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為將相,永不還鄉(xiāng)

刀頭上的絕響:亂世名將的榮耀之路 作者:薛易 著


戰(zhàn)國、狼與桃花:吳起

如果說春秋是亂世的話,戰(zhàn)國則是殺機四伏的叢林。諸侯們盤踞在自己的領(lǐng)地,弱肉強食是唯一法則。

戰(zhàn)國的空氣是血腥的。

在春秋,一切仍然受“禮”的約束。即便生活在春秋末期的孔子,仍提倡“克己復(fù)禮”,希望恢復(fù)以往的社會秩序。諸侯國之間的征討更像是一場場軍事競技,往往以道德的名義,又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比如年邁者不會被抓為俘虜。他們爭的是霸主,戰(zhàn)爭尚未波及平民??鬃幼溆诠?79年,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三年后中國歷史進入戰(zhàn)國時代。

在戰(zhàn)國,“禮”的窗戶紙已然被戳破。諸侯爭的不再是桂冠,而是個個張開血盆大口,時刻準備吞并他國國土。事關(guān)生死存亡,戰(zhàn)爭勝負成為壓倒一切的標準,“斬首×萬”頻繁出現(xiàn),“坑殺降卒”在所不惜。秦國、趙國之類全民皆兵的軍國主義陸續(xù)出現(xiàn)。在春秋,孔子還可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而到了戰(zhàn)國,縱然想躲也躲無可躲。

于是,能左右戰(zhàn)局的將領(lǐng),受到列國的空前重視,被推到了風口浪尖。所以,戰(zhàn)國出名將。

戰(zhàn)國的空氣也是自由的。

在春秋,從主政的卿相到下級官員,絕大多數(shù)都是世襲,忠誠度極高,平民百姓難有出頭之日。而在戰(zhàn)國,戰(zhàn)爭的高壓使出身逐漸被淡化。一些胸懷抱負者躍躍欲試,他們絕非固定忠誠于誰,而是待價而沽,周游列國,逞絕世才華,要在天地之間、史書之上,留下自己深深的足跡。

于是,戰(zhàn)國的名將背后,都有一個崢嶸崛起的悲歡故事。他們是風格各異的野獸,以操控戰(zhàn)爭為職業(yè),人命是最尋常的籌碼。

在這群野獸之中,吳起是最為刺眼的一個。

他是戰(zhàn)國時代的一只狼,兇狠、機警、嗜血、孤獨,只要哪里有機會,他就會干上一票,撕上一口。倫理、名聲、家人,甚至自己的性命,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押上賭桌。

這頭孤狼凄厲的嚎叫,穿透史冊,呼嘯而來。

不為將相,永不還鄉(xiāng)

亂世出英雄。這不錯,但亂世更容易出的,是賭徒。

吳起的賭性,很早就顯示出來。

他是衛(wèi)國左氏人。衛(wèi)國雖小,卻出了不少人才,除了吳起,還有一個比他晚出生四十多年的商鞅。

作為一個富家子,又是獨生子,少年吳起在鄉(xiāng)間過得逍遙自在。他聰明過人,口才又好,凡事都樂于出風頭。尤其是每年春暖花開之際,他穿上鮮艷的袍子,游蕩在田間街頭,調(diào)笑那些采桑、趕集的女子,看她們生氣而又嬌羞的神態(tài),是他的一大樂趣。

唯一的遺憾是,從小到大,他一直都很矮小。這讓他敏感而又自卑。不知是否因為這一點,每當別人問他以后想干什么時,他總揮舞著拳頭大喊:“我要成名,我要當官。”

這本應(yīng)只是小孩可愛的一幕。只是,當吳起一心一意去踐行的時候,事情就變了味道,甚至可怕起來。

十六歲出門遠行,吳起峨冠博帶,大袖飄飄。他雇了豪華的馬車到處游歷,社交,覲見,宣講,希望能引起衛(wèi)國上流社會的注意,謀得一官半職。然而始終未能如愿。

不僅如此,因為他數(shù)年如一日地花錢如流水,父母又拿他毫無辦法,終于導(dǎo)致家業(yè)破產(chǎn)。

曾經(jīng)的花花公子,徹底淪為一個笑話。很多鄰居拿他做反面教材,對好高騖遠的孩子說:“聽著,你再這么不知天高地厚,當心變成第二個‘吳起’!”

吳起的父親憤恨交加,染病而亡。出殯前后,鄰居無一人前來幫忙,他們只是遠遠看著,指指點點:“看啊,吳起這個敗家子,好好的家業(yè)被他糟蹋成這樣!咱得離遠點兒,免得沾了霉運!”

錦上添花者太多,卻無人雪中送炭。他含淚埋葬了父親,又賣掉大多數(shù)田產(chǎn),只留下三間茅屋,五畝薄田給母親,又踏上求官之路。

那個寒風刺骨的冬天,穿著單衣的吳起,又一次落魄而歸。他知道,倘若偶遇鄰居,免不了會遭遇冷眼,為讓神經(jīng)麻木一些,他專門喝了一些酒,硬著頭皮邁向村子。

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現(xiàn)了——

當吳起提著那把象征士人身份的劍走近村莊時,他看見母親正在村頭等待。他的眼眶一熱,快跑幾步,撲通跪倒。

母親更加蒼老了,頭發(fā)幾乎已經(jīng)全白,雙眉緊鎖,眼睛里有一片如山如海的愁苦。她扶起吳起,顫聲道:“起兒……我聽人說你回來了?!?/p>

吳起攙著母親,顫巍巍往回走。他發(fā)現(xiàn)母親并沒有走大路,而是兜了一個圈子。

“莫非我們搬家了?”但他很快就明白,母親是不想遇到熟人,不愿別人對她一事無成的兒子冷嘲熱諷。

只是,在彈丸大小的村子里,這樣的努力是徒勞的。他們只轉(zhuǎn)過了一條巷子,就看到了列隊“迎接”他們的街坊。至少有三五十人,他們笑著,罵著,不時相互踢一腳,吐口唾沫,臉上寫滿了興奮。

“老吳婆,接你們家寶貝兒子去了?哈哈,你家起少爺個子又長高了——???比村頭那老榆樹樁子不高半頭嗎!”

