作氣概的雄偉,充分表現(xiàn)在《漫作》中:“玉盤漬墨可二斗,高麗繭紙冰蠶紋。醉來揮灑興不盡,卻上青天寫白云?!绷硗馊纭渡骄忧镆雇讶俗隆罚骸翱退蘩阗m,秋深白露中。云歸千澗滿,月出萬山空。兵甲何時息?琴尊此夜同。張華有寶劍,醉拔舞雌雄?!币脖憩F(xiàn)出他的豪情。

劉逢源所作詩也是氣勢闊大,如《九日登赤壁》有“群兒戲弄兵,蟻斗何足道!想公(指蘇軾)吊古心,還為后人吊”。蘇軾稱瑜、亮為“風(fēng)流人物”,孫、曹、劉為一世“豪杰”,劉逢源卻呼之為“群兒”,嗤其為“蟻斗”,儼如阮籍作廣武之嘆。從《秋日漫興》更可見他即使隱居,也如老馬伏櫪,壯心不已。其詩云:“稍喜世緣貧日少,何妨邱壑寄馀生。漁樵堪作閑中計(jì),雞黍聊尋世外盟。兩岸蓼花晴放棹,一龕蕉雨夜談兵。床頭龍劍時時吼,五岳胸中似未平?!?/p>

趙湛詩“清圓朗潤”[50],但王士禛所欣賞的登太行詩:“太行九千仞,石磴盤云間。雪壓雁門塞,冰齊熊耳山?!辈坏珜φ坦し€(wěn)(“雁門”對“熊耳”),而且寫出了太行山的巍峨,無怪王氏嘆其“超詣”,稱為“奇作”。[51]

值得注意的是,這派詩人只有張蓋“歸筑土室自封,屏絕人跡,穴而進(jìn)飲食,歲時一出拜母,雖妻子亦不相見。家人竊聽之,時聞吟詠聲、讀五經(jīng)聲、嘆息聲、泣聲”,確實(shí)表現(xiàn)了崇高的遺民氣節(jié)。特別是清朝的地方官“求一識面而不可得,時繼粟以餉之。其子受粟而不敢以告,告則必不受也”[52]。更是其馀的人所難做到的。殷岳、趙湛經(jīng)常向仕清的親友乞食;即使申涵光曾作詩拒絕仕清舊友的招聘,因而博得張蓋贈詩:“草澤英豪盡上書,奎章閣外即公車。我甘漁父因衰老,獨(dú)有涵光是隱居?!?sup>[53]其實(shí)和顧炎武、屈大均,以至傅山比起來,申涵光還是有很大的距離的。

河朔詩派這些詩人的不足之處是:

第一,他們和農(nóng)民軍勢不兩立,刻骨痛恨,而對清朝卻只消極地不合作,從不采取任何抗?fàn)幨侄巍<匆詮埳w而論,也只如申涵光所說:“四方多戰(zhàn)伐,羨爾未全聞。”[54]申涵光自己的態(tài)度是:“我自鋤茅依絕,莫將悲喜問乾坤。”[55]“何處亂離客勿道,但能飲酒寧辭沽?”[56]“臥嫌人語煩,移床就古寺。君來看水云,莫說城中事。”[57]“戰(zhàn)伐只今何地?是非不近漁竿。”[58]其馀的人也差不多。

其次,接受新朝的統(tǒng)治,只要能過上太平日子就好。如“海上戈初罷,方隅亦漸寧?!幻咚纪拢x亂恐重經(jīng)。”[59]鄭成功、張煌言水師從南京的敗退,西南的農(nóng)民軍與南明政權(quán)的失敗,在申涵光心目中竟是很可告慰的事。因?yàn)樗^去吃過農(nóng)民軍的苦頭,所以現(xiàn)在只希望不要重經(jīng)離亂。既然清朝能致太平,自然不必堅(jiān)決反對。基于這種認(rèn)識,所以他現(xiàn)在只希望有個好年成:“何時沾歲稔,石屋臥高舂?”[60]他希望清朝早日使天下太平:“安得普天無戰(zhàn)伐,早拋戎服著煙蓑?”[61]因而他會說:“烽煙極遠(yuǎn)西成稔,飲食應(yīng)同父老歡?!?sup>[62]

第三,因此,他居然勸農(nóng)民努力支援清軍:“為報遺黎應(yīng)努力,軍需方急水衡錢?!?sup>[63]還埋怨天災(zāi)影響戰(zhàn)爭的進(jìn)行:“烽煙正賴征輸力,災(zāi)情誰知造物心!”[64]

