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花事于人漸有涯
看荷
看荷,仿若只是夏日必赴的一場場盛筵。
紅的、粉的、白的荷,全像天鵝般伸著頸,在南普陀寺,在富厚堂,在柳葉湖旁的池塘,在所有適合荷生長的地方,裊娜著,纖弱著,盼望著,出塵不染著。
?;孟胄^(qū)也有一池荷,我每天去陪她說說話,領略她初綻時的羞怯、怒放中的恣意、殘局間的不懼。她如舊時優(yōu)美的女子,無論誰走過,都低首做著女紅,始終保持亭亭的姿態(tài)。
“田田八九葉,散點綠池初?!背蹰L成的“翠錢”,有人會去探訪,有人會不著急。最被惦記的,往往是盛夏那一池清麗及半池荷香。夏荷,總讓人在不卑不亢中,生出些許莊重與自持,讓人在一縷風過后,恍若入了池塘。秋葉寥落時,人們大都以為荷不在了。他們并不知,殘荷會堅守在池塘,化成一種清冷與決絕,直至來年要騰出空間給新荷才被清理。間或有畫畫的人,背著畫板去探訪,在白紙上勾勒殘荷的姿態(tài)。更多的人只在不經(jīng)意間,偶遇花期已過的荷塘。彼時,可能會有心悸,有隱痛,有悲涼,才走遠的夏會驀然間又回到心頭。
新建的夏荷,常是那般突兀地轉(zhuǎn)回。
遠在市郊的新建,是一個鄉(xiāng)。幾丘田過去即荷田。遠遠可見深深淺淺的粉荷,熱熱鬧鬧地在荷田里。我常恍惚自己也在荷田中,但哪一朵才是我呢?我不止一次見著采蓮子的婦人,“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我的目光,是在撫摸荷花,更是在蓮蓬上飄搖。我總想著,蓮子可著急蹦出來呢!
新建的荷,不如池塘的荷雅致與詩意,只似農(nóng)家的新媳婦,飽滿,光鮮,大大咧咧,無拘無束。不知始于何年,不曉得是哪位過客,一傳十,十傳百,招引無數(shù)城里人來到荷田。荷田最喧鬧的日子,大概也是它最孤獨寂寞之時。荷田綠海,自此擔負的重任,不僅僅是結(jié)蓮子。
荷田每年變換著模樣,有時成片,有時一壟。有一回,我明明在田埂邊站著,卻不知不覺潛入了荷田深處。我看見自己被荷葉掩住半邊臉,卻努力踮腳、翹首,只為裝作與你不期而遇。
你每年都來,拿著單反相機,圍著荷田,把鏡頭拉遠拉近。我并不曉得,你能否看到被荷葉有意無意藏起來的我。你在荷田邊流連,我在烈日下苦等。我終于累了,你來不來去不去,你有沒有瞥見我,甚至,你的鏡頭里有沒有我,都不重要了。
你也許會再來,在清晨或午后,或者在來年。許是一個人,或是一群人。你溫暖的目光仍會掃過荷田,定格在某一朵。那一朵可能依舊不是我。而我一如從前,藏在荷塘深處。
秋來,你不會來;秋去,我早已老去。你可能在某個寂寥的秋日,不經(jīng)意遇到另一池荷。彼時,我在荷塘一隅潸然淚下,只為這一生,可能都只是我遇見你。
而年少、盛年乃至暮年,我始終愿是一朵荷,一朵可能被你輕輕忽略的荷,一朵和別的花一樣,有過完整一生的荷。
荷為貴
“荷為貴”,是一家農(nóng)家樂的名字,曾是懷化市民每年都要去賞荷的地方。夕陽西下,在木質(zhì)長廊里邊賞四周的荷,邊喝酒吃飯聊天,是多么愜意的一件事?。?/p>
而我對那里念念不忘,還因一個叫新靈娃娃的女人。
“荷為貴”曾四易其主,新靈娃娃的家人應該是第三任老板。她家承包這家農(nóng)家樂時,我只是去拍過荷。
第一次見新靈娃娃,是和文友山泉、羈客在太平溪郊游。山泉跟路過的一位大眼、高鼻、瓜子臉的女子打招呼。女子看起來三十大幾,精致,有異國風韻。她跟山泉寒暄幾句后,禮貌地沖我們笑笑,飄遠了。山泉轉(zhuǎn)頭笑問,這女人怎樣?
我裝作滿不在乎:什么怎樣?
有氣質(zhì)吧?是真誠群的。
他說的群,一大幫本土中年男女,天天吆喝著郊游、AA制聚餐。我曾被請進群,卻本能地排斥,一直潛水。山泉熱情介紹我是作家,不少人跟我搭訕,我也愛搭不理。
我一臉嫌棄:那是些什么人呀!山泉忙解釋,新靈娃娃不一樣,她是區(qū)某局副局長,也愛好文學,素質(zhì)高,你們一定能聊得來。我白了他一眼,愛跟這群人混的,素質(zhì)能高到哪去?
那年早春,我被人拉去公坪舞水河畔玩耍,新靈娃娃也來了。她穿著一件迷彩服花紋的羽絨服,白皙小臉藏在大毛領里,格外清秀,我瞬間改變了先前的印象。她跟大家聊天,跟我聊文學。晚餐時,她不斷地給我夾菜,自然隨和。
之后各忙各的,也沒聯(lián)絡。一晃到了冬天。羈客幾個約去黃巖山上拍初雪。我隨口問了句:好久沒看到新靈娃娃了。羈客回答:她在秋天查出肺癌,去廣州治療了。我好驚訝:要緊不?他說:不容樂觀,說是肺癌晚期。
要不等她從廣州回來,跟山泉去看看她?我這么想著。
轉(zhuǎn)眼過年,忙得分不清東西南北。年后,山泉遞信,新靈娃娃不在了。我沉默半晌,何時去的?他說,年后不久,她家人都沒通知群友,我也是聽她單位同事說的。想著她長睫毛下洋娃娃般的大眼睛,我有些悵然。山泉忙說,沒事的,你不是愛拍荷嗎?等到了夏天,我們?nèi)ァ昂蔀橘F”拍荷花,說不定能在荷塘里遇到她!
挨到初夏的某夜,山泉約我。次日一早,羈客載著我們?nèi)畲濉?/p>
“荷為貴”愈發(fā)有情調(diào)了,走廊上閑散著數(shù)張?zhí)僖?、搖椅,還有幾張小圓桌。一大早沒有客人,只那幾個身影在長廊里晃來晃去。
太陽出得早,荷開的開合的合,使我不由得想起新靈娃娃。
她該是今日的新荷,還是昨日的殘荷?
