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中途航道[1]

重訪加勒比 作者:[英] V.S.奈保爾 著;王愛燕 譯


第一章 中途航道[1]

相的男人/深深淺淺的黑色/差勁的旅客/抽煙斗的人/學生/準備抵達西印度群島/道義上的勝利/盛裝打扮,如同去教堂/種植園,繁榮,衰落/“你知道斯勞巴克斯嗎?”/作者遇到麻煩/互致問候/煙斗哥惹麻煩/一瓶白蘭地/第二樂園

和我同坐一節(jié)車廂的有幾位紳士,還有準備歸隊的軍官、返鄉(xiāng)做生意的種植園主、身背來復槍子彈匣去獵殺短吻鱷的年輕獵人……諸般人等與我一樣,前去搭乘開往西印度群島的郵船。上年紀的人在談論蔗糖、收成和群島的經(jīng)濟崩潰。

——J.A.弗勞德《西印度群島的英國人》(1887)

滑鐵盧的港口聯(lián)運列車站臺上擠滿了移民模樣的西印度人,我不禁慶幸自己是坐頭等艙去西印度群島。頭等艙的票價并不貴,九十四英鎊,這些錢在法國輪船上只夠買個二等艙的座位,但在西班牙移民船“弗朗西斯科·博巴迪拉號”上,用這個價錢我卻搞到一個單間。

雖說站臺上的大多數(shù)人和車廂里的一些人并不乘火車去南安普頓,可我進的那個車廂依然人滿為患。一個留著納京高[2]發(fā)型的男人逗著坐在他膝頭的戴帽子的胖娃娃,那娃娃打扮得像件包裝精美的禮物:渾身都是緞帶和荷葉邊,嘴里含著塞子般的橡膠奶嘴,而那下垂的嘴角上滴答著的口水,堪稱點睛之筆。兩位頭戴呢帽的女士頹然倚窗而坐,她們身穿薄紗般的連衣裙,內(nèi)罩艷粉色緞子襯裙,腿上穿著粉紅長筒襪,臉上的脂粉已經(jīng)溶化得斑駁陸離,油亮的大手攥著皺巴巴的繡花小手絹。她們表情拘謹,郁郁寡歡。貨架上、地板上放著盛食物和嬰兒用品的籃子。

抱孩子的男人正向坐在他對面的男人講述倫敦生活的艱辛。

“就像電視上推銷的斯托克人造黃油,”他說,“有幾個人能說出它跟真黃油的區(qū)別,又有幾個人真的關(guān)心你哪!”

他的語速緩慢,口氣漫不經(jīng)心。坐在窗邊的女人凝視著窗外,一言不發(fā)。那臉蛋兒胖嘟嘟的嬰兒瞪著大眼睛,淌著口水。倫敦在列車兩側(cè)飛掠而過:房屋的污穢后墻、公共汽車的紅色車頂、嶄新奪目的廣告、小店的招牌、穿白色工作服站在梯子上的男人。一幕幕畫面已恍若記憶。在這片我們已經(jīng)割舍的應許之地,列車不過是上午的一種噪音而已。

“喂,我給你講過那個工頭嗎?”他不緊不慢地說?,F(xiàn)在畢竟在火車上,不在英格蘭的土地上?!坝幸惶焖f:‘黑子,過來一下?!叶⒅f:‘好啊,這就來?!易哌^去,地一拳,直把他從玻璃窗打飛出去。”他并沒有抬手比畫,依然逗弄著膝頭的孩子。

你能看到裝嬰兒用品的籃子里那些屬于英國的東西,幾分鐘前還稀松平常,這會兒卻成了旅行者的標記和紀念品:一瓶葡萄適、一個塑料奶瓶(在西印度群島,人們會用小朗姆酒瓶當奶瓶)、一盒嬰兒爽身粉。

!一家伙就打到玻璃窗外去了。”