“這回當什么大官了?怎么不坐車回來呢?至少也得三駕馬車呀!”

“哦,沒錢是吧?沒事兒,把吳起手里那鐵片兒賣了,你再去縫個把月的衣服,就能雇個驢車,風光一下了!”

“我還以為這熊孩子討了個王侯將相的千金回來了,想看看大家閨秀長啥樣。哈哈,只怕這輩子看不著了!”

……

所有面紗都揭去,他們已全不避諱。

流言像馬蜂一樣撲頭蓋臉,在耳邊盤旋,鉆進腦子里去。吳起攙著母親,她臉色蠟黃,牙關(guān)緊咬,身軀瑟瑟顫抖,如三九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

 

夜闌人靜,流言從馬蜂變成螞蟥,悄無聲息,一口一口,吮吸著吳起的心頭血。

隔壁傳來陣陣笑聲,在蒼白的月亮底下格外側(cè)耳。聽母親說,那是吳二家白天剛殺了一頭豬,聽到吳起回來的消息,那些人奔走相告,然后一起去村頭欣賞他的窘態(tài)。

母親瘦骨嶙峋,似乎好久沒吃過肉了。吳起心中疼痛,繼而生起一股怒氣。

白日里那一張張臉在他眼前掠過,全是熟悉的面孔。他清楚記得,誰曾經(jīng)帶著孩子一次次到自己家,來攀親戚;誰買不起白面過不了年,來家里借錢;當收成不好,周圍人都吃不上飯時,父親曾讓他打開倉庫放糧施粥,那些人全都叫著:“謝謝少爺,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可這才幾年,怎么就都忘了?

特別是那個吳二,將殺豬的血水全都潑在吳起家門口,說什么“反正你們也沒臉出門,用不著這塊地方”“從小我就看這孩子不成器”“還想當大官,吃屎去吧你”……

怒火越燒越旺,沖天而起。一個念頭從心底萌生,他瞬間冷靜了。

 

三更天,當吳起把匕首從吳二嘴里拔出來時,鮮血噴了他一臉。他更加清醒,那股強烈的惡心感讓他知道一切并非夢境。

在角落中吐了一番后,他盯著吳二直挺挺的尸首,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充溢全身。他長吁一口氣:“哼哼,豬一樣的人,你這血和豬血有何區(qū)別?”

一張白天嘲笑他的名單,很快在腦子里列了出來。吳二家的殺豬刀剛剛磨過,在朦朧的月色中泛著灰茫茫的光。

那時候是真的夜不閉戶,因為窮人家沒什么可偷的,富人家又認為沒人敢偷他們的東西。吳起就這樣隨風潛入夜,連殺三十余人。鋼刀砍損了三把,有四家被他整個滅門。

 

四更天,吳老夫人起夜,發(fā)現(xiàn)兒子正在摸黑收拾包袱。她知道兒子白天受了別人的嘲弄,又不知如何安慰與挽留他,只好悄悄點上燈,站在兒子身邊。

吳起沒有提殺人的事。他說:“媽,孩兒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您老人家。孩兒已經(jīng)在外地朋友那里謀了一份差事,這就要趁早啟程了?!?/p>

吳老夫人點了點頭。她知道兒子心里自有一片天下,這個家實在太小、太窄、太破了。她挑了挑燈芯,下灶去給兒子做飯。

柴火的光照著母親的蒼顏白發(fā),吳起淚如雨下,撲通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后,他擼起袖管,朝自己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登時鮮血直流。

“媽,孩兒這次出門,如果當不上公卿將相,今生今世永不再回來了?!闭f完,起身便走。

吳老夫人大吃一驚,一把沒拉住兒子。等她追出來時,吳起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這一別竟成永訣。

那一年,吳起二十六歲。

 

離開家門,大步向東。

吳起知道,只要天光一亮,殺人之事便會敗露,官府定會緝拿于他。于是,他白日藏身山野,晚上星夜兼程,很快便逃離了衛(wèi)國。

接下來去哪里?他早有了主意,去拜曾子為師。

一般認為,這個曾子是孔子的學(xué)生曾參。他是孔子的嫡傳弟子,也是孔子托孤之人,以孝著稱。史載,在父親病故時,曾參“淚如涌泉,水漿不入口者七日”,以后“每讀喪禮則泣下沾襟”。

事實上,吳起是來不及拜曾參為師的,在他五歲時,曾參就已去世。他此次所拜的乃是曾參之子——曾申。

吳起為什么選曾申?

他跟曾申有個共同點——兩人都對豬有著深刻的記憶。他殺的第一個人吳二,是個殺豬的,而曾申也有一個天下聞名的殺豬故事。

據(jù)說,曾申小時候在街上看到賣肉的,就哭個沒完,吵著要吃。曾參的妻子被哭煩了,說:“兒子你別哭了,回家殺豬給你吃?!被丶液螅鴧⒕湍サ痘艋粢獨⒇i。

妻子急了:“你搞什么???跟孩子開個玩笑也當真!咱家條件你又不是不知道。”

曾參很嚴肅:“兒子正在學(xué)習模仿階段,大人說話怎么能不算數(shù)呢?”說完就把豬殺了。

小曾申高高興興地連吃幾天肉,很膩很過癮,但接下來,就不可避免地連吃了幾個月谷糠窩頭,這讓他很受教育。父親的言行也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深深埋下了種子。

當然,吳起去拜曾申為師,還是看中了儒家“天字第一號”的招牌。

此時他已經(jīng)明白,自己奔波十年一無所獲,根本原因還是在于:一沒有本事,二沒有出身。假如放在從前,想平平凡凡過一生或許也還行,可如今有命案在身,假如再沒個靠山,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小命不保。而當時,儒家經(jīng)過三代苦心經(jīng)營,隱隱已有天下第一顯學(xué)之勢,而當時的總舵主正是曾申,所以最好的選擇莫過于入此門下。

此刻,曾申一見吳起,心中就咯噔一下。

眼前這人身材矮小,貌不驚人,但兩只眼睛滴溜直轉(zhuǎn),透出一股精悍陰狠之氣,絕非久居人下之人。

“只怕他會壞我門規(guī)?!痹晷闹凶聊ィ安涣羲?,我現(xiàn)在正在廣招門徒之際,拒人千里之外,只怕影響不好。收他吧,日后出了問題可怎么辦?”

