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1885年)

列夫·托爾斯泰全家照(1892年)

列夫·托爾斯泰把災(zāi)民的請求記在本子上(1892年)

列夫·托爾斯泰特有的姿勢(1892年)

列夫·托爾斯泰和夫人(1895年)

霍爾斯托梅爾

(一匹馬的故事)

紀(jì)念M.A.斯塔霍維奇^[1]

第一章

天空越升越高，朝霞彌漫天際，向四下擴散，朝露的一片銀輝顯得更白了，鐮刀似的一鉤殘月也漸漸變得沒有生氣，樹林中漸漸鳥語聲喧，人們開始陸續(xù)起床，在老爺家的馬圈里可以越來越頻繁地聽到馬打響鼻的聲音、馬蹄踩著干草來回?fù)v騰的聲音，以至馬麇集在一起不知因為什么事情吵起架來而發(fā)出的憤怒的、尖利的嘶鳴聲。

“靠邊兒！來得及！都餓壞啦！”一個老牧馬人一面打開軋軋作響的大門，一面說?！澳闵夏膬?？”他揮手趕著一匹想要鉆出大門去的小牝馬，吆喝道。

牧馬人內(nèi)斯特身穿哥薩克上衣，腰系鑲嵌著金屬飾物的皮帶，肩膀上挎著馬鞭，腰里拴著用毛巾裹著的面包，雙手拿著馬鞍和籠頭。

這些馬一點不怕牧馬人，對他的嘲弄口吻也毫不生氣，它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不慌不忙地離開了大門，只有一匹暗栗色的鬃毛很長的老牝馬貼起一只耳朵，很快地轉(zhuǎn)回身去。這會兒，有一匹站在后面的年輕的小牝馬，本來這事跟它毫不相干，卻尖聲嘶叫起來，用臀部頂了一下靠它最近的馬。

“走開！”牧馬人大喝一聲，聲音更響也更嚴(yán)厲了，喊罷，他就向馬圈的犄角走去。

在馬圈里所有的馬(約有一百匹)中，有一匹花斑騸馬表現(xiàn)出最有耐性，它孤零零地站在棚舍下的犄角里，瞇著眼睛，在舔著棚子的橡木立柱。不知道這匹花斑騸馬在其中舔到了什么滋味，但是它在干這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嚴(yán)肅的、若有所思的。

“別淘氣！”牧馬人走到它身邊，用同樣的口吻對它說道。他邊說邊把馬鞍和磨得發(fā)亮的鞍墊放在它身旁的馬糞上。

花斑騸馬不再舔了，它一動不動地對內(nèi)斯特望了很長時間。它不笑，也不發(fā)怒，也不皺眉，只是用整個肚子吁了口氣，深深地長嘆了一聲，便轉(zhuǎn)過臉去。牧馬人摟住它的脖子，給它戴上了籠頭。

“你嘆什么氣呀？”內(nèi)斯特說。

騸馬擺了擺尾巴，仿佛說：“不要緊，沒什么，內(nèi)斯特。”內(nèi)斯特把鞍墊和馬鞍放到它背上，這時，騸馬便貼緊兩耳，可能是表示自己的不滿，但老頭卻因此而罵它是廢物，并開始給它勒緊肚帶。這時騸馬便鼓起肚子，但是內(nèi)斯特卻把一只手指塞進它的嘴里，用膝蓋頂了一下它的肚子，因此它只好把肚子里的氣吐了出來。盡管如此，當(dāng)老頭用牙咬著勒緊它的肚帶的時候，它又貼緊了耳朵，甚至還回頭看了他一眼。雖然它知道這沒有用，但它仍舊認(rèn)為有必要表示一下它對此感到的不快，并且以后還要一直這樣表示下去。當(dāng)它被鞴好馬鞍后，它便伸出一條浮腫的右腿，開始咀嚼馬嚼子，這想必也是出于某種特殊的考慮吧，因為它現(xiàn)在總該知道馬嚼子是不可能有任何滋味的。

內(nèi)斯特踩著短短的馬鐙跨上了騸馬，接著便解開馬鞭，抽出壓在膝蓋底下的哥薩克上衣，以趕車人、獵人和牧馬人特有的騎馬姿勢在馬鞍上坐好，拉了一下韁繩。騸馬抬起頭，表示它正待命出發(fā)，但仍站在原地不動。它知道，在出發(fā)以前，內(nèi)斯特坐在它的馬背上還有好一陣嚷嚷，還有好些話要吩咐另一名牧馬人瓦西卡和馬群。果然，內(nèi)斯特開始嚷嚷起來：“瓦西卡！我說，瓦西卡！你把母馬放出來了嗎？你往哪兒闖，鬼東西！靠邊！你難道還沒有睡醒嗎。把門打開，先放母馬頭里走?！钡鹊取?/p>

大門軋軋地響了起來。瓦西卡怒氣沖沖，睡眼矇眬，他牽著一匹馬的韁繩站在門框旁邊，放馬群出去。馬兒開始小心翼翼地踩著干草，嗅著草香，一匹跟一匹地走出去。馬群中，有年輕的小牝馬、周歲的馬駒、還在吃奶的駒子和懷駒的母馬，這些母馬小心翼翼地挺著大肚子，一匹匹單獨地邁出了大門。年輕的小牝馬有時三三兩兩地擠在一起，互相把頭放在對方的脊背上，蹄聲雜沓，爭先恐后，擁擠在大門口，為此，每次都要受到牧馬人的呵斥。還在吃奶的小駒子，有時候跑到別的母馬的大腿旁，響亮地嘶鳴著，來回答母馬的短促的呼喚。

一匹年輕淘氣的小牝馬一擠出大門就低下頭，把腦袋歪向一邊，掀起臀部，尖嘶了一聲；但它畢竟不敢搶到渾身布滿栗色斑點的灰色老馬茹爾德芭的前面去。茹爾德芭慢條斯理地，邁著沉重的腳步，肚子左右搖擺著，像往常一樣老成持重地走在馬群的最前面。

才幾分鐘工夫，剛才還熱熱鬧鬧、擠滿了馬匹的馬圈就變得空空的，顯得很凄涼。空棚下面的一根根立柱憂郁地矗立著，一眼望去，只剩下一片被踐踏得零亂不堪的、滿是馬糞的干草?；ò唑~馬對這一片馬去棚空的景象雖然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但總還是感到不勝凄涼。它慢慢地，好像在鞠躬一樣低下了腦袋，然后又抬起頭來，盡著被束緊的肚帶可能容許的限度長嘆一聲，接著便瘸著酸痛的、彎曲的腿，步履艱難地隨著馬群走去，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上還馱著年老的內(nèi)斯特。

“我知道，現(xiàn)在他一走上大路準(zhǔn)要打火，然后吸他那個拴著小鏈子、包著銅箍的木管煙袋，”騸馬想，“對此，我倒覺得很高興，因為一大早，踏著露水，我很喜歡聞這股煙味，它使我想起許多愉快的往事?？蓯赖闹皇?，老頭嘴里銜著煙袋總是趾高氣揚，自以為了不起，側(cè)著身子坐著，而且非側(cè)身坐著不行；可我這邊正疼哩。話又說回來，由他去吧，為了別人的快樂而受苦，在我也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鮮事了。甚至我還覺得其中自有一番做馬的樂趣。就讓這個可憐的老頭去神氣活現(xiàn)吧。其實也只有當(dāng)他一個人，誰也看不見他的時候，他才敢這么放肆，就讓他去側(cè)身坐著吧?！彬~馬一面思忖著，一面小心翼翼地邁著彎曲的四腿走在大路中央。

第二章

內(nèi)斯特把馬群趕到應(yīng)該在那里放牧的河邊，便跳下馬來，卸下了鞍子。這時馬群已經(jīng)在這片尚未被踐踏過的草地上慢慢地四下散開，草地上覆蓋著露水和一片霧靄，有一條河環(huán)抱著這片牧場，這片霧靄就是從草地上和河上同時升起的。

內(nèi)斯特給花斑騸馬卸下了籠頭，并給它的脖子底下?lián)狭藫习W。作為回答，騸馬閉上了眼睛以示感謝和快意。“這老家伙，可喜歡哩！”內(nèi)斯特說。其實騸馬一點也不喜歡這樣撓癢，它只是出于禮貌才裝作它對此感到很愉快，并且搖了搖頭表示同意。但是內(nèi)斯特也許認(rèn)為，過分的親昵會使花斑騸馬誤會他的用意，所以他就完全出其不意地、無緣無故和冷不防地把騸馬的腦袋從自己身邊推開，而且還揮了一下籠頭，籠頭上的皮帶扣把騸馬的干瘦的腿打得很疼，然后一句話不說，就向小丘上他通常坐著休息的樹樁走去。

這種行為雖然使花斑騸馬很傷心，但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地?fù)u擺著脫了毛的尾巴，一路嗅著向河邊走去，啃著青草聊以解悶。它絲毫不去理會它周圍那些在早上撒歡的年輕的小牝馬、剛滿周歲的馬駒和還在吃奶的小駒子在玩什么花樣，它知道，先空腹好好兒喝點水，然后再吃草，在它這個歲數(shù)這是最合乎健康之道的。于是它便挑選了一處坡度較緩也較開闊的河岸，弄濕了蹄子和蹄上的距毛，把嘴伸進水里，透過那被撕裂了的兩片嘴唇吮吸著水，并翕張著飲滿水的兩脅，愜意得搖晃著它那稀稀拉拉的、尾根禿了的花斑尾巴。

那匹褐色小牝馬是一個愛尋釁鬧事的家伙，它總愛戲弄老馬，做出種種使它不愉快的事。這會兒，它踩著水走到老馬跟前，仿佛有什么事似的，其實只是為了存心把老馬面前的水?dāng)嚋?。但是花斑騸馬已經(jīng)喝足了水，它仿佛沒有發(fā)覺褐色小牝馬的計謀似的，從容不迫地把自己陷進泥里去的腳一只一只地拔了出來，然后甩了一下腦袋，躲開這個小姑娘，走到一邊吃起草來。它用各種姿勢伸開四腿，決不多踐踏一棵草，它幾乎腰也不伸地吃了整整三小時。它吃飽喝足，肚子都掛了下來，就像在骨瘦如柴的肋骨上掛了一只大口袋似的。它把身體的重量平均壓在四條病腿上，以期盡可能減少疼痛，特別是那條右前腿比其他三條腿都弱，接著它便睡著了。

