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歌

徐志摩詩文集 作者:徐志摩 編


詩 歌

徐志摩這位少年天才詩哲,像美麗的流星劃過天際,那短暫的燦爛輝煌在人們心中留下永恒。他到人間來,拋與人間一卷詩,然后悄然離去。

徐志摩是新月派的代表詩人,作為“中國布爾喬亞開山的,同時又是末代的詩人”(茅盾語),他的一生,致力于追求“愛、美、自由”,這成為他詩歌的主要內(nèi)容和基本主題。他的詩歌深受西方浪漫主義的影響,擅長歌詠大自然、自由、愛情,《再別康橋》《雪花的快樂》《沙揚娜拉》等都是其中的名篇。正如朱自清所說:“他是跳著濺著不舍晝夜的一道生命水”“他讓你覺著世上一切都是活潑的、鮮明的”。但在1927年中國社會從政治形態(tài)到文化思想都發(fā)生劇烈震蕩的時候,這位一直在理想的天際翱翔的浪漫詩人終于迷失了航向、折斷了翅膀,感到自己“已是滿頭的血水”,這時期的作品便充溢著消沉、虛無的情緒?!肚锵x》《西窗》《怨得》《我不知道風(fēng)是在哪一個方向吹》等幾乎全是這種思想情緒的抒發(fā)和宣泄。信仰似乎欺騙了他,過去的甜美和迷醉原來只是夢,帶來的只有傷悲與心碎。

作為一個獨抒性靈的浪漫主義詩人,徐志摩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與他的婚姻、愛情生活分不開的,他把愛當(dāng)作理想來追求。也正是由于他對完美愛情的追求,導(dǎo)致他一生中與張幼儀、林徽因、陸小曼三位女性產(chǎn)生愛恨糾葛,其中又以與林徽因的感情最為曲折微妙,兩人因此都留下了不少委婉含蓄的詩文。

徐志摩一生創(chuàng)作了近200首詩,被譽為中國新詩的一代“詩哲”。他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社會從封閉走向開放的現(xiàn)代思想覺醒的時代。“五四”時期崇尚獨立人格和自由的精神,以及本色的英、美文化的熏染,形成了徐志摩特有的人生理想和藝術(shù)追求。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因飛機失事而飛逝人間。他短暫的一生,是充滿愛與怨、樂與哀、高亢與低沉、理想與現(xiàn)實多種矛盾交織糾結(jié)的一生。他的才情橫溢的詩作、詩藝與詩魂,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永放異彩。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

我不知道風(fēng)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里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fù)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里的光輝。

對  月

“現(xiàn)在你是倦了老了的,不錯,月,

但在你年青的時候,

你倒是看著了些個什么花頭?”

“?。∥业难鄹U娌恍?,有的事兒甜,

有的莊嚴(yán),也有叫人悲愁,

黑夜,白天,看不完那些寒心事件,

在我年青青的時候?!?/p>

“你是那么孤高那么遠(yuǎn),真是的,月,

但在你年少的時光,

你倒是轉(zhuǎn)著些個怎么樣的感想?”

“啊我的感想,哪樣不叫我低著頭

想,新鮮的變舊,少壯的亡,

民族的興衰,人類的瘋癲與荒謬,

哪樣不動我的感想?”

“你是遠(yuǎn)離著我們這個世界,月,

但你在天空里轉(zhuǎn)動,

有什么事兒打岔你自在的心胸?”

“啊,怎么沒有,打岔的事兒當(dāng)然有,

地面上異樣的徵角商宮,

說是人道的音樂,在半空里飄浮,

打岔我自在的轉(zhuǎn)動。”

“你倒是干脆發(fā)表一句總話,月,

你已然看透了這回事,

人生究竟是有還是沒有意思?”

“啊,一句總話,把它比作一臺戲,

盡做怎不叫人煩死,

上帝他早該喝一聲‘幕閉’,

我早就看膩了這回事?!?/p>

兩個月亮

我望見有兩個月亮:

一般的樣,不同的相。

一個這時正在天上,

披敞著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滿地全是她的金銀。

她不忘故宮的琉璃,

三海間有她的清麗。

她跳出云頭,跳上樹,

又躲進(jìn)新綠的藤蘿。

她那樣玲瓏,那樣美,

水底的魚兒也得醉!

但她有一點子不好,

她老愛向瘦小里耗;

有時滿天只見星點,

沒了那迷人的圓臉,

雖則到時候照樣回來,

但這份相思有些難挨!

還有那個你看不見,

雖則不提有多么艷!

她也有她醉渦的笑,

還有轉(zhuǎn)動時的靈妙;

說慷慨她也從不讓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園林!

可貴是她無邊的法力,

常把我靈波向高里提;

我最愛那銀濤的洶涌,

浪花里有音樂的銀鐘;

就那些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寶經(jīng)過雕琢。

一輪完美的明月,

又況是永不殘缺!

只要我閉上這一雙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圓深夜

春的投生

昨晚上,

再前一晚也是的,

在雷雨的猖狂中

投生入殘冬的尸體。

不覺得腳下的松軟,

耳鬢間的溫馴嗎?

樹枝上浮著青,

潭里的水漾成無限的纏綿;

再有你我肢體上

胸膛間的異樣的跳動;

桃花早已開上你的臉,

我在更敏銳的消受

你的媚,吞咽

你的連珠的笑;

你不覺得我的手臂

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

我的呼吸投射到你的身上

如同萬千的飛螢投向光焰?

這些,還有別的許多說不盡的,

和著鳥雀們的熱情的回蕩,

都在手?jǐn)y手的贊美著

春的投生。

二月二十八日

怨  得

怨得這相逢

誰作的主?——風(fēng)!

也就一半句話,

露水潤了枯芽。

黑暗——放一箭光;

飛蛾:他受了傷。

偶然,真是的。

惆悵?喔何必!

倫敦旅次九月

猛  虎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燒紅

在深夜的莽叢,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能擘畫你的駭人的雄厚?

在何等遙遠(yuǎn)的海底還是天頂

燒著你眼火的純晶?

跨什么翅膀他膽敢飛騰?

憑什么手敢擒住那威棱?

是何等肩腕,是何等神通,

能雕鏤你的藏府的系境?

等到你的心開始了活跳,

何等震驚的手,何等震驚的腳?

椎的是什么錘?使的是什么練?

在什么洪爐里熬煉你的腦液?

什么砧座?什么駭異的拿把,

膽敢它的兇惡的驚怕擒抓?

當(dāng)群星放射它們的金芒,

滿天上泛濫著它們的淚光,

見到他的工程,他露不露笑容?

造你的不就是那造小羊的神工?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燒紅

在深夜的莽叢,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膽敢擘畫你的驚人的雄厚?

五月一日

闊 的 海

闊的??盏奶煳也恍枰?/p>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紙鷂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風(fēng);

我只要一分鐘

我只要一點光

我只要一條縫,

像一個小孩爬伏

在一間暗屋的窗前

望著西天邊不死的一條

縫,一點

光,一分

鐘。

我死了的時候,親愛的,

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

也無需濃蔭的柏樹;

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

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假如你愿意,請記著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不見地面的青蔭,

覺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聽不見夜鶯的歌喉,

在黑夜里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許,也許我記得你,

我也許,我也許忘記。

活  該

活該你早不來!

熱情已變死灰。

提什么已往?——

骷髏的磷光!

將來?——各走各的道

長庚管不著“黃昏曉”。

愛是癡,恨也是傻;

誰點得清恒河的沙?

不論你夢有多么圓,

周圍是黑暗沒有邊。

比是消散了的詩意,

趁早掩埋你的舊憶。

這苦臉也不用裝,

到頭兒總是個忘!

得!我就再親你一口:

熱熱的!去,再不許停留。

山  中

庭院是一片靜,

聽市謠圍抱,

織成一地松影——

看當(dāng)頭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靜。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陣清風(fēng),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動;

吹下一針新碧,

掉在你窗前;

輕柔如同嘆息——

不驚你安眠!