曾申略一沉吟,一個念頭閃過,臉上浮現(xiàn)一絲憨厚的笑容,當即朗聲對吳起道:“好,那你就住下吧。”

吳起見曾申面現(xiàn)猶豫之色,正在擔心,又見他開口答應(yīng),連忙跪下磕頭。即日,又行拜師大禮。

 

就在吳起剛剛安穩(wěn)下來,想學(xué)點東西時,噩耗從衛(wèi)國傳來:他母親吳老夫人去世了。

吳起眼淚長流,卻并未聲張。

他很想立刻就回衛(wèi)國奔喪,但路途遙遠,回去時肯定早已下葬,根本見不了母親一面。而且,衛(wèi)國的捕快也會守株待兔,只等他回去立即上門抓人。然而,不回去又是大逆不道。根據(jù)儒家門規(guī),父母去世不但一定要奔喪,還得守孝三年。即便是高官,也得辭官回家守孝。

儒家耳目遍及天下,曾申豈能不知?他立馬召開儒門大會,當堂質(zhì)問吳起:為何不奔母喪?頭可斷,血可流,孝道禮儀不可丟!于是,洋洋灑灑一篇宏論。

其間休息時,他又走到吳起身邊小聲解釋:小吳啊,你也知道,這個是原則問題嘛。現(xiàn)在儒家雖然發(fā)展不錯,但仍根基不穩(wěn),競爭對手不少。我經(jīng)營這門新興學(xué)說,難處也真是不少。所以,請多擔待了……

一扭頭,曾申便高調(diào)宣布:現(xiàn)在清理門戶,將吳起逐出門墻,通告天下,以儆效尤。

吳起恍然大悟,自己竟然成了這天下第一顯學(xué)宣揚門規(guī)的最佳反面教材——要遺臭萬年了。

他默然不語,對四下這群巍然高坐者,投以鄙夷的一瞥:“去你媽的!”

喪家犬也有春天

人各有命。每個人都應(yīng)該堅信:對的人在等你,現(xiàn)在和未來,一直都在等你。

被逐出師門的吳起像一條喪家犬。不過,他做喪家犬已經(jīng)習慣了,并沒有任何自暴自棄的意思。這一天,他忽然收到一封信,邀請他去魏國西河,落款為“卜商”。

吳起心中劇震。他當然知道卜商是誰。

卜商,字子夏,衛(wèi)國人,孔子弟子,七十二賢之一,時人尊其為“卜子”,亦稱“卜子夏”。

論輩分,子夏比曾申還高一輩,是吳起的前師叔祖。論身份,子夏現(xiàn)為儒門西河分舵的舵主?!拔骱訉W(xué)派”為子夏一手所創(chuàng),雖然名義上遵從總舵號令,但因子夏的性格、能力和輩分,基本自成一家。他以文學(xué)著稱,又勇武過人,與子路并列為孔門兩大高手。如果說曾申有點像學(xué)究的話,子夏更像一個教父。

教父找我干什么?吳起很納悶。不過,他的心中已然生起一股強烈的沖動,急切地想與子夏見面。

一個月后,吳起來到關(guān)中平原東部,位于黃河沿岸的魏國重鎮(zhèn)——西河。一見子夏,他就感受到一種無形威壓,撲通跪倒在地。

其時,子夏已九十三歲,雙目失明,拄一根黝黑的柏木杖。他有著一張比地圖更有丘壑的臉,皺紋縱橫羅列,須發(fā)皓然如雪,高大的身軀像一棵老槐,默然對著吳起。

“你的事,我聽說了。你小子夠狠?!?/p>

吳起靜靜聽著,不敢抬頭。

“我就問你一句話: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

“愿意?!?/p>

子夏“嗯”了一聲,用拐杖用力敲了敲吳起的后背。

“以后,你要給我老實一點。”

就這樣,吳起拜入子夏門下,輩分憑空長了一輩。

有人跟他開玩笑:“你以后若再見曾申,叫他一聲‘師兄’就行了?!眳瞧鹨谎圆话l(fā),只是瞠目對著那人。

那人趕緊跑開。

在吳起印象里,子夏每天都衣冠端正,臉上不喜不怒,終日不言,儼然一座靜穆的大山。隨著時日漸增,吳起對他每多了解一分,敬佩便更深一層。

原來,子夏不僅是衛(wèi)國人,還跟吳起同鄉(xiāng)。

子夏少時一貧如洗,衣不蔽體,卻聰明過人,酷愛習武。后人記載:“子夏家貧,衣若懸(玄)鶉?!?/p>

當年求學(xué),孔子對子夏另眼相看,頗為信任。每當孔子精神不振,郁郁寡歡,就會讓子路和子夏在兩旁侍奉,如此便能心情怡然,志通意順。想來,孔子是從兩位高手的陽剛之氣中得到了好處。千年之后,傳說唐太宗李世民每遇精神不佳,就會命秦瓊和尉遲恭這兩員大將為自己護法,大概也是受了孔子師徒的啟發(fā)。

子夏與子路是兩種人。子路心直口快,胸無雜念;子夏性格陰郁,工于心計。另外,子夏還通曉經(jīng)書,據(jù)宋人考證,孔子去世后,《詩經(jīng)》《春秋》等書,均由子夏傳承。

子夏與顏回、曾參等師兄弟也是兩路人。他對政治、兵法、權(quán)謀都興趣濃厚,造詣精深。他心中的君子形象,絕非“溫文爾雅”“坦蕩蕩”,而是“知權(quán)術(shù),有心機”。

吳起還聽說,子夏十四歲時,就已經(jīng)敢與天下聞名的勇士公孫悁一爭高下。

當年,衛(wèi)國國君衛(wèi)靈公臥病在床。一日,他白天被噩夢驚醒,十分害怕,派人飛車去請公孫悁。馬車走得急,差點撞到一個人。車夫看時,正是儒生子夏。子夏雖然年少,卻已經(jīng)跟隨衛(wèi)靈公出使過幾次。車夫認得他,連忙勒馬解釋。

子夏昂然問:“非公孫悁不可嗎?比他更強的人行不行?”