有的老年令人肅然起敬，有的老年令人生厭，有的老年分外悲慘。也有的老年令人肅然起敬和令人生厭兼而有之?；ò唑~馬的老年就屬于這一類。

這匹騸馬身軀高大——不低于兩俄尺三俄寸^[2]。它的毛色原先帶烏黑的花斑。那是它過去的模樣，可如今烏黑的斑點已變成了骯臟的棕褐色。它的花斑由三塊黑斑組成：一塊在頭部，直到脖子中央，鼻旁還有一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白斑。粘滿牛蒡草的長長的鬃毛，有的地方是白色，有的地方是淺褐色。另一塊黑斑沿著右脅直到腹部正中；第三塊黑斑在臀部，兼及尾巴的上部直到兩條大腿的一半。尾巴的其余部分則花白相間。它那瘦骨嶙峋的大腦袋沉重地低垂在它那瘦得脊椎骨突出、像木頭一般的脖子上，它的眼睛上方有兩個深窩，嘴上還掛著一片過去被撕裂了的黑嘴唇。從耷拉下來的那片嘴唇看進去，可以看到過去被咬傷、已經(jīng)歪向一邊的發(fā)黑的舌頭和被磨損的下齒的黃色殘根。兩只耳朵(其中一只被剪開了)低垂在兩邊，只間或懶洋洋地翕動一下以驅(qū)趕糾纏不去的蒼蠅。一綹還是長長的額鬃耷拉在一只耳朵后面，寬大的額頭凹了下去，而且粗糙不平，在寬大的顴骨上有兩塊皮像口袋似的懸掛著。脖子上和腦袋上的青筋糾結(jié)在一起，蒼蠅一飛上去，青筋就戰(zhàn)栗、跳動。它臉上的神色是忍氣吞聲的、深思的和痛苦的。它的兩條前腿在膝蓋處成了弓形，兩只前蹄上都長了瘤，而在那條一半有黑斑的大腿上，靠近膝蓋處，還長著一個拳頭大小的肉瘤。兩條后腿倒還比較有勁；但是大腿上的毛已被磨光，而且看來這些地方已經(jīng)很久不長毛了。它的四腿很長，與它那瘦弱的身軀很不相稱。它的肋骨雖然向外突出，但是它們十分闊大，而且繃得很緊，以致身上的那張皮仿佛干巴巴地緊貼在肋骨之間的凹陷處。它的耆甲和脊背傷痕累累，布滿了從前慘遭毒打的疤痕，而且后部還有一處新的傷口在潰爛化膿；尾巴的黑色的根部翹起著，露出了尾椎骨，長長的尾巴幾乎是禿的。在棕褐色的臀部上，靠近尾巴處，有一塊巴掌大的長了白毛的傷疤，仿佛是被咬傷的，在前部肩胛骨上還可以看到另一處刀傷。它的后膝蓋和尾巴很臟，這是因為經(jīng)常鬧胃病的緣故。它全身的毛雖然很短，卻根根直立。盡管這匹馬的老年令人生厭，但是你若望它一眼，就會不由得陷入深思，至于行家，他馬上就會說，想當(dāng)年，它一定是一匹出色的好馬。

行家甚至?xí)f，俄國馬只有一個品種能有這樣寬大的骨骼，這樣粗壯的股骨，這樣的馬蹄，這樣細(xì)的腿骨，這樣優(yōu)美的脖子，尤其是這樣的頭骨和眼睛(又大又黑又亮)，頭部和頸旁的這種純種筋脈的隆塊，這樣細(xì)密的毛皮和鬃毛。在這匹馬的形體上，在這種可怕的結(jié)合中——因為毛色駁雜而更顯衰老的那些令人生厭的特征和意識到過去的美和力量而現(xiàn)出自信和安詳?shù)淖藨B(tài)與神情，——確有某種悲壯的東西。

它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孤獨地站在沾滿露水的牧場中間，而從離它不遠(yuǎn)的地方傳來四下散開的馬群的蹄聲、響鼻聲、馬駒的嘶鳴聲和尖叫聲。

第三章

太陽已經(jīng)升到了樹林上空，燦爛地照耀著草地和蜿蜒曲折的河流。露水漸干，逐漸凝成一滴滴水珠。在某些地方，在低洼處，在樹林的上空，最后的一點晨霧正像輕煙般漸漸飄散。一縷縷云彩在舒卷變幻，但是還沒有起風(fēng)。河對岸，一大片綠油油的正在抽穗的黑麥像一根根鬃毛似的豎立著，散發(fā)著一片新綠和花的芳香。布谷鳥在樹林里嗄啞地咕咕叫著，內(nèi)斯特仰天躺著，計算著他還有多少年好活。百靈鳥在黑麥地和草地上振翅飛翔。一只遲歸的野兔落到了馬群中，它跳到開闊的地方，蹲在灌木旁邊，側(cè)耳傾聽。瓦西卡把頭埋在草叢里打盹，那些馬駒繞過他，在下面一片低洼的牧場上散得更開了。那些老馬不住地打著響鼻，踏著露水，踩出一條條亮晶晶的足跡，一直在挑選那些誰也不會來打擾它們的地方，但是它們已經(jīng)不是在吃草，只是在品嘗著那些鮮美的嫩草。整個馬群不知不覺地向一個方向移動。又是那匹老母馬茹爾德芭老成持重地走在其他馬的前面，以此表示還可以往前走。頭一回下駒的年輕的黑馬“小蒼蠅”不停地叫喚著，翹起尾巴，對自己那匹淡紫色的小馬駒打著響鼻，那小駒子在它周圍蹣跚地走著，膝蓋還在不停地哆嗦。暗栗色的、還沒有配過種的“燕子”，毛色宛如緞子般光潔閃亮，它低下頭去，黑絲線似的額鬃就遮住了它的腦門和眼睛。它在吃草玩，把草咬斷又扔掉，還不住地用被露水打濕的長著毛茸茸的距毛的蹄子踢打著地面。有一匹較大的駒子大概正在設(shè)想它是在玩什么游戲，翹起了宛如頭盔上的羽毛似的短而鬈曲的小尾巴，已經(jīng)繞著自己的媽媽轉(zhuǎn)了二十六圈。那匹母馬在十分從容地吃著草，對于兒子的這種性格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只間或乜斜著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瞟它一眼。有一匹最小的駒子，黑毛，大頭，額鬃怪模怪樣地豎立在兩耳中間，小尾巴還像它蜷伏在母腹里那樣向一邊蜷曲著。它豎起耳朵，瞪著兩只呆滯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凝神注視著那匹忽前忽后跑來跑去的小馬駒，不知在羨慕它呢，還是在譴責(zé)它為什么要這樣做。有些小駒子用鼻子頂著母親的乳房在吃奶，有些則不知道為什么故意不聽母親的叫喚，用蹣跚的小跑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仿佛在尋找什么東西似的，接著又不知道為什么停了下來，刺耳地尖聲嘶鳴著；有些小駒子并排側(cè)臥在草地上，有些在學(xué)吃草，有些則伸出后腳在耳朵后面搔癢。還有兩匹懷駒的牝馬在獨自走著，一面慢騰騰地移動著腳步，一面在繼續(xù)吃草。看得出來，它們的懷駒是受到別的馬匹的尊重的，因此那些年幼的馬駒誰也不敢走到它們跟前去搗亂。如果有哪一個淘氣包膽敢挨近它們，它們只要動一動耳朵，擺一擺尾巴，就足以向它們表示，它們的行為是非常不成體統(tǒng)的。

剛滿周歲的小牡馬和剛滿周歲的小牝馬自以為大了，裝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很少蹦蹦跳跳，很少和快樂的伙伴們聚會在一起。它們彎著那被剪去鬃毛的、天鵝般的細(xì)長脖子，莊重地吃著草，搖擺著它們那掃帚似的禿尾巴，仿佛表示它們也有尾巴似的。有些則像大馬那樣躺著、打滾和互相撓癢。最快樂的一群是那些兩三歲的馬駒和那些還沒有交配過的牝馬。它們幾乎總是走在一起，不與別的馬為伍，宛如一群結(jié)伴同行的快樂的姑娘。從它們中間時時傳來馬蹄聲、歡叫聲，嘶鳴聲和尥蹶子的聲音。它們聚集在一起，互相把頭擱在對方的背上，互相嗅著，跳躍著，有時還打起一聲響鼻，高高地翹起尾巴，一溜小跑，驕傲地、賣弄風(fēng)情地在自己的女伴面前跑過。在所有這些年輕的馬中間，淘氣的褐色小牝馬是個頭號美人和最愛領(lǐng)頭鬧事的。它想出什么鬼點子，別的馬就跟著學(xué)樣；它上哪兒，成群結(jié)隊的美人也跟著它上哪兒。今天早晨，這個淘氣包特別頑皮，興致也特別好。它的心情十分快樂，就像人們的心情也常常會變得十分快樂一樣。還在飲水的時候，它就把那匹老馬作弄了一番，它踏著河水一路跑去，接著又假裝看見了什么東西受了驚，打起一聲響鼻，撒開腿向曠野里跑去，為此，瓦西卡只好騎上馬去追它和那些尾隨著它的其余的馬。后來，吃了一會兒草以后，它又開始打滾，然后又跑到那些老牝馬的前頭，并以此逗弄它們，接著它又把一匹小駒子趕開，跟在它后面追它，仿佛要咬它似的。母馬害怕了，便停止吃草，那匹小駒子用可憐的聲音喊叫著，但是這個淘氣包甚至碰都沒有碰它，它不過是嚇唬嚇唬它，向它的女伴們表演一番，而那些女伴們則贊許地望著它的惡作劇。后來它看見在河對岸很遠(yuǎn)的黑麥地里有個農(nóng)民正趕著一匹有雜毛的灰色馬在犁田，它便想去勾引它。它止住了腳步，驕傲地昂起了頭，頭部微側(cè)，接著抖動了一下身子，使用一種甜潤、溫柔和拖長的聲音嘶鳴起來。在這聲長嘶中既有頑皮，又有感情，又帶有若干哀怨。在這聲嘶鳴中流露出祈求、對于愛情的許諾和憂傷。

瞧那兒，有一只長腳秧雞在稠密的蘆葦叢中跑來跑去，在熱情地呼喚著自己的女友，瞧那兒，布谷鳥和鵪鶉在歌唱愛情，花兒憑借風(fēng)力在互相傳送著芬芳馥郁的花粉。

“我既年輕又漂亮，而且身強力壯，”淘氣包的嘶鳴聲說道，“但是我至今還沒有嘗到過這種感情的甜蜜，不僅沒有嘗到過，而且連一個情人，連一個情郎也沒有看見過我。”

這聲情意深長的嘶鳴，引起了低地和田野的憂傷而又充滿青春煩惱的回響，由近及遠(yuǎn)，傳到了有雜毛的灰馬的耳朵里。它豎起耳朵，站住了。那農(nóng)民用樹皮鞋踢了它一下，但是灰馬卻被遠(yuǎn)處的這聲銀鈴般的嘶鳴弄得神魂顛倒，也引吭長嘶起來。農(nóng)民發(fā)火了，拽了下韁繩，用樹皮鞋猛踢了一下它的肚子，以致它還沒有來得及結(jié)束它的嘶鳴，又繼續(xù)前進了。但是灰馬感到又甜蜜又傷心，因此從遠(yuǎn)處的黑麥地里還長時間地不斷向馬群傳來剛開始的熱情的嘶鳴和農(nóng)民的怒氣沖沖的吆喝。

如果說，這匹灰馬只聽到一聲這樣的嘶鳴就如醉如癡，忘記了自己的職責(zé)，那它如果親眼見到淘氣包這個大美人兒，看見它怎樣豎起耳朵，張開鼻孔吸入空氣，向前飛奔，抖動著自己那年輕美麗的身軀呼喚著它，它不知又該怎樣神魂顛倒呢！

但是這匹淘氣的小牝馬并沒有對自己的心事思忖多久。當(dāng)灰馬的聲音一停，它又嘲弄地嘶鳴了一陣，然后便低下頭去，開始用腳刨坑，然后又走上前去把花斑騸馬弄醒，作弄它。花斑騸馬一向是這些幸福青年的受氣包和供它們耍笑逗樂的對象。它從這些年輕的馬那兒吃到的苦頭，遠(yuǎn)比從人那兒吃到的苦頭多。對前者與后者它都沒有做過壞事。人們曾經(jīng)需要過它，可是這些年輕的馬兒干什么要來折磨它呢？

