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綠陰簾外梧桐影,玉虎牽金井①。怕聽啼出簾遲②,恰到年年今日兩相思。
凄涼滿地紅心草③,此恨誰知道。待將幽憶寄新詞,分付芭蕉風(fēng)定月斜時。
[箋注]
①玉虎:井上的轆轤。金井:欄上有雕飾的水井,一般用以指宮庭園林里的井。
②啼(jué):啼鳴的杜鵑鳥。
③紅心草:草名,一說為紅心灰之俗稱。相傳唐代王炎,夢侍吳王,久之,聞宮中出輦,鳴簫擊鼓,言葬西施。吳王悲悼不已,立詔詞客作挽歌。炎應(yīng)教作了《西施挽歌》,有“滿地紅心草,三層碧玉階”之句。后以“紅心草”作為美人遺恨的典故。
[典評]
提到虞美人,腦海中總躲不過后主的絕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才憶起故國月明,便有項王一曲悲歌回響耳畔“虞兮虞兮奈若何”。戰(zhàn)場上的爭斗虞美人無奈,卻愿為連理枝再續(xù)前緣。傳說戰(zhàn)后受到戰(zhàn)爭蹂躪的土地遍開虞美人,那如鮮血般濃艷的色彩是地下安眠人的囈語。后主也罷,虞姬也罷,那些長眠的精魂也罷,花開艷麗的虞美人背后站立的竟是無情的決絕與分離。
這應(yīng)是作于春末夏初的一首詞吧。
簾外樹已成蔭,不似那只得遙看的朦朧草色。若是糊上松綠色的軟煙羅作為窗紗,更應(yīng)是春意盎然。說到這號稱“百樹之王”的梧桐,民間盛傳其知時知令,“梧桐一葉落,天下皆知秋”便是知秋的寫照。《魏書·王勰傳》中曾有言“鳳凰非梧桐不棲”,說的便是這百鳥避之的青桐。不同于人們印象中的法國梧桐——那些寫在張愛玲筆下秋風(fēng)里那簌簌的梧桐,那些遍布衡山路淮海路的老樹——這綠陰簾外的梧桐,正是“一株青玉立,千葉綠云委”的青桐。
玉虎金井,極盡巴洛克式的奢華,可再精美的雕飾也不過是深井和纏于深井之上用以汲水的轆轤?!坝窕拷鹁钡拿枘∠拢吹降氖恰暗駲谟衿鰬?yīng)猶在”的背影,只為等待那宿命般的“朱顏改”。抑或,我們也可以換一個角度思量:納蘭日思夜想的那人今已棲于梧桐枝上,她的命運(yùn)猶如那看似繁華的轆轤,被緊緊牽于皇家金井之上。今生能讓納蘭作此隱晦嘆息的,除了他的表妹還能有誰呢?“虞美人”之曲不負(fù)其名。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納蘭當(dāng)時或許并不知他的人生中相思相望不相親的人,不只是他的表妹。梧桐雨,長恨歌,納蘭短暫的生命中幾度春秋,“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竟像是偈語一般,劃過他的人生。納蘭與表妹此時雖是生離,卻難言再見。思之而不得之,納蘭的周遭似有著一層離情別怨。連那窗外杜鵑之聲,似也在用自然的語言訴說著,預(yù)言著,讓人不忍聽聞。
杜鵑,亦花亦鳥,傳說是望帝杜宇所化。相傳岷江惡龍為害人間,當(dāng)?shù)氐纳倥埫脼榱私饩劝傩沼瓚?zhàn)惡龍,卻被惡龍囚禁于五虎山鐵籠中。又一個英雄美人的開端,結(jié)果也是順理成章。少年杜宇得仙翁相助救出龍妹,打敗惡龍,受擁戴為蜀地王。然而傳說到了這里卻峰回路轉(zhuǎn)。杜宇被篡位賊臣囚禁,龍妹因不愿為賊人妻也被鎖入牢籠。傳說杜宇慘死山中,化作一只小鳥,飛到龍妹身邊,啼叫著:“歸汶陽!歸汶陽!”龍妹知丈夫已去,芳魂化作杜鵑鳥,從此同丈夫比翼于天地間。
鳥鳴無心,聽者有意。聽不得杜鵑的啼血聲聲,它最勾人傷懷?!吧綗o棱,天地合,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乃敢與君絕”,縱然沒有鳥鳴,年年今日,兩人異地相對同相思。此恨誰知?天知,空中劃過啼血杜鵑;地知,便開出了似紅淚般的紅心草。那紅心草開于飄過淡淡柳絮的湖畔,開于光影錯落的月下荷塘,開于花徑綠籬畔。它吐露著新葉,新葉也泛著紅暈;它羞澀地綻開小花,小花也羞赧地頂著深紅的小帽。低頭,不語,晴空過處,只那么寂靜地,婷婷而立。
“自在飛花輕似夢”,攜紅心草夢回春秋,便有一曲《西施挽歌》。相傳唐代王炎,夜夢侍吳王,聞言西施已香消玉殞,應(yīng)詔作此詩?!皾M地紅心草,三層碧玉階。”從此,紅心草如那逝去的美人,在“春風(fēng)無處所”的季節(jié),娉娉婷婷地?fù)u曳于浮云飄過的微風(fēng)中,微嘆“凄恨不勝懷”。
即使是這樣涼薄的一嘆也難容于塵世。李清照對芭蕉,嘆“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舍情”。這無端的情愫抑郁于胸中,剪不斷,亦載不動;不能大聲哭,也不能放聲笑?!昂翁幒铣沙??離人心上秋。”夢窗以芭蕉說文解字:“不雨也颼颼。”紅櫻桃,綠芭蕉,云破月來的良宵,漏斷人靜的春夜,這糾纏于胸的幽幽往事只得寄存于詩行中。風(fēng)飄飄,雨瀟瀟,月子彎彎千年同照九州;離人魂,昨夜夢,年年今日,但見流光無情把人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