車夫忙點頭:“行!”

子夏飛身跳上馬車,馳往王宮。

然而,衛(wèi)靈公見了,先為子夏看坐,又對車夫怒道:“讓你去找勇士,帶儒生來干什么?快去找公孫悁!”

不一會兒,公孫悁聞訊趕到,他健碩身軀一震,撞翻六名衛(wèi)士,隨即披發(fā)仗劍而入,大吼一聲:“卜商,如果你現(xiàn)在就滾出去,我還可留住你的項上人頭!”

子夏掃了他一眼,喝道:“咄!公孫悁,收起你的劍。咱們說說誰比誰強!”

公孫悁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國君面前拔劍,已然失禮,連忙還劍入鞘,到一旁坐了下來。

“我們曾跟隨君上,去見晉國大夫趙鞅。趙鞅仗著自己權(quán)重勢大,全沒把我們放在眼里,竟不顧禮節(jié),披頭散發(fā),手持長矛,接見我們君上?!弊酉恼f著,看了一眼衛(wèi)靈公,只見他臉色蒼白,一言不發(fā)。接著又道:“當時,我們當中有人挺身而出,對趙鞅稱,諸侯相見須穿朝服,如果不去換上朝服,他就要把自己脖子上的血,濺到姓趙的身上。趙鞅這才乖乖去換了朝服。公孫先生,你還記不記得,那次挺身而出的,是你還是我?”

“是你!”公孫悁老實回答。

“我們還曾去見齊國國君。齊君為顯示比我們君上高一等,故意坐了兩個坐墊。是誰上前讓他撤去一個坐墊?”

“也是你!”公孫悁聲音矮了一截。

“我們有次跟隨君上狩獵,有兩個賊寇從后面緊追不舍,有人拔出長矛,將他們打退。那個人是你還是我?”

公孫悁無言以對。

子夏看了看他,又朗聲道:“身為士人,上不畏萬乘之君,下不懼亡命之民,外能捍衛(wèi)國家尊嚴,內(nèi)能平息賊寇侵擾,這才是君子之勇。假如只是仗著身強體壯欺負弱者,憑借人多勢眾不守國法,凌辱無罪之人,那不是勇士,而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敗類!《詩經(jīng)》曰:‘人而無儀,不死何為!’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在君上面前談?wù)摗隆郑 ?/p>

這一番話如驚雷急雨,說得公孫悁面無人色。

連衛(wèi)靈公也趕緊掙扎起來,對子夏行禮道:“寡人雖然愚鈍,但也知道先生才是真正的勇者?!?/p>

 

“師父究竟看上我哪一點呢?”

吳起心里琢磨:在子夏這樣級別的人看來,自己不學(xué)無術(shù),毫不勇武,簡直和只螞蟻沒有兩樣,他為什么要千里傳書給我?

他苦想不出,也就不再想,同時也明白,自己的事恐怕已盡人皆知,注定是遭人唾棄之人。只是,他依舊沒有忘記自己的志向:要出人頭地,成為公卿將相。

在西河,吳起沒有朋友。好在,那里藏書甚豐,他每天只是拼命讀書,但讀來讀去,最感興趣的還是《春秋》。

他也開始習武,練得筋肉累累,黝黑結(jié)實。

這一日,子夏派人叫吳起過去。先問了幾個問題,吳起對答如流。子夏微微點了點頭,“你倒也用功,不過,我知道你不是做學(xué)問的材料。”

吳起默默點了點頭。

“非但如此,你還是殺人逃犯、不孝之子、我儒門棄徒,簡直是敗類之中的敗類?!?/p>

吳起冷汗直流,一聲不敢吭。

“那你知道我為何還要叫你來西河嗎?”

吳起搖搖頭,“徒兒不知。”

子夏一聲冷笑:“我西河門下人才輩出,連魏國國君魏斯(魏文侯)都拜我為師。你師兄李悝在魏國主持變法,行古之未有之事,傳誦一時。另外兩個師兄田子方、段干木,都是當世有名的賢者。你吳起和他們比起來有幾斤幾兩?”

吳起羞愧難當。子夏又道:“聽著,我選你不是因為你好。而是因為你有野心,夠狠辣!”

吳起心中一動,抬起頭來,但見子夏臉色泛紅,竟似有幾分激動。

“好人遍地都是,聰明人我也不稀罕。李悝乃是大才,田子方、段干木等人也各有成就。如果百姓是羊的話,他們都是很好的牧羊人。然而,當今天下大亂,列國紛爭,不能只有牧羊人,還要有狼——孤絕之狼,以其尖牙厲爪,嗜血之性,狼子之心,行我卜商澄清天下之志!”

“師父莫非想說,徒兒就是那只狼?”