第四章

它老了，它們還年輕；它瘦弱，它們卻膘肥體壯；它悶悶不樂，它們卻興高采烈。由此可見，它完全是一匹與大家格格不入的、不相干的馬，完全是另一類生物，因此不必去憐憫它。馬只憐憫它們自己，間或也憐憫一些從它們身上很容易想像到自己處境的馬。但是花斑騸馬又老又瘦又丑，難道這是它的過錯嗎？……似乎并不是。但是，按照馬的觀點看來，它是有過錯的，只有那些身強力壯、既年輕又幸福的馬，那些前程遠(yuǎn)大的馬，那些稍一動彈每塊肌肉就在顫動、尾巴像根橛子似的翹得老高的馬，才是永遠(yuǎn)正確的。也許，花斑騸馬自己也懂得這個道理，而且在心平氣和的時候它也同意它是有過錯的，因為它已經(jīng)度過了它的一生，那它就得為這一生付出代價。但是它畢竟是匹馬，因此當(dāng)它眼睜睜地瞧著這幫年輕的馬就因為它年老多病而欺侮它(其實它們在生命終了的時候也難免要年老多病的)，它就禁不住感到委屈、憂傷和憤懣。那些馬的殘忍冷酷的原因，也是出于一種貴族感情。它們之中每一匹馬的家譜，就其父系或者母系都可以追溯到那匹大名鼎鼎的斯梅坦卡，可是花斑騸馬卻家世不明；花斑騸馬是個野種，是三年前花了八十盧布紙幣從市集上買來的。

褐色小牝馬仿佛信步走去，無意中走到了花斑騸馬的鼻子跟前，撞了它一下?；ò唑~馬早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它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貼緊耳朵，齜了齜牙。小牝馬轉(zhuǎn)過屁股，裝作要踢它的樣子。它睜開了眼睛，躲到一邊去。它已經(jīng)不想睡覺了，于是它又開始吃草。又是這個淘氣包被一群女友簇?fù)碇叩搅蓑~馬跟前。有一匹兩歲的白額小牝馬，它是一匹很蠢的馬，它隨時隨地?zé)o論做任何事情都在模仿褐色小牝馬，這時它也跟它一起走了過來，就像模仿者一向所做的那樣，領(lǐng)頭的那匹馬做什么，它也跟著學(xué)樣，有過之而無不及。褐色小牝馬通常裝作有事，貼近騸馬的鼻子走過，甚至連瞧都不瞧它一眼，以致花斑騸馬簡直不知道它是不是該生氣，這確實很可笑?，F(xiàn)在那匹褐色小牝馬又如法炮制，但是跟在它后面的白額小牝馬這時卻撒起歡來，干脆用胸部撞了騸馬一下。騸馬又齜牙咧嘴尖叫了一聲，竟然以人們意想不到它會有的靈巧勁兒向它猛撲過去，并且在它的大腿上咬了一口。白額小牝馬尥起蹶子，重重地踢了一下老馬的瘦骨嶙峋的肋骨，老馬疼得直喘粗氣，它本想再撲過去，但后來改變了主意，長嘆一聲，退到一邊去了。馬群中所有年輕的馬想必都把花斑騸馬對待白額小牝馬的放肆舉動看作是對它們個人的侮辱，因此在當(dāng)天的全部剩余時間里堅決不讓它再吃草，一分鐘也不讓它安寧，以致牧馬人有好幾次出面制止它們，他不明白它們之間到底出了什么事。騸馬十分生氣，當(dāng)內(nèi)斯特準(zhǔn)備把馬群趕回家的時候，它居然自動走到老頭身邊。當(dāng)老頭給它鞴好鞍，騎到它身上以后，它倒覺得比較快樂、比較安靜些了。

當(dāng)這匹年老的騸馬馱著內(nèi)斯特老頭回家的時候，天知道它一路上想什么。它在傷心地想那些糾纏不休的殘酷的年輕的馬呢，還是懷著老馬們所特有的輕蔑而又沉默的倨傲寬恕了那些欺侮過它的馬呢？反正一直到家它都沒有用任何方式表露過自己的想法。

這天晚上，有幾位干親家來找內(nèi)斯特。當(dāng)他把馬群趕過仆人們住的下房時，他看見有一輛套著馬的大車拴在他家的臺階旁。他把馬群趕進去以后，忙得連鞍子也顧不上卸下就把騸馬趕進了馬圈，接著他就喊瓦西卡，叫他把騸馬的鞍子卸掉。說罷他便鎖上大門，去找干親家了。不知是因為這匹從馬市上買來、生身父母不明的“滿身痂瘡的窩囊廢”侮辱了白額小牝馬，斯梅坦卡的曾孫女，因而也侮辱了全馬圈的貴族感情呢，還是因為騸馬馱著高高的鞍子而又無人騎坐的這副模樣叫那些馬看來實在古怪和荒唐，反正這天夜里馬圈里發(fā)生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所有的馬，無論老少，都齜牙咧嘴地對騸馬緊追不舍，把它趕得滿馬圈亂跑，馬蹄踢著它的骨瘦如柴的兩肋的聲音和痛苦的哼唧聲不絕于耳。騸馬再也受不了這個了，它再也逃不開大家對它的踢打了。它在馬圈中央停住腳步，臉上流露出衰弱無力的老年的令人討厭的慍怒，接著便是悲觀絕望；它貼緊耳朵，驀然做了一個動作，致使所有的馬立刻鴉雀無聲。最老的牝馬維亞佐普麗哈走上前去嗅了嗅騸馬，長嘆了一聲。騸馬也喟然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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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光輕瀉，在馬圈中央站著那匹又高又瘦的騸馬，它馱著高高的馬鞍，鞍鞒的頂端聳起著。其他的馬都一動不動地站在它的周圍，屏息靜聽，仿佛它們從它那兒聽到了一件新奇的、不平常的事似的。確實，它們從它那兒聽到了一件新奇的、意想不到的事。

下面的故事就是它們從它那兒聽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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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

“是的，我是柳別茲內(nèi)^[3]一世和芭芭^[4]的兒子。照家譜上說，我的名字叫穆日克^[5]一世。我穆日克一世，外號霍爾斯托梅爾^[6]，人們所以這樣叫我，乃是因為我步子寬大、健步如飛，在俄國再也找不到第二匹這樣的馬來。就出身來說，世界上沒有一匹馬比我的血統(tǒng)更高貴了。這事我本來是永遠(yuǎn)不會告訴你們的。何必呢？你們也永遠(yuǎn)不會認(rèn)出我來。就像維亞佐普麗哈沒有認(rèn)出我來一樣，她曾在赫列諾沃伊跟我待在一起，她也是直到現(xiàn)在才認(rèn)出我來。要不是這位維亞佐普麗哈出來證明，也許你們現(xiàn)在也不會相信我。這事我本來是永遠(yuǎn)不會告訴你們的。我不需要馬的憐憫。但是你們硬要我說。是的，我就是馬迷們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霍爾斯托梅爾，伯爵本人也知道，但因為我比他的愛馬‘天鵝’跑得快，他就把我從養(yǎng)馬場賣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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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出生的時候，也不知道什么叫花馬，我想我不過是一匹馬罷了。我記得，人們第一次評論我的毛色，使我和我的母親都大為吃驚。我大概是在夜里出生的，天快亮的時候，我渾身上下都已經(jīng)被母親舔干凈，能夠站著了。我記得我老想要什么，我老覺得一切都非常奇怪，但同時又非常簡單。我們的單馬房全在一個溫暖的長過道里，裝著柵欄門，因此隔著柵欄什么都一目了然。母親把奶頭湊過來喂我，可是我還是如此天真，一會兒用鼻子頂她的前腿，一會兒又鉆到牲口槽下面去。驀地，母親回頭望了一眼柵欄門，便把一條腿從我的背上跨過去，退到一旁。值日的馬夫隔著柵欄門到單馬房里來看我們了。

“‘你瞧，芭芭下駒啦?！f罷便拔開門閂，踏著新鋪的干草走了進來，用雙手摟住我?！闱蒲?，塔拉斯，’他叫道，‘滿身花斑，活像只喜鵲?！?/p>

“我從他手里掙脫出來，可是一個趔趄，跪倒在地上。

“‘瞧這小鬼?！f。

“母親擔(dān)心起來，可是并沒有過來保護我，只是長嘆了一聲，稍稍地退到一旁。馬夫們都來看我了。一名馬夫跑去報告馬夫頭。大家瞧著我身上的花斑都笑了，給我起了各種各樣奇怪的名字。不僅是我，就是我母親也不明白這些字眼的意思。直到如今，在我們家屬和我們的所有親戚里都沒有一匹是花馬。我們壓根兒沒有想到這會有什么不好。我的體格和力氣就在當(dāng)時也是有口皆碑的。

“‘你瞧，多靈活，’馬夫說，‘抓都抓不住它?！?/p>

“過了不大一會兒，馬夫頭來了，他看了我的顏色感到很詫異，甚至現(xiàn)出傷心的樣子。

“‘這丑八怪到底像誰呢，’他說，‘現(xiàn)在，將軍準(zhǔn)不會把它留在養(yǎng)馬場里。唉呀，芭芭，你真給我出了道難題，’他對我母親說，‘你哪怕給下匹白額呢，可你卻偏下了匹花斑！’

“我母親什么也沒回答，只是跟在平素相同的情況下一樣，又嘆了口氣。

“‘它長得像個什么鬼啊，簡直像個莊稼漢，’他繼續(xù)說道，‘決不能把它留在養(yǎng)馬場里，太丟人了，不過馬倒是匹好馬，一匹很好的馬。’非但他這么說，大家看著我也都這么說。過了幾天，將軍也親自來看我了，于是大家不知道為什么又對我的毛色大驚小怪，把我和我母親都罵了一頓?！贿^馬倒是匹好馬，一匹很好的馬。’無論誰看見我都這么說。

“直到開春，我們都分別住在專為母馬預(yù)備的單馬房里，每匹駒子都和自己的母親住在一起，直到馬圈頂上的積雪被太陽曬化的時候才間或把我們和母親一起放出來，放我們到鋪著新鮮干草的寬敞的院子里。在這里，我才第一次認(rèn)識了我的所有親屬：近親和遠(yuǎn)親。這時我才從各個門里看到，當(dāng)時所有的名馬都帶著她們的小駒子走了出來。這兒有年老的戈蘭卡、斯梅坦卡的女兒‘小蒼蠅’、克拉斯努哈、騎馬多布羅霍季哈。所有當(dāng)時的名馬統(tǒng)統(tǒng)帶著她們的小駒子聚集到這里，在太陽下漫步，在新鮮的干草上打滾，彼此嗅著，就像那些普通馬一樣。擠滿當(dāng)代美人的那個馬圈的盛況，我至今都忘不了。你們一定覺得奇怪，而且也很難相信我也曾經(jīng)年輕過，活潑過，但事實就是如此。當(dāng)年的這位維亞佐普麗哈也在那兒，當(dāng)時她還是匹剛滿周歲的馬駒——一匹可愛、快樂、活潑的小馬。但是，請她不要見怪，我要說，盡管現(xiàn)在她在你們中間被認(rèn)為血統(tǒng)高貴，當(dāng)時她不過是那一代馬駒里的一匹較次的馬罷了。如其不信，她自己會向你們承認(rèn)這一點的。

