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江南◎
昏鴉盡①,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②,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③。心字已成灰④。
[箋注]
①昏鴉:黃昏時天空飛過的烏鴉群。
②香閣:古代青年女子居住的內(nèi)室。
③膽瓶:長頸大腹的花瓶,因形如懸膽而得名。
④心字:即心字香,一種爐香名。明楊慎《詞品·心字香》:“范石湖《驂鸞錄》云:‘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開者著凈器中,以沉香薄劈層層相間,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p>
[典評]
彤云密布的冬日黃昏,隱約一只瘦小的烏鴉,越飛越遠,身影也越來越小,直到融進在那一望無垠、蕭瑟的曠野盡頭。曠野中,是誰惆悵無盡,若有所思?天宇間,是誰獨立寒秋,無言有思?又何事令她難更思量?又何人令她愛恨交加?罷了罷了,“往事休堪惆悵,前歡休要思量”,罷了罷了,“人心情緒自無端,莫思量,休退悔”。
熏香如心,飄起裊裊的青煙,暖香熏透她的閨閣;急雪翻飛,縷縷紛紛,柳絮因風(fēng)吹般地飄飛而起。雪白色的膽瓶中剛插上的梅花,冬風(fēng)吹進暖暖的閨房,化作清風(fēng),卷起陣陣幽香。這本閑極雅極的適意景致,奈何她的心中竟如何也卷不起一絲快樂的漣漪。冬風(fēng)益發(fā)強勁,心形的盤香燃燒殆盡,地上只留下一道心形的香灰。周體轉(zhuǎn)涼,心中凄涼寂寞,次第已如燃盡的熏香一般,化成死灰。
這首詞營造了兩種不同而又互相聯(lián)系的場景?!盎桫f盡,小立恨因誰”,是第一個場景;“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是第二個場景。前一個場景是在冬天黃昏的野外,從意象上看,“昏鴉盡”和情感主體“小立恨因誰”都能夠看出來。第二個場景則在少女的閨房中。也可從意象上看出來,如天氣情況是“急雪”,所在地方是“香閣”,感覺上為“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當然,情感上也有明顯變化,且與環(huán)境的變化一致。開始是“小立恨因誰”,后來變?yōu)椤靶淖忠殉苫摇保黠@感覺情感在承接前面的同時,變得深多了?;仡^來看,從曠野到香閣,從大環(huán)境到小空間,從“小立恨因誰”到“心字已成灰”,在各個層面都能看到這一種變化。而這中間也有一個轉(zhuǎn)變的標志,就是“急雪乍翻”,這交代了詞中情感變化的時空轉(zhuǎn)換的交點。前面或許是“秋涼”罷了,而后面明顯可以感覺到“凄冷”的環(huán)境氛圍。
詩詞中有種不成文的劃分,便是依據(jù)字數(shù)多少進行的劃分。長篇且不必多說,即便是一篇名篇,也未必不允許其中有些敗筆贅言。但是所謂的“短篇”“小制”就不行了,若是名篇,是絕不會允許的,不僅僅是敗筆贅言,就算平庸的句子也是不允許的,因為這樣一來,就浪費了詩歌給人營造驚奇的“可能性”。詩歌給人以好的感覺,是離不開這種“可能性”的。這首《憶江南》字數(shù)極少,是小令中的單調(diào),在諸多詞牌名中,也是字數(shù)最少之一。這一詞牌寫得好的,如:溫庭筠的“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用字上講求自然少造作,無贅言敗筆。
納蘭這首詞中“心字已成灰”巧妙而自然地用了雙關(guān)的修辭手法。一方面在意象上指的是心形的熏香燃燒完后,在地面上留下的心形的灰燼;另一方面又可以來指詞中人物的情感上的“心如死灰”。在黃天驥的《納蘭性德和他的詞》中,他說這首詞“語帶雙關(guān),耐人尋味,但情調(diào)過于灰暗”,似乎覺得不合先賢的“哀而不傷”,可這樣真摯的情感表現(xiàn)方式,也正是納蘭的詞令人感動的根本。
事實上這里還透露了詞人的另一重心境。納蘭出身貴胄,然而他自己受到十分鮮明的漢族文化熏陶,具有極強的歸隱意識,這在他內(nèi)心一直存在。他自己是帝王身邊的一等侍衛(wèi),父親是當朝宰相。這些高貴的身份幾乎就是被命運安排的,不可更改。一方面有遁世淡薄,另一方面身在朝闕,處在與自己性格極為不協(xié)調(diào)的名利中,內(nèi)心的痛苦與努力的掙扎是多么慘烈。納蘭一語雙關(guān)的“心字已成灰”一語,是對他所描繪的女子情感的完結(jié),也無意中透露出了自己的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