四月一日

泰  山

山!

你的闊大的巉巖,

像是絕海的驚濤,

忽地飛來,

凌空

不動,

在沉默的承受

日月與云霞擁戴的光豪;

更有萬千星斗

錯落

在你的胸懷,

訴說

隱奧,

蘊藏在

巖石的核心與崔嵬的天外!

在不知名的道旁

什么無名的苦痛,悲悼的新鮮,

什么壓迫,什么冤屈,什么燒燙

你體膚的傷,婦人,使你蒙著臉

在這昏夜,在這不知名的道旁,

任憑過往人停步,訝異的看你,

你只是不作聲,黑綿綿的坐地?

還有蹲在你身旁悚動的一堆,

一雙小黑眼閃蕩著異樣的光,

像暗云天偶露的黑晞,她是誰?

疑懼在她臉上,可憐的小羔羊,

她怎知道人生的嚴(yán)重,夜的黑,

她怎能明白運命的無情,慘刻?

聚了,又散了,過往人們的訝異。

剎那的同情也許;但他們不能

為你停留,婦人,你與你的兒女;

伴著你的孤單,只昏夜的陰沉,

與黑暗里的螢光,飛來你身旁,

來照亮那小黑眼閃蕩的星芒!

哈  代

哈代,厭世的,不愛活的,

這回再不用怨言,

一個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露臉。

八十八年不是容易過,

老頭活該他的受,

扛著一肩思想的重負(fù),

早晚都不得放手。

為什么放著甜的不嘗

暖和的座兒不坐,

偏挑那陰凄的調(diào)兒唱,

辣味兒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頭僵,

一對眼拖著看人,

他看著了誰誰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講情!

他就愛把世界剖著瞧,

是玫瑰也給拆壞;

他沒有那畫眉的纖巧,

他有夜鸮的古怪!

古怪,他爭的就只一點——

一點“靈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跟誰翻臉,

認(rèn)真就得認(rèn)個透。

他可不是沒有他的愛——

他愛真誠,愛慈悲:

人生就說是一場夢幻,

也不能沒有安慰。

這日子你怪得他惆悵,

怪得他話里有刺,

他說樂觀是“死尸臉上

抹著粉,搽著胭脂!”

這不是完全放棄希冀,

宇宙還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還有生機,

思想先不能隨便。

為維護(hù)這思想的尊嚴(yán),

詩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著理想,睜大著眼,

抉剔人生的錯誤。

現(xiàn)在他去了再不說話。

(你聽這四野的靜),

你愛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

舊歷元旦

車  眺

我不能不贊美

這向晚的五月天;

懷抱著云和樹

那些玲瓏的水田。

白云穿掠著晴空,

像仙島上的白燕!

晚霞正照著它們,

白羽鑲上了金邊。

背著輕快的晚涼,

牛,放了工,呆著做夢;

孩童們在一邊蹲,

想上牛背,美,逞英雄!

在綿密的樹蔭下,

有流水,有白石的橋,

橋洞下早來了黑夜,

流水里有星在閃耀。

綠是豆畦,陰是桑樹林,

幽郁是溪水傍的草叢,

靜是這黃昏時的田景,

但你聽,草蟲們的飛動!

月亮在昏黃里上妝,

太陽心慌的向天邊跑;

他怕見她,他怕她見,

怕她見笑一臉的紅糟!

俘 虜 頌

我說朋友,你見了沒有,那俘虜:

拼了命也不知為誰,

提著殺人的兇器,

帶著殺人的惡計,

趁天沒有亮,堵著嘴,

望長江的濃霧里悄悄的飛渡;

趁太陽還在崇明島外打盹,

滿江心只是一片陰,

破著襤褸的江水,

不提防冤死的鬼,

爬在時間背上討命,

挨著這一船船替死來的接吻;

他們摸著了岸就比到了天堂:

顧不得險,顧不得潮,

一聳身就落了地

(夢里的青蛙驚起,)

踹爛了六朝的青草,

燕子磯的嶙峋都變成了康莊!

干什么來了,這“大無畏”的精神?

算是好男子不怕死?——

為一個人的荒唐,

為幾元錢的獎賞,

闖進(jìn)了魔鬼的圈子,

供獻(xiàn)了身體,在烏龍山下變糞?

看他們今兒個做俘虜?shù)墓鈽s!

身上臉上全掛著彩,

眉眼糊成了玫瑰,

口鼻裂成了山水,

腦袋頂著朵大牡丹,

在夫子廟前,在秦淮河邊尋夢!

九月四日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著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著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發(fā)絲,

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fā)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yōu)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為什么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于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里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絕望的慘酷。

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

我信我確然是癡;

但我不能轉(zhuǎn)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萬方的風(fēng)息都不容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驅(qū)策著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

毀滅的路;但

為了你,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的理性亦如此說。

癡!想磔碎一個生命的纖微

為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陣心酸,

竟許一半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傳到

她的心里如同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愿!

癡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他也無法調(diào)回一個

癡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diào)回已上死線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rèn)的實在

雖則我心里燒著潑旺的火,

饑渴著你的一切,

你的發(fā),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癡想與祈禱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間的距離!

戶外的昏黃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掛著冰雪,

鳥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啁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鐘上的針不斷的比著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是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鐘。

生  活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nèi)掙扎,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么愿望?

秋  月

一樣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為我們都在抬頭看——

看它,一輪腴滿的嫵媚,

從烏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圓。

它展開在道路上,

它飄閃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盤結(jié)得如同憂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萬千的城磚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撫摸著

錯落在城廂外面的墓墟,

在宿鳥的斷續(xù)的呼聲里,

想見新舊的鬼,

也和我們似的相依偎的站著,

眼珠放著光,

咀嚼著徹骨的陰涼;

銀色的纏綿的詩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飛舞。

聽那四野的吟聲——

永恒的卑微的諧和,

悲哀糅合著歡暢,

怨仇與恩愛,

晦冥交抱著火電,

在這夐絕的秋夜與秋野的

蒼茫中,

“解化”的偉大

在一切纖微的深處

展開了

嬰兒的微笑!

十月中

一個星期

〔英〕哈代原作,徐志摩翻譯

星期一那晚上我關(guān)上了我的門,

心想你滿不是我心里的人,

此后見不見面都不關(guān)要緊。

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

你的思想,你的心腸,你的面貌,

到底不比得平常,有點兒妙。

星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

想你我要合成一體總是不易,

就說機會又叫你我湊在一起。

星期四中上我思想又換了樣;

我還是喜歡你,我倆正不妨

親近的住著,管它是短是長。

星期五那天我感到一陣心震,

當(dāng)我望著你住的那個鄉(xiāng)村,

說來你還是我親愛的,我自認(rèn)。

到了星期六你充滿了我的思想,

整個的你在我的心里發(fā)亮,

女性的美哪樣不在你的身上?

像是只順風(fēng)的海鷗向著海飛,

到星期日晚上我簡直的發(fā)了迷,

還做什么人這輩子要沒有你!

深  夜

深夜里,街角上

夢一般的燈芒。

煙霧迷裹著樹!

怪得人錯走了路?

“你害苦了我——冤家!”

她哭,他——不答話。

曉風(fēng)輕搖著樹尖:

掉了,早秋的紅艷。

倫敦旅次九月

枉  然

你枉然用手鎖著我的手,

女人,用口擒住我的口,

枉然用鮮血注入我的心,

火燙的淚珠見證你的真;

遲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復(fù)活,

從灰土里喚起原來的神奇;

縱然上帝憐念你的過錯,

他也不能拿愛再交給你!

給——

我記不得維也納,

除了你,阿麗思;

我想不起佛蘭克府,

除了你,桃樂斯;

尼司,佛洛倫司,巴黎,

也都沒有意味,

要不是你們的艷麗,——

玖思,麥蒂特,臘妹,

翩翩的,盈盈的,

孜孜的,婷婷的,

照亮著我記憶的幽黑,

像冬夜的明星,

像暑夜的游螢,——

怎教我不傾頹!