“我的滿身花斑雖然很不為人們所喜歡，但卻招來了所有的馬的特別喜愛；大家都圍住我，欣賞我，和我玩。我已經(jīng)開始忘記人們對我的花斑的評論了，覺得自己十分快活。但是很快我就嘗到了我一生中的頭一次痛苦，而造成這次痛苦的原因就是我的母親。那時候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麻雀在馬棚下面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戶外的春意也更濃了，可我母親在對待我的態(tài)度上也起了變化。她的脾氣全變了，一會兒它忽然無緣無故地在院子里奔跑嬉鬧，這跟她那可敬的年紀(jì)是很不相稱的；一會兒又陷入沉思，開始嘶鳴；一會兒對自己的牝馬姐妹又咬又踢；一會兒跑過來嗅我，不滿地打著響鼻；一會兒又跑到太陽底下，把腦袋放到她的表妹庫普奇哈的肩膀上，長久地、沉思地給她撓著背，而且把我從她的奶頭旁推開。有一次，馬夫頭來了，吩咐給她戴上籠頭，把她帶出了單馬房。她一聲長嘶，我也向她回叫了一下，向她撲去，但是她竟不曾回過頭來看我一眼。馬夫塔拉斯一把摟住我，這時母親已被牽出去了，門也隨手關(guān)上了。我一縱身沖了過去，把馬夫都摔倒在干草上，——但是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我只聽見母親的越來越遠(yuǎn)的嘶鳴聲。可是在這片嘶鳴聲中我已經(jīng)聽不到呼喚，我聽到的乃是另一種感情的流露。同它的聲音相應(yīng)和的是遠(yuǎn)處一聲雄壯的嘶鳴，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多布雷一世的聲音，他正由兩名馬夫左右護衛(wèi)著走去同我的母親相會。我不記得馬夫塔拉斯是怎么走出我的單馬房的，因為我太傷心了。我感到我永遠(yuǎn)失去了母親的愛。我想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是一匹花馬，這時我想起了人們對我的毛色的評論，我一時怒起，便把我的腦袋和膝蓋拚命往馬房的墻上撞——一直撞到我大汗淋漓，精疲力盡方才罷休。

“過了不大一會兒，母親回到我的身邊來了。我聽見她怎樣一路小跑，邁著異樣的步伐穿過過道，來到我們的單馬房前。馬夫給她開了門，我簡直認(rèn)不出她來了，她變得既年輕又漂亮。她嗅遍了我的全身，打了一聲響鼻便開始低聲叫喚起來。我根據(jù)她的整個表情看出來，她并不愛我。她對我絮絮叨叨地講著多布雷多么美，她又多么愛他。這樣的會面又繼續(xù)了多次，而我與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便越來越冷淡了。

“不久我們就被放出去吃草。我從此便嘗到了一種新的快樂，這種快樂代替了我那失去的母愛。我有了女友和伙伴，我們在一起學(xué)吃草，學(xué)大馬一樣嘶鳴，還學(xué)著翹起尾巴圍著自己的母親跑。這是一段幸福的時期。無論我干什么，大家都原諒我，大家都愛我、欣賞我，不管我做出什么事情來，大家也都對我寬宏大量。但是這個美好的時光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很快我又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騸馬長嘆了一聲，離開了那些馬，走到一邊去了。

天色早已大亮。大門軋軋地響了起來，內(nèi)斯特走了進來。群馬都散開了。牧馬人整了整騸馬背上的馬鞍，把馬群趕了出去。

第六章

第二夜

當(dāng)馬群剛一趕回來，它們又重新聚集在花馬的周圍。

“在八月份，人們就把我和母親分開了，”花馬繼續(xù)說道，“對此，我倒并不覺得特別傷心。我看到我的母親已經(jīng)懷著我的弟弟，就是后來那著名的烏桑，我也已經(jīng)和從前不同了。我并不嫉妒，但是我感到我對她漸漸地冷淡了。此外，我也知道，離開母親以后，我就得住進馬駒的公共馬廄，兩匹或者三匹住在一起，每天成群結(jié)隊地到戶外去。我和米雷同住一間單馬房。米雷是一匹騎馬，后來他成了皇帝的坐騎，他曾被畫在畫里，還被塑了像。但在當(dāng)時他還是一匹普通的馬駒，毛色光潔細(xì)膩，脖子就像天鵝的脖子一樣，四條腿宛如琴弦一樣勻稱而纖美。他永遠(yuǎn)十分快樂，他心腸好，和氣，永遠(yuǎn)樂意同大家在一起玩，互相舔，同馬或者人開個玩笑。我和他住在一起，不知不覺地要好起來，而且在我們的整個青年時代都保持著這種友誼。他快活而輕佻。他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談戀愛了，他跟牝馬們打情罵俏，取笑我的天真和不解風(fēng)情。也是我活該倒霉，我出于自尊心便學(xué)起他的樣來，很快就一頭扎進了情網(wǎng)。而我的這種早戀就成了我的命運發(fā)生極大變化的禍根?？傊揖瓦@樣墮入了情網(wǎng)。

“維亞佐普麗哈比我大一歲，我跟她特別要好；但是快到秋末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開始看見我就害羞……但是，我不想來敘述我的初戀的全部不幸史，她自己一定記得我的那種狂熱的迷戀，結(jié)果這場熱戀卻成了我一生中的最重要的轉(zhuǎn)捩點。牧馬人都沖上前來趕她，并且打我。晚上，他們便把我趕進一間特別的馬房。我叫了一整夜，好像預(yù)感到明天將要發(fā)生的變故。

“第二天早晨，將軍、馬夫頭、馬夫和牧馬人都走進了我那馬房的過道，接著便開始了一場可怕的叫喊。將軍大聲叱罵馬夫頭，馬夫頭辯護說，他并沒有吩咐把我放出去，是馬夫們自作主張這樣做的。將軍說，他要把大伙都狠狠地揍一頓，但是決不能留下孽種。馬夫頭保證一切照辦。他們安靜了下來，后來就走了。我一句話也沒有聽懂，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們正在策劃一件什么事來對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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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以后的第二天，我便永遠(yuǎn)不再嘶鳴了，我終于成了我現(xiàn)在這副模樣^[7]。在我看來，整個世界都變了。任何東西我都覺得不可愛，我陷入深思，開始思索。起初，我覺得一切都可憎可厭。我甚至不吃，不喝，不出去，至于玩，我壓根兒就不去想它。有時候我也想尥一下蹶子，跑一跑，叫一叫；但立刻就會出現(xiàn)一個可怕的問題：何必呢？這又干嗎呢？于是就心灰意懶，再也不想動了。

“有一天傍晚，我被牽出去遛彎兒，這時馬群正好從曠野里被趕回來。我老遠(yuǎn)就看見塵土飛揚和我們所有那些母馬們的模糊而熟悉的身影。我聽見快樂的叫喚聲和馬蹄聲。盡管馬夫牽著我的籠頭上的繩子，勒得我的后腦勺疼，我還是站住了，開始眺望漸漸走近的馬群，仿佛在眺望那永遠(yuǎn)失去的、一去不復(fù)返的幸福似的。她們越走越近，我已經(jīng)能夠分辨出每一匹馬——都是我所熟悉的漂亮雄健、膘肥體壯的身軀。她們中也有一些回過頭來看我。馬夫使勁拽著我的籠頭，我也已經(jīng)不覺得疼了。我忘乎所以和不由自主地按照老習(xí)慣引吭長嘶起來，并且撒開蹄子小跑；但是我的嘶鳴聲聽起來凄楚、可笑，而且荒唐。馬群中雖然沒有馬發(fā)笑，但是我發(fā)現(xiàn)，許多馬都出于禮貌扭過頭去，不愿看我。她們大概覺得既惡心，又可憐，又丟人，尤其覺得我太可笑了。她們覺得可笑的是我那細(xì)長的難看的脖子、大腦瓜(在這段時間里我瘦了)和我那又長又笨拙的四條腿，以及我照老習(xí)慣繞著馬夫打圈的那種蠢笨的一溜小跑的步法。誰也沒有回答我的嘶鳴，大家都對我掉頭不顧。我驀地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我跟她們大家的差距有多么大，而且還會永遠(yuǎn)這樣，我不記得我是怎么跟著馬夫回到家的。

“我本來就有愛好嚴(yán)肅和深思的習(xí)慣，如今在我身上又發(fā)生了激變。我身上那惹起人們?nèi)绱似婀值妮p蔑的花斑，我那奇怪的出乎意外的不幸，以及我在養(yǎng)馬場所處的那種特殊地位(這是我感覺到了的，但是我始終弄不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一切都迫使我陷入深思。我思索著人們的偏頗：他們指責(zé)我，就因為我是一匹花馬；我思索著母愛和一般女性的愛的反復(fù)無常，以及這種愛居然會隨著生理條件的變化而變化；而主要的是，我思索著我們與之關(guān)系密切、我們稱之為人的那一種奇怪的動物的特性，正是這種特性決定了我在養(yǎng)馬場的地位的特殊性，對此，我是感覺到了的，但是我無法理解。這種特殊性以及作為它的基礎(chǔ)的人的特性究竟具有何種意義，我是經(jīng)過下面這件事情之后才明白過來的。

“這事發(fā)生在冬天過節(jié)的時候。人們一整天都沒有給我喂料，也沒有給我飲水。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因為馬夫喝醉了。就在這一天，馬夫頭前來看我。他一看沒有飼料，就用最難聽的話把不在這兒的馬夫臭罵了一頓，罵完就走了。第二天，馬夫帶著另一名伙計到我們的馬房里來給我們喂草料，我發(fā)現(xiàn)他臉色特別蒼白，而且十分傷心，特別是他那長長的脊背表現(xiàn)出某種非同小可和惹人憐憫的狀態(tài)。他怒氣沖沖地把干草扔進了柵欄門。我本想把頭伸過他的肩膀去，但是他用拳頭狠狠捶了一下我的鼻梁，我只得把頭縮了回去。他還用皮靴踢了一下我的肚子。

“‘要不是這匹癩皮馬^[8]，’他說，‘啥事也沒有?！?/p>

“‘怎么回事？’另一名馬夫問道。

“‘要是伯爵的馬，他興許就不會來看了，可他自己的馬駒呀，他每天非來看兩回不可?！?/p>

“‘難道把花馬給他了？’另一名馬夫問。

“‘是賣給他的還是送給他的，狗才知道他們。伯爵的馬哪怕統(tǒng)統(tǒng)餓死也不要緊，可你怎么敢不給他的馬駒喂料呢。他說，躺下，就動手打開了。沒一點基督徒的良心。疼牲口超過了疼人。這家伙分明喪盡了天良，他自己還邊打邊數(shù)，這野蠻人，將軍打人也沒這么打過，他把我的整個脊背都打爛了，分明沒一點基督徒的良心?！?/p>

“他們所講的鞭打和基督徒的良心，我是十分明白的，可是什么‘他自己的呀，他的馬駒呀’這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當(dāng)時我還完全不懂，從這些話里我只看到，人們在推測我與馬夫頭之間存在著某種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究竟是什么，我當(dāng)時怎么也鬧不清。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已經(jīng)把我和其他馬分開飼養(yǎng)了，我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不過當(dāng)時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被稱為是某人的所有物，到底是什么意思？對于我這樣一匹活生生的馬說什么：‘我的馬’，我覺得這話是如此奇怪，就像說什么‘我的土地，我的空氣，我的水’一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這話卻對我具有巨大的影響。我不斷思索著這一問題，直到我與人發(fā)生了各種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之后很久，我才終于明白了人們賦予這些奇怪的字眼以何種意義。這些字的意義是：人在生活中所遵循的不是事業(yè)，而是字眼。他們津津樂道的不是有可能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而是津津樂道于用只有他們才懂得的字眼來談?wù)摳鞣N各樣的對象。屬于這一類的就有在他們之中認(rèn)為十分重要的一些字眼，說到底，就是：我的，我的，我的，他們用這些字眼來談?wù)摳鞣N各樣的東西、生物和對象，甚至也用它們來談?wù)撏恋?，談?wù)撊撕婉R。對于同一件東西，他們規(guī)定，只許一個人說：這是我的。如果有誰能把數(shù)量最大的東西按照他們所規(guī)定的這種游戲說成是我的，那這個人就被認(rèn)為是他們中間最幸福的人。這樣做究竟為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事實就是如此。我過去曾有很長時間極力把這種現(xiàn)象解釋為有什么直接的好處，但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這樣做是不合理的。