“哼哼,你現(xiàn)在連條狗都算不上?!?/p>

子夏說完,把幾卷書丟給吳起,“這個,你拿回去看看。三天后再來見我?!?/p>

這些書吳起從未見過,上面記載了諸侯國之間的會盟、征伐、婚喪、篡弒等,正好與《春秋》相輔相成,包含了諸多王室檔案。他沉浸其中,只覺前事歷歷在目,那些封侯拜將,權(quán)力紛爭,鮮血橫流,尸橫枕藉,人命如草……只看得他肝膽俱裂,卻又有一種興奮如野草般蔓延。

三日后,子夏又為他一一講解其中疑點,詳解重大戰(zhàn)事。這一切如醍醐灌頂,讓吳起眼界大開。而后又拿了幾卷書回來。

如此周而復(fù)始,吳起漸漸覺得,自己雖然只在書本和子夏的教訓(xùn)中沉浮,卻儼然看到了各個諸侯國的輪廓。尤其是對行軍布陣,越來越有心得。

這天夜里,他從屋里出來,天上群星如沸,直照得明月無光。

吳起仰天自語:“當今天下,強者爭鋒,其中一顆星定然是我吳起!”

 

次年,春暖花開。

這一日,吳起在西河城東五里外練武,忽然一陣急雨,將他渾身澆透,待烏云散去,冷風一吹,不覺戰(zhàn)栗。

這時節(jié)本不該有這樣的急雨。吳起一邊想著,一邊擰了擰頭發(fā)和衣服上的水。

空中仍細雨紛飛。“春雨貴如油啊。”他嘆口氣,想起了母親,假如她老人家還在世,看到這春雨落在莊稼地里,定然又要欣喜若狂了。

他決定四下走走,趁著這風雨,看看周圍的風景,也清洗一下數(shù)年來胸中的積郁。

走不多遠,前方紅影搖曳,竟是一片桃林。吳起快走幾步,只看到數(shù)百株桃樹開得正盛,如雪如火,如膩如醉,在風雨中彌漫著酒一般的濃香。

吳起漫步桃花間,不覺笑了。他已許久未笑過,想起自己年少時,每到花開之日,就去調(diào)戲那些游春的姑娘——她們穿戴一新,鶯聲燕語,桃腮粉面,那是他此生最快樂的時刻。

前方不遠處,依稀有一座茅屋,他也覺得冷了?!叭タ纯?,這雨不知幾時能停,能避一陣也好。”

吳起推門而入,屋內(nèi)狹小,卻陳設(shè)有章,其中只有一女子。

女子一襲紅衣,年方妙齡,正手持一卷書在讀。見吳起進來,初始有些驚訝,但看見他腰間象征身份的佩劍,就迅速鎮(zhèn)靜下來,“先生擅闖寒舍,有何貴干?”

“本想避雨而已,打攪了。” 吳起說著,便要出門。

“且慢。”少女道,“先生是西河城中的士子?”

 

“在下乃卜子門下,吳起是也。”

“原來是卜子夏先生的高足。吳先生請稍坐,以避風雨。小女子正有幾個問題想請教?!鄙倥f著,躬身請吳起上座。

吳起見少女生得美貌,本不欲走,聽她挽留,便順勢坐了下來。與她相對,只聞到一股幽香,不覺有些迷狂。

少女問了些《春秋》《易經(jīng)》等書上的問題,吳起開始尚能隨口應(yīng)答,望著對面綺艷的紅衣皓腕有些走神,但后來,就不免要停頓一下。再后來,竟然需一番苦思,才能應(yīng)對。

少女神色不變,一副孜孜以求的樣子。吳起卻已暗暗心驚,不禁正襟危坐,無暇做任何非分之想。

少女所言,出入于儒道之間,卻又非儒非道,時時閃現(xiàn)機鋒,隱隱有刀兵之氣。若非這數(shù)月以來,吳起拼命用功,又經(jīng)子夏親自點撥,早已方寸大亂,棄甲曳兵。

不覺天色已晚,少女起身長揖,“果然名師出高徒,吳先生真乃當世俊才,小女子受益匪淺,佩服之至!”

吳起連忙還禮,心中羞愧,已不知自己臉上神色如何。

便要往外走,只聽少女又道:“依吳先生所見,何為‘仁戰(zhàn)’之道?”

吳起一愣,不知作何回答。

“先生不妨回去稍作思考,改日再來賜教。小女子在桃林恭候大駕?!?/p>

吳起默默出門,走出二十余步,回頭看時,那少女正站在門口望著他。淡淡暮靄之中,她窈窕的身影像極了一樹桃花。

他猛然想起當年母親送他出門之時的樣子,眼眶一熱,噙滿淚水,顫聲笑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夭夭。”少女的聲音像從夢的谷底傳來,“‘桃之夭夭’的夭。”

 

次日,天晴。茅屋里燃了一爐香,香煙裊裊娜娜,若舞者之姿。

吳起屏氣凝神,如對大敵,如臨深淵。除去對師父子夏,他從未有過如此從內(nèi)到外的禮敬。

“何為‘仁戰(zhàn)’之道?”昨日,他回城之后,苦思夭夭問他的問題,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雖想出幾種答案,但總覺得不好。次日,便又來桃林。

夭夭比他高出一截,身著粉色衣裙,一根月白的玉笄,斜插于如云黑發(fā)上,更顯明艷無方。只聽她輕啟朱唇道:

“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正不獲意,則權(quán);權(quán)出于戰(zhàn),不出于中人。是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zhàn)止戰(zhàn),雖戰(zhàn)可也?!?/p>

這番話從她口中吐出,清脆悅耳,對吳起卻不啻于晴天霹靂,將他原本所學(xué)所感瞬間震得四分五裂。

特別是那句“是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更讓吳起瞠目結(jié)舌,緩了緩神,又佩服得五體投地。

儒家“仁”字當頭,“和為貴”,子夏雖然身負絕學(xué),篤力拓展,卻始終在儒的范圍內(nèi),牽絆者多。即便是子夏說的“以狼子之心,行澄清天下之志”,也更多只像一種個人野心。但夭夭所言則大為不同,既符合道家所言的“天地不仁”,又與仁義相契合,更重要的是,全然不落窠臼,字字力劈華山,有千鈞之力。

“她小小年紀,怎能有此超絕見識?”吳起心道,他隱隱有一種直覺,這斷然不是夭夭自己所悟。

夭夭見他一臉疑惑,咯咯笑了起來。

“吳先生,要不要小女子再講兩句?”