怎教我不迷醉!

西  窗

這西窗

這不知趣的西窗放進(jìn)

四月天時下午三點鐘的陽光

一條條直的斜的羼躺在我的床上;

放進(jìn)一團(tuán)搗亂的風(fēng)片

摟住了難免處女羞的花窗簾,

呵她癢,腰彎里,脖子上,

羞得她直飏在半空里,甜破了臉;

放進(jìn)下面走道上洗被單

襯衣大小毛巾的胰子味,

廚房里飯焦魚腥蒜苗是腐乳的沁芳南,

還有弄堂里的人聲比狗叫更顯得松脆。

當(dāng)然不知趣也不止是這西窗,

但這西窗是夠頑皮的,

它何嘗不知道這是人們打中覺的好時光!

拿一件衣服,不,拿這條繡外國花的毛毯,

堵死了它,給悶死了它:

耶穌死了我們也好睡覺!

直著身子,不好,彎著來,

學(xué)一只賣弄風(fēng)騷的大龍蝦,

在清淺的水灘上引誘水波的蕩意!

對呀,叫迷離的夢意像浪絲似的

爬上你的胡須,你的衣袖,你的呼吸……

你對著你腳上又新破了一個大窟窿的襪子發(fā)愣或是

忙著送玲巧的手指到神秘的胳肢窩搔癢——可不

是搔癢的時候

你的思想不見得會長上那拿把不住的大翅膀:

謝謝天,這是煙士披里純來到的剎那間

因為有窟窿的破襪是絕對的理性,

胳肢窩里虱類的癢是不可懷疑的實在。

香爐里的煙,遠(yuǎn)山上的霧,人的貪嗔和心機:

經(jīng)絡(luò)里的風(fēng)濕,話里的刺,笑臉上的毒,

誰說這宇宙這人生不夠富麗的?

你看那市場上的盤算,比那矗著大煙筒

走大洋海的船的肚子里的機輪更來得復(fù)雜,

血管里疙瘩著幾兩幾錢,幾錢幾兩,

腦子里也不知哪來這許多尖嘴的耗子爺?

還有那些比柱石更重實的大人們,他們也有他們的

盤算;

他們手指間夾著的雪茄雖則也冒著一卷卷成云彩煙,

但更曲折,更奧妙,更像長蟲的翻戲,

是他們心里的算計,怎樣到意大利喀辣辣礦山里去

搬運一個大石座來站他一個

足夠與靈龜比賽的年歲,

何況還有波斯兵的長槍,匈奴的暗箭……

再有從上帝的創(chuàng)造里單獨創(chuàng)造出來曾向農(nóng)商部呈請

創(chuàng)造專利的文學(xué)先生們,這是個奇跡的奇跡,

正如狐貍精對著月光吞吐她的命珠,

他們也是在月光勾引潮汐時學(xué)得他們的職業(yè)秘密。

青年的血,尤其是滾沸過的心血,是可口的:——

他們借用普羅列塔里亞的瓢匙在彼此請呀請的舀喝。

他們將來銅像的地位一定望得見朱溫張獻(xiàn)忠的。

繡著大紅花的俄羅斯毛毯方才拿來蒙住西窗的也不

知怎的滑溜了下來,不容做夢人繼續(xù)他的冒險,

但這些滑膩的夢意鉆軟了我的心

像春雨的細(xì)腳踹軟了道上的春泥。

西窗還是不擋著的好,雖則弄堂里的人聲

有時比狗叫更顯得松脆。

這是誰說的:“拿手擦擦你的嘴,

這人間世在洪荒中不住的轉(zhuǎn),

像老婦人在空地里撿可以當(dāng)柴燒的材料?”

杜  鵑

杜鵑,多情的鳥,他終宵唱:

在夏蔭深處,仰望著流云

飛蛾似圍繞月亮的明燈,

星光疏散如海濱的漁火,

甜美的夜在露湛里休憩,

他唱,他唱一聲“割麥插禾”——

農(nóng)夫們在天放曉時驚起。

多情的鵑鳥,他終宵聲訴,

是怨,是慕,他心頭滿是愛,

滿是苦,化成纏綿的新歌,

柔情在靜夜的懷中顫動;

他唱,口滴著鮮血,斑斑的,

染紅露盈盈的草尖,晨光

輕搖著園林的迷夢;他叫,

他叫,他叫一聲“我愛哥哥!”

卑  微

卑微,卑微,卑微;

風(fēng)在吹

無抵抗的殘葦:

枯槁它的形容,

心已空,

音調(diào)如何吹弄?

它在向風(fēng)祈禱:

“忍心好,

將我一拳推倒。

“也是一宗解化——

本無家,

任漂泊到天涯!”

季  候

他倆初起的日子,

像春風(fēng)吹著春花。

花對風(fēng)說:“我要,”

風(fēng)不回話:他給!

但春花早變了泥,

春風(fēng)也不知去向。

她怨,說天時太冷;

“不久就凍冰?!彼f。

車  上

這一車上有各等的年歲,各色的人:

有出須的,有奶孩,有青年,有商,有兵;

也各有各的姿態(tài):傍著的,躺著的,

張眼的,閉眼的,向窗外黑暗望著的。

車輪在鐵軌上碾出重復(fù)的繁響,

天上沒有星點,一路不見一些燈亮;

只有車燈的幽輝照出旅客們的臉,

他們老的少的,一致聲訴旅程的疲倦。

這時候忽然從最幽暗的一角發(fā)出

歌聲:像是山泉,像是曉鳥,蜜甜,清越,

又像是荒漠里點起了通天的明燎,

它那正直的金焰投射到遙遠(yuǎn)的山坳。

她是一個小孩,歡欣搖開了她的歌喉;

在這冥盲的旅程上,在這昏黃時候,

像是奔發(fā)的山泉,像是狂歡的曉鳥,

她唱,直唱得一車上滿是音樂的幽妙。

旅客們一個又一個的表示著驚異,

漸漸每一個臉上來了有光輝的驚喜:

買賣的,軍差的,老輩,少年,都是一樣,

那吃奶的嬰兒,也把他的小眼開張。

她唱,直唱得旅途上到處點上光亮,

層云里翻出玲瓏的月和斗大的星,

花朵,燈彩似的,在枝頭競賽著新樣,

那細(xì)弱的草根也在搖曳輕快的青螢!

一塊晦色的路碑

腳步輕些,過路人!

休驚動那最可愛的靈魂,

如今安眠在這地下,

有絳色的野草花掩護(hù)她的余燼。

你且站定,在這無名的土阜邊,

任晚風(fēng)吹弄你的衣襟,

倘如這片刻的靜定感動了你的悲憫,

讓你的淚珠圓圓的滴下——

為這長眠著的美麗的靈魂!

過路人,假若你也曾

在這人間不平的道上顛頓,

讓你此時的感憤凝成最鋒利的悲憫,

在你的激震著的心葉上,

刺出一滴,兩滴的鮮血——

為這遭冤屈的最純潔的靈魂!

誄  詞

散上玫瑰花,散上玫瑰花,

休摻雜一小枝的水松!

在寂靜中她寂靜的解化;

?。〉肝乙嘤澜K。

她是個希有的歡欣,人間

曾經(jīng)她喜笑的洗凈,

但倦了是她的心,倦了,可憐

這回她安眠了,不再蘇醒。

在火熱與擾攘的迷陣中

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著她的一生;

但和平是她靈魂的想望,——

和平是她的了,如今。

局促在人間,她博大的神魂,

何曾享受呼吸的自由;

今夜,在這靜夜,她獨自的攀登

那死的插天的高樓。

康橋再會吧

康橋,再會吧;

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你是我難得的知己,我當(dāng)年

辭別家鄉(xiāng)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來一秋二秋,已過了四度

春秋,浪跡在海外,美土歐洲)

扶桑風(fēng)色,檀香山芭蕉況味,

平波大海,開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變了夢里的山河,

渺茫明滅,在我靈府的底里;

我母親臨別的淚痕,她弱手

向波輪遠(yuǎn)去送愛兒的巾色,

海風(fēng)咸味,海鳥依戀的雅意,

盡是我記憶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總不免心酸淚落,便想

理篋歸家,重向母懷中匐伏,

回復(fù)我天倫摯愛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勞苦,

多少犧牲,都只是枉費無補,

我四載奔波,稱名求學(xué),畢竟

在知識道上,采得幾莖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幾個峰腰,

鈞天妙樂,曾否聞得,彩紅色,

可仍記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樓高車快的文明,

不曾將我的心靈污抹,今日

我對此古風(fēng)古色,橋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見,惺惺惜別。

康橋,再會吧!