“例如，那些把我稱為他們的馬的人中，有許多人并不駕馭我，而真正駕馭我的卻完全是另外一些人。喂我的也不是他們，而完全是另外一些人。待我好的也不是那些把我叫做他們的馬的人，而是馬車夫們、馬醫(yī)們，總之是一些不相干的人。后來，我擴大了自己的觀察范圍，我才弄清，不僅對于我們馬來說，我的這一概念毫無道理可言，它不過是人稱之為所有感和所有權(quán)的那種人類的低級的、獸性的本能罷了。一個人說：‘我的房子’，可是他從來不住在這幢房子里，他關(guān)心的只是房屋的建造和維護。一個商人說：‘我的鋪子’，比如說，‘我的呢絨鋪子’，可是他沒有一件衣服是用他鋪子里出售的上好呢料做成的。有些人把土地稱為他們自己的，可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塊土地，也從來沒有在這塊土地上走過。有些人把另外一些人稱為他們自己的，可是他們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些人，而他們對待這些人的關(guān)系無非是凈對他們作惡罷了。有些人把女人稱為他們自己的女人或者妻子，可是這些女人卻和別的男人同居。人們在生活中追求的不是做一些他們認(rèn)為是好事的事，而是一味追求把盡可能多的東西叫做自己的。我現(xiàn)在深信，這就是人和我們的本質(zhì)區(qū)別。因此，且不說我們超過人類的其他的優(yōu)點，就憑這一點，我們敢大膽地說，在生物排列的階梯上，我們站得比人類高：人的活動——至少是我曾與之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那些人的活動，遵循的是字眼，可是我們的活動遵循的卻是事業(yè)。因此能夠把我說成是我的馬的這一權(quán)利，便由馬夫頭得到了，并因此而揍了馬夫一頓。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大為吃驚，連同我的毛色斑駁在人們中間所引起的種種想法和評論，以及由于我母親的變心而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深思，都促使我變成了一匹像我現(xiàn)在這樣嚴(yán)肅和愛好深思的騸馬。

“我有三大不幸：我是一匹花馬，我是一匹騸馬，人們還認(rèn)為，我不屬于上帝和我自己(就像一切活物都具有的特性那樣)，而是屬于那個馬夫頭。

“他們對于我的這種設(shè)想引起了許多后果。第一個后果是把我單獨飼養(yǎng)，喂得也好一些，更經(jīng)常地用練馬索讓我跑圓道，而且較早地讓我上套拉車。我兩歲多的時候，他們就讓我第一次上套拉車了。我記得，頭一回，那個自以為我是屬于他的馬夫頭，親自帶著一幫馬夫來給我套車，他滿以為我會暴跳如雷或者反抗。他們把我的嘴唇使勁扳開。他們把繩子套在我身上，讓我駕上了轅。他們還在我背上套上一副很寬的十字形皮帶，又把皮帶拴在車轅上，以防我尥蹶子?？墒俏宜瓮闹皇浅舜藱C會來表現(xiàn)一下我是愿意勞動和愛好勞動的。

“我走起路來活像一匹有經(jīng)驗的馬，他們對此感到很驚訝。他們開始調(diào)教我，于是我便開始練習(xí)小跑。我每天都有很大長進，三個月以后連將軍本人和許多別的人也紛紛夸獎我跑得好。但是事情也怪，正因為他們以為我不是他們自己的，而是馬夫頭的，所以連我的跑對于他們也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

“人們讓我的馬駒兄弟們練跑，測試他們的耐力，出來觀看他們，讓他們駕上鍍金的馬車，給他們披上貴重的馬披。我則拉著馬夫頭的普通馬車到切斯緬卡和其他村子里去替他辦事。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是一匹花馬，而最主要的，按照他們的說法，則是因為我不是伯爵的馬，而是馬夫頭的財產(chǎn)。

“明天，如果咱們還活著，我將告訴你們，馬夫頭自以為他擁有的這一所有權(quán)，對于我產(chǎn)生了怎樣的主要后果?！?/p>

這一整天，馬群對霍爾斯托梅爾都畢恭畢敬。但是內(nèi)斯特的態(tài)度仍舊很粗暴。莊稼漢的那匹灰馬已經(jīng)走到馬群附近嘶鳴起來，于是褐色小牝馬又開始搔首弄姿。

第七章

第三夜

新月初露，窄窄的鐮刀似的月牙兒照著站在馬圈中央的霍爾斯托梅爾的身影。其他的馬都聚集在它身旁。

“由于我不是伯爵的，也不是上帝的，而是馬夫頭的，這對我便產(chǎn)生了一個主要的令人詫異的后果，”花馬繼續(xù)說道，“健步如飛本來是我們的主要優(yōu)點，可是它卻成了我被逐的原因。正當(dāng)人們在跑圈調(diào)教‘天鵝’的時候，馬夫頭駕著我從切斯緬卡回來，在圈子旁站住了?！禊Z’跑過我們身邊。他跑得很好，但他畢竟有點賣弄，不像我那樣訓(xùn)練有素，一只腳一接觸地面，另一只腳隨即離地而起，不隨便浪費一點精力，而是全力以赴地勇往直前?！禊Z’從我們身邊跑過去了。我情不自禁地走進了圈子，馬夫頭并沒有阻攔我。‘怎么樣，來試試我的這匹花馬好嗎？’他嚷道，當(dāng)‘天鵝’再次和我并排的時候，他就放開了我。因為‘天鵝’已經(jīng)加快了速度，跑順了腿，所以第一場我落后了，但是在跑第二場的時候，我追了上去，開始接近輕便馬車，開始并駕齊驅(qū)，開始超過，而且終于超了過去。又試了第二次——情況依舊。我跑得更快。這使大家吃了一驚，決定趁早把我賣出去，而且賣得越遠(yuǎn)越好，不得走漏一點消息?！蝗蛔尣糁懒耍蔷驮懔?！’他們都這么說。后來他們就把我賣給了一個馬販子當(dāng)轅馬。我在馬販子那兒并沒有待很久。我又被一個來補充軍馬的驃騎兵買了去。這一切是如此不公平，如此殘酷，因此當(dāng)我被人家從赫列諾沃伊牽走，永遠(yuǎn)離開那使我感到可親可愛的一切的時候，我反而覺得高興。我待在他們中間實在太痛苦了。擺在他們面前的是愛情、榮譽、自由，擺在我面前的則是勞動、屈辱，屈辱、勞動，直到我的生命結(jié)束。為什么呢？就因為我是一匹花馬，因此我就必須成為什么人的馬?！?/p>

這天晚上，霍爾斯托梅爾沒有能夠再講下去。馬圈里發(fā)生了一件使所有的馬都感到驚慌失措的事。懷駒過了預(yù)產(chǎn)期的牝馬庫普奇哈起初也在聽故事，這時卻突然轉(zhuǎn)過身去，慢慢地走到馬棚底下，開始在那里大聲哼哼，使所有的馬都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它身上。接著它就躺了下去，然后又站起身來，接著又躺下。一些老母馬都懂得它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可是那些年輕的馬卻慌了神，它們撇下騸馬，圍住了那匹病馬?？焯炝恋臅r候，她下了一匹四腿哆嗦的小駒。內(nèi)斯特叫來了馬夫頭，于是他們便把那匹牝馬和駒子帶進了單馬房，而把除了它以外的馬趕去放青。

第八章

第四夜

晚上，等大門關(guān)了，一切都靜下來以后，花馬又繼續(xù)說下去：

“在我被人輾轉(zhuǎn)倒賣的時候，我對人和馬作了許多觀察。我在兩個主人那里待得最久：先是在一位公爵——驃騎兵軍官那兒，后來是在一位住在顯靈的尼古拉教堂附近的老太婆那兒。

“我在驃騎兵軍官那兒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雖然他是導(dǎo)致我毀滅的罪魁禍?zhǔn)祝m然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東西和任何人，可是正因為這一點我當(dāng)時愛他，現(xiàn)在還愛他。我喜歡他漂亮、幸福、有錢，正是因此他誰都不愛。你們是懂得咱們這種崇高的馬的感情的。他的冷酷，他的殘忍，我對于他的從屬地位，使我對他的愛更增添了一層特殊的力量。在我們那些美好的歲月里，我常常想，你就打死我，把我趕到筋疲力盡吧，我將因此而感到幸福。

“馬夫頭以八百盧布的代價把我賣給了馬販子，驃騎兵又把我從馬販子手里買了過來。他所以買我，就因為誰也沒有一匹花馬。這是我的黃金時代。他有一個情婦。因為我每天拉他到她那兒去，或者拉她到他這兒來，有時候則拉他們倆，所以我知道這件事。他的情婦是個美人兒，他也是個美男子，而且他的車夫也是個美男子。正因為這點我愛他們仨。我的日子過得很美。我的生活是這樣安排的：一早，馬夫來給我刷洗，不是車夫親自動手，而是馬夫。馬夫是一個從農(nóng)民中雇來的年輕小伙子。他打開門，把馬身上冒出的熱氣放出去，把馬糞清除掉，然后解下馬披，接著就用刷子刷我的身體，用鐵篦子篦下一縷縷白色的馬皮屑，馬皮屑落到被馬蹄鐵上的棘刺蹬壞了的鋪著麻包的地上。我開玩笑地咬咬他的袖子，用一只腳輕輕地踢蹬著地面。然后他就把馬一匹接一匹地牽到水槽旁邊，那小伙子欣賞著經(jīng)他刷洗光滑的我那花斑，欣賞著我那馬蹄闊大、筆直如箭的腿，欣賞著我那閃閃發(fā)亮的臀部和脊背——都能躺在上面睡覺。他把干草塞進高高的柵欄門，把燕麥倒進橡木做的牲口槽。最后，車夫頭費奧凡就來了。

“主人和車夫一模一樣。兩人都是什么也不怕，除了他們自己以外誰也不愛，正因為如此，大家都愛他們。費奧凡上穿紅襯衫，下著棉絨褲，外披腰部帶褶的外衣。我喜歡他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頭上抹了油，穿著腰部打褶的外衣走進馬廄，一聲吆喝：‘喂，畜生，你忘啦！’接著他就用叉子把捅捅我的大腿，但是他從來不觸痛我，只是為了開開玩笑而已。我立刻明白這是開玩笑，于是便貼緊耳朵，齜牙咧嘴。

“與我配對的是一匹黑馬駒。每逢夜間出車我常和它套在一塊兒。這個波爾坎不懂開玩笑，簡直兇得像個惡鬼。我和它并排站著，中間隔一道馬欄，我常常跟它當(dāng)真咬起架來。費奧凡不怕它。有時，波爾坎一直走上前來，一聲長嘶，仿佛要把費奧凡踢死似的，其實它不過是虛晃一招，于是費奧凡就給它戴上籠頭。有一回，我跟它配對拉車，沿鐵匠橋飛奔而下。主人和車夫都不害怕，他們倆又說又笑，向人們吆喝著，拽緊韁繩，東拐西彎，居然沒壓著一個人。