吳起點了點頭。

“凡戰(zhàn),擊其微靜,避其強靜;擊其疲勞,避其閑窕;擊其大懼,避其小懼,自古之政也?!?/p>

吳起靜靜聽著,一字一字咀嚼這些話。她是說:兩軍對陣,要攻擊兵力微弱而故作鎮(zhèn)靜之敵,避開兵力強大而鎮(zhèn)靜之敵;要攻擊疲勞沮喪之敵,避開安閑輕銳之敵;攻擊畏戰(zhàn)之敵,避開有所戒備之敵,這些都是古來治軍作戰(zhàn)之道。

吳起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這些話儼然出自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因為,這道理不是悟出來的,而是殺出來的。

他對夭夭深施一禮,“原來夭夭小姐是名門之后,請寬恕吳起失敬之罪!”

夭夭又笑,笑容里有一種凄涼。

她忽而道:“吳兄,我請你喝酒!”

 

這酒分外香甜,傾入數(shù)月不曾飲的枯喉中,聽到咕咚一聲悶響。

吳起坐在桃樹底下,咧嘴笑了??匆谎圬藏?,她也擎了一杯,斜倚著一棵桃樹出神。那樹桃花就要謝了,細小的嫩葉已露頭。

“夭夭小姐,來,喝酒!”

“吳兄,敬你!”

吳起飲了數(shù)杯,只覺春陽如火,照得臉上滾燙。再喝下去,眼前的桃林,也洇成粉紅而模糊的一片。

“夭夭,你生得真是和桃花一樣美!”

“當真?哈哈。來,喝酒!”

“敬桃花,喝!”

“敬春天!”

“敬無家可歸的人!”

“敬這生靈涂炭的亂世!”

……

血染的虎符

這天,是子夏授課的日子。吳起不敢怠慢,一早趕去。

子夏似乎心情不錯,談鋒極健,吳起卻覺得煎熬,一顆心如有螞蟻在爬。當然,他不敢有絲毫表示,他清楚,子夏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終于,盼來了黑夜,又盼來了天明。

紅日升起時,他人已在桃林,手里拎著一壇酒。一日不見,桃花竟全都萎謝了。

吳起忽然有些擔心。再往前走,更是大驚失色。那座茅屋已成廢墟,焦黑中一片斷壁殘垣,看情形是經(jīng)歷了一場大火。廢墟中,沒有夭夭的影子。

“夭夭小姐!夭夭!”他嘶喊幾聲。四野茫茫,毫無聲息。他瘋了一般在西河城內(nèi)城外尋找,又哪有她的一絲人影?

吳起感覺自己整個胸膛都被掏空了。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桃林中,田埂里落紅片片,像撒了一地的紙錢。

 

月亮升起來,他人已冷透,所有念頭都成灰。

夭夭定然出事了。

西河,地處魏國與秦國交界,流民眾多。當今年成不好,又是亂世,少不了賊寇橫行,惡人當?shù)馈K粋€孤女,又生得美貌,在這荒郊野外,四鄰不接,為人所擄、所殺,又有什么意外?

冷月無言,樹影橫斜如群丑亂舞。吳起怔怔地望著,他恨這個世道,恨自己。

天色泛青的時候,他的淚水已干。晨風吹拂,他感覺自己往下陷,就要陷入土里、泥里,他雙目緊閉,不愿再看這骯臟的世界一眼……

 

“吳兄!”

一個聲音傳來,似乎是在夢的深處。吳起笑笑,仍未睜眼。如果能夢到她,就多夢一會兒。

“吳大哥!”

吳起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一雙秀足,再往上看,不是夭夭又是誰?一身最為尋常的粗布衣裳,外罩黑色袍子,兩眼汪汪正望著他。

吳起爬起來,一把抱住她。夭夭也緊緊抱住他——櫻唇幾乎碰著了他的鼻子。

一會兒,夭夭笑了:“你也不怕我是壞人——”

吳起并不松開,“我也不是好人。”說著,便去狠狠吻她。

夭夭又笑,卻不抗拒。

一襲黑袍委頓在地。

 

吳起長跪于子夏面前。子夏眉頭微蹙,看不出喜怒,只隱隱透出一種威嚴。

許久,子夏方道:“我讓你讀的書,都讀完了?”

吳起恭敬回道:“是,徒兒已細細讀過,師父也講解過了?!?/p>

“說吧,你要娶的是誰家女子?”

吳起沉吟,還未想好如何回答,只聽子夏接著問:

“是不是城東桃林中的那個小姑娘?”

吳起驚愕,卻也只是點了點頭。

“你知道她是何人?是何來歷嗎?”

“徒兒知道?!?/p>

“她被強仇追殺,你知道嗎?”

“知道?!?/p>

子夏嘿嘿一笑,點了點頭,“你們打算去哪里?如果留在魏國的話,我的面子君上還是要給的,你師兄李悝又手握重權(quán),你要謀個一官半職倒也不難。只是,君上宣揚‘仁義’,李悝以公正嚴明著稱,魏國又不乏戰(zhàn)將,你身無寸功,又背負惡名,只怕會沉于下僚,永無出頭之日?!?/p>

“徒兒想去魯國。”

“魯國?嗯,魯國素無將才,一旦有戰(zhàn)事來臨,倒有不少機會。只不過,魯國是儒家根基所在,曾申地位無人可撼,身為他的棄徒,你就不怕處處碰壁,遭人排擠嗎?”

吳起仰起頭,望著子夏,昂然道:“那又怎樣?”

“唉,只怕又有悲劇發(fā)生!”

“師父,吳起以我之心力,行我之志向,縱與天下為敵,為天地不容,那又怎樣?”

子夏仰天長笑,連聲道:“好!好……”

 

天地蒼黃。黃河卷著泥沙,打著旋,怒吼著,向南而下。吳起背著包袱,與夭夭一起,大步而行。

 

壯志凌云的吳起,在魯國做了一名小吏。

這份差事讓他勉強可以維持自己和妻子的生計。新婚燕爾,日子倒也和美,二人有時談?wù)摫?,有時也聊些閑話。

這日,夭夭問:“曾申與子夏先生均是當世名儒,他們二人高下如何?”