你我相知雖遲,然這一年中

我心靈革命的怒潮,盡沖瀉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后

清風(fēng)明月夜,當(dāng)照見我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留草底橋邊,

明年燕子歸來,當(dāng)記我幽嘆

音節(jié),歌吟聲息,縵爛的云紋

霞彩,應(yīng)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戀意詩心,

贊頌?zāi)蚂o騰輝的晚景,清晨

富麗的溫柔;聽!那和緩的鐘聲

解釋了新秋涼緒,旅人別意,

我精魂騰躍,滿想化入音波,

震天徹地,彌蓋我愛的康橋,

如慈母之于睡兒,緩抱軟吻;

康橋!汝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xiāng)!

此去身雖萬里,夢魂必常繞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風(fēng)東指,

我亦必紆道西回,瞻望顏色;

歸家后我母若問海外交好,

我必首數(shù)康橋,在溫清冬夜

蠟梅前,再細(xì)辨此日相與況味;

設(shè)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則來春花香時節(jié),當(dāng)復(fù)西航,

重來此地,再撿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xiàn)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魂足跡,

散香柔韻節(jié),增媚河上風(fēng)流;

故我別意雖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傾吐

心胸的蘊積,今晨雨色凄清,

小鳥無歡,難道也為是悵別

情深,累藤長草茂,涕淚交零!

康橋!山中有黃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即使

山中金盡,天上星散,同情還

永遠(yuǎn)是宇宙間不盡的黃金,

不昧的明星;賴你和悅寧靜

的環(huán)境,和圣潔歡樂的光陰,

我心我智,方始經(jīng)爬梳洗滌,

靈苗隨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輝,

聽自然音樂,哺啜古今不朽

——強半汝親栽育——的文藝精英;

恍登萬丈高峰,猛回頭驚見

真善美浩瀚的光華,覆翼在

人道蠕動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經(jīng)緯脈絡(luò),血赤金黃,

盡是愛主戀神的辛勤手績;

康橋!你豈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數(shù)不勝數(shù);最難忘

騫士德頓橋下的星磷壩樂,

彈舞殷勤,我常夜半憑闌干,

傾聽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間魚躍蟲嗤,輕挑靜寞;

難忘春陽晚照,潑翻一海純金,

淹沒了寺塔鐘樓,長垣短堞,

千百家屋頂煙突,白水青山,

難忘茂林中老樹縱橫;巨干上

黛薄茶青,卻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yuǎn)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難忘榆蔭中深宵清囀的詩禽,

一腔情熱,教玫瑰噙淚點首,

滿天星環(huán)舞幽吟,款住遠(yuǎn)近

浪漫的夢魂,深深迷戀香境;

難忘村里姑娘的腮紅頸白;

難忘屏繡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萊亞,碩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盡數(shù),總之此地

人天妙合,雖微如寸芥殘垣,

亦不乏純美精神:流貫其間,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謂

“通我血液,浹我心臟,”有“鎮(zhèn)馴

矯飭之功”;我此去雖歸鄉(xiāng)土,

而臨行怫怫,轉(zhuǎn)若離家赴遠(yuǎn);

康橋!我故里聞此,能弗怨汝

僭愛,然我自有讜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記好明春新楊梅

上市時節(jié),盼望我含笑歸來,

再見吧,我愛的康橋。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風(fēng)不再回來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條的那一天,

那時間天空再沒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彌漫著:

太陽,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間;

在一切標(biāo)準(zhǔn)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價值重估的那時間,

暴露在最后審判的威靈中

一切的虛偽與虛榮與虛空:

赤裸裸的靈魂們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愛,那時間你我再不必張皇,

更不須聲訴,辨冤,再不必隱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蓮,

在愛的青梗上秀挺,歡欣,鮮妍,——

在主的跟前,愛是唯一的榮光。

火車擒住軌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過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粒火;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臺袒露著肚子,像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云縫里張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著,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

一死兒往暗里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贅。

累贅!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洼,

不問深林里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著毀滅走;

只圖眼前過得,咧大嘴打呼,

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tài)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你我在天空,哪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

說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壽數(shù)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涂賬。

愛的靈感(奉適之)

下面這些詩行好歹是他撩撥出來的,正如這十年來大多數(shù)的詩行好歹是他撩撥出來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著吧,

這陣子可不輕,我當(dāng)是

已經(jīng)完了,已經(jīng)整個的

脫離了這世界,飄渺的,

不知到了哪兒。仿佛有

一朵蓮花似的云擁著我,

(她臉上浮著蓮花似的笑)

擁著到遠(yuǎn)極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來,

人說解脫,那許就是吧!

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

純白的,純白的云,一點

不見分量,陽光抱著我,

我就是光,輕靈的一球,

往遠(yuǎn)處飛,往更遠(yuǎn)的飛;

什么累贅,一切的煩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遠(yuǎn)了,

就是你——請你給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著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誰呀!

就你也不知哪里去了:

就有也不過是曉光里

一發(fā)的青山,一縷游絲,

一翳微妙的暈;說至多

也不過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載,

你,你得原諒,我的冤家!……

不礙,我不累,你讓我說,

我只要你睜著眼,就這樣,

叫哀憐與同情,不說愛,

在你的淚水里開著花,

我陶醉著它們的幽香;

在你我這最后,怕是吧,

一次的會面,許我放嬌,

容許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這一晌,讓你的熱情,

像陽光照著一流幽澗,

透澈我的凄冷的意識,

你手把住我的,正這樣,

你看你的壯健,我的衰,

容許我感受你的溫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動我將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個不死的印痕:

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極了,

多謝你?,F(xiàn)在你聽我說。

但我說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盡頭,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還能見到你,偎著你,

真像情人似的說著話,

因為我夠不上說那個,

你的溫柔春風(fēng)似的圍繞,

這于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謝,(她合上眼。)

什么話都是多余,因為

話只能說明能說明的,

更深的意義,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

在枯干的淚傷的眼里

認(rèn)取。

我是個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轉(zhuǎn)眼的注意。

你是天風(fēng):每一個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從它的心里激出變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蹤跡下低頭,在

緣的顫動中表示驚異;

但誰能止限風(fēng)的前程,

他橫掠過海,作一聲吼,

獅虎似的掃蕩著田野,

當(dāng)前是冥茫的無窮,他

如何能想起曾經(jīng)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遙遠(yuǎn)是你我間的距離;

遠(yuǎn),太遠(yuǎn)!假如一只夜蝶

有一天得能飛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里去變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許

有希望接近你的時間。

唉,癡心,女子是有癡心的,

你不能不信吧?有時候

我自己也覺得真奇怪,

心窩里的牢結(jié)是誰給

打上的?為什么打不開?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閃亮得如同一顆星,

我只是人叢中的一點,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異樣的震動,

猛襲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風(fēng)中的一朵花,

我內(nèi)心搖晃得像昏暈,

臉上感到一陣的火燒,

我覺得幸福,一道神異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掃過,

我又覺得悲哀,我想哭,

紛亂占據(jù)了我的靈府。

但我當(dāng)時一點不明白,

不知這就是陷入了愛!

“陷入了愛”,真是的!前緣,

孽債,不知到底是什么?

但從此我再沒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叫運命的鐵鏈給鎖住,

我再不能躊躇:我愛你!