在此之前,我們愛去更遠一些的新建拍荷,可新建的荷一年比一年少了,大家便定點楊村的“荷為貴”。
“荷為貴”的紅荷,一年年繁茂起來。攝影群里展示出來的荷,大都來自那里。“荷為貴”的新主人格外好客,聽說我是作家,暢談起他的理想與規(guī)劃。也是通過他的普及,我才知荷花是要年年培植的。
那天清晨,我總感覺新靈娃娃藏在哪張荷葉下。她在池塘里若隱若現(xiàn)。陽光滲透荷葉以及瘋長的紅荷,友人驚呼產(chǎn)生了幻覺。我的眼神略微游離,飄過被木長廊隔開的一池荷。望著此處的荷,身后便有一道目光盯著我:亦藍,我在這呢!等我轉(zhuǎn)身,那些荷,在荷葉的簇擁下,又靜默起來。
荷花花期頗長,前后大概有三個月,每朵荷花呢,說是只能開一周。同去的女友問,倘若折下一朵花苞,帶回去養(yǎng),能養(yǎng)多久?山泉迅速回答,今晚就會枯萎!他跟我一樣,不希望她摘,盼著被她看上的荷,能躲過她的摧花手。
一朵荷,花期再短,也璀璨了一生;一個女人,何嘗不是如此?
每年,我都能在“荷為貴”的池塘里找到新靈娃娃,這是讓人高興的事情。
為了修高鐵,楊村被征地,“荷為貴”停業(yè)了。
又一個盛夏,我執(zhí)意要先生陪我去“荷為貴”。
木長廊仿佛一夜間歪斜起來,走上去都讓人膽戰(zhàn)。荷塘里,野荷在努力掙扎,野草跟荷爭著地盤。
老遠,我就看到一朵荷,藏在荷塘深處。
我凝視著她,她回望著我,是新靈娃娃嗎?她想到過有一天曾經(jīng)熱鬧的“荷為貴”會人去樓空嗎?她又可曾想到,有人惦記著她,就像惦記那些荷一樣?
魯院的花事
我和海燕是在2016年3月14日傍晚,自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南門闖進那場花事的。
我熟門熟路地自南門左拐,沿林蔭小道往前。遠遠地看到兩個男生,走近一看,是大慶詩人立光與上海詩人俊國。之前建立了班級微信群,知道他們的名字和模樣。立光接過我的行李,俊國接過海燕的。踏上臺階的時候,我瞥見大門兩側(cè)的一排高大喬木,無葉,初開的白花,花香襲人。而我曾在魯迅文學院短訓半月,記憶里只有冰封的池塘、孤寂的塑像和光禿禿的樹。
春天來了,玉蘭終于亮明身份,掐準日子似的迎接我們這一撥學員。南方也有玉蘭,常見的是廣玉蘭,常綠喬木。似荷的白花藏在肉肉的葉片里,飽滿卻含蓄,讓人想起那些叫玉蘭的女子。也有一種喚深山含笑的光葉白蘭,花與葉共生,我最近才認得。
不得不承認,我的目光一開始就被魯院的玉蘭拽住了。
玉蘭乍開時,白里帶幾絲淺紫,來自海南的同學開賢說,這應該是白玉蘭,紫玉蘭叫辛夷。多年前,我曾被文友寫文喻作紫玉蘭,后來在楊村一苗圃遇到,樹及人高,滿枝丫的紅紫,花冠杯狀,當時我心里還隱隱有些不爽:怎么被形容成這種花呢?
才兩天,魯院門口的玉蘭就開大了,白得稀里嘩啦,晶瑩如雪。天空仿佛專為白玉蘭當背景,藍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玉蘭或若少婦,或似少女,在“北京藍”的映襯下風姿綽約、落落大方。行道樹里還有淡紫色的二喬玉蘭,說是白玉蘭與紫玉蘭的愛情產(chǎn)物,在B座的一側(cè)矜持綻放。
玉蘭在院子里展開一輪花事時,梅園滿樹的花苞才蠢蠢欲動。
每天下午五點多,就有同學繞著飄香的院子散步,有時一群,有時幾個。半月后,玉蘭漸殘,嫩葉初長,枝頭偶有晚熟的花與新葉并肩。我每天拿著單反相機對著玉蘭狂拍,好像要抓住什么。同學們忙著相互熟悉,同時沉浸在盛大的玉蘭花事里無法抽離。
與此同時,梅,千姿百態(tài)的梅,粉墨登場了。
一日,我自南門外出,看到轉(zhuǎn)彎處一地淺紫的泡桐花。抬頭望去,我留心到鐵柵欄里的紫玉蘭,低調(diào)而靈動,跟我當年在苗圃見到的全然兩樣。遲開的紫玉蘭,倒是稍稍撫平了我終將失去白玉蘭的惆悵。
漢代劉歆所著的《西京雜記》卷一載:“初修上林苑,群臣遠方各獻名果異樹……梅七:朱梅、紫葉梅、紫華梅、同心梅、麗枝梅、燕梅、猴梅?!弊C實漢初即有賞梅習俗。但湖南人不認得梅的大有人在,我曾在公園梅林幾次聽人驚呼:“哇,桃花開得這么早!”
曾幾何時,梅于我,也只是文字里見過,畫里賞過。踏雪尋梅,何嘗不是南方人從字面引發(fā)的浮想聯(lián)翩。
始遇蠟梅,是2016年元旦的驚鴻一瞥,而非日后與魯院之梅的日日相見。金黃的臘梅,又名蠟梅。蠟梅科,如蠟般晶瑩剔透,香若禪似道。明代王世懋在《花疏》里解釋:“蠟梅是寒花,絕品,人以臘月開,故以臘。非也,為色正似黃蠟耳?!倍N薇科的梅,唯有暗香,是另一種清奇。
魯院的梅,是薔薇科的梅。我沒留意是哪一樹梅率先開的花,只記住入校十天左右花就開了。同學們開始三五成群流連于梅園,友誼在暗香中滋生,被白玉蘭或輕或重灼傷的疤,一時間都忘了去管。
每一株梅樹上都掛著不同的身世,我記不得那些學名,滿目粉紅白,滿目單瓣、重瓣與復瓣,是家鄉(xiāng)梅林不可比擬的。
抵京近一個月才迎來了第一場敷衍了事的雨,地面都來不及打濕。
而魯院、京城,每一朵花都盈盈地開著。
梅園的花事不到二十天。自從梅花落盡,我就很少進梅園了。豐盈之后必然凋零,是每朵花、每個人逃脫不了的宿命。與梅花幾近同時退場的還有紫玉蘭和梨花。粉海棠強撐著不肯撤離;丁香在池塘對面密密地書寫白與紫的故事,有風的午后,風生生將細碎的丁香趕進流水溝,草地上盡是聲聲嘆息;池塘邊花缸里的蓮正努力睜開眼,立光與長征怕渴著它們,偷偷裝了水來澆灌,我心想,院子里的花都養(yǎng)得這么好,園丁難道會單單冷落了它們?
