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畫章第一

《石濤畫語錄》講記 作者:朱良志


乙 分章講解

一畫章第一

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

夫畫者,從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tài),終未得一畫之洪規(guī)也。行遠登高,悉起膚寸,此一畫收盡鴻蒙之外?,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終于此,惟聽人之握取之耳?。

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意明筆透。腕不虛,則畫非是;畫非是,則腕不靈。動之以旋,潤之以轉(zhuǎn),居之以曠,出如截,入如揭?。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齊,凸凹突兀,斷截橫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發(fā)強也?。用無不神而法無不貫也,理無不入而態(tài)無不盡也。

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臺,取形用勢?,寫生揣意,運情摹景,顯露隱含。人不見其畫之成,畫不違其心之用?

蓋自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我故曰:“吾道一以貫之?!?sup>?

校注

①太古:指遠古?!抖Y記·郊特牲》:“太古冠布?!编嵭ⅲ骸疤啤⒂菀陨显惶??!碧珮悖簻喨晃捶种澜纾Q為樸,或者太樸。《老子》二十八章:“樸散以為器?!薄痘茨献印た姺Q訓》:“樸至大而無形者?!笔瘽璐烁拍钪笢喨晃捶种澜纾ǚ强臻g性),與太古(非時間性)相應。太樸一散,而法立矣:畫法秘談本、畫譜本作“太樸一散,而法自立矣”。

②一畫:指天地間一切存在中所蘊涵的生命創(chuàng)造精神。畫家在當下直接的體驗中去除遮蔽,彰明此一精神,即歸于一畫(詳細分析見延伸討論)。法:此概念由佛經(jīng)借來,一切有形的存在與無形的意識、概念都可以稱為“法”,與一般意義上的“法度”有別。法于何立:論畫輯要本無“于”字。

③“一畫者”三句:一畫是天地間一切存在的根本。眾有:一切存在。

④“見用于神”三句:一畫作為一種生命創(chuàng)造精神,是天地自然中所蘊藏的神妙莫測的創(chuàng)造動能,是人一切文化創(chuàng)造的內(nèi)在力量,人們在暝然不覺中,這樣的創(chuàng)造精神也在起作用。神:《易傳·系辭上》:“陰陽不測之謂神?!笔廊瞬恢夯谩兑讉鳌は缔o上》“百姓日用而不知”之語。

⑤一畫之法,乃自我立:一畫之法自人的本心而立,在當下直接的體驗中產(chǎn)生。我,指自我。

⑥無法生有法:一畫作為創(chuàng)造動能,具有生有萬物、化生一切的生長性功能。以有法貫眾法:天下萬事萬物雖有差殊,均本于創(chuàng)造而生,創(chuàng)造的精神貫通眾有,故以一通萬。

⑦夫畫者,從于心者也:繪畫,是從人心靈流出的。隱含的意思是,繪畫也與天地造化一樣,是由創(chuàng)造的動能溢出的。此句畫法秘談本、畫譜本作:“夫畫者,法之表也?!?/p>

⑧秀錯:形容山川萬物鋪列雜陳之狀。性情:本性情貌。矩度:具體的形貌特征。

⑨洪規(guī):最高規(guī)則。唐王勃《益州夫子廟碑》:“奉洪規(guī)而籬室?!焙橐?guī):論畫輯要本作“洪矩”,誤。

⑩膚寸:形容極短的長度?!豆騻鳌焚夜荒辏骸澳w寸而合?!?/p>

?鴻蒙:又作鴻濛、濛。中國古代哲學中形容天地原初狀態(tài)的術(shù)語之一。《莊子·在宥》:“云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似適遭鴻蒙?!薄痘茨献印m真訓》:“提挈天地而委萬物,以鴻蒙為景柱,而浮揚乎無畛崖之際。”石濤題跋中多用此概念,如其云:“透過鴻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大滌子題畫詩跋》)

?惟聽人之握取之耳:畫法秘談本、畫譜本作“惟聽人之取法耳”。

?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論畫輯要本此句無“人”字。具體而微:指微小而具體?!睹献印す珜O丑上》:“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p>

?動之以旋,潤之以轉(zhuǎn),居之以曠:俞劍華標點注譯本釋為:“用筆回旋使它生動,宛轉(zhuǎn)使它潤澤,從容使它妥帖?!背鋈缃兀撼龉P果斷有力,斬釘截鐵。入如揭:收筆干凈利索,不拖泥帶水。潤之以轉(zhuǎn),畫法秘談本作“潤之轉(zhuǎn)”。

?“能圓能方”六句:畫法秘談本、畫譜本簡為“方圓直曲,上下左右”兩句。

?“如水之就深”三句:就像水往下流,火苗往上竄,自然而然,沒有一絲勉強。強:勉強。

?取形用勢:形,具體的山川形象。勢,山川形象之間構(gòu)成的動勢。

?“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臺,取形用勢,寫生揣意,運情摹景,顯露隱含。人不見其畫之成,畫不違其心之用”,畫法秘談本、畫譜本刪此十句。

?蓋自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知不足齋本作“蓋法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誤“自”為“法”。

?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笔瘽枰哉f我的論畫也可以說“一以貫之”,以“一畫”貫之也。蓋自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知不足齋本作“蓋法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此據(jù)汪鈔本?!拔夜试唬骸岬酪灰载炛保寒嫹卣劚?、畫譜本作:“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豈虛語哉!”

延伸討論 作為生命創(chuàng)造精神的“一畫”

石濤喜歡創(chuàng)造生僻概念,在他創(chuàng)造的所有概念中,“一畫”最重要,也最難懂。如果說他一生藝術(shù)和生命的思考就凝固在這個概念中,也不為過。

石濤的語言晦澀,論述方式獨特,但他要表達的思想?yún)s是清晰的:一畫,就是天地萬物所蘊涵的生命創(chuàng)造精神。具體到畫家,是要去除心靈的遮蔽,將自己內(nèi)在的創(chuàng)造“真性”發(fā)掘出來。《一畫章》就在論述這一思想,《畫語錄》全篇乃至石濤一生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都在注釋這一觀點。

“一畫”,是《畫語錄》的中心概念,是石濤畫學體系的核心所在。它是石濤獨創(chuàng)的畫學概念。

《畫語錄》的醞釀寫作時間很早,但真正凝定為成熟的“一畫”概念,恐怕要到晚年定居大滌堂后。除了《畫語錄》中涉及“一畫”概念,在晚年的題畫跋中也偶有提及,如:

吳道子有筆有象,皆一筆而成。曾猶張顛、知章,學書不成,因工于畫,畫精而書亦妙,可知書可通神于畫也。知筆知墨者,請通余一畫之門,再問一筆之旨。

吾于此際,請事無由,絕想亙古,晦養(yǎng)操運,不啻天壤,及有得志,邈不知曉,使余空谷足音以全筆墨計者,不以一畫以定千古不得,不以高睨摩空以拔塵斜反,使余狂以世好自矯,恐誕印證。

這兩處所言“一畫”,都是作為抽象概念使用的。兩跋都作于1697年后,與《畫語錄》成書時間相當。第一則題跋談及書畫史上的“一筆書”“一筆畫”,他將這兩種說法都歸于“一畫”統(tǒng)攝中,“一畫”貫通書畫。第二則畫跋談“一畫”乃定千古之大法,是一切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根本法則。兩則題跋表達的觀點可與《畫語錄》所論互參。

石濤題畫跋中談到“一畫”,一般都是作為抽象概念使用的,但也偶爾指一筆一畫的具體操作。如有一則畫跋寫道:“隨其手中之筆,最先一畫如何,后即隨順成文成章?!?sup>這里的“一畫”,便是一筆一畫的意思,與作為抽象概念使用的“一畫”不同。