從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著你,在醒時,

在夢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頭望,藍(lán)天里有你,

我開口唱,悠揚里有你,

我要遺忘,我向遠(yuǎn)處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癡。

但我愛你,我不是自私。

愛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愛你,但從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來到我的身邊,

我許向你望,但你不能

絲毫覺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艷羨,因為

我知道你永遠(yuǎn)是我的,

它不能脫離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別人的愛

我不知道,也無須知曉,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葉在無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無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準(zhǔn)備,到死

不露一句,因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見了的。

那天愛的結(jié)打上我的

心頭,我就望見死,那個

美麗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愿的投向,因為它

是光明與自由的誕生。

從此我輕視我的軀體,

更不計較今世的浮榮,

我只企望著更綿延的

時間來收容我的呼吸,

燦爛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發(fā)絲,那般的晶瑩,

是紛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風(fēng)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間盤旋,波濤

沖洗我的脛踝,每一個

激蕩涌出光艷的神明!

再有電火做我的思想,

天邊掣起蛇龍的交舞,

雷震我的聲音,驀地里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無可思量,呵,無可比況,

這愛的靈感,愛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棱掃蕩

田野的迷霧,愛的來臨

也不容平凡,卑瑣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占心靈,

它那原來青爽的平陽。

我不說死嗎?再不畏懼,

再沒有疑慮,再不吝惜

這軀體如同一個財虜,

我勇猛的用我的時光。

用我的時光,我說?天哪,

這多少年是虧我過的!

沒有朋友,離背了家鄉(xiāng),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農(nóng)中間學(xué)做老農(nóng),

穿著大布,腳蹬著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xí)r起身,

手?jǐn)囍?,頭戴著炎陽,

我做工,滿身浸透了汗,

一顆熱心抵擋著勞倦;

但漸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寶,

在泥水里照見我的臉,

涂著泥,在坦白的云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愛秋林,

我愛晚風(fēng)的吹動,我愛

枯葦在晚涼中的顫動,

半殘的紅葉飄搖到地,

鴉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愛是遠(yuǎn)寺的鐘聲

交挽村舍的炊煙共做

靜穆的黃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歸去,冥茫中

有飛蟲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點上一支蠟,

在紅焰的搖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畫像,

獨立在曠野里的耶穌,

(因為我沒有你的除了

懸在我心里的那一幅,)

到夜深靜定時我下跪,

望著畫像做我的祈禱,

有時我也唱,低聲的唱,

發(fā)放我的熱烈的情愫

縷縷青煙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誰聽到,有誰哀憐?

你踞坐在榮名的頂巔,

有千萬人迎著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著淚,獨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過一年,

新月望到圓,圓望到殘,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鮮艷長上我手栽的樹,

又叫一陣風(fēng)給刮做灰。

我認(rèn)識了季候,星月與

黑夜的神秘,太陽的威;

我認(rèn)識了地土,它能把

一顆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認(rèn)識一切的生存,

爬蟲,飛鳥,河邊的小草,

再有鄉(xiāng)人們的生趣,我

也認(rèn)識,他們的單純與

真,我都認(rèn)識。

跟著認(rèn)識

是愉快,是愛,再不畏慮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間

雖則我的肌膚變成粗,

焦黑熏上臉,剝坼刻上

手腳,我心頭只有感謝:

因為照亮我的途徑有

愛,那盞神靈的燈,再有

窮苦給我精力,推著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當(dāng)

更大的窮苦,更多的險。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愛的靈感!

我聽說古時間有一個

孝女,她為救她的父親

膽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純愛的驅(qū)使我信。

我又聽說法國中古時

有一個鄉(xiāng)女子叫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脫去了

她的村服,丟了她的羊,

穿上戎裝拿著刀,帶領(lǐng)

十萬兵,高叫一聲“殺賊”,

就沖破了敵人的重圍,

救全了國,那也一定是

愛!因為只有愛能給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膽;

只有愛能使人睜開眼,

認(rèn)識真,認(rèn)識價值;只有

愛能使人全神的奮發(fā),

向前闖,為了一個目標(biāo),

忘了火是能燒,水能淹。

正如沒有光熱這地上

就沒有生命,要不是愛,

那精神的光熱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驚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說“我懂得”我不慚愧:

因為天知道我這幾年,

獨自一個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災(zāi)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著餓凍的慘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狀的

苦處說來夠?qū)憥撞繒?/p>

是為了什么?為了什么

我把每一個老年災(zāi)民

不問他是老人是老婦,

當(dāng)作生身父母一樣看,

每一個兒女當(dāng)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給他們

救度,至少也要吹幾口

同情的熱氣到他們的

臉上,叫他們從我的手

感到一個完全在愛的

純凈中生活著的同類?

為了什么甘愿哺啜

在平時乞丐都不屑的

飲食,吞咽腐朽與骯臟

如同可口的膏粱;甘愿

在尸體的惡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里工作如同

發(fā)見了什么珍異?為了

什么?就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說,也不能

說,因為我心里有一個

不可能的愛所以發(fā)放

滿懷的熱到另一方向,

也許我即使不知愛也

能同樣做,誰知道,但我

總得感謝你,因為從你

我獲得生命的意識和

在我內(nèi)心光亮的點上,

又從意識的沉潛引渡

到一種靈界的瑩澈,又

從此產(chǎn)生智慧的微芒

致無窮盡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災(zāi)地時一個夜的看守!

一樣的天,一樣的星空,

我獨自在曠野里或在

橋梁邊或在剩有幾簇

殘花的藤蔓的村籬邊

仰望,那時天際每一個

光亮都為我生著意義,

我飲咽它們的美如同

音樂,奇妙的韻味通流

到內(nèi)臟與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這天賜不覺得

虛怯與羞慚,因我知道

不為己的勞作雖不免

疲乏體膚,但它能拂拭

我們的靈竅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無礙的通行。

我話說遠(yuǎn)了不是?但我

已然訴說到我最后的

回目,你縱使疲倦也得

聽到底,因為別的機會

再不會來,你看我的臉

燒紅得如同石榴的花,

這是生命最后的光焰,

多謝你不時的把甜水

浸潤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樂。

我的時刻是可數(shù)的了,

我不能不趕快!

我方才

說過我怎樣學(xué)農(nóng),怎樣

到災(zāi)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只柔弱的奮斗的手。

我也說過我靈的安樂

對滿天星斗不生內(nèi)疚。

但我終究是人是軟弱,

不久我的身體得了病,

風(fēng)雨的毒浸入了纖微,

釀成了猖狂的熱。我哥

將我從昏盲中帶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還不死,

也許因為還有一種罪

我必得在人間受。他們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許要反抗假如我

對你的愛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時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計較

分秒間的短長。我做了

新娘,我還做了娘,雖則

天不許我的骨血存留。

這幾年來我是個木偶,

一堆任憑擺布的泥土;

雖則有時也想到你,但

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時

病,一再的回復(fù),銷蝕了

我的軀殼,我早準(zhǔn)備死,

懷抱一個美麗的秘密,

將永恒的光明交付給

無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個母親我也許不忍

不讓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沒有沾戀;我

每次想到這一點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將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風(fēng)雨,

化成指點希望的長虹,

化成石上的苔蘚,蔥翠

淹沒它們的冥頑;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農(nóng)時的鳥歌;化成水面

錦繡的文章;化成波濤,

永遠(yuǎn)宣揚宇宙的靈通;

化成月的慘綠在每個

睡孩的夢上添深顏色;

化成系星間的妙樂……

最后的轉(zhuǎn)變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愿

又叫在熱譫中漏泄了

我的懷內(nèi)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夢想你竟能來,

血肉的你與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臨去的俄頃

陶然的相偎倚,我說,你

聽,你聽,我說。真是奇怪。

這人生的聚散!