春暮,海棠與丁香相繼謝幕,唯剩小徑旁的藍鳶尾、梅園的蒲公英、沈從文塑像旁的芍藥、冰心老人身邊的紅月季,以及邊開邊落的桐花。
桑葚被吃了好些天,我才想起跟同學去采摘。在茂密高大的桑葚樹下,望著在樹上摘果子的同學,我好似回到童年。不,童年的我壓根兒沒摘過桑葚呀。
有人將青梅帶進教室,說是梅園的。我終于重新走入梅園,探望綴滿枝頭的青梅。有人開始倒計時,計算歸期或者說離日。我笑他們矯情,自顧自關注著未竟的花事。
準確地說,我是5月27日發(fā)現(xiàn)第一朵睡蓮的,白色的,怯怯的。
不知蓮是何日入了池塘,也不知何時有了錦鯉。池里有了蓮和魚后,同學們開始三三兩兩地在池邊閑坐或唱歌。六月,最耀眼的花事幾乎全歸屬蓮了。池塘除了我最愛的睡蓮,還有碗蓮。碗蓮纖弱裊娜,遠不如荷塘或荷田里的蓮霸氣,卻自成清婉。
跨越春夏兩季,花兒們你走我來,授課老師來來去去。我愛一個人坐在窗前,煮一壺黑茶,等著此起彼伏的花事上演。偶然也夜立池邊,不顧乍起的涼風,與睡蓮說上幾句體己話。當然,一些點撥,一些教誨,一些友誼,都融進繁復的花事,鐫刻我心。
結(jié)業(yè)典禮后,有些同學不辭而別,他們不敢面對別離。我多留了一天,天剛蒙蒙亮,便悄悄下樓。睡蓮沒醒,連錦鯉也沒醒,只有碗蓮醒著,朝開暮合的木槿不知何時醒的,我與它道了別。離愁就在那一刻噴薄而出,我繼續(xù)與院子里文學前輩的塑像一一道別,與玉蘭樹上的青果道別,與已經(jīng)掛白果的銀杏樹道別。它們不會說話,它們不會出賣我眼里的不舍。
四個月的魯院生活,在我看來,是繁華一夢,是接二連三的花事。在與植物的交流中,我感受到太多的不能言喻,遠比我在與人的交往中來得輕松與自然。
新的花事將在魯院重現(xiàn),樹是舊樹,花非舊花,人非故人。季季花事皆為匠心打造的心靈花園,玉蘭教會我們感恩,梅花要我們堅韌,蓮讓我們纖塵不染,丁香令我們相信真情……就連花樹上的果實,也是鼓勵。
自天南海北奔赴同一個夢想的我們,曾聚首那座花園,卻終究散落天涯。可總有些種子,會破土發(fā)芽,開出最美的花,結(jié)出最好的果。
年年歲歲花相似
去洞口挪溪采風,細雨蒙蒙中與文友一道登雪峰山腹地高登山。艱苦跋涉后路過一片草甸,草甸上星星點點著紫云英,仿若傳說中的草原。心馳神往了一年的壩上草原就是這樣?邊爬山,我邊揣想著。石徑小路直通山頂?shù)钠照账?,寺廟是明代石砌的。路的左側(cè)為高山草甸,右邊是低矮的杜鵑樹?;ò歼€沒打,枝頭有細弱嫩黃的枝芽。當?shù)厝苏f,須到農(nóng)歷五月,杜鵑才會燃燒整座山頭。
盆栽的杜鵑尋常,紅、紫為多,我喜歡的是暮春深山里的野生紅杜鵑,俗稱“映山紅”。喜歡映山紅又源于兒時看過的電影《閃閃的紅星》,那首膾炙人口的歌至今廣為傳唱:“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它表達了蘇區(qū)人民對紅軍的熱愛,寄托了他們沖破黎明前黑暗的決心——因為,映山紅開的時候,春天就來了。
從高登山下來,對面的懸崖上掛著一簇映山紅,觸目驚心。往常去山里踏青,山路的轉(zhuǎn)角處,對河的山崖上,不時會蹦出一簇簇紅得深沉的杜鵑。小時吃過映山紅,酸甜。山間也有淡紫的杜鵑,似山野少女,心無芥蒂、嘻嘻哈哈地湊在一處。這跟揚州萬花園里的郁金香相反,郁金香長得跟天鵝似的,揚著頸不急不慌,悠閑自在,草地上的零星小花像“天鵝”的跟班,畫面美妙絕倫。友人從杭州傳來的郁金香照片,擠得滿滿的,顯得擁擠與猴急。倘若只有一位華貴的婦人,單賞橫看豎看都迷人;但倘有一干婦人,同樣的裝扮,擠在一坨朝你媚笑,你不覺得她們口和心不和,明里暗里較著勁嗎?
我剛參加工作是在偏遠的山區(qū)。湘西的山里,大都山美水綠。有個春日,三五成群去通往城里的公路邊拍照。右邊是山,左邊是清幽的小河,河那邊是依水連綿的群山。挨山的這邊偶然凹進去一點,附近的山民就墾出一小塊油菜地。菜花正黃,我們蹲到菜花地里拍照,一仰頭,不遠處的峭壁上長著一簇映山紅。我隨口講,咦,那花真美!就真有男孩跳起來想去摘。我并不理會他的殷勤。他最終采到了映山紅,臉上淌著汗,笑嘻嘻地遞過花。同事在旁邊起哄,我自顧自捧著花繼續(xù)往前,一臉的無所謂。少年不經(jīng)事,總以為更好的在后頭,便始終沒有學會珍惜眼前的花與人。
多年后的一個春天,在黃巖,我第一次看到成片的映山紅。低矮的杜鵑叢里,到處是紅撲撲的笑臉。文友三五成群地嬉戲在杜鵑叢,一會兒在這叢花里相約合個影,一會兒飛到那簇花前。我跟幾個女友不敢輕舉妄動,只遠遠地站在一旁,看這些外地女子穿梭在花叢里,心里驚羨也喜悅。我的電腦相冊里,收藏著一張我手執(zhí)映山紅低頭看相機的照片,面容安靜,是一位婁底文友偷偷拍的。
次年,我特意提前去黃巖。山下公路旁人工栽培的紅杜鵑開得正好,上山找當?shù)厝艘淮蚵?,說黃巖的杜鵑起碼還得半個多月才開。陪我去看花的朋友鼓動我,還是上山去看看吧,萬一開了呢,哪怕有一朵也好啊。
整座山空蕩蕩的,頭一年人頭攢動的熱鬧仿若眼前。我忍不住往杜鵑山上跑。真的不見一點兒紅。進到樹叢中細尋,才發(fā)現(xiàn)一個花苞。朋友在那頭高呼:快來,這里找到一朵開了的!在一株齊人高的杜鵑樹上,果真掛著孤單的一朵花。
過二十天,我陪你再來。朋友體貼地說。
我沒再去黃巖,倒是在黔城深山小徑旁偶遇幾株矮矮的映山紅。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不舍得去摘它。映山紅是屬于山野的,有人或無人探訪,它年年無怨地開放,去摘它,無異于掐斷它沉寂了一年的等待啊!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高登山頂?shù)亩霹N正摩拳擦掌著,黃巖的映山紅又該到了熱烈多情的季節(jié)。我總會哼起小時候就會唱的《映山紅》,想起為人民打下江山灑下熱血的將士,他們才是永不凋謝的映山紅?。?/p>
心如菩提
初識菩提,是在同學送的一本鈴木大拙的《禪風禪骨》里。書中提及少林六祖慧能大師幾句著名的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若塵埃。
初讀,我正在花樣年華,對偈語似懂非懂。我也沒完整地讀過《禪風禪骨》,卻記住了“菩提”,珍藏著那本書。
遇人生的困惑時,第一個念頭往往是,去讀禪語,默想心中的菩提。心結(jié)在不知不覺中解開。只是,人生不斷有新結(jié),得不斷地默讀禪語。
真正見菩提,是在廈門植物園。進門即見一株大樹,“心”形葉,粗壯的樹干,亭亭如蓋的樹冠,午后的陽光從枝葉扶疏間輕滲過來。樹旁掛著兩個字:菩提。我像被電擊一般,怔在那里。原來,這就是菩提!