《畫語錄》中“一畫”出現(xiàn)二十八次(包括第一章章名),都是作為抽象概念使用的。其中易引起誤解的有三條:

一畫者,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也。(《運腕章》)

一畫落紙,眾畫隨之。(《皴法章》)

審一畫之來去,達眾理之范圍。(《皴法章》)

《運腕章》的第一條,易理解為“下手”的一筆一畫,是畫家的基本功夫。其實,石濤是說“一畫”的體驗法門,是外在運腕的根本。第二條“一畫落紙”中的“一畫”,兼有抽象法則“一畫”與具體筆畫運作“一畫”的雙重涵義。作畫一筆下紙,跟隨而來的千筆萬畫,在一片白色的世界中畫出新的世界,都受到無法而法的“一畫”原則的罄控。第三條“審一畫之來去,達眾理之范圍”中的“一畫”也具有此雙重涵義。

《畫語錄》十八章圍繞“一畫”展開。前四章《一畫章》《了法章》《變化章》和《尊受章》,是對“一畫”概念基本內(nèi)涵的論述,自《筆墨章》《運腕章》一直到《四時章》的十章,一一論述形式法則中如何貫徹“一畫”原則,最后的《遠塵章》《脫俗章》《兼字章》《資任章》四章,側(cè)重從藝術(shù)家心性培植的角度延伸“一畫”討論。“一畫”思想,是《畫語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一條主脈。

關(guān)于石濤“一畫”論,近百年來學術(shù)界有多種解釋,其中主要看法有兩種:

一是畫道說。這種觀點比較流行,說石濤的“一畫”說,是重復傳統(tǒng)畫道論的觀點。在我看來,如果說石濤的“一畫”是強調(diào)畫由“道”出,那實際上等于否定石濤的理論貢獻。中國古代畫道說有兩個基本觀點,首先強調(diào)以藝弘道,強調(diào)道德?lián)敚瘽摹耙划嫛闭f顯然不同于此;其次是道本藝末論,強調(diào)藝術(shù)以體道為根本,石濤“一畫”說論述的也不是這個意思。石濤的“一畫”說與傳統(tǒng)“畫道說”有本質(zhì)差異:畫道說是向外的,是從屬性的,繪畫的意義是由外而獲得的;而石濤的“一畫”是要轉(zhuǎn)向創(chuàng)作者自我,轉(zhuǎn)向內(nèi)心,轉(zhuǎn)向當下此在的體驗。這是完全不同的藝術(shù)觀念。

當然,石濤的“一畫”,也可理解為“道”,但不是某種終極價值的抽象理念,而是當下直接的生命體驗本身,即禪家所謂“道中無道”。

二是線條說,這是學界的一種流行說法。我在整理法國藝術(shù)家熊秉明的文集時,感到像熊先生這樣對中國藝術(shù)哲學有深邃見解的人,都將石濤的“一畫”當作一根線條,也就是一筆一畫的功夫,這幾乎是海內(nèi)外藝術(shù)研究界對此問題的主流看法。但細研《畫語錄》的文字,聯(lián)系石濤在大量畫跋中所表達的觀點,他的“一畫”,是重視生命創(chuàng)造的法門,而不是強調(diào)筆下功夫的理論。這是我們理解石濤畫學思想的基本點。

這里我從以下幾方面,概要地談談對這一概念的基本理解。具體的闡釋,在后十七章的延伸討論中也有涉及。

一、“一畫”是不二之法

石濤的“一畫”,是畫之“一”,這是繪畫創(chuàng)作的最高法則。

他的“一畫”,是一個不為任何先行法則羈束的創(chuàng)造原則。世人說的是“有”或“無”,他說的是“一”。他的“一”,不是數(shù)量上的“一”,不是一筆一畫,是超越有和無、主觀和客觀、現(xiàn)象與本體等的純粹體驗境界。他的一畫之法,是為了建立一種無所羈束、從容自由、即悟即真的繪畫大法。

從石濤的觀點看,“一畫”是無分別、無對待的,是“不二之法”,這是“一畫”說的基本特點。它不是一套可以操作的具體法度,那是一般的法則,他要說的是絕對、不二之法。

這不二之法,沒有時間的分際,不是先有“一”,再有二,以至萬有。本章雖然說“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但這并不等于說,它是一個時間的展開過程,不是由太樸分出一畫、由一畫分出萬有的漸次延伸。

同時,“一畫”也不是在空間中延展的序列,如由一點一畫推開去?!懂嬚Z錄》說“自一以分萬,自萬以治一”,這個“一”不能以量上觀。如禪家所說,一切量上之觀盡皆戲論。由一到萬,不是體量上的擴大?!耙弧睒耸镜氖菆A滿俱足的境界,而不是滋生萬有的物質(zhì)化的種子。

在徹悟境界中,當下就是全部,此在即是圓滿。“一畫”是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的創(chuàng)造智慧,如同慧能所說:“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

在思維方法上,石濤的“一畫”說受大乘佛學“不二之門”的影響。一如禪宗的古德所說:“兩頭共截斷,一劍倚天寒?!睆靥鞆氐?,徹古徹今,一切束縛,盡皆除去,只剩下一把鋒利的劍矗立在天地之間,放出凜凜的寒光。這一劍無分別,無對待,兩頭絕斷。兩頭是二,二就是分別,是對待。大乘中觀學派有“不落兩邊”的思想,所謂“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缎判你憽匪^“欲知兩段,元是一空。一空同兩,齊含萬像”,所言也同于此。既不執(zhí)著于“有”,一切有為法都在否定之列;也不執(zhí)著于“無”,超越否定、排除、解構(gòu),因為否定等也是一種知識的行為,還沒有真正擺脫法執(zhí)。這正是作為絕對的無分別的“一畫”說的理論支點。

二、“一畫”的根本在生命創(chuàng)造

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石濤提出“一畫”說,是要申說他強調(diào)個體創(chuàng)造力的思想。

繪畫的目的是什么?石濤詩云:“自笑清湘老禿儂,閑來寫石還寫松。人間獨以畫師論,搖手非之蕩我胸。”一般人畫石畫松畫山水,是要為外在世界留影,讀此詩,似乎看到石濤在山林中淡淡一笑,輕輕搖著手,說道:我哪里是要畫物,我是要畫我的心、暢我的神(蕩我胸)?!胺虍嬚撸瑥挠谛恼咭病?,這句話為石濤一生所崇奉。

本章說:“一畫之法,乃自我立。”《遠塵章》說:“畫乃人之所有,一畫人所未有?!边@兩處常常被誤解成:“一畫”別人沒有提出過,是我石濤第一次提出的,將這兩段話看作是“著作權(quán)”的問題。有論者甚至指責石濤:“一畫”并不是石濤第一次提出。用石濤的話說,這真是“冤哉”!