“我在為他們賣命中丟掉了我最優(yōu)良的品質(zhì)和半條性命。就在那時候，他們把我飲傷了，把我的腿也給跑斷了。但是，盡管如此，這還是我一生中的黃金時代。他們常常在十二點來，給我上好套，給馬蹄抹上油，把我的額鬃和鬃毛給潑濕了，然后讓我駕上轅。

“雪橇用蘆席苫頂，上鋪絲絨，挽具上還有各種小巧的銀扣，韁繩也是真絲編的，有一個時候還是抽絲繡花的。這套挽具是如此合身，等所有的繩襻和皮帶系緊扣好之后，你簡直沒法分清哪兒是挽具，哪兒是馬。他們總是在板棚里就把我套上車，套得不松不緊，可以行動自如。這時候，費奧凡就進來了，他的屁股比肩膀還寬，腰里束著一根紅色的寬腰帶，幾乎齊到腋下，他檢查一下挽具，便坐下來，把上衣掖進褲腰，接著便把一只腳伸進腳鐙，常常還開上兩句玩笑，然后他就挎上馬鞭(這鞭子幾乎從來沒有抽過我，只是為了擺擺樣子)，說道：‘走吧！’于是我就昂首闊步地邁出大門。女廚子出來潑泔水，總要在門口站住。農(nóng)民們往院子里運劈柴，也總是瞪大了眼睛。我走出去，跑了幾步，便停下來。仆人們出來了，車夫們也趕著車過來了，于是他們就聊起天來。大家老是等呀等呀，有時在大門口一等就是兩三小時，我們有時候也出去跑上一段，拐個彎，又停下來。

“門里終于有了動靜，白頭發(fā)的吉洪穿著燕尾服、挺著大肚子跑了出來，叫道：‘來車！’那時候還沒有這種愚蠢的說法：‘上前’，仿佛我不知道拉車不能向后，只能向前似的。費奧凡吧嗒了一下嘴唇，就把雪橇趕近前去，接著公爵就大大咧咧地走出來，似乎這輛雪橇也罷，馬也罷，彎腰曲背、伸出兩手(這樣伸著兩手看來是沒法持久的)的費奧凡也罷，都是平淡無奇的。公爵頭戴高筒軍帽，身穿灰色海龍皮領(lǐng)的軍大衣，領(lǐng)子遮住了他那紅潤的、長著一對黑眉毛的美麗的臉龐——這樣漂亮的臉是永遠(yuǎn)不應(yīng)該遮住的。他踩著地毯走了出來，響著軍刀、馬刺和套鞋的銅后跟，似乎行色匆匆，絲毫不理會除了他以外人人爭看、人人欣賞的我和費奧凡。費奧凡吧嗒了一下嘴唇，我就拉緊韁繩，恭恭敬敬地緩步走上前去，站住了。我斜過眼去瞟了一眼公爵，揚了揚我那純種的馬頭和細(xì)密的額鬃。公爵的情緒很好，有時跟費奧凡開開玩笑，費奧凡則微微轉(zhuǎn)過他那漂亮的腦袋來回答他，但是沒有松手，只是用韁繩做了一個勉強察覺得出來的、只有我才懂得的動作，于是便一二三，步子越邁越寬，我身上的每塊肌肉都在顫動，我把雪和泥漿踢到雪橇的前下方，飛馳而去。那時候也沒有眼下那種愚蠢的叫法：‘啊！’——好像車夫有什么地方在疼似的，而是令人莫名其妙的‘當(dāng)心躲開！’‘當(dāng)心躲開！’費奧凡叫道，于是行人靠邊，紛紛止步，彎過脖子，打量著漂亮的騸馬、漂亮的車夫和漂亮的老爺。

“我最愛超過快馬。有時候，我和費奧凡遠(yuǎn)遠(yuǎn)瞥見一輛值得我們努力追趕的雪橇，我們就像一陣旋風(fēng)似的飛奔前去，漸漸地開始越離越近，我已經(jīng)把泥漿踢到雪橇的背部，接著我就同車上的乘客并駕齊驅(qū)，我在他頭上打了一聲響鼻，接著便跟轅鞍，跟車軛并列，一忽兒已經(jīng)看不見他了，只聽見我身后他那越離越遠(yuǎn)的聲音。而公爵、費奧凡和我——我們都默不作聲，裝作我們不過是有事外出，根本沒去注意那些駕著劣馬與我們邂逅的人。我喜歡超過別的馬，但是我也同樣喜歡遇到善跑的駿馬；一個剎那、一個聲響、匆匆的一瞥，我們已經(jīng)分道揚鑣，我們又各自東西了?！?/p>

大門又響了起來，接著便聽到了內(nèi)斯特和瓦西卡說話的聲音。

第五夜

開始變天了。天色陰霾，一早連露水都沒有，但是天氣暖和，蚊蟲嗡嗡嚶嚶地糾纏不休。馬群一趕回來，群馬就聚集在花馬周圍，于是它就這樣說完了自己的往事：

“我的幸福生活很快就結(jié)束了。這樣的生活我只過了兩年。第二年冬末就發(fā)生了一件我認(rèn)為最快樂的事，可是緊接著我又發(fā)生了一件最大的不幸。這事發(fā)生在謝肉節(jié)，我拉公爵去賽車。參與賽車的還有‘緞子’和‘小公?！?。我不知道公爵在那邊亭子里干什么，我只知道他出來后便吩咐費奧凡把車趕進圈子。我記得我被領(lǐng)進了圈子，他們讓我站好，又讓‘緞子’就了位?！勛印谋成向T著一名伴賽騎手，我則跟原來一樣駕著那輛城里人慣坐的雪橇。我在拐彎處就把它撂到了后頭，于是人們發(fā)出一片歡笑聲和喊叫聲，大家紛紛祝賀我。

“當(dāng)我被牽出來遛彎的時候，我后面跟隨著一群人。有五六個人向公爵出價幾千盧布想買我。公爵只是露出他那雪白的牙齒哈哈一笑。

“‘不，’他說，‘這不是一匹馬，而是一位朋友，給金山我也不賣。再見了，諸位。’他掀開車毯，便上了車。

“‘上斯托任卡?！@是他情婦的住所。于是我們便飛馳而去。這是我們的最后一個幸福日子。

“我們到了她家。他把她稱為自己的。而她卻愛上了另一個人，跟他私奔了。他是到了她的住所才知道這事的。這時已是五點鐘，于是他不給我卸套，立刻驅(qū)車去追她。這樣的事是從未有過的：他們用馬鞭抽我，讓我飛跑。我生平第一次亂了步法，我感到慚愧，正想改正；但是我猛地聽到公爵連聲音都變了，他不斷狂叫：‘快！’接著鞭子一聲呼嘯，狠狠地向我抽來，我狂奔而去，一條腿碰上了雪橇前部的鐵條。我們追了二十五俄里^[9]才追上了她。我雖然把他拉到了，但是我卻整夜顫抖，什么東西也吃不下。第二天早晨他們給我水喝。我喝了水，從此就不再是我從前那樣的一匹馬了。我病了，他們折磨我，把我弄成了殘廢，可是人們卻說這是治療。我的馬蹄脫落了，腿部腫了，四腿彎曲了，胸脯癟了進去，渾身衰弱無力。他們把我賣給了馬販子。他給我吃胡蘿卜和別的什么東西，把我弄成完全不是原來的模樣，但那模樣又可以欺騙外行。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也跑不動了。除此以外，馬販子還變著法兒折磨我，當(dāng)買主一來，他就走進我的馬房，用鞭子狠狠地抽我，嚇唬我，簡直把我弄得要發(fā)瘋。然后他又抹去我身上的一道道鞭痕，牽了出去。后來有一個老太婆把我從馬販子手里買了去。她常常坐車到顯靈的尼古拉教堂去，而且老打車夫。車夫在我的馬欄里哭。這時候我才知道眼淚具有一種可口的咸味。后來那老婆子死了。她的管家就把我?guī)У睫r(nóng)村，賣給了一個布商。后來我因為吃小麥吃撐了，病變得更重了。他們又把我賣給了一個莊稼人。我便在那里耕地，幾乎什么也不吃，而且那莊稼人又用犁頭劃破了我的一條腿。我又病了。接著，一個茨岡人把我換了去。他窮兇極惡地折磨我，最后才把我賣給了這兒的管家。于是我就來到了這里?！?/p>

大家默然。雨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來。

第九章

第二天傍晚，馬群回家的時候，碰見他們的主人正和一位客人在一起。茹爾德芭走近家門時，斜過眼去瞟了一眼這兩個男人的身影：一個是頭戴草帽的年輕的主人，另一個是又高又胖、皮肉松弛的軍人。老牝馬瞟了這兩人一眼，便緊挨著客人的身邊走了過去；其余的年輕的馬驚慌起來，舉步不前，特別是當(dāng)主人陪著客人故意走進馬群，互相指指點點，在談?wù)撝裁吹臅r候。

“這匹菊花青是我向沃耶伊科夫買來的?！敝魅苏f。

“這匹年輕的白腿黑馬是誰的？——真好?！笨腿苏f。他們忽前忽后，指指點點，評論了許多馬。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那匹褐色小牝馬。

“這是我從騎馬赫列諾夫斯基留下來的種?！敝魅苏f。

他們邊走邊看，無法把所有的馬都看遍。于是主人便把內(nèi)斯特叫來，老頭一聽主人叫喚，就急忙用靴跟敲了敲花馬的兩脅，快步跑上前來?；R瘸著一條腿，但卻跑得挺帶勁，看來即使命令它使盡全力跑到天涯海角，它也不會有半句怨言。它甚至準(zhǔn)備縱身飛奔，甚至還企圖用右腿起跑。

“在俄國，我敢大膽說，沒有一匹馬能比這匹牝馬更好的了?！敝魅酥钢黄リ蝰R說道?？腿丝洫劻艘环?。主人激動地或走或跑，指點著和敘述著每一匹馬的來歷和品種。顯然，聽著主人的介紹，客人感到乏味，于是他就想出一些問題，裝作他對這些也頗感興趣似的。

“是的，是的。”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你瞧，”主人說，并不去回答他的問題，“你瞧這幾條腿……我可是花大價錢買來的，它在我這兒下的馬駒已經(jīng)兩歲了，能賽馬了?！?/p>

“跑得好嗎？”客人說。

他們就這樣評論了所有的馬，已經(jīng)再沒有什么可以顯擺的了。他倆只好停止了說話。

“怎么樣，咱們走吧？”

“走吧?！庇谑撬麄兙拖虼箝T走去。客人很高興，因為參觀完畢，他們現(xiàn)在可以回家了，在家里可以吃飯、喝酒、抽煙，他的心情分明快活起來。內(nèi)斯特騎著花馬在等待主人還有什么指示。當(dāng)客人走過內(nèi)斯特身邊時，他用他那又大又胖的手拍了一下花馬的屁股。

“瞧，渾身花斑！”他說，“我也有過這樣一匹花馬，你記得嗎，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p>

主人聽到已經(jīng)不是在講他的馬，便不再聽下去，卻回過頭去，繼續(xù)望著他的馬群。

驀地，在他的耳邊響起了一聲蠢笨、孱弱、衰老的嘶鳴。這是花馬在引吭長嘶，但是它沒有叫完，就仿佛害臊似的戛然而止。無論客人或者主人都沒有注意到這聲嘶鳴，他們從一旁走過，回家去了?；魻査雇忻窢栒J(rèn)出了這個皮肉松弛的老頭就是它的心愛的主人，那個曾經(jīng)顯赫、富有的美男子謝爾普霍夫斯科伊。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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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仍舊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馬圈里陰沉沉的，可是在老爺?shù)恼永飬s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主人家的豪華的客廳里擺下了非常講究的晚茶。男主人、女主人和來客正坐在那兒用茶。