第四,也就因此,不責(zé)怪漢族士大夫的變節(jié)事清:“故人隨出處,不誦北山文?!?sup>[65]“舊好君休問,人情我漸知?!?sup>[66]甚至還勸人出仕:“莫但懷松桂,高堂想玉珂?!?sup>[67]這就無怪乎他兩個胞弟都出仕清朝了。

第五,也就因此,常以仕清故人相訪為榮:“僻巷填車馬,何人憶隱淪?……醉來歌復(fù)飲,仍似布衣身?!?sup>[68]“怪君新及第,遺札問垂綸。……異時謀把臂,煙海幸比鄰?!?sup>[69]“翰墨勞星使,云霄憶故人。泛愛真元老,無才愧隱淪?!?sup>[70]“門喧父老怪,客貴仆人忙?!?sup>[71]“云霄書札到滄浪,……一時麟鳳趨天仗,十載禽魚戀草堂?!?sup>[72]“共訝使君親釣客,許將箬笠臥霜衙?!?sup>[73]“久無書札到春明,使節(jié)驚傳父老迎。正倚孤筇看雪樹,何來五馬叩柴荊?”[74]“掉頭東去臥江濱,忽訝高車問野人。”[75]

尤其使人失望的是《辭辟舉書》,說什么“光于本朝(指清朝),實(shí)受再造。先人幽忠,隔在異代(指明朝),自分湮沒久矣!荷朝廷日月至明,聽言不厭再四,務(wù)詳顛末,傳諸信史,秩宗典禮,備極寵隆。夫人德及所生,即在親交炙雞絮酒之儀,尚爾感激,況恩同覆載者乎?故嘗終夜腐心,不知所報。”試以與顧炎武相比較。康熙十年,熊賜履議修《明史》,欲薦顧助其撰述,顧答以“果有此舉,不為介推之逃,則為屈原之死矣!”[76]十七年,葉方靄充《明史》總裁,欲招顧入史局,顧以死拒之。十八年,又以詩明志:“……嗟我性難馴,窮老彌剛棱。孤跡似鴻冥,心尚防弋矰。或有金馬客,問余可共登。為言顧彥先,惟辦刀與繩?!?sup>[77]這才是硁硁大節(jié)、鬼泣神驚的時代最強(qiáng)音,任何時代的人都應(yīng)該繼承這種硬骨頭精神。申涵光在亭林先生面前是應(yīng)有愧色的。

其所以致此,完全由于理學(xué)思想的影響。河朔詩派的詩人都崇尚理學(xué),標(biāo)榜忠孝,而以孝為本為先。申涵光是出名的孝子,理學(xué)名臣魏象樞就因?yàn)椤坝嘀錇樾⒆右?,遂定交?sup>[78]。當(dāng)清室定鼎之初,涵光“痛父殉國,絕意功名,將欲從鹿豕游,不復(fù)視息人間世”,可是由于其母言:“祖母年高,二弟幼弱,皆汝父未了事,安可隱也?”于是涵光“卒以儒冠老”。[79]其所以在《辭辟舉書》中那樣卑詞自污,實(shí)出于保全室家之心。

殷岳也喜理學(xué)。魏象樞說:“日來與殷伯巖坐十懶齋中,促膝清話,進(jìn)我于道者頗多,獨(dú)恨相見之晚?!?sup>[80]

趙湛也強(qiáng)調(diào)“孝弟”:“溫凊理亦常,閔曾號佳嗣。百行此其源,立身首孝弟?!?sup>[81]

理學(xué)就是這樣腐蝕他們的思想,使他們完全不自覺地變成傅山所斥罵的“奴儒”。傅山曾指出:“自宋入元,百年間無一個出頭地人。號為賢者,不過依傍程朱皮毛,蒙袂侈口,居為道學(xué)先生,以自位置。至于華夷君臣之辨,一切置之不論,尚便便言圣人《春秋》之義,真令人齒冷!獨(dú)羅教授開理舉義死節(jié),而合門三百灶恥仕胡元,此才是真道學(xué),圣賢之學(xué)?!?sup>[82]他講的是宋和元,其實(shí)是指明和清。申涵光等人本是奇男子,可是一站進(jìn)理學(xué)圈子后,就越來越脫離社會現(xiàn)實(shí),一味從事內(nèi)心的修省,置一切社會動亂于不顧,更不用說提出解決社會矛盾的辦法。只要看一看,申涵光對以漢人而仕元的理學(xué)家劉因(靜修)贊頌備至,傅山卻在堅(jiān)拒清廷征聘時,面對大學(xué)士以下官員聲稱:“使后世或妄以劉因輩賢我,且死不瞑目矣!”[83]就可以知道理學(xué)與反理學(xué)在民族氣節(jié)上的差距有多么大。