這里的“我”不是石濤,而是自我(self)。一畫之法,是我心中之法。立一畫之法,就是從從屬性的勞作中解脫出來,做自己的主人。這是石濤畢生之呼吁,是其整體畫學思想的直接驅(qū)動力。他正是感到人云亦云的東西多了,口口聲聲要復古的作手多了,載道、立德之類的空洞敘述多了,才別出心裁地提出“一畫”說。

明末以來的畫壇,動輒某家某派,人們簇擁著荊關(guān)董巨劉李馬夏等先哲的法門,宋元時那種獨創(chuàng)性的藝術(shù)靈性漸漸萎弱。石濤想拯救這樣的頹勢。他說:“我之有我,自有我在。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v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變化章》)在反復的“我”的詠嘆中,石濤認為,我之所以要回到“一畫“,是要回到生命的本然,那是我的權(quán)利,是“天然授之也”?!疤焐蝗俗杂幸蝗酥谩?sup>,我盡可秉持這一天賦權(quán)利去創(chuàng)造,不必自卑,不必藏頭護尾,縱然有時似某家,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是“某家就我,非我故為某家也”,某家不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就是我。

本章說,一畫之法,“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它是天地萬物蘊藏的神妙莫測的創(chuàng)造精神,也是每一個人生命深層所具有的創(chuàng)造動能,雖然人們往往并不知道它的存在。在這一點上,石濤是深受大乘佛學思想影響的。佛經(jīng)中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佛法眾僧,無有差別?!?sup>每一個人都有靈明,都有如來藏清凈之心。石濤提出“一畫”之法,其實,是要通過繪畫,將人們內(nèi)心這個自覺的靈明發(fā)明出來。“一畫”,不光是繪畫創(chuàng)造之法,也是生命存在之法。

在石濤看來,“一畫”之法,是我的法,由我而立,是我真實的生命體驗。萬法萬學,雖然也有可觀處,可學處,但總是他法。雖然能資我心,激我意,但也會囿我心,困我意。如果我的心意不展,成為他人的奴仆,成為成法的工具,何來創(chuàng)造!何來新意!以這樣的心意作畫,雖曰作畫,不如說刻畫;雖曰己畫,不如說是他人之畫。在石濤看來,無“一畫”,畫即無魂靈。

石濤沒有停留在歌頌人的天賦權(quán)利上,而是將這種權(quán)利看作是對人的挑戰(zhàn),石濤說:“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兼字章》)正是這種挑戰(zhàn),使得石濤以激昂的筆調(diào),呼喚人的創(chuàng)造力。他引入儒家“德配天地”的思想來強化他的觀點。石濤認為,天的精神就是創(chuàng)造精神,所謂萬物資始,大明以成,云行雨施,品物流形。而人作為三才之一,必須自強不息,剛健不息,飲太和之氣,不停創(chuàng)造,才能配得上獨立天地之間,鼎然成三,做天地的兒子。

石濤認為,前人畫跡猶在,山川就在目前,作畫之時,停留于外在山川之景,心系前人之法,都是不通的道路。惟有心存“一畫”,“高睨摩空”,無古無今,無山無水,無人相,無我相,在純粹體驗中創(chuàng)造,及其所得,也邈不知其所由。石濤認為:立“一畫”之法,就是立創(chuàng)造之法。只有秉持“一畫”之法去創(chuàng)造,才能無恨于古人,無恨于筆墨,無恨于山川。

三、“一畫”是當下直接生命體驗的記錄

石濤提倡“一畫”,強調(diào)書畫是一己心靈的作業(yè),必須有獨特的生命體驗。繪畫是生命體驗的記錄。

潘天壽先生曾說:“石溪開金陵,八大開江西,石濤開揚州……其一筆一墨全從蒲團中來,世少特出之士,怎不斤斤于虞山、婁東之間?”所謂從蒲團中來,就是從悟中來。這是很有見地的。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力只有通過獨特的生命體驗才能提取出來。在石濤看來,體驗是一種無遮蔽的顯現(xiàn),是當下直接的參入。用他的話說,就是“此道見地透脫,只須放筆直掃”,“見地”是根本。這個“見地”就是覺悟。正如禪門所說:“此道唯論見地,不論功行?!笔瘽冒藗€字概括:“真識相觸,如鏡取影?!?sup>“一畫”是瞬間切入,它是直接的,自我的,當下生成的,超越時空,故云“切入”。

圍繞體驗,石濤有大量論述,如他說:“前人云:遠山難置,水口難安。此二者原不易也,如唐人千巖萬壑頭角十全者,遠山水口之變無一不有。若論丘壑不由人處,只在臨時間定?!?sup>又說:“古人立一法非空閑者,公閑時拈一個虛靈只字,莫作真識想,如鏡中取影。山水真趣須是入野看山時,見它或真或幻,或是我筆頭靈氣,下筆時他人尋起止不可得。此真大家也,不必論古今矣?!?sup>他有論畫詩寫道:“喝棒應當機,豁然開豹露?!?sup>“丘壑自然之理,筆墨遇景逢緣。以意藏鋒轉(zhuǎn)折,收來解趣無邊?!?sup>

這“只在臨時間定”“當機”“豹露”“遇景逢緣”等,都強調(diào)繪畫是當下即出的,是偶然生成的,瞬間性的,自我的,不可重復的。像前引《狂壑晴嵐圖》題詩所說:“不道古人法在肘,古人之法在無偶。以心合心萬類齊,以意釋意意應剖?!薄盁o偶”二字,可謂關(guān)鍵,真正的創(chuàng)造都是唯一的,當下圓滿,無稍欠缺。

石濤認為形似摹擬的途徑,沒有任何出路。“世人形似耳”,這是他對畫壇俗尚的概括。他有“搜盡奇峰打草稿”的著名觀點,但不是強調(diào)摹擬山川。他說“黃山是我?guī)?,我是黃山友。心期萬類中,黃山無不有”,也不是對黃山的實景感興趣。他所強調(diào)的是直接面對山川造化,由此啟迪生命的感悟,發(fā)而為畫。

他認為,繪畫必須要有識見,有書卷氣,讀萬卷書,拓展自己的知識,深化對世界的理論,沒有“理”的參入,不可能產(chǎn)生發(fā)人深省的作品。但“理”是一種法度,如果繪畫認識過程的控制者是理性概念,那就是為法所拘,就不可能有真的創(chuàng)造。繪畫畢竟不是邏輯理性活動,不少畫家動輒仿某家,法某派,這可以說是成法之理也;動輒在山川花鳥中計較何以是德,何以是仁,何以發(fā)揮教化之功能,何以見出人格之高標,這是以理性概念強行拘限山川花鳥,是理的究詰,這樣人的內(nèi)在生命創(chuàng)造力將會遁然隱去。

石濤指出,沉溺于技巧之中,也不可能臻于繪畫的高境。繪畫不是逞才斗技的地方。畫道固然離不開技巧,技巧乃為表達人的精神所用,人不是技巧的奴隸,用他的話說,“運夫墨,非墨運也,操乎筆,非筆操也”。

總之,石濤認為,繪畫不能從摹擬形似出發(fā),不能為知識法度所控制,不能沉溺于技巧之中,必須有自己真正的體會,有自己獨特的生命感悟,將此感悟畫出來,方是正道。由此看來,石濤“一畫”的本質(zhì),其實就是妙悟。

四、歸復真性方有“一畫”

一畫之悟,乃自性起。石濤提倡“一畫”是要彰明“性”的覺體?!耙划嫛卑w用兩端,性為體,悟為用。生命創(chuàng)造的體驗活動乃是性體之大用。

“一畫”說要解放個體的創(chuàng)造力,但不代表“一畫”說是一個洋溢著強烈主觀主義色彩的學說。有論者認為,石濤受心學影響,沾染上晚明的狂禪之風。石濤個性中確有狂的成分,他的藝術(shù)風格確有狂狷縱橫之氣,其掀天掀地之文,縱橫恣肆之畫,詭譎奇瑰之書法,都飽含著激昂流蕩的氣勢,都具有浪漫高標的“大滌子”風采。這也是石濤的特色。