終于站在菩提樹下了。
默念過多少回的名字,沒曾想這樣相遇。
菩提是印度的國樹,原產(chǎn)南亞,在《梵書》中稱為“覺樹”,被虔誠的佛教徒視為圣樹。
“菩提”一詞為古印度語(梵文)的音譯,意為覺悟、智慧,用以指人忽如睡醒,豁然開悟,達到超凡脫俗的境界。相傳兩千五百多年前,“佛祖釋迦牟尼原是古印度北部的迦毗羅衛(wèi)國(今尼泊爾境內(nèi))的王子喬達摩·悉達多,他年輕時為擺脫生老病死輪回之苦,解救受苦受難的眾生,毅然放棄繼承王位和舒適的王族生活,出家修行,尋求人生的真諦。經(jīng)過多年的修煉,有一次在菩提樹下靜坐了七天七夜,終于戰(zhàn)勝了各種邪惡誘惑,在天將拂曉,啟明星升起的時候,大徹大悟,終成佛陀”。
夜里在網(wǎng)上閑逛,翻到陳玉蓮談周潤發(fā)的視頻。她端莊的臉上寫著安詳靜美。她說的是語速極快的粵語。凝視她清秀依舊的臉,我的淚撲撲往下落。多年前,她跟周潤發(fā)有過一場生死戀,周為這段戀情自殺未遂,她在醫(yī)院守至他出院,從此消失在他的視野。這么多年過去,兩人竟沒再見面。兩人先后閃婚,離婚。周潤發(fā)遇富家女陳薈蓮,結(jié)為世人眼里的模范夫妻,而玉蓮結(jié)束八年婚姻后,成了隱居帶發(fā)修行的道姑……訪談節(jié)目里,玉蓮笑意盈盈,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一個曾被無數(shù)男人追慕的“小龍女”,沒能逃脫紅塵中的宿命,而她,似乎沒有怨懟。
或許愛情真的只能停留在夢里。不刻意相見,原是可以終生不再相遇。
我一直想,陳玉蓮的命運真如其名,縱是玉,縱是蓮,縱出塵脫俗,卻難逃孤獨終老;而陳薈蓮,跟她一字之差,無其美貌,非他最愛,卻成了他最終的伴侶。
在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命運面前,我們只有俯首聽命。不知菩提樹下靜坐過幾天的玉蓮,何以變得如此云淡風輕。我真想再去菩提樹下靜坐一天,任流云在高天上游走,任歲月在指縫間流逝……
是否,這樣就不用反復去讀禪語了?
鳳凰樹上棲鳳凰
抵達鼓浪嶼時,正是高考頭一天,海天白云,棕櫚樹,桄榔樹和三角梅,全是生動的畫面。在巷子的轉(zhuǎn)角處,在老別墅的紅墻里,總會不經(jīng)意地探出一樹樹紅花綠葉,格外炫目。
霎時,我想起年少時聽過的一首歌:“又到了鳳凰花開蟬聲綿綿的時候,又到了驪歌輕唱揮別說再見的時候……”我才明白,鳳凰花跟驪歌原是相連的,花語即離別和思念。
穿著學士服戴著學士帽的畢業(yè)生三三兩兩地在廈大南門的鳳凰樹下惜別。
鳳凰,我只在湘繡被面上見過;鳳凰,亦是沈從文的故鄉(xiāng)。鳳凰衛(wèi)視、鳳凰傳奇,都跟“鳳凰”有關。而鳳凰只是傳說中的一種神鳥,人類拼湊它的樣子,像拼湊龍的樣子一般。葉如飛凰羽、花若丹鳳冠的樹,便得名“鳳凰樹”。
我從地上撿起一朵鳳凰花把玩,一只鳳凰在我掌心展翅欲飛。
落花總給人以殘敗的感覺,但鳳凰花不會。
離開鼓浪嶼前,我又去街巷里溜達。偶遇一株鳳凰樹,樹冠半圓,樹梢綴五瓣火紅,葉是脆生生的綠。樹下一地落紅,鮮嫩著,像少女的臉,更像在告訴你:我是鳳凰,即便死去,也要留下最嬌艷的容顏。
從見到的第一株鳳凰樹,到背街小巷的鳳凰樹,無一株有這般枝繁、葉密、雍容、華貴。它就像專門在那候著我似的。驪歌在心頭輕起,海潮聲在伴奏。飛舞的“火鳳凰”輕撫我的臉龐和肩頭,又像告訴我,你再來,我每年在這等你。
我也想著,總有一天,我會重回這株鳳凰樹下,靜賞鳳凰花開。
廈門島的大街小巷,陸地集美區(qū),處處皆是鳳凰樹。在廈大門口,鳳凰樹甚至成了行道樹。這些年我四處游走,見過用黃槐做行道樹的,見過用國槐做行道樹的,而童年記憶里的小城,行道樹是法國梧桐……就是沒見過用鳳凰樹做行道樹的。
傳說中的百鳥之王,雄的是“鳳”,雌的喚“凰”,也就有了“鳳求凰”一說。像說世上只有藤纏樹哪有樹纏藤一樣。秦漢以后,龍漸成帝王象征,后與嬪妃被喻為鳳,“鳳凰”漸漸雄雌不分,被整體雌化。龍與鳳成了中華民族兩大圖騰,崇龍崇鳳成了民族情結(jié)。
起源于新石器時代的神鳥鳳凰,性格高潔?!痘葑酉嗔骸防锴f子曰:“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兵P凰非梧桐不棲,后引申為一種君子風范。
“鳳凰涅槃”,說的是一個美麗而憂傷的故事:鳳凰五百年重生一次,每次大限將至,會集梧桐枝自焚,在烈火中獲重生——生如死般圣潔,死如生般絢爛,恩怨情仇盡付熊熊烈火中,“浴火重生”,何等慘烈絕美!