茶炊旁邊坐著女主人，她懷孕了，這從她那隆起的肚子、挺直而凸出的姿態(tài)、豐腴的體形，特別是從她那溫柔而又莊重地瞧著人的目光深沉的大眼睛，便可一目了然。

主人雙手捧著一盒特制的十年陳雪茄，照他的說法，這樣的雪茄誰也沒有，因此他準(zhǔn)備拿出來在客人面前炫耀一番。主人是一位約莫二十五歲的美男子，精神煥發(fā)，保養(yǎng)得很好，頭發(fā)經(jīng)過精心梳理。他在家中穿著一套在倫敦定做的嶄新的寬大而厚實的西服。他的表鏈上掛著幾枚大而貴重的表墜。襯衫上的金袖扣大而厚實，還鑲著綠松石。他的胡子是拿破侖三世式的；那兩撇耗子尾巴^[10]也是抹過油膏的，而且向上翹得只有在巴黎才能做到的那種模樣。女主人身穿一件印有五彩繽紛的大花束的薄綢連衣裙；她有一頭淡褐色的濃發(fā)，雖然頭發(fā)并不完全是她自己的，但十分美麗，插著一些大而別致的金發(fā)針。手上戴著很多手鐲和戒指，都十分貴重。茶炊是銀的，茶具十分精致。一名男仆，身著燕尾服和白坎肩，系著領(lǐng)結(jié)，儀表非凡，像一座雕像似的站在門口，靜候主人的指示。家具都是用彎曲木制成的，光潔明亮；壁紙是深色的，印著大花。桌旁站著一只十分小巧玲瓏的小狗，它的銀項圈在鏗鏘作響。這只小狗取了一個非常難叫的英國名字，夫妻倆因為不懂英語，所以叫起來很拗口。在墻角的鮮花叢中放著一架incrusté^[11]鋼琴。一切都煥發(fā)出時新、豪華和珍奇的氣派。真是琳瑯滿目，但是在一切東西上又都留有一種窮奢極侈、珠光寶氣和缺乏高雅情趣的特別的印記。

男主人是一個酷愛快馬的人，他體格強壯，性情好動。像他這種人是從來不會絕跡的。他們穿著貂皮大衣驅(qū)車出游，把貴重的花束拋擲給女演員，喝最昂貴、最時新的美酒，住最貴的旅館，頒發(fā)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的獎品，供養(yǎng)著花銷最多的女人。

來客尼基塔·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是一位四十出頭的人，又高又胖，禿頂，蓄著茂密的小胡子和絡(luò)腮胡子。他過去一定很漂亮。但現(xiàn)在看來無論在體力上、精神上和金錢上都大不如前了。

他債臺高筑，為了不被抓進大牢，他不得不找點事做。他現(xiàn)在是一處養(yǎng)馬場的場長，正前往省城公干。這個位置是他的闊親戚替他謀得的。他穿著軍服上衣和藍(lán)褲子。這樣的上衣和褲子除了有錢人以外是誰也做不起的，他的內(nèi)衣也一樣，他的表也是英國貨。他的皮靴底簡直好極了，足有一指厚。

尼基塔·謝爾普霍夫斯科伊這輩子揮霍了兩百萬家產(chǎn)，現(xiàn)在還欠債十二萬。因為有過這么一大筆財產(chǎn)，所以往往還保持著生活中的排場，使他能夠借債度日，近乎闊綽地又過了十個年頭。約莫十年過去了，排場完了，于是尼基塔的生活也就變得凄涼了。他已經(jīng)開始喝酒，就是說借酒以圖一醉，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其實喝酒，他從來沒有開始過，也從來沒有終止過。他的窮途落魄最明顯不過地表現(xiàn)在他的眼神的不安(他的目光開始躲躲閃閃)、語調(diào)和動作的遲疑不決中。這種不安的神情之所以使大家感到吃驚，因為它分明是不久前才在他身上出現(xiàn)，而且看得出來，他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可現(xiàn)在，就在不久以前吧，他才因飽受苦難而一反常態(tài)，變得膽小怕事起來。主人和主婦都看出了這一點，他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想必是心照不宣，這事且留待上床時再詳細(xì)討論，他們現(xiàn)在姑且對這位可憐的尼基塔敷衍應(yīng)酬，甚至殷勤款待。年輕主人的幸福的神態(tài)傷害了尼基塔的自尊心，使他想起自己那一去不復(fù)返的過去，心里又痛苦又嫉妒。

“怎么樣，抽雪茄對您沒什么吧，瑪麗？”他對那位太太說，說話的聲調(diào)是一種特別的、難以捉摸的，只有長于此道的人才學(xué)得來，——這種聲調(diào)客氣而友好，但又不十分尊重，這是那種經(jīng)常出入社交界的人同姘婦說話的腔調(diào)，以示與妻子有別。他倒并不是想要侮辱她，相反，他現(xiàn)在還巴不得能巴結(jié)上她和她那位當(dāng)家的，雖然他自己決不肯向自己承認(rèn)這一點。但是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這種語調(diào)跟這樣的女人說話。他知道，如果他對她像對待一位太太那樣，她自己都會感到詫異，甚至還會生氣的。此外，他對一位與自己平起平坐的人的真正的妻子總得保持若干顯示尊重的語調(diào)。他對待這一類太太一向是尊敬的，這倒不是因為他同意那些雜志(他從來不看這些無聊的玩意兒)上所宣傳的要尊重每個人的人格，以及婚姻不足取諸如此類的所謂論點，而是因為一切體面人都是這樣做的，而他是一個體面人，雖然已經(jīng)潦倒了。

他拿起一支雪茄。但是主人卻笨拙地抓起一把雪茄來敬客。

“不，你一抽就知道了，真好。拿去吧?！?/p>

尼基塔用手推開了雪茄，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受到侮辱和感到羞慚的神情。

“謝謝?！彼统鲎约旱臒熀?，“你嘗嘗我的吧?！?/p>

女主人是敏感的。她注意到了這一點，便急忙和他談起話來：

“我非常喜歡雪茄，要不是我周圍大家都在抽煙，我自己還想抽哩?！?/p>

她說罷嫣然一笑，她的笑是美麗的、善良的。他也遲疑地報以一笑。他缺了兩顆牙。

“不，你抽這個吧，”遲鈍的男主人繼續(xù)說道，“另一種的味道淡一些。弗里茨，bringen Sie noch eine Kasten，”他說，“dort ewei^[12]?！?/p>

他的德國聽差又去把另一盒拿了來。

“你更喜歡哪一種？兇些的嗎？這種非常好。你全拿去吧?！彼忠蜒┣讶o他。能在別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珍藏，他分明很得意，因此他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謝爾普霍夫斯科伊點上了煙，急忙把已經(jīng)開始的話題繼續(xù)下去。

“那么‘緞子’你是花多少錢買的呢？”他說。

“可花了大價錢，不下五千吧，但是我起碼賠不了本。老實告訴你，它下的駒子有多好啊！”

“能賽馬了嗎？”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問。

“賽得可好啦。它下的馬駒眼下已得了三次獎：在圖拉、莫斯科和彼得堡，在彼得堡那次是和沃耶伊科夫的‘大青馬’跑的。要不是那個騎手機靈，四次矯正它跑亂了的步法，它恐怕就要榜上無名了?！?/p>

“這馬就是胖了點。實打?qū)嵳f吧，荷蘭馬的味道太重了?！敝x爾普霍夫斯科伊說。

“那么那些母馬是干什么用的？我明天帶你去看。多布雷尼婭，我花了三千。拉斯科瓦婭，我花了兩千。”

男主人又開始列舉自己的財產(chǎn)。女主人看到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聽了這些很難受，他不過假裝在聽罷了。

“你們還喝茶嗎？”她問。

“我不喝了。”男主人說，又繼續(xù)講下去。她站起身來，男主人喊住了她，摟住她接了個吻。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望著他們，也為了巴結(jié)他們，不自然地笑了笑，但是當(dāng)男主人站起身來，摟著她，陪她走到門簾那邊去時——尼基塔的臉色忽然變了，他長嘆一聲，在他皮肉松弛的臉上忽然現(xiàn)出了絕望。甚至還可以看到憤憤不平的神態(tài)。

第十一章

主人回來了，笑吟吟地坐在尼基塔的對面。他倆沉默了一會兒。

“是的，你說過，你是向沃耶伊科夫買的?！敝x爾普霍夫斯科伊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是的，買了‘緞子’，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一直想從杜博維茨基那兒買幾匹牝馬來?？墒撬Ｏ碌亩际切U物?！?/p>

“他破產(chǎn)了?！敝x爾普霍夫斯科伊說，但他剛說出口又止住了，四下看了看。他想到他還欠這個破了產(chǎn)的主兒兩萬盧布。如果說有什么人“破產(chǎn)”的話，那人們一準(zhǔn)在說他。他閉上了嘴。

他倆又沉默了很長時間。主人在腦子里盤算著還有什么事情可以在客人面前吹噓一番。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則在思忖著，他怎么才能顯示出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已經(jīng)破了產(chǎn)的人。但是兩人的思路都很窄，盡管兩人都在拚命抽雪茄提神?！霸捰终f回來，什么時候喝酒呢？”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想?！耙欢ǖ煤赛c酒，要不然，跟他在一起非悶死不可?！敝魅讼?。

“那你在此地還要逗留很久嗎？”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

“再待個把月吧。怎么樣，咱們吃晚飯去好嗎？弗里茨，飯準(zhǔn)備好了嗎？”

他們走進了餐廳。在餐廳的吊燈下的餐桌上放著蠟燭和各種極為罕見的東西：帶吸管的礦泉水瓶、有美人像的瓶塞、長頸瓶裝的特種美酒、非同凡響的下酒菜和伏特加。他們喝了再喝，吃了又吃，話匣子總算打開了。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已經(jīng)滿臉緋紅，他不再膽怯，談了起來。

他們先談女人。誰有什么女人：茨岡女人、舞女、法國女人。

“怎么，你離開那個馬蒂埃了嗎？”主人問。這就是那個從前靠謝爾普霍夫斯科伊養(yǎng)活、使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傾家蕩產(chǎn)的情婦。

“不是我離開了她，而是她離開了我。唉，老弟，你試想，我這輩子花了多少錢??！現(xiàn)在我能有一千盧布，能夠離開所有的人，真的，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在莫斯科住不下去了。唉，有什么好說的呢?！?/p>

單聽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主人覺得乏味。他想說他自己——炫耀一番?？墒侵x爾普霍夫斯科伊卻想談他自己——談他的顯赫的過去。主人給他斟了一杯酒，等他什么時候把話說完，好自吹自擂一番：他是怎樣辦起了這座過去誰也不曾有過的養(yǎng)馬場的。而且他的瑪麗不僅因為他有錢才愛他，也是真心實意地愛著他。

“我想告訴你，在我的養(yǎng)馬場里……”他剛開始說，但是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打斷了他的話。

“從前呀，我敢說，”他開口道，“我愛生活，也會生活。你剛才談到賽馬，那你就說說你哪一匹馬跑得最快？”

主人一聽到又有機會來談自己的養(yǎng)馬場了，感到分外高興。他剛要開口，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又打斷了他的話。