但是,深入研摩石濤的文字,就可發(fā)現(xiàn),石濤并不是簡單地“從于心”,而是“根于性”,由“性”而起,才是他的“一畫”說最終的落腳?!耙划嫛彼妹鞯牟皇切牡谋倔w,而是性的本體。石濤說要回到一畫,也就是回復人的自在之性。在性中,才能沒有機心,才能真正與山光水色相照面。以一“性”通萬象,也以一“性”控筆墨。石濤強調(diào)一法統(tǒng)萬法,這個萬法只能在“性”中顯現(xiàn),而不能通過知識所達至。如慧能所說:“于自性中,萬法皆現(xiàn)。”

石濤以性覺為本覺,技巧的獲得,畫法的具備,只能是一種末識。石濤并非強調(diào)以絕對的創(chuàng)作意志去控制,以主體的意欲去宣暢,石濤說了那么多的“我”字,并非主張“宇宙在我心,我心即宇宙”,“宇宙我出,造化我生”,他和心學的主張有相當大的差異。在石濤這里,世界不是意志的表象,不是心的表象。他強調(diào)的作畫方式是“隨轉(zhuǎn)隨注,出乎自然”。

石濤之“一畫”,既不是讓人效法天地,也不是以人去統(tǒng)天。他的觀點是,天地就在人心中。發(fā)揮自我的創(chuàng)造力,以自己的情意去控制世界、鑄造世界,這樣的思路是不符合石濤思想的。石濤提出“一畫”說,毋寧說是為了張揚一種畫由性起、性隨畫生、自在興現(xiàn)的境界。

石濤的“一畫”絕于天人之對待。他奉行“一畫”,是要解除心與物、天與人之間的相沖突的關(guān)系,從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中。在石濤看來,人將自己視為主,將對象視為賓,這樣,人與對象的關(guān)系是分離的、二元的。當人作為認識的主體的時候,人似乎不在這個世界中,他用理性的大腦、高高地站在人的位置打量對象,實際上,是人站在世界的對岸看世界,對法度的妄執(zhí),將人與世界分離開來。他在一則題跋中說:“今時畫有賓有主,注目一觀,絕無滋味。余此紙看去,無主無賓,百味具足者,在無可無不可,本不要好而自好者,出乎法度之外?!?sup>無主無賓,就是一種絕于對待的心靈境界。

他每每說自己的心是一種枯心,所謂“白云自是如情物,隨我枯心縹緲中”。這“枯心”淡去一切束縛,一切由性而起,自在運行,山有山之性,水有水之性,我有我之性,山水白云自飄渺,枯心一片隨風飄。他有時將這樣的心境稱為“閑”:“閑山閑水,必自有意”;“一泓野水茆檐下,輪與閑人看白鷺”;“一水一亭閑意趣,只憑消息令人知”……閑山閑水閑意趣,就是一片自在顯現(xiàn)的境界。他說:“何有深丘壑,常年見一斑。兩三大墨點,應待許多閑?!边@才是畫者應有的心態(tài)。

總之,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石濤的“一畫”,就是天地萬物本來具有的生命創(chuàng)造力。他論畫以“一畫”貫之,就是強調(diào)以自我體驗去發(fā)掘這一自性中本有的創(chuàng)造精神。

“一畫”的實質(zhì),是一種提倡獨立生命創(chuàng)造的原則。它強調(diào)在當下直接的生命體驗中,蕩滌一切外在束縛(包括知識、欲望等),歸復自我的真性,讓生命創(chuàng)造精神得到徹底呈露。

如果說到評價,石濤的“一畫”是一獨創(chuàng)性的概念,以這一概念為中心所建立的畫學理論體系,反映出他對藝術(shù)的獨特理解。這一獨創(chuàng)性概念所涵括的思想,是對唐宋以來傳統(tǒng)藝術(shù)越發(fā)重視個體生命體驗理論的總結(jié)。由外在從屬性的作為,到內(nèi)在生命本明的發(fā)現(xiàn),這一轉(zhuǎn)向是符合藝術(shù)創(chuàng)作內(nèi)在規(guī)律的。由此藝術(shù)創(chuàng)造方式所生發(fā)出的人生態(tài)度,對人生命存在價值的肯定極具意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石濤的“一畫”之法,不僅是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之法,也是生命存養(yǎng)之方。

本章主要討論“一畫”說的基本內(nèi)涵,而其中所包含的豐富思想,則在以下各章討論中觸及。

了法章第二

規(guī)矩者,方圓之極則也;天地者,規(guī)矩之運行也。世知有規(guī)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轉(zhuǎn)之義。此天地之縛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雖攘先天后天之法,終不得其理之所存。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為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畫之理不明。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

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舍筆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濃淡枯潤隨之。筆操于人,勾皴烘染隨之。

古之人,未嘗不以法為也。無法則于世無限焉。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無障,障無法?。法自畫生,障自畫退?。法障不參,而乾旋坤轉(zhuǎn)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

校注

①極則:最高標準。天地者,規(guī)矩之運行也:天地依循一定的規(guī)則運行,自有其法度。此句畫法秘談本、畫譜本作“天地,規(guī)矩之運行也”,漏了一個“者”字。

②乾旋坤轉(zhuǎn):同于《山川章》所說的“天地權(quán)衡”,都是強調(diào)天地充滿永無止息的運動?!兑讉鳌芬郧椤耙字T戶”,《周易·系辭上》:“乾坤其易之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鼻瑸殛枺殛?,陰陽相摩相蕩,由此而成天地變化之勢?!耙划嫛奔辞まD(zhuǎn)、天地權(quán)衡,具有生生不已的創(chuàng)造精神。

③天地之縛人于法:天地間萬事萬物都有規(guī)則法度,人如果不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匍匐在萬法之下,只能為其所束縛。人之役法于蒙:蒙,蒙昧。人為種種外在法度限制,變成法度知識的奴隸,即落入蒙昧之地。人之役法于蒙,畫法秘談本作“人之法于蒙”,漏“役”字。

④攘:俞劍華標點注譯本釋為“竊取”,是。先天后天之法:《周易·乾·文言》:“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薄兑讉鳌吠瞥绲摹按笕恕?,秉有崇高的德行,預測在天象之前,天象出現(xiàn)正吻合而不違背;行動在天象出現(xiàn)之后,而能奉行天地的法則。前者強調(diào)其預見性,后者強調(diào)順應天地法則。程頤說:“先天后天,皆合于天理者也?!保ā逗幽铣淌线z書》卷二四)石濤這里借用傳統(tǒng)哲學的問題來說明,雖然口口聲聲說預先覺知、順應天地,但都有一個外在的法度在,終究不知道最根本的道理存在于何處。石濤認為,不能從外在世界討生活,而要從自己內(nèi)在的生命覺性中發(fā)掘真精神。天地之“理”(創(chuàng)造精神)內(nèi)化為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而不是一套供人們效法的準則。石濤這里顯示出與傳統(tǒng)哲學“法象天地”理論的鮮明差異。終不得其理之所存,畫法秘談本作“終不得其之理所存”。

⑤是法:指乾旋坤轉(zhuǎn)的變化之法。不能了者:了,明了。法障之:為外在法度所遮蔽。

⑥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畫之理不明:此二句畫法秘談本、畫譜本無。

⑦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繪畫是人心靈體驗的記錄,必須由內(nèi)在創(chuàng)造精神所發(fā)動。若停留在“目”——一味受由感覺器官獲得的外在知識、形式束縛,終究會對人的創(chuàng)造力構(gòu)成障礙。畫從心,而障自遠矣:如果畫者由深心中的創(chuàng)造動能出發(fā),那外在的知識、形式等障礙就會遠遁。

⑧形天地萬物:形象地呈現(xiàn)天地萬物。

⑨勾:勾勒,中國畫技法之一,指繪畫先勾出輪廓外形。烘:烘托法,中國畫技法之一,以水墨或淡彩在物象的外圍輪廓涂抹渲染。染:渲染法,中國畫技法之一,以水墨或色彩渲染物象,以表現(xiàn)物體的質(zhì)感和立體感。