吳起笑道:“曾申嚴于律己,以儒門正統(tǒng)自居,公道而言,的確是一股清流,然而清則清矣,卻只是一條小溪,望而見底。而子夏先生兼容并包,乃是千里汪洋,澄之不清,激之不濁,喑嗚叱咤,氣象萬千。二人焉能比較?”

“真羨慕吳郎,能以如此淵博的人物為師。我家先人便仰慕魯國禮樂千秋,一心想來此地學(xué)習,是以代代以此為志?,F(xiàn)在想想,吳郎為了我而來到魯國,受此冷遇,辜負大好年華,真讓我愧疚萬分?!?/p>

吳起緩聲道:“夭夭你說到哪里去了!你我二人何分彼此!吳起自有出頭之日,只是時機未到而已?!?/p>

轉(zhuǎn)眼便過了一年。吳起一無所有,夭夭本來有些首飾,也變賣得差不多了。二人只能靠他微薄的俸祿為生,愈漸困窘。

吳起并非沒有窮過,但從未如此安穩(wěn)地窮過。日復(fù)一日為柴米油鹽煎熬,讓他感覺自己胸中的鴻鵠之志與十萬甲兵,被一點點消磨殆盡,像被春蠶日夜嚙咬的桑葉。

他開始憎惡自己,像一頭無處釋放的野獸。

看夭夭在家中操勞,他時常生起一種強烈的自責,乃至自卑。他自幼不務(wù)稼穡,夭夭更是貴族后裔,怎能將日子過得如此死寂?這使他性情乖戾,動輒積郁。有時,他又充滿了感激,有夭夭在身邊,他像口里含了一顆定風珠,在亂世的狂風暴雨、飄蓬流離中,能夠感受到一絲安穩(wěn)、一縷溫柔。

 

這年秋天,齊國興兵伐魯。

魯國和齊國同樣歷史悠久,其第一代統(tǒng)治者乃是周武王御弟周公旦之子伯禽,向來齊魯并稱。后世,人們也把山東叫作齊魯大地,但歷史上它們從來都不是實力對等的國家。如果說齊國是一條鯊魚的話,魯國頂多算是一只海豚。

不過,海豚也是要反抗的。在此之前,魯國也曾有過典型的反擊。

一次是長勺之戰(zhàn)。曹劌是其中的關(guān)鍵人物?!耙还淖鳉猓俣?,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边@句話已成為鼓舞士氣的著名論斷。

另一次,魯國不戰(zhàn)而勝。齊國權(quán)臣田常一直有謀反之心,他擔心國內(nèi)以晏嬰之子晏圉為代表的四大家族,對他不利。于是田常打算攻打魯國,借機擁兵自重。危急關(guān)頭,孔子高徒子貢主動請纓,要以三寸不爛之舌,消弭魯國這場兵災(zāi)。

子貢出馬,先勸田常按兵不動;隨后赴吳國,勸吳王夫差伐齊;又赴越國,勸越王勾踐假意發(fā)兵助吳,實乃伺機復(fù)仇;最后又到晉國,勸晉國國君在邊境屯兵,以待齊軍。

子貢這次出行,引發(fā)連鎖反應(yīng)。先是吳齊兩國大戰(zhàn),夫差擊敗田常,卻不肯見好就收,又逼近晉國,被晉國打敗。而吳國后方的越王勾踐聞訊,偷襲吳軍,一舉逼死夫差,滅掉吳國,成為春秋最后的霸主。

史書寫道:“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可見,孔子這位弟子的威力。

 

齊軍大兵壓境。當世已無子貢。

此時,魯國國君是魯繆公。他想到了孔子的再傳弟子——吳起。

“寡人想用吳起為將,以御齊軍,諸卿以為如何?”魯繆公在朝堂上問。

大臣議論紛紛。有人說,那吳起我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東西,都說遠親不如近鄰,他倒好,一下就殺了三十多個鄰居,而且母親死了也不奔喪,這哪里是人,分明是禽獸!有人說,吳起早已被我?guī)熢曛鸪鲩T墻,后來雖然被子夏收留,但絕對不是儒門正統(tǒng),他有什么資格做領(lǐng)兵之將?有人說,我魯國乃禮儀之邦,就算亡國也不能用這種敗類……

魯繆公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早已大罵:你們這幫廢物,有本事你們?nèi)ヮI(lǐng)兵打仗??!眼下要亡的是我的江山,就算換成齊國統(tǒng)治,你們還能照樣當官,我可就全完了!

這時又有人說話,“吳起確有將才。不過,微臣聽說,其妻田氏乃齊國貴族之女。兩軍陣前,生死決于一瞬。倘若吳起受其妻子所左右,抑或顧忌妻子家人安危,彼時,我魯國將有滅頂之災(zāi)!”

魯繆公大吃一驚,這番話句句說到他心里,不能不聽。然而,眼下著實無將可用,于是,他當即傳旨,派使者去和吳起談?wù)劇?/p>

 

吳起緩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憤怒、焦灼、絕望……百感交集。

怒的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魯繆公要選的是將軍,與我妻子老家在哪國何干?急的是,眼下正是千載難逢之機,一旦錯過何時再來?而絕望則在于,我吳起已二十八歲,空負一身絕學(xué),如此茍活與死何異!