檢票員推開車廂門,他上了年紀,個子很高。在這趟列車上他算是外國人,可他的態(tài)度中立;就算在布萊頓的火車上他也會是這個樣子。

“謝天謝地,幸虧那天我手里沒拎著扳手,不然我今天也不可能抱著孩子坐在這趟車上了?!?/p>

檢票員查票,打孔,隨手把門拉上。

一個相貌丑陋的大個子黑人從隔壁車廂走進走廊,透過他那條松松垮垮的薄褲子可以看到長度不合比例的大腿。他肩背寬闊,肩膀厚得極不自然,看上去像駝背,使他整個人顯得不堪一擊。他身上那件淺灰色夾克又大又肥,像件短大衣;黃色的襯衣很臟,磨破邊的領(lǐng)口敞著扣子;領(lǐng)帶歪歪扭扭地耷拉著。他走向窗戶,打開通風口,把臉探出去,腦袋向左微微一側(cè),吐了口唾沫。那張臉生得十分怪異,半邊臉像是被砸扁了;一只眼睛瞇縫著,厚嘴唇簇成一圈腫脹的瘤子;那只巨大的鼻子也是扭曲變形的。當他緩緩張開嘴吐唾沫的時候,那臉變得更加畸形。他吐唾沫的動作很慢,斷斷續(xù)續(xù),淋淋拉拉。當他把臉縮回來時,他的目光和我的碰上了。

我感覺自己勾起了他的敵意,此后我再也躲不開這個破了相的黑人。去衛(wèi)生間時,我們的目光又遇上兩次。我去找餐車時,看到了他。列車上沒有餐車?;貋淼穆飞?,我又看到他。他身旁坐著一個比他瘦小得多的黑人,也穿著淺灰色外套,一對空茫的大眼活像煮熟的雞蛋,長胳膊長手,拳頭笨拙地攥著,擱在膝頭。他的褲子太短,緊巴巴地縮上去,褲腳離襪子好幾英寸遠,使他看上去像一個長高后仍然穿著以前衣裳的男孩。他的嘴張著。和他們同一車廂的還有一個體格像摔跤手的黑人和兩個白人小伙子:一胖一瘦,都是禿頂,穿著嶄新的運動夾克和褲縫筆挺的法蘭絨褲子。

我們車廂里的嬰兒正在吃飯。小娃娃流著鼻涕,嘴角淌著湯湯水水;嘴里呼嚕呼嚕、吧唧吧唧地響著,還老是打嗝。

“‘怎么著,你想要房租?’”喂孩子的男人正說著,“‘我告訴你,就按以前的房租,一分不多?!f:‘黑子,我是上來收房租的,不然你就給我從這房子里滾蛋?!叶⒅f:‘好啊,白老爺,上來吧?!郎蟻?。我!給了他一腳,他就順著樓梯撲通撲通滾了下去。”

“上星期我打那兒經(jīng)過。他豎了一個牌子,上面用綠漆寫著:有色人種勿入。綠漆寫的?;镉?,我告訴你,就像斯托克黃油廣告一樣?!?/p>

車抵南安普頓,客流愈稀。留著納京高發(fā)型的男人只是來為妻兒送行的;他自己還要留下應對氣勢洶洶的房東和工頭,還有“有色人種勿入”的牌子。

我們被引到遠洋碼頭上一個不怎么豪華的候船廳,緊鄰火車站的車棚,幽暗隱蔽,站在那里可以看到當天上午乘“弗朗西斯科·博巴迪拉號”抵達的移民:密密麻麻膚色各異的一大群人被圈在木頭護欄里面,鴉雀無聲,仿佛是被關(guān)在玻璃后面。我們站在門口向里張望,沒人踏出游客候船廳進入移民等候區(qū)。那些凝視的眼睛流露出關(guān)注、不滿、憐憫、嘲弄的神色,老油子們打量著新來者的穿著打扮,與他們當年剛?cè)刖硶r的裝束大同小異:白色薄法蘭絨褲子、熱帶風格的天藍色西裝、寬肩夾克、長裙,還有那些寬檐呢帽,這些并不為西印度人熟知的服飾,卻被赴英的西印度移民當成是時尚的。廉價的紙板行李箱上標著復雜的地址,最后都是大大的“ENGLAND(英格蘭)”。他們在暗影中一動不動地站著,穿深色制服的搬運工和鐵路工作人員在周圍匆匆來去。一片寂靜。

那個破相的黑人站在候船廳中央,他身材魁梧,如同一根圖騰柱。站在他身旁的是那個褲子很短、手長胳膊長的矮個子黑人,他不時扭一扭脖子,眼神卻一成不變,嘴巴張著,嘴角耷拉著,一雙笨拙的大手微微握著拳。那個英國胖子給破相的男人遞上一支雪茄,替他點上火。這舉動顯得頗為殷勤,我不禁好奇他們倆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我們依然鴉雀無聲,同外面的移民一樣沉默不語??纱藭r謠言開始滿天飛:有七百、一千、一千二百名移民已經(jīng)搭乘“弗朗西斯科·博巴迪拉號”抵達;他們將由兩列火車運到倫敦,然后奔赴各自的目的地——那些地址都驕傲地寫在那群沒受過多少教育的人提著的手提箱上。