⑩未嘗不以法為也:未嘗不遵循具體的法度。無法則于世無限焉:此句意為,無法就沒有存在的具體規(guī)定性了。世:存在。限:分限,界限,引申為規(guī)定性?!胺虍嬚撸翁斓厝f物者也。舍筆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濃淡枯潤隨之。筆操于人,勾皴烘染隨之。古之人,未嘗不以法為也。無法則于世無限焉。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此十四句話,畫法秘談本、畫譜本刪去。

?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一畫所包括的這兩方面特點,是石濤論一畫的重要意旨。非無限而限之:一畫不是以“沒有法的限制”來限制畫家的思維。非有法而限之:也不是提倡具體的法度來限制畫家思維。前者是“不舍一法”,后者是“不立一法”,也就是《變化章》所說的“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

?法無障,障無法:一畫之法,是一無遮蔽之法。若有遮蔽,則無一畫之法。

?法自畫生:一畫之法,在我當下此在的繪畫創(chuàng)造中產(chǎn)生,在我的生命體驗中成立。障自畫退:在我當下的創(chuàng)造中,一切外在于我的知識法度都會隱去。

?參:參入。而乾旋坤轉(zhuǎn)之義得矣:論畫輯要本無“而”字。

延伸討論 法自畫生

本章講“法”的問題,石濤認為,只有“了法”,才能真正理解“一畫”的內(nèi)涵。

“法”是石濤從佛學中借來的概念。在佛學中,“法”是一個含義豐富的術(shù)語,一切有形存在的具體物象都可以稱為“法”,人的意識觀念也可以稱為“法”。佛學中的“法”大體有三層含義,比如一根竹子,它是具體存在的物,這是作為有形存在的法;竹子的概念,這是名相的法;作為性的竹子,這是性之法。前二者是法相之法,后者是法性之法。在佛家,法并無褒貶之義,佛學中所說的破法執(zhí)我執(zhí),不是由法本身引起的,而是凡夫情識計度產(chǎn)生的執(zhí)著見解,造成真性的遮蔽,所以要破之。石濤對繪畫中“法”的討論,和這些思想有密切關(guān)系。

一、有法與無法

石濤不是簡單反對“法”,在他看來,“法”具有存在的正當性,他的“一畫”,也是一種法門,他的論畫努力,就是為了“立法”。

本章重點論述要知曉“法”在何處。一般說來,這應該不是問題,就繪畫來說,法在古人,畫者要繼承古法;法在外在山川,所以要摹擬山川之象;法在日常的生活習慣中,要循凡常慣習而為畫,等等。然而,石濤說,這都不對——法自畫生。

本章說:“法自畫生,障自畫退。”法不自古人而生,不自山川外在面貌而起,而自我心生,在我筆墨之下,在我當下此在的體驗之中,在我的創(chuàng)造中成立。下一筆,就是成一法,法是即成的,自我的,當下的。石濤以此當下即成之法,解構(gòu)“成法”——在歷史中累積的、他在的法度。石濤以此當下即成之法,為“法性”之法,由此破人們“法相”的執(zhí)著。

他說:“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舍筆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濃淡枯潤隨之。筆操于人,勾皴烘染隨之?!痹谑瘽磥?,繪畫一道,本質(zhì)上是對創(chuàng)造力的釋放。筆墨受于天,是創(chuàng)造的賦予,是變化的樞機。繪畫具有天賦法權(quán)的正當性,也具有呈現(xiàn)天地萬物變化的責任。畫者為畫,是要表現(xiàn)這樣的創(chuàng)造精神。法自畫生,從自我的心靈中流出,自天地賦予我的創(chuàng)造樞機中轉(zhuǎn)來?!罢献援嬐恕?,在自我當下的創(chuàng)造中,一切外在于我的法度都會隱去,不是排斥,而是融會于我法中,我的創(chuàng)造中。在當下此在的創(chuàng)造中,我法與他法相融為一,無我無他,說是我法也可以,說是他法也可以,說是古人之法也可以,只是一任創(chuàng)造精神勃發(fā)。這是石濤論“法”的主導精神。

正因此,石濤說:“法無障,障無法?!蔽曳ㄖ?,必然在無障礙的情況下才能實現(xiàn),若有障礙,也就無我法之出,我法在畫中遁然隱去,畫就成了依循他法、重復他法的天地,這就不是我之畫,也就無獨立的法存在,畫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石濤所立法門,非重復別人之法,法的確立,也決定著繪畫意義的生成。

石濤說:“法障不參,而乾旋坤轉(zhuǎn)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薄扒まD(zhuǎn)”與《山川章》所說的“天地權(quán)衡”,都是指由天地運轉(zhuǎn)所透出的創(chuàng)造精神,是永無止息的變化過程。石濤受中國傳統(tǒng)儒道創(chuàng)造哲學影響,尤其多得于易學的變化觀念。他視“造化”二字為畫之命脈,繪畫就是發(fā)掘人生命深層的創(chuàng)造精神,這一創(chuàng)造精神是天地賦予萬物(也包括人)的內(nèi)質(zhì),是造化贈予人的創(chuàng)造種子。他以“一畫”為中心的思想,其實就是建立一種創(chuàng)造哲學,即他所謂“乾旋坤轉(zhuǎn)”“天地權(quán)衡”。

在此創(chuàng)造哲學基礎上,石濤對“規(guī)矩”概念的意義作了限定。他說:“規(guī)矩者,方圓之極則也;天地者,規(guī)矩之運行也。”他將“規(guī)矩”(法度)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具體的法則,沒有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一物有一物之規(guī)矩,每一種創(chuàng)造有其創(chuàng)造之法度;二是規(guī)矩的運行,規(guī)矩是永無止息的創(chuàng)造,也就是天地中所蘊涵的“乾旋坤轉(zhuǎn)”的創(chuàng)造精神,這是“規(guī)矩”的內(nèi)核。規(guī)矩不是固定的,而是即事即成的。我作畫,其實是建立“規(guī)矩”——以乾旋坤轉(zhuǎn)的創(chuàng)造精神,去表達我當下此在的體驗,這就是“我自立我法”。石濤說“了法”,要畫家知曉,作畫是以創(chuàng)造的精神去建立我的“規(guī)矩”,我的法門,這是“一畫”精神的內(nèi)核。

佛教概念中,法有“軌”的意思。軌,就是軌范,事有其名,名有其對,是為軌則。熊十力先生解釋“軌”說:“軌范者,略當于法則底意義,可生物解之物,即人之異語,蓋法之為言,即明其所目事物之本身,善于一種軌范,可以令人對之而起解也。如名白色為法,即此色法具有可變壞性底種種軌范,才令人對彼生起如是色法之解?!?sup>軌范是顯現(xiàn)事理規(guī)定性的術(shù)語,名相推理則由此而構(gòu)成。軌范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它是事物的一種規(guī)定性,可以使人“對之而起解”;另一方面又具有一定的制約性,人們在推求事物的共相時,往往會執(zhí)著于自己的迷妄觀念而推至其他事物,這樣就出現(xiàn)了妄執(zhí)現(xiàn)象,這樣的認識就是作繭自縛,從而墮入法障之中。

石濤的“規(guī)矩”與佛學中“軌范”意接近,本來并無貶義。石濤認為,天下萬事萬物無不在一定的規(guī)則下運行,軌范是天地中普遍的法則,沒有軌范也就沒有具體的規(guī)定性了,對之無法起解,也就喪失了存在的屬性。軌范所具有的負面意義是人的情識計度所造成的,人為這樣的“限”所“限”,以僵滯的眼光看待規(guī)則,不知“乾旋坤轉(zhuǎn)之義”,就會成為規(guī)矩的奴隸。這樣的規(guī)矩——法,就變成一種障礙了。

