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人記
永遠的夏娃之三
居住在加納利群島不覺已有兩年了。
一直很想將這兒親身經驗的一些“治療師”用巫術治病的情形記錄下來。
知道《皇冠》在這個群島上擁有可觀的訂戶和讀者,住在這兒的僑胞,看了以下的文字時,很可能會覺得奇怪,為什么不肯介紹這個美麗而現(xiàn)代的北非觀光勝地的旅游事業(yè),偏偏要去寫些旁門左道的巫術,好似這兒是個無比落后荒謬的地區(qū)一般。
我因為去年曾經給這個群島寫了一個中篇游記,收錄在《哭泣的駱駝》那本書里,因此有關加納利群島的其他,無心再在這兒重述了。
有興趣寫的還是幾次接受土地郎中治病的經過情形。
第一次聽說加納利人相信巫術是在沙漠里居住的時候。
那時,許多加納利島的工人過海去沙漠的小鎮(zhèn)討生活,他們或多或少總會說說自己故鄉(xiāng)的事情。
我們的朋友之一馬諾林是大加納利島去的,他可以說是同鄉(xiāng)們中的知識分子,本身極愛思考,也很喜歡心靈學方面的知識,據說,他的養(yǎng)父,過去一度是做巫人的,后來娶了他的母親,才改在香煙廠去做事了。
馬諾林在性格方面有他的神秘性,思想有時候十分的怪異,我跟他很談得來,而荷西就比較沒有辦法進入這個人的心靈領域里去。
當時,我們的撒哈拉威鄰居的男孩子,一個名叫巴新的,不知為什么迷上了一個沙漠里的妓女,幾個月來鬼魔附體似的,白天糊涂到家人也不太認識,可是只要黃昏一來,他的步子就會往女人住的那個方向走。家里的東西不但偷出去賣,連鄰居那兒都紅著嚇人的眼睛死賴著借錢,錢一到手,人就搖搖晃晃地被吸去了,好似那個妓女勾著他的魂一般。
有一天巴新晃進來借錢,我看他實在可憐,給了他三百,這點錢上女人那里去自然是不夠的,他又可憐巴巴地求。馬諾林當時恰好在我們家,也給了他兩百,他才低著頭走了。
“這個孩子可憐,中了蠱?!瘪R諾林說。
我一聽,全身寒毛肅立,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講這么可怕的話。
“中的還是加納利群島那邊人搞過來的鬼東西?!瘪R諾林又說。
“迷女人呀?”我又嚇嚇地探了一句。
“不小心,吃下了一點別人放的不該吃的東西,就回不了頭了?!?/p>
“你怎么曉得?”荷西很不以為然地問。
“這種東西,發(fā)起來一個樣子,沒有那個女人,就是死路一條,妓女常常用這種方法去教人中迷的。”
本想反駁馬諾林這過分荒謬無知的說法,后來想到他家庭的背景——養(yǎng)父是巫人,母親開過酒吧。在他生長的環(huán)境里,這樣的迷信可能還是存在的。我因此便不說什么,笑笑地看著他,可是心里是不相信這一套的。
“巴新也真可憐,十六歲的小家伙,愛上那個女人之后完全變了,有一次三更半夜來敲門借錢,好像毒癮發(fā)作的人一樣,我們開慢了一點,他就瘋了似的一直敲一直敲,真開了,他又不響了,呆呆地站在月光里,好可怕好可怕的紅眼睛瞪著人看?!蔽以秸f越怕,聲音也高昂起來了。
馬諾林聽了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
“他們家是保守的回教家庭,出了這樣個兒子,真是傷心透了,上禮拜巴新還給綁起來打,有什么用,一不看好,又逃出去了?!蔽矣终f。
這時候馬諾林抬頭很奇異地抹過一絲微笑,說:“可以解掉的嘛!”
“巴新是初戀狂,性格又內向,所以這個怪樣子,不是你說的中了什么蠱?!蔽液芎唵蔚卣f。
馬諾林也不爭辯,站起來,穿過我們的天臺,到巴新家里的樓梯口去。
“要巴新的媽媽來跟我談?!瘪R諾林對我說。
雖是沙漠女人,為了談兒子,匆匆忙忙就跑過來了,馬諾林低低地對她不知講什么,巴新的母親猛點頭,一句一句答應著,又擦眼淚,不停地擦淚。
沒過第三天,巴新意外地好了,人也精神起來了,很快活地坐在大門口,黃昏也不出去,接連十多天都沒再出去,以后完全好了。
我心里奇怪得不得了,又不能問巴新。
馬諾林來了,我自是逼上去死死追問,可是他也不肯講,只說:“這種事只有巴新的媽媽可以化解,如果沒有母親,就難了?!?/p>
“可是做了什么呢?”我又追問著。
“小魔術?!瘪R諾林仍是笑而不答。
我們是不相信的,看了巴新仍不相信。直到來了丹納麗芙島,發(fā)覺連鄉(xiāng)下女人要抓住丈夫的心,都還相信這些巫術,真教人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慢慢地也聽習慣了這些事。
當然,我說的這些只是一般少數(shù)沒有知識的鄉(xiāng)下女人男人,并不能代表大半的加納利民風,這些事在城市里是不常聽講的。
個人第一次接觸到一個治療師,是在兩年前的冬天。那時候,我得了一次惡性感冒,初來這個島上,沒有一個相識的朋友,那時候荷西又單獨去了半年沙漠,我一個人居住在海邊生病。
感冒了近乎一個多月,劇烈的咳嗽和耳痛將人折磨得不成樣子,一天早午要兩次開車去鎮(zhèn)上打針,可是病情始終沒有絲毫進展。
醫(yī)生看見我那副死去活來的樣子非常同情,他驚異地說:“開給你的抗生素足足可以殺死一只大象了,你怎么還不好呢?”
“因為我不是那只象?!蔽矣袣鉄o力地答著。
藥房的人看我一次又一次地上門,也是非常不解,他們覺得我吃藥吃得太可怕了。
“這種東西不要再用了,你啊,廣場上那個賣草藥的女人去試試看吧!”藥劑師無可奈何地建議著。
我流著冷汗,撐著走了幾十步,在陽光下找到了那個被人叫“治療師”的粗壯女人。
“聽說你治?。俊蹦且魂囌媸菓K,眼前金星亂冒的虛弱,說話都說不動。
“坐下來,快坐下來?!敝委煄熀芎蜌猓R上把我按在廣場的一把椅子上。
“咳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耳朵里面也很痛,發(fā)燒?!?/p>
女人一面聽一面很熟練地抓了一把草藥。
“來,把手給我,不要怕?!敝委煄煱盐业碾p手合起來交握在她手掌里抱在胸前,閉上了眼睛喃喃有詞地說了一段話,又繞到我背后,在我背上摸摸,在耳朵后面各自輕輕彈了一下,雙手在我頸下拍拍,這就算治過了。
我完全沒有被她迷惑,排拒地斜望著這個鄉(xiāng)下女人,覺得她很滑稽。陽光下,這種治療的氣氛也不夠吸引人。
那份藥,收了相當于三塊美金的代價,念咒是不要錢的,總算是很有良心了。
說也奇怪,熬了三次草藥服下去,人不虛了,冷汗不流了,咳出一大堆穢物,纏綿了近四十天的不適,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想,那還是以前服的抗生素突然有了作用。治療師的草藥不過是也在那時候服了下去,巧合罷了。
雖然那么說,還是去買了一包同樣的草藥寄給臺北的父母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