現(xiàn)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

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fēng),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暫時的;快樂是長的,

愛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六時完成

云  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云游,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jīng)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fēng)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你  去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哪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只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rèn)清你的遠(yuǎn)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rèn)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里,

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jìn)這條小巷,你看那棵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zhuǎn)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亂:

有深潭,有淺洼,半亮著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石塊,有鉤刺脛踝的蔓草,

在期待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

兇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遠(yuǎn)了,我就大步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須風(fēng)動,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況永遠(yuǎn)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雁 兒 們

雁兒們在云空里飛,

看她們的翅膀,

看她們的翅膀,

有時候紆回,

有時候匆忙。

雁兒們在云空里飛,

晚霞在她們身上,

晚霞在她們身上,

有時候銀輝,

有時候金芒。

雁兒們在云空里飛,

聽她們的歌唱!

聽她們的歌唱!

有時候傷悲,

有時候歡暢。

雁兒們在云空里飛,

為什么翱翔?

為什么翱翔?

她們少不少旅伴?

她們有沒有家鄉(xiāng)?

雁兒們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沒有天光,

孩子們往哪兒飛?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這時候有誰在傾聽

昏黑里泛起的傷悲。

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它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fēng)雨后的山頂——

永遠(yuǎn)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里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xiàn)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遠(yuǎn)不昧的明星!

為  誰

這幾天秋風(fēng)來得格外尖厲:

我怕看我們的庭院,

樹葉傷鳥似的猛旋,

中著了無形的利箭——

沒了,全沒了:生命,顏色,美麗!

就剩下南墻上的幾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熬著風(fēng)拳的打擊,

低低的喘一聲嗚咽——

“我為你耐著!”他仿佛對我聲訴。

它為我耐著,那艷色的秋蘿,

但秋風(fēng)不容情的追,

追,(摧殘是它的恩惠?。?/p>

追盡了生命的余輝——

這回墻上不見了勇敢的秋蘿!

今夜那清光的三星在天上

傾聽著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聞嗚咽:

落葉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這深夜,為誰凄惘?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開放我的寬闊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蠻的大膽的駭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齊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與筋絡(luò);

我想放散我一頭的長發(fā),像一個游方僧似的散披著一頭的亂發(fā);

我也想跣我的腳,跣我的腳,在崖似的道上,快活地,無畏地走著。

我要調(diào)諧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闋荒唐的,摧殘的,彌漫的歌調(diào);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著天與地,海與山,無畏地求討,尋撈;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風(fēng),問他要落葉的顏色;

我一把揪住了東南風(fēng),問他要嫩芽的光澤;

我蹲身在大海的邊旁,傾聽他的偉大的酣睡的聲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遠(yuǎn)山的露靄,秋月的明輝,散放在我的發(fā)上,胸前,袖里,腳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向前——向前——口里唱著暴烈的,粗傖的,不成章的歌調(diào);

來,我邀你們到海邊去,聽風(fēng)濤震撼太空的聲調(diào);

來,我邀你們到山中去,聽一柄利斧砍伐老樹的清音;

來,我邀你們到密室里去,聽殘廢的,寂寞的靈魂的呻吟;

來,我邀你們到云霄外去,聽古怪的大鳥孤獨的悲鳴;

來,我邀你們到民間去,聽衰老的,病痛的,貧苦的,殘毀的,罪惡的,自殺的——和著深秋的風(fēng)聲與雨聲——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她是睡著了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蓮,

她入夢境了——

香爐里裊起一縷碧螺煙。

她是眠熟了——

澗泉幽抑了喧響的琴弦,

她在夢鄉(xiāng)了——

粉蝶兒,翠蝶兒,翻飛的歡戀。

停勻的呼吸:

清芬,滲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懷抱著,撫摩著,她纖纖的身形!

奢侈的光陰!

靜,沙沙的盡是閃亮的黃金,

平鋪著無垠,

波鱗間輕漾著光艷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給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壇芳醴,

折一枝藤花,

舞,在葡萄叢中顛倒,昏迷。

看呀,美麗!

三春的顏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陽里的水仙,鮮妍,芳菲!

夢底的幽秘,

挑逗著她的心——純潔的靈魂——

像一只蜂兒,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溫存。

童真的夢境!

靜默;休教驚斷了夢神的殷勤;

像一絲金絡(luò),

抽一絲銀絡(luò),抽一絲晚霞的紫曛;

玉腕與金梭,

織縑似的精審,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闕,安琪兒的歌,安琪兒的舞。

可愛的梨渦,

解釋了處女的夢境的歡喜,

像一顆露珠,

顫動的,在荷盤中閃耀著晨曦。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個小孩,

這海灘是我的愛;

早起的太陽賽如火爐,

趁暖和我來做我的工夫:

撿滿一衣兜的貝殼,

在這海砂上起造宮闕;

哦,這浪頭來得兇惡,

沖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了一聲,海!

你是我小孩兒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個“情種”,

到這海灘上來發(fā)瘋;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紅變成姜黃,又變紫,

一顆星在半空里窺伺,

我匍匐在砂堆里畫字,

一個字,一個字,又一個字,

誰說不是我心愛的游戲?

我喊一聲海,海!

不許你有一點兒的更改!

今天!咳,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從前,沒了我的瘋癲,

再沒有小孩時的新鮮,

這回再不來這大海的邊沿!

頭頂上不見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聞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蝕了砂字的痕跡,

卻沖不淡我悲慘的顏色——

我喊一聲海,海!

你從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難  得

難得,夜這般的清靜,

難得,爐火這般的溫,

更是難得,無言的相對,

一雙寂寞的靈魂!

也不必籌營,也不必評論,

更沒有虛矯、猜忌與嫌憎,

只靜靜的坐對著一爐火,

只靜靜的默數(shù)遠(yuǎn)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潤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幾塊煤,朋友,

一爐的紅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們方始珍重難得的爐薪;

在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結(jié)了少數(shù)同情的心!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發(fā),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

愛,你跟著我走;

聽?wèi){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wèi){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fù)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jīng)掉落在我們的后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一小星的藍(lán)——

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辭別了人間,永遠(yuǎn)!

天國的消息

可愛的秋景!無聲的落葉,

輕盈的輕盈的,掉落在這小徑,

竹籬內(nèi),隱約的,有小兒女的笑聲。

嚦嚦的清音,繚繞著村舍的靜謐,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鳥,歡噪著清晨,

驅(qū)散了昏夜的晦塞,開始無限光明。

霎那的歡欣,曇花似的涌現(xiàn),

開豁了我的情緒,忘卻了春戀,

人生的惶惑與悲哀,惆悵與短促——

在這稚子的歡笑聲里,想見了天國!

晚霞泛濫著金色的楓林,

涼風(fēng)吹拂著我孤獨的身形;

我靈海里嘯響著偉大的波濤,

應(yīng)和更偉大的脈搏,更偉大的靈潮!

鄉(xiāng)村里的音籟

小舟在垂柳蔭間緩泛——

一陣陣初秋的涼風(fēng),

吹生了水面的漪絨,

吹來兩岸鄉(xiāng)村里的音籟。

我獨自憑著船窗閑憩,

靜看著一河的波幻,

靜聽著遠(yuǎn)近的音籟——

又一度與童年的情景默契!

這是清脆的稚兒的呼喚,

田野上工作紛紜,

竹籬邊犬吠雞鳴,

但這無端的悲感與凄惋!

白云在藍(lán)天里飛行:

我欲把惱人的年歲,

我欲把惱人的情愛,

托付與無涯的空靈——消泯;

回復(fù)我純樸的,美麗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曉風(fēng)里的白頭乳鵲,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鮮明。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霧蒙蒙的早上,

初生的小藍(lán)花在草叢里窺覷,

我送別她歸去,與她在此分離,

在青草里飄拂她的潔白的裙衣。

我不曾開言,她亦不曾告辭,

駐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尋思;

“吐露你的秘密,這不是最好時機?”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惱我的遲疑。

為什么遲疑,這是最后的時機,

在這山道旁,在這霧茫的早上?

收集了勇氣,向著她我旋轉(zhuǎn)身去:——

但是??!為什么她這滿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話,低下了我的頭:

火灼與冰激在我的心胸間回蕩,

啊,我認(rèn)識了我的命運,她的憂愁,——

在這濃霧里,在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早上,在霧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藍(lán)花在草叢里睥睨,

我目送她遠(yuǎn)去,與她從此分離——

在青草間飄拂她那潔白的裙衣!