本章說:“古之人,未嘗不以法為也。無法則于世無限焉。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這里談到了兩種限制性的思維。一是無法的限制。古人有古人之法,如果無法,“于世無限焉”,就沒有基本規(guī)定性,那也就沒有畫在,沒有畫的歷史在,沒有人可以憑依作畫的筆墨、工具、程式乃至一切作畫基礎在,這樣的人怎么可以成為一個畫家?如果一無依傍,人怎么可能以柔軟的筆、黑色的墨、白色的紙,去圖寫山水林木,以成高明境界?法,決定了畫的存在,決定了畫的歷史,也決定了人成為畫者的可能性。在石濤看來,“無限”,其實正是一種限制。追求絕對的自由,將自我之法與古人之法對立,欲蕩滌一切法度,成就自我之可能,這便落入佛教所說的“頑空”了。

當然,石濤更在于強調(diào)有法的限制。他說,“一畫”之法,是超越一切法的自我創(chuàng)造之法。非有法而限之,即不能以古人之法、他人之法、畫派之法等限制它。“有法”是一種限制,“無法”也是一種限制,石濤所說的是雙重限制,便是落于“有”“無”兩端的邊見,都會導向創(chuàng)作的不自由。這也道出了“一畫”之法是不二法門的要義。

這種反對雙重限制的觀點,是他有關(guān)法的思考中最有價值的思想。

“是法非法,以成我法。”這是石濤一件山水冊(王季遷舊藏)的題跋。此冊作于1684至1686年間,是他在金陵后期的作品,是贈給弟子吳承夏的。承夏,字禹聲,當時正跟隨石濤學詩學畫。此冊墨法精微,所題八字是他有關(guān)“法”思考的心得,這顯然有從《金剛經(jīng)》“我說法,即非法,是為法”中化出之痕跡。

“是法非法”中,“是法”,這就是我的法,法自畫生,在我當下此在的創(chuàng)造中生出,我作一畫,即立一法。非古人之法,非他人之法,非外在丘壑之法。此法,我法也?!胺欠ā保馑际牵喝魣猿执朔榉?,將我法與古法對立,將我法從他法中區(qū)別開來,斤斤于別故而致新,念念在成我之法門,終究是一種拘束,便是落于下塵。所以,“是法”意為出我創(chuàng)造之法,“非法”意為又不執(zhí)于我法之妄見。石濤說,若能做到這兩點,那么,“是成我法”——我的創(chuàng)造精神真正在畫中安家了。

石濤將這一思想概括為兩條原則,一是“不立一法”,一是“不舍一法”。不立一法,是不受一切法的限制;不舍一法,是不去反對任何法。這兩條原則,是石濤論法說的發(fā)明,具有重要理論價值。

二、我法與他法

石濤一生的繪畫里程,也伴著我法與他法關(guān)系的思考。

1684年,石濤作有《奇山突兀圖》,上自題有“我自用我法”,石濤反對因襲古人,反對模擬物象,強調(diào)自我情性的揮灑。對“我法”二字的眷念,伴隨著他早年學畫的歷史。

1691年,石濤至北京,客居且憨齋,作山水冊,其中有長篇題跋,突出了他關(guān)于“我法”的思考:“吾昔時見‘我用我法’四字,心甚喜之,蓋為近世畫家專一演襲古人,論之者亦且曰:‘某筆肖某法,某筆不肖,可唾矣’;‘此公能自用法,不已超過尋常輩耶’。及今翻悟之,卻又不然,夫茫茫大蓋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則無往非法,而必拘拘然名之為我法!”

在這則題跋中,石濤討論了“我用我法”的思想。我用我法,不是對自我之法的迷戀,而是超越一切法,他說茫茫天地中只有一法,這一法就是無我無他法,是不執(zhí)著于任何法度的自由創(chuàng)造之法。得此創(chuàng)造之法(一畫),則無往而非法。

石濤注意到,他所用之“我”也容易引起誤解。我自為畫,自有我在,對于那些不能領會石濤自由創(chuàng)造精神的人來說,又極易產(chǎn)生新的障礙——我障。執(zhí)著于我法,雖然超越了外在障礙,卻溺于內(nèi)在困頓中。我用我法,一旦變成一種定則,一種個性化的自戀,那么我法就墮入我障中。對于畫者來說,超越內(nèi)在障礙比超越外在障礙更難,我執(zhí)之障能使創(chuàng)造精神變成一腔幽暗的沖動。石濤對此保持高度警惕。一方面,他強調(diào)“我自有我,自有我在,發(fā)我之肺腑,出我之肝腸”,宣暢自己的天賦法權(quán);另一方面,他又說:“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币环⒓次曳?,我法即無法??梢?,石濤是以我法破他法,又以無法破那種可能趨于定相的“我法”。依石濤畫學的邏輯,他的無法而法的思想,意味著每一次創(chuàng)作都是一次發(fā)現(xiàn),法自畫生,“我法”若流于定相,創(chuàng)造精神就會遁然隱去。

石濤于此提出法無定相觀。他說:“世尊說:昨說定法,今日說不定法,我以此悟解脫法門也。”禪宗中曾構(gòu)造出佛與外道的對話:“世尊因外道問:‘昨日說何法?’曰:‘說定法?!獾涝唬骸袢照f何法?’曰:‘說不定法。’外道曰:‘昨日說定法,今日何說不定法?’世尊曰:‘昨日說定,今日不定?!?sup>法無定相,是石濤的解脫法門,也就是將對法和我法的迷戀都解脫的法門。

佛學認為,法性不變,而法相則隨緣流轉(zhuǎn)。法是變與不變的統(tǒng)一。石濤接受了這一思想。同時,他從大易中拈出“不易”(永恒天道)和“變易”(生生流行)的精神。一陰一陽之謂道,道是永恒的,但道又是流行不殆的,“乾旋坤轉(zhuǎn)”,通變無方。石濤的法概念就有此二重意。至法不變,但法無定相。法性不動,法相隨緣而動,故法無定相。

變化章第三

古者,識之具也。化者,識其具而弗為也。具古以化,未見夫人也。嘗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識拘之也。識拘于似則不廣,故君子惟借古以開今也。

又曰:“至人無法?!狈菬o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

凡事有經(jīng)必有權(quán),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經(jīng),即變其權(quán);一知其法,即功于化。

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

今人不明乎此,動則曰:“某家皴點,可以立腳;非似某家山水,不能傳久”;“某家清澹,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娛人”。是我為某家役,非某家為我用也??v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殘羹耳,于我何有哉!