在古代,鳳凰是尊貴、崇高和賢德的象征,含美好且不同凡俗之意,想必湘西鳳凰城的由來,也跟此有關吧。光以“鳳凰”命名的山,全國有四十二座。沈從文的故鄉(xiāng)鳳凰是不辱沒這個美名的,沱江水、吊腳樓……無須再加形容詞修飾;鳳凰樹也是不辱沒其名的,這種熱帶植物,馬達加斯加的國樹、國花,諸多城市的市樹、市花,在每年驪歌輕響的時刻,傾力綻放,撩撥學子的離愁……它好似始終在輕訴,我們還會再見——不僅對學子說,也對趕上了花期的游子說,在海風里傾訴著的別緒,同樣彌散開來。
鳳凰,是今生無緣一見的神話;而鳳凰樹上棲鳳凰花,是今生在鼓浪嶼的初見。
我不怕在驪歌中輕行,不怕浴火重生。我只怕,只怕初見即是收梢。
那一池睡蓮
我的許多文字里都提過睡蓮。
我喜愛花草,但讓我念念不忘的并不多。
大氣的牡丹圓潤富貴;有刺的玫瑰是兒時最愛;素雅的蘭花是中年新寵……只有睡蓮,那一池睡蓮,弱弱地蹲在葉上望我,無邪的眼神直抵人心。我心頭的某塊堅冰,霎時融化。
那一池睡蓮,在某個初夏,已經(jīng)回不來的初夏,在江南,在無錫三國城,在離地面頗遠的池溝溝里,毫不經(jīng)意地,闖入我心。
那池睡蓮真正的模樣,其實我已想不起來。我心頭常常隱約著浮現(xiàn)那幅遙遠而不具象的畫面。每到一處,只要看到睡蓮,就會條件反射地想起三國城的初夏,我與睡蓮的初見……
后來,我遇到賈鵬芳的《睡蓮》,那是一支二胡曲,有著淡淡內(nèi)斂的憂傷,瞬間擊中了我,我又想起了無錫的那一池睡蓮。于是,我寫了《初見》。凌晨,我終讓賈鵬芳的《睡蓮》在博客里綻放,并深信,是那池睡蓮捎來的問候。
人生總是孤獨的,真正在意的人總在不經(jīng)意間錯失,只有睡蓮能熨帖我的心靈。
后來,我在東南西北,一年四季都遇過它:陽春,在瘦西湖,遇一池睡蓮葉;初夏,在家鄉(xiāng)、魯院、貴州乃至廈門與它相遇;盛夏,在新鄭、北疆與它重逢;初秋,在云南遇它;寒冬,在珠海遇它……
苦夏里,見著嬌羞如小女子的它,怎能轉(zhuǎn)得開眼光。
“人心常常經(jīng)不住世事熬煮”,我們在浮世里不停地痛定思痛,又不斷地重蹈覆轍。目光無處可投,只有睡蓮,只有《睡蓮》,經(jīng)得起苦夏,晨迎旭日綻放,暮隨落日閉合。陽光和煦也好,毒辣也罷,它總在一池淺淡的水里,在幾片圓葉間,不卑不亢地開著。
什么時候,能在清輝如水的夜里,蛙鳴,草動,在一處開著睡蓮的池邊,輕佇它的跟前?我相信,彼時《睡蓮》定在耳邊響起,清淚可以盡情流淌。那一池睡蓮,始終如同我與它的初見。
藕荷·白蓮
盛夏清晨,跟友約看沾著露珠的新建紅蓮,滿眼的嬌艷欲滴,滿目的柔情繾綣,在我心里蕩漾?;赝荆诌_有一池紅蓮的農(nóng)家樂,友人吆喝:下去看荷。
時值上午九時,農(nóng)家樂的荷不夠野性和鮮嫩,荷葉上早已沒有露珠。潦草看過,就打轉(zhuǎn)。車子停在路邊,友講,到馬路對面的荷田去看看?
我才曉得,對面的是藕荷。藕荷是長白蓮花的。頭年夏天我去新建,也不時去附近的農(nóng)家樂吃飯。這些荷田,只見滿田肥綠的葉,幾乎不見一朵荷。
友在農(nóng)村長大,比我精通農(nóng)事。他說,這是藕荷。我還在傻傻地問,溆浦出藕的地方,那不是白蓮很多?他點頭稱是:橋江那邊多。
我生長在一個有著白蓮的地方,卻不知曉哪里有白蓮。
藕是我愛吃的一種蔬菜。藕跟荷的關系我曉得,就不知紅荷多為子蓮,白荷多為藕蓮。早些年兒子患病吃中藥,得配鮮藕節(jié),醫(yī)生囑咐,每天去菜市場找賣藕的老板討。在溆浦菜市場里買藕,要買就得買一根,好壞搭配;懷化市場的藕則可選想要的一節(jié)買,藕節(jié)被棄,一尋便可尋蠻多。
我喜歡看胖娃娃的手臂,跟一截白藕一樣,看著就想親。
歡喜掰斷一根藕,或者吃藕燉排骨的時候,咬一口藕,它們均呈現(xiàn)所謂的“藕斷絲連”。藕斷絲連著,痛的是誰的心?糾結(jié)的是誰的痛?要花多長時間方可“不斷須斷該斷”?歌詞是當年紅極一時的香港電影《木棉袈裟》里的,我腦海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的畫面是:我跟幾個高中同學從電影院出來,不知不覺地把“不斷須斷該斷,不盡須盡該盡”的歌詞和旋律牢牢記住了。
藕竟跟白蓮共生,卻是人到中年才弄清楚的小常識。
一壟藕田里,往往難找見白蓮,多則也是兩三朵,分頭藏在寬寬的荷葉下,露出半張素凈的臉,不卑也不亢;紅蓮則熱鬧地漫開在荷塘或荷田里,此起彼伏,像游動著的荷爾蒙。
我總是用膜拜的心情遠眺白蓮,有時也揣想蓮的心事。
白蓮,這名字我喊了數(shù)十年。她是我的發(fā)小,又是我從小到大的同學。她的本名有個蓉字。
白蓮,我們不常聯(lián)絡,但每年大致可見一面。因著這樣的慣性,彼此少有牽腸掛肚。只是,白蓮,我常去你的城市,卻不怎么告訴你。每次踏進長沙,我會對自己講,這是白蓮的城市。
在楊村的公路旁看到的白蓮,就像記憶里鮮活了多年的你。
白蓮,從童年到中年,一路走來,你我距離不遠不近,感情不咸不淡。恒溫,長久。
我實在喜歡天長地久的感覺,害怕獨自面對一場盛筵后的殘席。
誰都曉得天下的筵席沒有不散的,就像早兩天看過的荷,也不知能開多久?;ㄆ谥芏鴱褪?,有些東西錯失了就再也尋不回。只是白蓮,這么多年了,朋友來了去,去了來,唯有你,一直不曾改變。
相信你和我一樣,沒忘記一中東側(cè)那片早已找不到蹤影的小樹林,更不忘給嚴老師上墳的約定。我還收藏著你的幾封信,你的字又大又肥,但我就愛看你純藍墨水寫的鋼筆字,愛看你自小清新溫暖的文字。如果你跟我一樣堅持了寫作,你的悟性可能比我更好。