“是的，是的，”他說，“要知道，你們這幫養(yǎng)馬場老板的所謂賽馬，無非是出于虛榮心罷了，并不是為了歡樂和生活。我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今天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我曾經(jīng)有過一匹拉車的馬，是一匹花馬，渾身花斑，就跟你的牧馬人騎的那匹一樣。唉，真是一匹好馬！說來你也不信，那是在四二年，我剛到莫斯科；我到馬販子那兒去，看到一匹花斑騸馬。體格很好。我一看就中意了。價錢呢？一千盧布。我很中意，就買了下來，讓它拉車。這樣的馬我不曾有過，你現(xiàn)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無論就拉速，就力氣，就外表的美，我都沒有見過比它更好的馬了。你那時還是個毛孩子，這事你不可能知道，但是我想，你總該聽說過吧。全莫斯科都知道它?！?/p>

“是的，我聽說過，”主人不樂意地說道，“但是我想跟你談?wù)勎业鸟R……”

“那你聽說過啦。我買下它的時候，既不知道品種，也沒有畜種證書；這是我后來才打聽到的。是我和沃耶伊科夫倆打聽出來的。它是柳別茲內(nèi)一世的兒子，名叫霍爾斯托梅爾。也就是量粗麻布的意思。因為它毛色不純，赫列諾沃伊養(yǎng)馬場把它給了馬夫頭，這個馬夫頭又把它給騸了，賣給了馬販子。這樣的好馬天下少有，老弟！唉，俱往矣。唉，青春不再！”他唱了一句茨岡歌。他已經(jīng)有了醉意?！鞍?，俱往矣，大好的歲月。我那時才二十五歲，我當(dāng)時有八萬銀盧布^[13]的年收入。沒有一根白頭發(fā)，滿嘴的牙齒都像珍珠一樣。無論干什么都馬到成功。唉，俱往矣。”

“嗯，那時候的馬也沒有這樣快，”主人利用對方說話的間歇說道，“我告訴你，我的頭一批馬開始做坐騎和套車的時候，還沒有……”

“你的馬！那時候可要快多了?！?/p>

“怎么快多了?！?/p>

“快多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有一次在莫斯科我駕著它出去賽車。我的馬都不在那兒。我不喜歡大走馬，我有一些純種馬：‘將軍’、肖萊、穆罕默德等。我平時總是駕花馬外出。我的車夫是一個非常好的小伙子，我很喜歡他?，F(xiàn)在他也變成酒鬼了。我就這樣去了。有人說：‘謝爾普霍斯科伊，你什么時候才能養(yǎng)幾匹大走馬呀？’‘你們那些破玩意兒，去它們的吧，我這匹拉車的花馬準(zhǔn)跑得過你們所有的馬?！@可是跑不過的?！€一千盧布?！谑菗粽茷槎?。大家起跑了。我超過了五秒鐘，贏到了一千盧布。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還駕過純種的三套馬馬車，三小時跑了一百俄里。全莫斯科都知道?！?/p>

于是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便信口開河、滔滔不絕地胡謅起來，那位東道主連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只好垂頭喪氣地坐在他對面，給自己和他往杯子里斟酒，聊以解悶。

天色漸明，可他們倆還坐在那里。主人感到乏味極了。他站起身來。

“該睡覺就睡覺去吧?！敝x爾普霍夫斯科伊說，他說著站起身來，踉踉蹌蹌、氣喘吁吁地向安排給他住的房間走去。

主人和情婦同榻而臥。

“不，他真叫人受不了。喝醉了酒就沒完沒了地胡說。”

“他還向我獻殷勤呢。”

“我怕他會開口借錢。”

謝爾普霍斯科伊和衣躺在床上，喘著粗氣。

“我可能信口開河說得太多了，”他想，“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酒倒不錯，但這家伙是個大混蛋。渾身商人氣。我也是個大混蛋?！彼约簩ψ约赫f，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過去我養(yǎng)活別人，現(xiàn)在別人養(yǎng)活我。不錯，現(xiàn)在是溫克勒莎在養(yǎng)活我——我向她拿錢花。他^[14]這是活該，他這是活該！話又說回來，得把衣服脫掉，靴子我可脫不下來?！?/p>

“來人哪！”他叫道，但是打發(fā)來侍候他的那個仆人早就睡覺去了。

他坐起來，脫去了軍服上衣、坎肩，湊湊合合地褪下了褲子，但靴子怎么也脫不下來，那個軟軟的大肚子礙事。他好容易脫下了一只，另一只——折騰了半天，弄得氣喘吁吁，人都弄累了。他就這樣，一只腳套在靴筒里倒了下去，打起鼾來，使整個房間都充滿了煙味、酒味和骯臟的老年人的氣味。

第十二章

如果說這天夜里霍爾斯托梅爾還在回憶什么往事的話，那它也被瓦西卡打了岔。他把馬披扔到它身上，疾馳而去。他把它拴在酒店門口，讓它直到天亮都和一匹農(nóng)民的馬待在一起。它倆互相舔著。早晨它回到馬群里，一個勁地搔癢。

“不知道什么東西癢得這么厲害?！彼?。

又過了五天。請來了馬醫(yī)。他高興地說：

“疥瘡。讓我去賣給茨岡人吧?！?/p>

“何必呢？宰了得了，讓它今兒就一命歸天?！?/p>

早晨靜悄悄的，風(fēng)和日麗。馬群到野外去了?；魻査雇忻窢柫袅讼聛怼砹艘粋€奇怪的人，又瘦又黑又臟，外衣上濺滿了黑乎乎的東西。這是一個專剝獸皮的人。他連瞧都沒瞧它一眼，就抓起霍爾斯托梅爾籠頭上的韁繩，把它牽走了?；魻査雇忻窢栠B頭也沒回，就像平時那樣拖著四條腿，后腳上纏著干草，老老實實地跟著他走了。走出大門后，它想去井臺，但是剝獸皮的人拽了一下韁繩說：“不必了?！?/p>

剝獸皮的人和瓦西卡一前一后，走到磚棚后面的山溝里，便停了下來，仿佛在這個最普通的地方有什么特別的東西似的。這時候，剝獸皮的人把韁繩遞給了瓦西卡，脫去外衣，挽起袖子，從靴筒里取出刀子和磨刀石，便動手磨起刀來。騸馬向韁繩伸過頭去，它出于無聊想嚼嚼繩子，但又夠不著，它只得嘆口氣，閉上了眼睛。它的一片嘴唇耷拉下來，露出磨平了的黃牙，接著它就在磨刀聲中打起了瞌睡。只有那條稍稍伸出的長有瘤子的病腿在微微哆嗦。驀地，它覺得有人托住了它的顴骨，把它的腦袋往上抬。它睜開了眼睛。它前面有兩條狗。一條朝剝獸皮的人的方向嗅著，另一條蹲著，望著騸馬，仿佛正等著它身上的什么東西似的。騸馬望了它們一眼，接著便用顴骨蹭了蹭抓住它的那只手。

“大概想給我治病，”它想，“治就治吧！”

果然，它覺得有人在它的喉嚨上做了什么手術(shù)。它覺得疼，哆嗦了一下，蹬了一下腿，但它還是忍住了，等待著下文。下文是一種什么液體像一大股噴泉似的流到了它的脖子上和胸上。它張開兩脅吐了一口氣。它感到輕松多了。它的生命的整個重?fù)?dān)減輕了。它閉上了眼睛，垂下頭去——誰也沒有去扶住它。然后脖子也低垂下去，接著四條腿也哆嗦起來，全身開始晃動。它倒不是覺得害怕，它感到驚異。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它感到驚異，便向前、向上沖去。但是四條腿剛一挪動，就一個趔趄側(cè)身倒了下去，它想跨前一步，卻一個倒栽蔥，又向左側(cè)倒下了。剝獸皮的人等到痙攣停止，便趕開已經(jīng)湊近來的那兩條狗，然后抓住騸馬的一條腿，把它翻了個身，讓它肚子朝天，接著他便叫瓦西卡抓住這條腿，開始開膛剝皮。

“想當(dāng)年，這也是一匹好馬哩?！蓖呶骺ㄕf。

“要是肥點，這張皮子就好了?！眲儷F皮的人說。

傍晚，馬群下山，那些走在左邊的馬看到山腳下有一攤鮮紅的東西，旁邊有一群狗在奔忙著，烏鴉和鷂鷹飛來飛去。一條狗用兩腿蹬住馬尸，搖晃著腦袋，把它咬住的那塊馬肉撕下來。褐色小牝馬站住了，伸長了腦袋和脖子，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牧馬人好容易才把它趕走。

清晨，在遍地老林的山溝里，在雜草叢生的林邊洼地上，有幾只大腦袋的狼崽在快樂地嗥叫著。它們一共五只：四只幾乎一般大小，有一只最小，腦袋比身體還大。一只瘦瘦的正在換毛的母狼拖著吃得鼓鼓的肚子(大肚子上的奶頭幾乎拖到地上)，從灌木叢中走出來，沖著狼崽坐了下來。狼崽們圍成一個半圓，佇立在它對面。母狼走到那只最小的狼崽面前，垂下尾巴，彎下腦袋，將嘴朝下，做了幾個抽搐的動作，接著便張開牙齒鋒利的大嘴，用足力氣吐出了一大塊馬肉。狼崽子們更加向它湊近了些，但是它威脅地向它們挪近一步，把整塊馬肉都給了那只小的。那只小狼崽仿佛在發(fā)怒似的嗥叫著，一口咬住馬肉，將它按在腳下，大嚼起來。接著母狼又給第二只、第三只和所有的五只狼都吐出了一塊肉，這時它才在它們對面躺下來休息。

一星期后，磚棚附近只剩下了一塊巨大的顱骨和兩根大腿骨，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被拖走了。到了夏天，一個收集骨頭的農(nóng)民又把這兩根大腿骨和顱骨拿去派了用場。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這個曾經(jīng)出入社交界、吃喝玩樂了一輩子的人的尸體，被掩埋到土里卻要晚得多。無論是他的皮也罷，肉也罷，骨頭也罷，都毫無用處。正如二十年來他那具出入社交界的行尸走肉一直是大家的沉重負(fù)擔(dān)一樣，最后把這具尸體掩埋入土又只是給人們增添了一項新的麻煩。任何人都早就不需要他了，他早就成了大家的累贅，但是埋葬死人的活死人還是認(rèn)為有必要給這具立時腐爛腫脹的尸體穿上好的制服、好的皮靴，把這具尸體安放在好的新棺材里，棺材的四角還掛上新流蘇，然后再把這口新棺材放進另一口鉛槨里，把它運往莫斯科，并且在那里把前人的尸骨挖掘出來，接著就在原地把這具正在腐爛生蛆、穿著新制服和锃亮的皮靴的尸體掩埋起來，用土蓋上了一切。

(1885年)

臧仲倫 譯

[1]本篇情節(jié)是《夜牧》和《騎手》的作者M.A.斯塔霍維奇所構(gòu)思，后由A.A.斯塔霍維奇轉(zhuǎn)讓給作者的?！髡咦?。

[2]1俄尺合0.71米，1俄寸合4.4厘米。

[3]意為“殷勤周到的人”或“親愛的”。

[4]意為“村婦”。

[5]意為“莊稼漢”。

[6]意為“量粗麻布的人”，以形容它在快跑時身軀矯捷，步子很大，就像量布人在量布一樣。

[7]指被閹割，成了一匹騸馬。

[8]指這匹馬渾身花斑。

[9]1俄里合1.06公里。

[10]指兩撇向上翹起的胡子。

[11]法語：帶鑲嵌的。

[12]德語：再去拿一盒來，那兒有兩盒。

[13]1個銀盧布合3.5紙盧布。

[14]指溫克勒莎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