或有謂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約我也,我將于何門戶,于何階級,于何比擬,于何效驗,于何點染,于何鞹皴?,于何形勢,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

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v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

校注

①古者,識之具也:傳統(tǒng)是以知識的累積為特征的。具,具備,引申為累積?;?,識其具而弗為也:化,就是認識了解傳統(tǒng)知識法度的累積性特征,而不為其所拘限。

②具古以化,未見夫人也:古法了然于胸,又能出入變化,不為所拘,這樣的人很難見到。此二句畫法秘談本、畫譜本無。

③是識拘之:汪鈔本作“是識之拘”。

④識拘于似則不廣:畫家的知識和見聞如果僅限于模仿古人,就難以拓展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廣:拓展自己的心胸。

⑤至人無法:蘇轍詩云:“至人無心亦無法,一物不見誰為敵?!保ā洞螙|坡韻》,見《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二六)至人:最高境界的人?!肚f子·逍遙游》:“至人無己?!睙o法而法:此依佛學立論,大乘佛學強調(diào)法無定法,不落有無兩邊?!坝衷唬褐寥藷o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數(shù)句,畫法秘談本、畫譜本作“故至人無法,無法而法,乃為至法”。

⑥凡事有經(jīng)必有權(quán):經(jīng)權(quán)概念取自佛學。僧肇有兩種般若之論,一是實相般若,它“處有而不染”“不厭有而觀空”,此為經(jīng)。一是漚和般若,所謂“方便”,此為“權(quán)”?!恫徽婵照摗罚骸皾a和般若者,大慧之稱也。諸法實相,為之般若,能不形證,漚和功也。適化眾生,謂之漚和。不染塵累,般若力也。然則般若之門觀空,漚和之門涉有。涉有未始迷虛,故常處有而不染;不厭有而觀空,故觀空而不證。是謂一念之力,權(quán)慧具矣。一切之力,權(quán)慧具矣。”故僧肇說:“見變動乃謂之權(quán)?!保ā蹲⒕S摩詰經(jīng)序》)

⑦功于化:通過變化創(chuàng)造來顯示其功能。“凡事有經(jīng)必有權(quán),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經(jīng),即變其權(quán);一知其法,即功于化”數(shù)句,畫法秘談本、畫譜本作:“蓋有法必有化,化然后為無法?!?/p>

⑧天下變通之大法:畫法秘談本、畫譜本作“天地變通之大法”。

⑨陶泳:陶鑄融會。石濤之友李說:“其所以卓犖自命者,皆陶泳于經(jīng)史中?!保ā短圃娫颉?,《虬峰文集》卷一五)

⑩博我:使我廣博。約我:使我簡要清通。

?效驗:證驗。鞹(kuò):去毛的獸皮。同“鞟”?!墩撜Z·顏淵》:“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此用為勾勒,中國畫技法之一。

?“或有謂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約我也,我將于何門戶,于何階級,于何比擬,于何效驗,于何點染,于何鞹皴,于何形勢,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此一段話,畫法秘談本、畫譜本全刪。

?自“我之為我”至“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畫法秘談本、畫譜本作:“我之為我,自有我在??鬃釉唬骸曳巧撸霉?,敏以求之也?!蚝霉琶羟螅瑒t變化出矣。”

延伸討論 畫是天下變通大法

本章說:“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p>

這幾句話,可視為石濤對繪畫一道的本質(zhì)概括。他認為,繪畫,是因反映天地變化的節(jié)奏而存在,所謂“縱橫以意堪成律”,它記載著畫者本源生命的沖動。正因此,繪畫必須要呈露天地萬物的生香活態(tài),反映自然陶鑄萬物的創(chuàng)化精神,呈現(xiàn)陰陽二氣氤氳流蕩的氣象。他將筆墨定義為表現(xiàn)天地變化的語言,必須傳達人內(nèi)在生命的深層脈動。

石濤的“一畫”是天地中所蘊涵的生命創(chuàng)造精神,而“變化”則是呈現(xiàn)這種創(chuàng)造精神的生命節(jié)律。

一、經(jīng)權(quán)變化之道

本章說:“凡事有經(jīng)必有權(quán),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經(jīng),即變其權(quán);一知其法,即功于化?!边@里涉及經(jīng)、權(quán)和變、化兩對概念。經(jīng)、權(quán)是《畫語錄》中一對重要概念,來自佛教。經(jīng),說的是不可破、不可壞的諸法實相,權(quán)說的是方便法門。石濤的經(jīng)權(quán)之論,以繪畫為權(quán)變之道,是示現(xiàn)真實的方便法門,也就是彰顯“一畫”(生命創(chuàng)造精神)的萬萬千種變化的筆墨丘壑之道。

而變、化的觀念,或者說變而通之(“天下變通之大法”)的思想,其哲學淵源來自于《莊》《易》。“化”,多取于《莊》;“通”,多取于《易》。

就化而言,莊子哲學推宗大化流衍的思想。天地運行,始則有終,終則有始,始終相嬗,彼攝互通,有一種特別的節(jié)律。他說:“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秋水》)無動而不變,變,是從空間位移中抽象出的一種呈現(xiàn)萬物之間差異的特性,是貫穿于整個世界的運行準則,然在物象存在差異性的背后,有一種綿延,一種相互關(guān)系性的流動,沒有終結(jié),沒有絕滅,沒有斷然的開篇(所謂無始以來)。莊子將此稱為“化”。在莊子看來,存養(yǎng)生命之道,在于自化于世界之中,一龍一蛇,無有專為。其實,石濤的不執(zhí)著于我法、他法、古法、今法的從容優(yōu)柔的創(chuàng)造之道,只能是一種“化”:以變加入大化流衍的脈動中。

就通而言,《周易》所言之變,是通基礎上的變。無通之變,則非恒久之道?!兑讉鳌吠谱凇案F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哲學。通者,陰陽摩蕩,上下無常,流行不殆之道也。窮就是不通,是它的反面。如泰否兩卦,泰卦下乾上坤,外柔而內(nèi)剛,陽氣上行,陰氣下行,二氣交通,故而往復回環(huán),相通無礙也。否卦下坤上乾,外剛而內(nèi)柔,二氣背離,互不交通,故而非恒久之道?!兑讉鳌氛f:“通變莫大于四時?!贝荷拈L秋收冬藏,陰陽流轉(zhuǎn),四時更替,此是其變。而在歲歲年年的變動之中,卻有“無往不復,天地際也”的內(nèi)在之“通”。石濤將繪畫定義為無法而法的天下變通之大法,就必然以“通”的精神為其主脈:在變動的表象中表現(xiàn)大化流衍的“通”。

石濤此章談一代有一代之繪畫,一人有一人之創(chuàng)造,目的不在于“別異”——追求與別人、別的派別、別的時代的差異化特點,而在強調(diào),只有有獨特的創(chuàng)造,才能加入大化洪流之中,加入由古而今、由今而往的綿延創(chuàng)造之流中。畫者,必有自己的變,不是為變的目的而求變,而是為了會通的可能而變化其道,石濤以“化”去統(tǒng)其“變”、由“經(jīng)”而出其“權(quán)”,變化相參,經(jīng)權(quán)一體,以此而成其一畫之流變觀。

在《兼字章》,他談到“離畫以務變”的錯誤傾向,為追求新奇,追求變化,求一家之名,發(fā)揮一派之長,片面追求與古人之法的不同,顯露自己不同凡響的卓異,在石濤看來,這是“離畫”——背離了“一畫”的本旨,是為目的性驅(qū)使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一畫之法,是變化之法,但不是為追求變化而變化之法。

要言之,石濤的變化之道,不是捕捉變化的外在表象,如對流水、瀑布、云霧等倏生倏滅的變動表象感興趣,而是呈現(xiàn)在當下此在體驗中所凝結(jié)的“須臾之物”,這是一種絕對的存在,是在變化的世界中呈現(xiàn)的永恒生命之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石濤強調(diào)呈現(xiàn)天地生命創(chuàng)造精神的一畫,就是宇宙生命的流行無礙之道,即大化流衍之精神。

二、具古以化

石濤是在通而變、變而化的思想基礎上,談對古法的認識的。

本章說:“古者,識之具也?;?,識其具而弗為也。具古以化,未見夫人也?!边@段話講了三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重視古。古,意味著經(jīng)典、法度,它是知識和經(jīng)驗的累積。“識之具”,就是強調(diào)“古”的知識累積的特點,石濤認為,要“識其具”,了解認識古人之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知識和經(jīng)驗上的積累,對于一個畫家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石濤一生都優(yōu)游于古人法度之中。他早年學趙子昂、二米等,至金陵之后又對倪、黃境界神迷不已,晚年對沈周等吳門藝術(shù)也下過扎實的功夫。他在搜盡奇峰和優(yōu)游古法中徘徊,進而陶泳于一己之心。第二層意思是不為“古”所拘限。了解古法,累積經(jīng)驗,石濤說要“識其具”,同時又“弗為”,不能為過去之法所壓迫,所束縛。第三層意思是“具古以化”,不是做“古”的奴隸,而是對“古”的超越。超越“古”,不執(zhí)著是古非古的斟酌,也就是他所說的不立一法,又不舍一法。石濤認為,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古往今來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很少。

這三層意思清晰展現(xiàn)了石濤對“古”法的態(tài)度。由此我們可以看他的一些表述。他在一則題畫跋中說:“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來,遂使今人之不能一出頭地也。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宜其不能一出頭地也,冤哉!”