你送的那些生日禮物,全是書:中學送的《兩情長相憶》,大學送的《飄》。早些年,又是書,三本,自長沙帶回來的安意如的《人生若只如初見》《當時只道是尋?!?,還有臺灣作家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無論到了多大年紀,你還是喜歡小清新的文字。
在楊村看荷,就想到了你。
“白蓮道姑”“瀟湘居士”,是讀初二時,我們模仿古代文人自取的別號。多年來,你寫信一直稱我瀟,我始終稱呼你白蓮。
見荷的剎那,我有了寫它的沖動,連帶懷念遠方的你。
盛夏了,白蓮,八月出生的你,確實就是一朵蓮啊。
我開始想念你,想念席慕蓉“無緣的你啊,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遲”,想念“無憂也不懼”的夏荷,以及一些過往的人事。
白蓮,楊村的那朵荷,不及紅蓮嬌俏,卻一直就是你日常的模樣:端莊大氣,氣定神閑,潔白如玉。
我曾愿是荷塘深處寂寂的一枝荷,不讓人望見我的清淚??墒?,我好想就生在另一壟藕田,與你遙遙相望。穿的,是一襲白衣;執(zhí)的,也是一顆蓮心。
壩上夏花
去壩上,吸引我的不只是草原風情,我最想去看草原的夏花。
有朋友說去草原,要去內(nèi)蒙古大草原,可一弱女子獨自奔赴遙遠的內(nèi)蒙古,總是怯怯的,便退而求其次,選擇大草原的外圍——木蘭圍場。不在乎草原是否天蒼野茫,只在乎能否愜意地躺在草原上,無人驚擾地睡上半天。頂著藍天白云,與綠草繁花融為一體,那該是多么美好的畫面。
跟著導游趕時間,愿望沒法實現(xiàn),壩上又成了到此一游。
月亮湖的百花坡,薄霧未盡的清晨,我坐在露珠沾濕的草地上,嗅著青草味和花香味。
草很深,各種喚不出名的花桿很長。天不夠藍,太陽懶洋洋的,野花星星點點,仿佛進入世外桃源。隨便湊近一朵花,都有清香。彩蝶在一朵不知名的紫花上嬉戲,才不管我在旁邊用相機捕捉。剎那間,我記起在黃溪拍下的蝶與花的纏綿。哪里有花,蝴蝶翩然至哪,那是本性,不然怎么會叫花蝴蝶呢?停留一朵花的那一刻,它當是真心地愛著那朵花吧?
想起了做過的許多夢,忽然弄懂了“生如夏花”的意思。
我從不后悔去壩上。雖未騎馬,沒實現(xiàn)獨自徜徉草原的夢想,但總算跟草原夏花親密接觸,見證了它的絢爛時刻?;ㄈ缗耍钟袆e于女人,我一日日老去,它一季季輝煌。
金蓮花
金蓮花據(jù)說可以入藥。金蓮花這個名字,是在駐扎地的小超市得知。我的目光停留在一種金黃色的干花上,店主告知,那是草原特有的金蓮花,可入藥,也可泡茶喝,清熱解毒,俗稱“塞外龍井”。我特意買了,帶回家每日泡喝?;ň`放在透明杯里,溫柔地提醒我,別忘了壩上。
去百花坡沒見到成片的金蓮花。或者有一朵藏在哪里,被我錯過了,或者我坐在車上時,掠過的某一片草甸上是有的,只是肉眼望不見。后來讀史,我熟悉了金蓮川草原和金蓮川幕府。不時也揣想:閃電河畔的那片草原,這種金色的小花搖曳在風中,迎來送往過多少英雄豪杰?
金蓮花外形賞心悅目,具極高的藥用及美容價值,如內(nèi)外兼修的女子,外表上令人心動,長久相處,仍有無形的氣場。
玻璃杯里的金蓮花,兢兢業(yè)業(yè)到最后一息,還以絕美示人,這極容易戳到我的淚點。世上如金蓮花般的奇女子只恐不多了。
野罌粟
在蝴蝶泉見過罌粟花,格外艷麗。
世人形容有蛇蝎心腸、絕艷外表的女子為罌粟花,只因它制成的鴉片讓人上癮、欲罷不能。在入住的山莊,院子栽著一排排鮮花,導游見我在拍照,指著一朵鮮紅的花偷偷問我,猜猜,這是啥花?我茫然不知。他神秘地說,是野罌粟。
野罌粟開在清晨和傍晚,均與我相遇。花期一般只有一周左右?;O具藥用價值,入蒙藥,治偏頭痛。
去月亮湖,沿途不少紅花迎來送往,在風中飄揚,導游指著窗外:那也是野罌粟!他說的時候并不知道我已認得它。我很想下車,但沒開口,心想,或許在百花坡能遇見。
在百花坡卻沒尋著。
回途中,又與它擦肩而過。
縱是心悸,也只能遙望?;蛘?,這樣的花,只遙望也罷!
向日葵
夏日北方,處處是一壟壟的向日葵,或見它們?nèi)齼蓛蓢谝黄杵璨说嘏赃?。向日葵生得艷麗、大氣和朝氣,跟豪爽的北方女子一樣。
剛到壩上,被告知院子后小山坡有向日葵,我放下行李就向它們奔去。果然,斜坡上、夕陽下、微風里,老遠老遠,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好像曉得我要去,有點羞羞答答。
向日葵是俄羅斯的國花。俄羅斯人民熱愛它,或許因為它向往光明,給人帶來美好希望。而北宋司馬光有詩云:“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傾?!痹娭幸钥ㄗ杂?,托物言志,用委婉含蓄的筆法向當朝皇帝表示忠誠之心。
它全身是寶,種子即葵花籽。
這樣的花何嘗不像堅強美麗的婦人,總是朝著太陽,面露微笑。
在北方的平原或草坡上,乍現(xiàn)向日葵,總能涌起積極入世的愿望。
飛燕草
在南方,我沒見過它。我挑中的花環(huán),點綴著不少狀若飛燕的藍花。
后來方知叫飛燕草,又名鴿子花,可入藥,有劇毒,不可誤食。
南歐流傳著關于它的民間傳說,說有一族人受迫害逃難,紛紛遇害,魂魄化作飛燕,飛回故鄉(xiāng),伏藏在草叢枝條上。又化作藍色小花,年年在故土綻放,要世人不忘正義與自由。
我將花環(huán)戴到頭上,也采了幾朵回來。它和我擁有共同的藍,看到它,我像看到了自由女神。
但飛燕草,竟被警告說有劇毒,不禁讓我黯然。仿若一個美麗的夢被瞬間搗碎,不得不面對千瘡百孔的真相。
它有毒,我相信絕非它的本意。它不是渴望正義與和平嗎?人世間有多少飛燕草一般的女子,僅能如野罌粟一樣遠觀?