推開家門,夭夭剛剛收拾出準備過冬的被子。紅色的粗布被面上,幾枝粉紅色的桃花,是她剛剛繡上的。

“天冷了,你多穿件衣服。”夭夭輕聲道。

吳起不語,摘下佩劍往墻上的鐵鉤一掛。

“吳郎,我溫了酒。我們喝幾杯吧?!必藏舱f著,去廚房端了酒來。

吳起依舊悶悶不語,抬頭看了妻子一眼。她微微笑著,笑容里有一種凄涼。

二人對飲幾杯。夭夭擎起酒壺,給他滿滿斟了一杯,微微笑道:“吳郎……當日你曾答應(yīng)為妻之事,千萬莫要忘了。”

吳起不覺怔住,夭夭這一笑,竟是一種令人斷腸的絕艷。

 

還劍入鞘。吳起看了一眼銅鏡中的自己,那是一張扭曲的臉,兩行清淚從血紅的眼睛中流了下來。

吳起大步走在通往王宮的路上,無人敢擋。人們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開這個男人。這個雙手捧著結(jié)發(fā)妻子頭顱的小個子男人。

魯繆公很震驚,他想不到吳起會用如此極端的手段化解這一難題。當然,他也很滿意,于是任命吳起為將軍,率軍與齊國作戰(zhàn)。

歷史沒有記住這個可憐女人的名字,史官只寫下了六個字:

“起殺妻以求將。”

 

沒有人能否認,吳起是一個天生就適合領(lǐng)兵打仗的人。他率領(lǐng)魯軍到達前線后,沒有立即同齊軍開戰(zhàn),而是恭恭敬敬地表示愿意講和。

這絕不是因為他受儒家文化影響,講究先禮后兵,而是他要向齊軍示弱。不僅如此,他還專門從魯國帶來了五百名老弱殘兵,手持破爛的刀槍,在中軍營寨外駐守。

齊國兵將都笑岔了氣,都知道你魯國國小兵微,但讓這么多老頭上前線,這是要感化我們呢,還是想激發(fā)我們的敬老之心?看來,我們壓根就不用拿魯軍當盤菜。

齊軍士卒驕心四起,警備懈怠。將軍更是夜夜宴飲,就等著吳起割地求和了。

時機已然來臨,吳起迅速證明:自己不僅是一盤菜,而且是一盤齊國的胃口消化不了的硬菜。

那一夜遍地青霜,泠泠月光如流水,處處都是刀光。

冷風亦如刀。魯軍精兵個個手持短刀,銜枚疾進,直搗齊軍中軍大寨。那完全是一場屠殺,齊軍還沒緩過神來,就已傷亡過半,尸橫遍野。

只一戰(zhàn),打垮齊軍主力,魯國大獲全勝。這是吳起的成名之戰(zhàn)。

 

吳起站立城頭,數(shù)百名齊軍俘虜跪在城下。兩名刀斧手,將齊軍將軍押了上來。

吳起一臉肅穆,縱聲叫道:“齊國人聽著,有件事你們都給我記住——此番擊敗你們的不是我吳起,而是司馬穰苴司馬公的兵法!這是你們欠司馬家族的血債!”

一字一字,聲如狼嚎,直上云端。

他揮一揮手,刀光閃動,鮮血迸濺,齊國將軍的人頭飛落城下。

“其余俘虜,放他們走!”

 

出名要趁早。

不過,也得看出的是什么名。在以弱勝強擊敗齊國之后,吳起非但沒像司馬穰苴那樣靠知識改變命運,反而陷入了困局。

在一個宣揚道德至上的國家,道德向來是最稱手的兇器,道德審判也是很多人的拿手好戲。一旦天下太平,吳起立刻成了魯國群臣的眼中釘、肉中刺,流言像蒼蠅一樣飛來飛去,遮天蔽日。

總有一些人,在講故事方面頗有天賦,通常這種人心腸并不好。他們在魯繆公面前反復(fù)說吳起是個“猜忍之人”,多疑而殘忍。他們很賣力地講述了吳起的斑斑劣跡,還義務(wù)添加了很多情節(jié)。

讓魯繆公相信這些其實一點都不難。因為吳起捧著妻子血淋淋頭顱的那一幕,已經(jīng)成為他最頻繁的噩夢場景。這樣一個毫無底線的人,誰能預(yù)料他將來會做出什么事來?而且,講故事的人除了動之以情,更會曉之以理。他們說:君上您想,魯國只是一個小國,這下把齊國都打敗了,那鄰國會不會感覺到威脅?是不是更想滅掉魯國了?

噩夢很可怕,威脅君位更可怕。魯國國君疑心大起,立馬收回了吳起的虎符。而魯國也徹底失去了最后一次重新崛起的機會。

順便說一下,“魯繆公”是后人給這位魯國國君起的謚號——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是絕不會被稱呼謚號的?!翱姟边@個字的意思是:“名與實爽曰繆;傷人蔽賢曰繆;蔽仁傷善曰繆?!憋@然,這不是個好詞。

吳起咬牙切齒,不過他并沒有失落,更不曾解釋一句。他知道,他的名字已經(jīng)在各諸侯國流傳。在那個烽煙四起的年代,還有什么人才比名將更搶手呢?

他悄悄收拾好行李,來到了妻子的墳前。

那已然是一座魏然高聳的大墓。他提著一壺暖酒、一枝梅花,在墓碑前恭恭敬敬擺好了酒杯。叫一聲“夭夭”,兩淚滂沱,滴滴答答落在杯里,像那年春天桃林中的雨。

墓碑上六個大字:司馬夭夭之墓。

吃的不是飯,是氣

吳起來到了魏國。其時,子夏雖已過世,但還有李悝等師兄在那里。

李悝,又名李克,他的名字在中國歷史上不常被提到。然而事實上,李悝是孔子與孟子兩個時代之間的重要人物,有六篇《法經(jīng)》傳世,堪稱“法家第一人”。

魏文侯(魏斯)乃魏國的開國君主,他重用李悝,推行變法。

魏文侯曾問李悝如何治理國家,李悝道:“奪淫民之祿,以來四方之士?!边@里的“淫民”,指的是那些躺在祖輩功勞簿上,乘車馬,衣美裘,紙醉金迷,不求進取,不念民生勞苦之輩。而“士”當然是人才。在盛行世襲制的當時,這些話可謂石破天驚。然而魏文侯一一準奏,實行了歷史上最早的“計劃經(jīng)濟”。于是,魏國迅速強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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