對于石濤的這一觀點,今之論者多誤以為石濤抨擊古法,具有強烈的反傳統(tǒng)傾向,而且多認為這是針對董其昌和四王的。其實,這可能是誤解。如果依此說法,石濤實際上是在選擇師法的對象了,這是對石濤的誤解。石濤并不需要一個更加合理的師法對象,他一再強調(diào)我自用我法。他認為,從法性角度看,凡人之存必有其性,有其性即有其法,董其昌有董其昌的法,四王有四王的法,我石濤也有我石濤的法。正是在此基礎上,他說古人在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以古人之法立法,我為何不能以我法立法?為什么在古人立法之后便一定要成為我之法,而剝奪我立自我之法的權(quán)利?我自立法之天賦法權(quán)不能享用,怯生生地于古人屋檐下尋得一席棲身之地,實在是“冤哉”!所以他說:“是我為某家役,非某家為我用也,縱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殘羹耳,于我何有哉!”

他以這一立場去評價南北宗,依其邏輯,宗派是別人的集團,托身于宗派,或南宗,或北宗,都是在他人更大的門庭中乞討,宗門的汪洋淹沒了可憐的自我。明末清初,正是畫壇南北宗學說風行的時候,崇南抑北,或南或北,學界有激烈的爭論。石濤的觀點卻耐人尋味,他是不南不北。他說:“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弊谂山缦薏荒芾位\他。不僅南北宗不能限制他,任何一個被崇仰的成法都不能限制他。

石濤有題畫跋謂:“似董非董,似米非米,雨過秋山,光生如洗。今人古人,誰師誰體?但出但入,憑翻筆底?!?sup>他強調(diào)超越古人之法,但并不貶低古人,只是憑翻筆底出己意。也不是有意回避古人之法,而是要任持自我之法,因一依古人法,即無我法,無我法即無創(chuàng)造之自由,沒有自由便物我相斥,意象難凝。自任我法而他法退,自在運行,以心合物,無所為拘,這樣所出現(xiàn)的與古人之法相合之處(偶),也不在意,那是無意乎相求,不期然相會。

所以,依據(jù)石濤關(guān)于法方面的思想可見,石濤的理論落腳點并不在反古法,而是在突出當下此在的體驗。他說自己作畫:“一時取適,頓絕去古今畫格?!边@個“一時取適”,一時的體驗,一時的心靈適意的追求,我手瀉我心,此為其創(chuàng)作之大法。

尊受章第四

受與識,先受而后識也。識然后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藉其識而發(fā)其所受,知其受而發(fā)其所識。不過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識也。未能識一畫之權(quán),擴而大之也。

夫一畫,含萬物于中。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

然貴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棄也。得其畫而不化,自縛也。夫受,畫者必尊而守之,強而用之,無間于外,無息于內(nèi)?!兑住吩唬骸疤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此乃所以尊受之也。

校注

①受與識:此處之受,就廣義的感受而言。識,指知識理性活動。識然后受,非受也:以知識法定控制的感受,不是真受。識然后受:汪鈔本作“識后受”?!笆芘c識,先受而后識也。識然后受,非受也”數(shù)句,畫法秘談本、畫譜本作:“受與識,先受而后識也,識然后受也?!边z漏“受非”二字,抹去了“尊受”——以受為第一性的基本觀點。

②藉其識而發(fā)其所受:藉,借助。四銅鼓齋本作“借”,二字可互通。發(fā),引發(fā)。此句意為識可以助受,石濤并不排斥理性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的支持作用。知其受而發(fā)其所識:此句意為受可以增加見識,如石濤強調(diào)“搜盡奇峰打草稿”,也是見識的提升。

③“不過一事之能”四句:此四句區(qū)別了小受和大受,小受是一般的感受,大受是一畫之受;小受是差別之受,大受是本覺之受。一畫之受,是對小受的“擴而大之”,然此擴大不是量上的增多,而是質(zhì)的提升,由表層感受過渡到本然之受,由差別之受過渡到不二之受,由情感之受過渡到無念之受。

④夫一畫,含萬物于中:一畫是天下萬事萬物中蘊涵的創(chuàng)造動能。此句與《一畫章》所言“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意思相近。

⑤畫受墨:意為“畫受于墨”,畫成于墨,畫來自于墨之付授。此中“受”,同“授”,古代漢語“受授不分”(王筠《說文釋例》)。以下之“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結(jié)構(gòu)同此。由畫到墨,由墨到筆,由筆到腕,由腕到心,最終落實于畫者之心,所謂“畫者,從于心者也”,心,非言意志、情感等,而是發(fā)自生命深層的創(chuàng)造精神。

⑥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意取自《易傳》?!兑住芬郧椤兑住分T戶,乾是元創(chuàng)力(生),坤是化成力(成)。天地蘊涵著生成萬物之創(chuàng)造精神。石濤以此說明,畫家作畫是由真實的生命感受轉(zhuǎn)出,由創(chuàng)造體驗轉(zhuǎn)出,一如萬物由天地的創(chuàng)化所成。

⑦得其受而不尊,自棄也:繪畫得之于人直接的生命創(chuàng)造精神,畫家如果不尊重自己內(nèi)在真實的生命體驗,而乞靈于古法名派,實是自暴自棄。得其畫而不化,自縛也:石濤此處的“得其畫”,包括自然和歷史兩方面,得自然、歷史之助而使畫者有作畫的可能?!都孀终隆氛f:“天能授人以畫,不能授人以變。”天地自然賜給畫者具體的山川外物之形象,使人摹之而為畫;漫長的歷史中有繪畫的承傳,使人可資取而作畫。自然和歷史賜給人畫之法,卻不能代替畫者自己的變化創(chuàng)造。“然貴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棄也。得其畫而不化,自縛也”:此數(shù)句論畫輯要本作:“然貴乎人能尊,其受而不尊,其自棄也。得其化而不化,自縛也。”

⑧強而用之:畫者當自強,發(fā)掘自己的生命創(chuàng)造力而為畫。無間于外:間,間離。此句意為與世界相融為一,勿以法而分別之。無息于內(nèi):息,消歇。畫者不要使自己內(nèi)心的創(chuàng)造動能消歇、活潑的生命體驗淡去。無息于內(nèi):汪鈔本作“無息于中”。

⑨此章作結(jié),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一熟語來概括他的“尊受”思想,無非是強調(diào)畫者必須尊重自己內(nèi)在的創(chuàng)造力,天地的創(chuàng)造精神在人的一心中,不要反其道而求之。道不外覓,道在心中。此乃所以尊受之也,畫譜本作“此乃以尊受之也”,漏“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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