干支梅
在一家超市前,導游要我去拍門口一束淺粉色花。他說,這叫干支梅,放幾年不褪色、不老去。
狀若干花,無葉,我沒有絲毫悸動。
在月亮湖,不少牧民在賣干支梅。買的人多,我也不為所動。很多人愛其耐寒耐旱,喜其淡雅不敗,我卻寧肯喜歡無拘無束的野花,熱烈地開,再孤單地敗。
一個女人,若這般隱忍過一輩子,哪怕永不凋謝,又如何?紅花當要綠葉配,若有花無葉,如何見識她的嫵媚?絕大多數(shù)的花,始于燦爛,終于殘敗,但過程也是一次涅槃呀!
做名貴的花,不易;做一束干支梅,不愿。我寧做路旁野花,無人注意,自生自滅,也不愿被擺在家里,用水養(yǎng)著,經(jīng)年不敗??偛粴?,不嬌艷,不嫵媚,對方就不曉得珍惜。你自被帶回家那日起,就可能被冷落。再隱忍,再不老,有何意義?
那時花開
農(nóng)歷八月,桂花早該開了。在微雨夜里,你驀然想聞聞它的香味。
除了林蔭道、老房子、草坪,除了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除了潮濕的空氣,什么也沒有。
但你明明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夜色并不惆悵。
臆想中的地久天長,一直是你內(nèi)心不肯泯滅的理想。
星星在云層后面眨著眼睛,不讓你看到它調(diào)皮的樣子。
寒意拌在雨絲里,也偶然輕拂你的臉龐。
花,明明開了。
一切的歡喜里總是摻雜著憂傷的淚水。
而憂傷,只是來自敏感而多愁的人兒,對一朵花開的期待與恐慌。
花敗,是誰也不愿意看到,卻總在某一天不得不面對的結(jié)局。
殘局尚未上演,你仿若總能看見。你總是心慌意亂,總是心不甘情不愿,總是到最后黯然退場。
這一次你已經(jīng)顧不上結(jié)局,這一次你只期待著花開。院里那兩株不曾飄香的桂花樹再也不使你憂郁。你相信,不經(jīng)意的角落,總能遇到你想要的花開。
你心里的花,開在唯有你看得到的地方。
那里有微風,有細雨,有草坪里不期而遇的喁喁細語的情侶,有夜色里閃爍著快樂光芒的那雙眼睛。
沒有開花的樹
一
有人約去踏春。
山坡上,老嫗正坐在地上,守著一堆黑乎乎的東西,用小刀一顆顆用力剜。問,您是在剝什么?她抬頭,笑著說,油桐籽啊。
原來,桐油就是這么來的。
我是知道桐油的。幼時,肚子痛或受涼,奶奶會弄點桐油出來,點燃蠟燭,把沾了油的拇指往火上熱一下,立即用來燙我的肚臍眼。前不久,小侄女受寒,媽媽拿出桐油,姐姐給侄女燙肚臍眼。我一下子想起了奶奶。
廣本小心開過黃溪窄窄的山道,路旁簇簇白花,如風一般自車窗掠過,我來不及看清楚它們的模樣,只記得五瓣花,似有紅色脈絡。龍哥說,那是油桐花。
又一春,又于雪峰山,又遇白里透紅的五瓣花,這回微距拍到了,嗯,是油桐花!但隨即經(jīng)過桐油剛漆過的木屋,我并沒把油桐花與桐油扯上關系。
坡上,一棵光禿禿的樹上掛著殘葉。
老人說,那就是油桐樹。油桐頭年五月結(jié)籽,十月成熟。天氣一直不好,這時才把剩下的籽剝了殼拿去榨油。
哦,桐油就是這么來的。
是啊,桐油價格不錯,賣到十八元一斤。
朋友本是來尋桃花的,惦記著桃花,就岔開了話題,問,這里的桃林呢?
老人遙指對面小山坡:在那邊!
對面確實沉默著好多矮矮的光身子樹。
我笑,去年這時候,桃李都開花了啊。
老人說,今年閏四月,天又不放晴,花開不出來。
朋友坐在一堆圓木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老人搭話。我獨自繞過竹林,下山,過橋,轉(zhuǎn)回來處。
二
村子地處一道寬闊的峽谷,青山環(huán)抱著良田、木屋、小橋與流水。
橋,聽說就叫鄭板橋??磥硎怯形幕娜私o取的。只是把一代文豪、書畫家成日踩在腳下,取名時可曾想得這么遠?橋邊立著一株掛滿白苞枝條的柳樹,又讓人想起愛折柳惜別的古人。有讀書人在這里折過柳,話過別不?我問鄭板橋,它笑而不語。
柳樹身后,是一棟新磚房。屋前,栽著些喚不出名字的常綠喬木。綠,仍沾滿去冬的暗沉。前方路口一顆老梨樹,突兀地站在那,像高大帥氣的迎賓先生,只是滿枝丫的寂寞,完全掩飾不住。
沒有陽光拂過來,空氣里彌漫著陰郁的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朋友在那頭揮手呼喊,過來找個農(nóng)家樂吃飯!我有氣無力地回喊:不餓,回去吧,沒什么好玩的。朋友生怕我不相信他的眼光:去年一幫朋友來過,花紅柳綠的,蠻詩意。他把一切推脫給不給力的天氣。
我確實能想象出桃林半月之后的盛景??墒牵瑳]遇上就是沒緣分。
花開,花落。相機能幫人留住剎那的驚喜和當時的容顏。偶爾,我也在想象中模擬一切可能。
回途中,望見零星的油菜花。
陪我踏春的人,是個搭伙看風景的同伴。即便有落寞和惆悵,我也不能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
這個春天,羞羞答答,始終不肯明媚地擺出最華美的長卷,逼迫著我不停地追憶,不停地念想,期待在綿綿細雨間,花,倏忽開了。
落花
一
春暮,在銀灣小區(qū)賞紫藤和櫻花后,繞過一道幽徑,榆樹遞來陣陣清幽。踏至右側(cè)一樹不知名的花前,樹下寫著一地寂寞。我慌忙向斜對面的紅山茶走去。尚沒走近,陡然聽到“撲通”一聲,不知什么落了地。
走近細看,是一朵才落下的紅山茶,面如滿月,微笑還掛在嘴角。繞在花樹下的山茶已不止一朵了,朵朵完整無缺。
印象中的落花從來不是這樣啊。
魯班雅苑前的長廊結(jié)滿了紫藤,而我渾然不知。
香洲橋維修已久,我久未再去。加之,舍近求遠,于我從來不是第一次。
次日。午后,晴空,日麗,再次經(jīng)過香洲橋,想起他們所說的紫藤。忙回望,左后側(cè)的長廊確有一廊紫藤,隱隱感覺沒有銀灣小區(qū)里的嬌嫩。
原來,有些花更宜在細雨中細品。頭天正是那樣的氛圍:空氣里彌漫著花香草香,連山茶凋謝都與眾不同,優(yōu)雅決絕。
二
立夏的第二日,我在小區(qū)對面遇一賣花老頭,買回他號稱的“蝴蝶蘭”與月季各一盆。
夜里讀書累了,去北窗賞花。上午開得好好的“蝴蝶蘭”不見了。再看月季,沒開的花苞蠢蠢欲動著。次日晨再去窗前。我使勁揉眼睛,“藍蝴蝶”立在纖巧如劍的綠葉間,面帶盈盈笑意。它們飛回來了?