[1] 《聰山集序》

[2] 《聰山集·逸休居詩引》

[3] 《漁洋詩話》卷下

[4] 《國朝詩話》卷一

[5] 《論詩絕句五十七首》之十四,見《味靜齋詩存》卷四

[6] 《列朝詩集小傳》丁中

[7] 《雪橋詩話》續(xù)集卷一

[8] 《聰山集·嶼舫詩序》

[9] 《聰山集·青箱堂詩序》

[10] 《聰山集·青箱堂近詩序》

[11] 《聰山集·蕉林集詩序》

[12] 《聰山詩選》卷一《與張逸人覆輿》

[13] 《聰山詩選》卷一《與張逸人覆輿》

[14] 張玉書語,引自《晚晴簃詩匯》卷十四

[15] 《聰山集·嶼舫詩序》

[16] 《聰山集·畿輔先賢詩序》

[17] 《聰山集·逸休居詩引》

[18] 《聰山集·青箱堂詩引》

[19] 《聰山集·臥云庵詩引》

[20] 《聰山集·王幼輿詩引》

[21] 《聰山集·殷宗山詩序》

[22] 《聰山集·喬文衣詩引》

[23] 《聰山集·青箱堂詩序》

[24] 《聰山集·王清有詩引》

[25] 《聰山集·馬旻徠詩引》

[26] 《望溪年譜》

[27] 《聰山集·徐處士墓志銘》

[28] 《夏完淳集》卷二《贈廣武申大孚孟》

[29] 《顧亭林詩集匯注》卷四《雨中送申公子涵光》

[30] 魏裔介《申鳧盟詩舊序》,見《聰山集》

[31] 《忠裕堂集·先伯氏鳧盟處士行述》

[32] 《聰山集·殷宗山詩序》

[33] 《忠裕堂集·殷伯巖仲泓合傳》

[34] 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七四《殷先生墓志銘》

[35] 《顧亭林詩集匯注》卷五《挽殷公子岳》

[36] 《忠裕堂集·殷伯芽傳》

[37] 《聰山集》卷二《張覆輿詩引》

[38] 《清史列傳·楊思圣傳》附

[39] 《精華錄》卷五下《至日懷申鳧盟兼寄張覆輿》

[40] 引自《晚晴簃詩匯》卷十四

[41] 《曝書亭集》卷六《送趙三湛還永年》

[42] 《曉登關(guān)山望六合有懷黃遜庵明府》

[43] 《廣師篇》

[44] 計(jì)六奇《明季南略》

[45] 錢澄之《永歷紀(jì)事》

[46] 《顧亭林詩集匯注》卷五《路舍人客居太湖東山三十年,寄此代柬》

[47] 《粵游見聞錄》

[48] 《聰山集序》

[49] 《張覆輿詩序》

[50] 《晚晴簃詩匯》卷十四

[51] 《秦蜀驛程后記》

[52] 《忠裕堂集·張命士傳》

[53] 鄭方坤《聰山詩鈔小傳》

[54] 《聰山詩選》卷三《郡中怪張覆輿自西山來》

[55] 《長安雜興》之四

[56] 《無事》

[57] 《客至》

[58] 《避暑西巖》之九

[59] 《春旱》

[60] 《初夏》

[61] 《懷庸庵從軍荊南》

[62] 《暑過》

[63] 《齊河道中》

[64] 《七夕望雨》

[65] 《七月》

[66] 《方爾止來》

[67] 《送鄭子勉入都》

[68] 《傅編修掌雷過訪草堂》

[69] 《王貽上書來》

[70] 《讀熊鍾陵先生見懷詩敬答》

[71] 《余明府中臺枉顧,得令侄東望廣中消息》

[72] 《答王祭酒敬哉先生》

[73] 《九日至清源,傅兵憲掌雷招隱》

[74] 《孔觀察心一枉顧衡門》

[75] 《徐編修原一自江南赴都,便道過訪》

[76] 《蔣山傭殘稿·記與孝感熊先生語》

[77] 《寄次耕,時被薦在燕中》

[78] 《寒松堂集》卷九《書申鳧盟遺筆后》

[79] 《忠裕堂集·先伯氏鳧盟處士行述》

[80] 《寒松堂集》卷七《答申鳧盟書》

[81] 《省心吟》

[82] 《傅山手稿一束》,見《中國哲學(xué)》第十輯

[83] 全祖望《鮚埼亭文集·陽曲傅先生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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