五 老 峰

不可搖撼的神奇,

不容注視的威嚴(yán),

這聳峙,這橫蟠,

這不可攀援的峻險!

看!那巉巖缺處

透露著天,窈遠(yuǎn)的蒼天,

在無限廣博的懷抱間,

這磅礴的偉象顯現(xiàn)!

是誰的意境,是誰的想象?

是誰的工程與搏造的手痕?

在這亙古的空靈中

陵慢著天風(fēng),天體與天氛!

有時朵朵明媚的彩云,

輕顫的,妝綴著老人們的蒼鬢,

像一樹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艷色鮮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澗的清流中洗濯,呼嘯,

認(rèn)識老人們的嗔顰,

迷霧海沫似的噴涌,鋪罩,

淹沒了谷內(nèi)的青林,

隔絕了鄱陽的水色裊淼,

陡壁前閃亮著火電,聽呀!

五老們在渺茫的霧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們的前胸,

晚霞戲逗著他們赤禿的頭顱;

黃昏時,聽異鳥的歡呼,

在他們鳩盤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與月彩:

柔波里,緩泛著的小艇與輕舸,

聽呀!在海會靜穆的鐘聲里,

有朝山人在落葉林中過路!

更無有人事的虛榮,

更無有塵世的倉促與噩夢,

靈魂!記取這從容與偉大,

在五老峰前飽啜自由的山風(fēng)!

這不是山峰,這是古圣人的祈禱,

凝聚成這“凍樂”似的建筑神工,

給人間一個不朽的憑證——

一個“崛強的疑問”在無極的藍(lán)空!

破  廟

慌張的急雨將我

趕入了黑叢叢的山坳,

迫近我頭頂在騰拿,

惡狠狠的烏龍巨爪:

棗樹兀兀的隱蔽著

一座靜悄悄的破廟,

我滿身的雨點雨塊,

躲進(jìn)了昏沉沉的破廟;

雷雨越發(fā)來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靂,

豁喇喇林葉樹根苗,

山谷山石,一齊怒號,

千萬條的金剪金蛇,

飛入陰森森的破廟,

我渾身戰(zhàn)抖,趁電光

估量這冷冰冰的破廟;

我禁不住大聲啼叫,

電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龕里

一個青面獰笑的神道,

電光去了,霹靂又到,

不見了獰笑的神道,

硬雨石塊似的倒瀉——

我獨身藏躲在破廟;

千年萬年應(yīng)該過了!

只覺得渾身的毛竅,

只聽得駭人的怪叫,

只記得那兇惡的神道,

忘記了我現(xiàn)在的破廟;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紅的太陽,滿天照耀,

照出一個我,一座破廟!

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rèn)清我的方向——

飛飏,飛飏,飛飏,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飏,飛飏,飛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

認(rèn)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飏,飛飏,飛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朝霧里的小花

這豈是偶然,小玲瓏的野花!

你輕含著閃亮的珍珠,

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著焰彩,晴霞。

我此時在這蔓草叢中過路,

無端的內(nèi)感,惆悵與驚訝,

在這迷霧里,在這巖石下,

思忖著淚怦怦的,人生的鮮露?

戀愛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太陽為我照上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只是個孩子,認(rèn)不識半點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愛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癢齊齊的有些不連牽,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上當(dāng),

有人說是受傷——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這來我變了,一只沒籠頭的馬

跑遍了荒涼的人生的曠野:

又像那古時間獻(xiàn)璞玉的楚人,

手指著心窩,說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時一刀拉破我的心頭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無情的宰割,我的靈魂!

是誰逼迫我發(fā)最后的疑問?

疑問!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夢醒,

上帝,我沒有病,再不來對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從此再不問戀愛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落 葉 小 唱

一陣聲響轉(zhuǎn)上了階沿,

(我正挨近著夢鄉(xiāng)邊;)

這回準(zhǔn)是她的腳步了,我想——

在這深夜!

一聲剝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緊靠著睡鄉(xiāng)旁;)

這準(zhǔn)是她來鬧著玩——你看,

我偏不張望!

一個聲息貼近我的床,

我說(一半是睡夢,一半是迷惘;)——

“你總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傷!”

一聲喟息落在我的枕邊,

(我已在夢鄉(xiāng)里留戀;)

“我負(fù)了你!”你說——你的熱淚

燙著我的臉!

這音響惱著我的夢魂,

(落葉在庭前舞,一陣,又一陣;)

夢完了,呵,回復(fù)清醒;惱人的——

卻只是秋聲!

為要尋一顆明星

我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里加鞭;——

向著黑夜里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我沖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一顆明星;——

為要尋一顆明星,

我沖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xiàn);——

那明星還不出現(xiàn),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

黑夜里倒著一具尸首。——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誰 知 道

我在深夜里坐著車回家——

一個襤褸的老頭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沖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哪兒能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黑!”

他拉——拉過了一條街,穿過了一座門,

轉(zhuǎn)一個彎,轉(zhuǎn)一個彎,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個燈,

那車燈的小火

蒙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哪兒能這么的靜?”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靜!”

他拉——緊貼著一垛墻,長城似的長,

過一處河沿轉(zhuǎn)入了黑遙遙的曠野;——

天上不露一顆星,

道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晃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我說拉車的,怎么這道上一個人都不見?”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見!”

我骨髓里一陣子的冷——

那邊青繚繚的是鬼還是人?

仿佛聽著嗚咽與笑聲——

啊,原來這遍地都是墳!

天上不亮一顆星,

道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繚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踉蹌步:

“我說——我說拉車的喂!這道兒哪……哪兒有這么遠(yuǎn)?”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遠(yuǎn)!”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錯了道兒沒有?”

“誰知道先生!誰知道走錯了道兒沒有!”

我在深夜里坐著車回家,

一堆不相識的襤褸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明一顆星,

道上不見一只燈:

只那車燈的小火

裊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蹣跚步。

夜半松風(fēng)

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廬,

廬內(nèi)一個孤獨的夢魂:

在悵悔中祈禱,在絕望中沉淪;——

為什么這怒叫,這狂嘯,

鼉鼓與金鉦與虎與豹?

為什么這幽訴,這私慕?

烈情的慘劇與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沒了

這彷徨的夢魂與冷落的僧廬?

青 年 曲

泣與笑,戀與愿與恩怨,

難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鐵打的城垣,青年,

你進(jìn)了城垣,永別了春光!

永別了青年,戀與愿與恩怨!

妙樂與酒與玫瑰,不久住人間,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邊,

夢里的顏色,不能永葆鮮妍,

你須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脈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云與白云;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tuán)團(tuán)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chuàng)一個完全的夢境!

留別日本

我慚愧我來自古文明的鄉(xiāng)國,

我慚愧我脈管中有古先民的遺血,

我慚愧揚子江的流波如今混濁,

我慚愧——我面對著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時的壯健??M我的夢想:

那時洛邑的月色,那時長安的陽光;

那時蜀道的啼猿,那時巫峽的濤響;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潯陽!

但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無從辨認(rèn)——當(dāng)初華族的優(yōu)美,從容!

摧殘這生命的藝術(shù),是何處來的狂風(fēng)?——

緬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無恫!

我是一枚飄泊的黃葉,在旋風(fēng)里飄泊,

回想所從來的巨干,如今枯禿;

我是一顆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這干涸了的澗身,亦曾有水流活潑。

我欲化一陣春風(fēng),一陣吹噓生命的春風(fēng),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驚破他深長的迷夢;

我要一把倔強的鐵鋤,鏟除淤塞與臃腫,

開放那偉大的潛流,又一度在宇宙間洶涌。

為此我羨慕這島民依舊保持著往古的風(fēng)尚,

在樸素的鄉(xiāng)間想見古社會的雅馴,清潔,壯曠;

我不敢不祈禱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時我愿望——

愿東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優(yōu)美,優(yōu)美的扶桑!