午后的“藍蝴蝶”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懶腰的伸懶腰,還沒挨到傍晚,再一次人間蒸發(fā),枝頭只剩一個個“花苞”。幾天過后,我終于觀察清楚了:“藍蝴蝶”朝開夜閉,一日即一生。次日開的,絕對是嶄新的一朵。開過的,當天下午就縮回花萼,了卻一生。不仔細看,還誤以為沒開花。
“蝴蝶蘭”學名紫露草,養(yǎng)了很久之后,我百度到了。
月季買回時只開了一朵,這會兒滿滿一盆。賣花老頭說過,這花買回去值,打了這么多的花苞。
第一朵月季徹底蔫了,立在枝上不肯低頭,像跟誰堵著氣似的。
起先盛開的,已從深紅轉(zhuǎn)成粉紅,面露凄容;后開的,艷得恣意,背對著屋內(nèi)。新舊對比,心下微涼。何不把花盆轉(zhuǎn)個角度?這一轉(zhuǎn),落下無數(shù)粉色花瓣,楊鈺瑩那首輕柔的《落花》就躍上心頭:“那一天風吹過,吹來花落的消息……”
哪個季節(jié)沒有花開,哪個季節(jié)又沒有花落?
謝莉斯、王潔實在《難訴相思》里唱著“春暮凄凄似殘秋”,《京華煙云》里感嘆“最繁華時總是最悲涼”……我們都不過是重復別人的故事,重復別人的認知。春花最爛漫,花落時最悲涼。料峭寒風中綻放的迎春花,山間田野的桃紅李白,多情空靈的櫻花,壩上不知名的夏花,傲霜的秋菊,耐寒的蠟梅……都會紅消香斷。
三
夜里看一場選美比賽。青春美少女,點亮的不僅是男人的眼睛。丈夫的同事在前面拍照片,就有女孩在身后拉他,著急道,你別攔著我看美女。美的東西誰不喜歡呢。但仔細想來,這個年紀愛看美人,不就是在追憶自己也曾光鮮亮麗的青春嗎?
纖纖小蠻腰、青澀可人的面容……那些年輕的元素揉成了青春的歌謠。
青春終將如落花隕滅。怎樣與塵世訣別,也是各自的心愿:紅山茶圣女般與世間訣別,紫露草默蜷回花萼,月季般不舍于枝頭,櫻花般落一場場櫻花雪……
每一朵花與塵世道別,便是訣別。再開也是輪回,是前世與今生的關系?;ㄒ患疽惠喕?,而人,有無輪回,還真不知道。
不期而遇
一
在無錫三國城的小橋流水旁,我與睡蓮初遇。
我夠不著,聞不到花香,便遠遠凝視她,像凝視莫奈的畫。她貌似羸弱,楚楚動人。我明顯感覺到她傳遞過來的電波。
多少年過去,池塘里的她,早不是當年的她;我,也非當年的我。
我從未遺忘過她。
在昆明翠湖,柳葉湖,富厚堂荷塘,芙蓉池,甚至楊村的“荷為貴”,我都遇過她。她,絕非當年的她,又是當年的她。
二
小時候見過的梔子花是大朵大朵的,花香馥郁。賣梔子花的大娘走街串巷,滿街梔香。我媽每天買上幾朵回家,盛半杯清水泡著,花的顏色看著泛黃,香卻長久。
初夏的美好記憶貌似都跟梔子花有關。
早前,我去鄉(xiāng)下玩,蕭條破敗的庭院里有一株開得正好的大葉梔子,大約兩米多高。我替那株梔子發(fā)愁,想攜花逃往小城,潔凈的地方才配得上它,便忍不住摘了好幾朵帶回辦公室,養(yǎng)在玻璃瓶里,找回了不少小城記憶。
在懷化街頭,極少遇大葉梔子,郊區(qū)的農(nóng)家肯定是有的,只是我們沒有尋到罷了。城市的花壇,栽的多為小葉梔子,花藏在灌木叢里,若非用微距拍,只見星星點點的白。但鏡頭下的梔子,潔白清雅,跟微距拍的紫露草、茉莉花一樣迷人。
在我看來,不管是大葉梔子還是小葉梔子,都有著沁人心脾的香,都是初夏純美的遇見。
三
去廈門,夜進鼓浪嶼,未能注意到林蔭道的景致。次日去日光巖,才發(fā)現(xiàn)鳳凰花,紅配綠,格外醒目。日光巖上的鳳凰樹長在你觸不到的地方,只能仰視。離開鼓浪嶼的那日,我在小巷恣意穿行,遇見一株冠狀鳳凰樹。樹冠上棲滿鳳凰花,樹下一地落紅?;ㄋ苽髡f中的鳳凰,枝頭上的,落在地上的,飄在空中的,都神采奕奕,無憂無懼。
我竟忘記撿一朵鳳凰花,是潛意識里拒絕看到殘???
很多花俏在枝頭時神采飛揚,一落地便黯然神傷,只有鳳凰花不是,至少我見到的鳳凰花不是。
后來父親抵達鼓浪嶼,又逢鳳凰花開時節(jié)。我囑咐他,留心這種叫鳳凰的花,在湖南是觀賞不到的。
我知道,他所見到的鳳凰花,花絕非當年的花,樹還是當年的樹。
四
少時以為,今生只愛玫瑰,長大更愛荷,愛睡蓮,愛梔子,愛鳳凰花,還有很多喚不出名字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