蓋上幾張油紙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fēng)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為什么傷心,婦人,

這大冷的雪天?

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釵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為釵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見?

我的心戀。

那邊松林里,山腳下,

有一只小木篋,

裝著我的寶貝,我的心,

三歲兒的嫩骨!

昨夜我夢見我的兒:

叫一聲“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兒的親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見冰條,

我在冷冰冰的被窩里摸——

摸我的寶寶。

方才我買來幾張油紙,

蓋在兒的床上;

我喚不醒我熟睡的兒——

我因此心傷。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fēng)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tuán)團(tuán)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fēng)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坐在殘?zhí)m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槌下?lián)v爛鮮紅無數(shù),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里,月兒乘云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yuǎn)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fēng)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后的黃昏,滿院子美蔭,清香與涼風(fēng),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偶  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記著我,就記著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

只當(dāng)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只當(dāng)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fēng)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干凈,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著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像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著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nèi),

閉著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樹上的風(fēng)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fēng),

橄欖林里吹來的,帶著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huán)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你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著清風(fēng)走,

隨他領(lǐng)著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xiàn)這死

在愛里,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著……你伴著我死?

什么,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伙,

進(jìn)了天堂還不一樣的要照顧,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說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像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fēng)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你,你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jìn)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你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么辦呢?

活著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為我犧牲你的前程……

唉!你說還是活著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嗎?——你在,就是我的信心;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這是命;

但這花,沒陽光曬,沒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你不能忘我,愛,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yuǎn)是我頭頂?shù)囊活w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里,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

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從睡夢中驚醒,

深夜里的琵琶!

是誰的悲思,

是誰的手指,

像一陣凄風(fēng),

像一陣慘雨,

像一陣落花,

在這夜深深時,

在這睡昏昏時,

挑動著緊促的弦索,

亂彈著宮商角徵,

和著這深夜,荒街,

柳梢頭有殘月掛,

啊,半輪的殘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

他頭戴一頂開花帽,

身上帶著鐵鏈條,

在光陰的道上瘋了似的跳,

瘋了似的笑,

完了,他說,吹糊你的燈,

她在墳?zāi)沟哪且贿叺龋?/p>

等你去親吻,

等你去親吻,

等你去親吻!

蘇 蘇

蘇蘇是一癡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來一陣暴風(fēng)雨,摧殘了她的身世。

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

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薔薇!

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

到黃昏里有晚風(fēng)來溫存,

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斗縱橫。

你說這應(yīng)分是她的平安?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

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可憐呵,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再不見雷峰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為什么感慨,對著這光陰應(yīng)分的摧殘?

世上多的是不應(yīng)分的變態(tài);

世上多的是不應(yīng)分的變態(tài),

為什么感慨,對著這光陰應(yīng)分的摧殘?

為什么感慨:這塔是鎮(zhèn)壓,這墳是掩埋,

鎮(zhèn)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鎮(zhèn)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為什么感慨:這塔是鎮(zhèn)壓,這墳是掩埋。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像曾經(jīng)的幻夢,曾經(jīng)的愛寵;

像曾經(jīng)的幻夢,曾經(jīng)的愛寵,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九月,西湖

“起造一座墻”

你我千萬不可褻瀆那一個字,

別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僅要你最柔軟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遠(yuǎn)裹著我的心;

我要你的愛有純鋼似的強,

在這流動的生里起造一座墻;

任憑秋風(fēng)吹盡滿園的黃葉,

任憑白蟻蛀爛千年的畫壁;

就使有一天霹靂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愛墻”內(nèi)的自由!

在哀克剎脫(Exeter)教堂前

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間

倒映在異鄉(xiāng)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嚴(yán)的大殿,

一個峭陰陰孤聳的身影。

我對著寺前的雕像發(fā)問:

“是誰負(fù)責(zé)這離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著我發(fā)愣,

仿佛怪嫌這離奇的疑問。

我又轉(zhuǎn)問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諷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對,我與我的迷謎!

這時間我身旁的那棵老樹,

他蔭蔽著戰(zhàn)跡碑下的無辜,

幽幽的嘆一聲長氣,像是

凄涼的空院里凄涼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經(jīng)驗,

人間的變幻他什么都見過;

生命的頑皮他也曾計數(shù):

春夏間洶洶,冬季里婆婆。

他認(rèn)識這鎮(zhèn)上最老的前輩,

看他們受洗,長黃毛的嬰孩;

看他們配偶,也在這教門內(nèi),——

最后看他們的名字上墓碑!

這半悲慘的趣劇他早經(jīng)看厭,

他自身臃腫的殘余更不沾戀;

因此他與我同心,發(fā)一陣嘆息——

啊!我身影邊平添了斑斑的落葉!

變與不變

樹上的葉子說:“這來又變樣兒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爛,有的是卷邊焦!”

“可不是,”答話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風(fēng)里褪色,凋零。

這時候連翩的明星爬上了樹尖;

“看這兒,”

它們仿佛說:“有沒有改變?”

“看這兒,”無形中又發(fā)動了一個聲音,

“還不是一樣鮮明?”——插話的是我的魂靈!

珊 瑚

你再不用想我說話,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喚:

因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來在

這珊瑚骨環(huán)繞的又一世界;

等海風(fēng)定時的一刻清靜,

你我來交互你我的幽嘆。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一眼悲淚——

我想著你,我想著你,啊小龍!

我嘗一嘗蓮瓤,回味曾經(jīng)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hù)著同心的歡戀:

我又聽著你的盟言,

“永遠(yuǎn)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p>

我嘗一嘗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里怔忡,

掙不開的噩夢,

誰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愛,這日子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責(zé)你負(fù),我不忍猜你變,

我心腸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舊

將你緊緊的抱摟——

除非是天翻——

但誰能想象那一天?

干 著 急

朋友,這干著急有什么用,

喝酒玩吧,這槐樹下涼快;

看槐花直掉在你的杯中——

別嫌它:這也是一種的愛。

胡知了到天黑還在直叫

(她為我的心跳還不一樣?)

那紫金山頭有夕陽返照

(我心頭,不是夕陽,是惆悵!)

這天黑得草木全變了形

(天黑可蓋不了我的心焦;)

又是一天,天上點滿了銀

(又是一天,真是,這怎么好!)

秀山公園 八月二十七日

秋  蟲

秋蟲,你為什么來?人間

早不是舊時候的清閑;

這青草,這白露,也是獸:

再也沒有用,這些詩材!

黃金才是人們的新寵,

她占了白天,又霸住夢!

愛情:像白天里的星星,

她早就回避,早沒了影。

天黑它們也不得回來,

半空里永遠(yuǎn)有烏云蓋。

還有廉恥也告了長假,

他躲在沙漠地里住家;

花盡著開可結(jié)不成果,

思想被主義奸污得苦!

你別說這日子過得悶,

晦氣臉的還在后面跟!

這一半也是靈魂的懶,

他愛躲在園子里種菜,

“不管,”他說;“聽他往下丑——

變豬,變蛆,變蛤蟆,變狗……

過天太陽羞得遮了臉,

月亮殘闕了再不肯圓,

到那天人道真滅了種,

我再來打——打革命的鐘!”

一九二七年秋

黃  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只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艷異照亮了濃密——像是春光,

火焰,像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沖破濃密,化一朵彩云;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拜  獻(xiàn)

山,我不贊美你的壯健,

海,我不歌詠你的闊大,

風(fēng)波,我不頌揚你威力的無邊;

但那在雪地里掙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無告的孤寡,

燒死在沙漠里想歸去的雛燕,——

給他們,給宇宙間一切無名的不幸,

我拜獻(xiàn),拜獻(xiàn)我胸脅間的熱,

管里的血,靈性里的光明;

我的詩歌——在歌聲嘹亮的一俄頃,

天外的云彩為你們織造快樂,

起一座虹橋,

指點著永恒的逍遙,

在嘹亮的歌聲里消納了無窮的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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