“你不會喜歡和西印度人一起旅行的,”旅行社的人說過,“那些人下船的時候,連碼頭工人都要作嘔。英國碼頭工人什么沒見識過,能讓他們作嘔,那可不一般?!?/p>

“弗朗西斯科·博巴迪拉號”的狀況的確觸目驚心。七百名移民下船后,船員來不及打掃。油漆斑駁,金屬生銹。我所在的頭等艙十分逼仄,我只能在床鋪上打開箱子;地上盡是灰塵和絨毛。水壺里的水渾濁不堪,熱水管不出水,電燈不亮。我按鈴叫服務員,等了很久服務員才露面,他看上去老邁疲憊,我竟有些后悔打擾他老人家,便只提了電燈和水垢的問題,不料他卻狡辯,于是我也不讓步,告訴他沒有熱水。

馬上就來。[3]”他說。

這話比“明天[4]”緊迫??珊髞砦医?jīng)過他的小隔間時,看見他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呢。

好處還是有一個。在這艘離境的船上,坐頭等艙的旅客不多,當船沿索倫特海峽行駛時,站在甲板護欄旁的那群人大多是經(jīng)濟艙的旅客。開餐鑼一響,他們便消失在甲板下的餐廳里。頭等艙旅客算上我只有九個人,大家在簡陋的大餐廳一角分三桌坐下。

一個上年紀的有色人種男人一落座就開了腔:“我說,這些多巴哥黑家伙,有不少人腦子賊好使呢?!?/p>

這是在西印度,“黑”的含義更加精確。我是對黑色深淺頗有眼力的人,這個男人那樣說沒有風險。他自己是歐非混血,五官和膚色更接近歐洲人。同桌男女沒有一個黑人。據(jù)說那個男人的妻子是西班牙人??巳R亞是來自英屬圭亞那的葡萄牙人。菲利普來自特立尼達,在那里有樁“小生意”,他可能是白人、葡萄牙人、有色人種,或是猶太人。

“好多英屬圭亞那黑人也不蠢?!笨巳R亞說。

人們對特立尼達、牙買加和巴巴多斯的黑人的智商評論一番,然后開始打聽有沒有共同認識的人??巳R亞和菲利普還真有,是二十年代曾在西印度群島舉行巡回賽的足球隊里的人。

克萊亞是個瘦小禿頂?shù)哪腥耍饧獾您椼^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牙已經(jīng)掉光了。但他以前做過羊倌,講起話來聲如洪鐘。

“你還記得斯基皮嗎?”他問道。

“想不起上次看到他是什么時候了。”菲利普答道。

“咳,反正你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兔崽子得了胸膜炎,死啦。還有弗蘭基、博迪、羅伊·威廉斯,統(tǒng)統(tǒng)死翹翹啦?!?/p>

餐廳服務員是個中年人,一張哭喪臉,不會說英語。

“可是我給你說啊,”克萊亞粗門大嗓地說,“我得在這船上待十四天呢。想想吧,伙計,想想。我想要些西紅柿,你們有吧?西紅柿。我肚子出了點問題?!彼蛭覀兘忉?,“西紅柿,懂嗎?我,想要,西紅柿。我想要西紅柿。真搞不懂他們從哪兒挑了這些不會說英語的人。”

那位西班牙太太不會說西班牙語;克萊亞自己也不會說葡萄牙語。西印度人說英語,一遇到外國人,他們便擺出所有英語民族的那種語言傲慢。

旁邊桌上坐的是一對來自愛爾蘭的小兩口和一位英國圖書管理員。圖書管理員很郁悶,她本以為“弗朗西斯科·博巴迪拉號”是艘旅游客輪,還訂了往返船票??伤齽偮犎苏f,這艘船是去西印度群島的,還要接上七百名移民。

下去的時候,我看到那個老服務員拿著掃帚和簸箕從我船艙里出來。他微微一笑,顫巍巍地走開了。然而地上依然很臟,床鋪下面的一團團絨毛還在滾來滾去??晌乙膊荒鼙г?,電燈總算亮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克萊亞吵醒了。他住在我對面的船艙。他光著膀子,只穿著一條褲子就走進我的船艙。他沒戴眼鏡,一張小瘦臉很憔悴,胡子茬也開始冒出來,稀疏的頭發(fā)東倒西歪。他抱著自己的肩膀。

“嘿,伙計,睡得好嗎?給我一支煙吧。”他從我手中接過煙點上,“我說,看樣子你睡得不錯呀。老天爺,我這一夜可倒霉透了。不想太早打擾你的,以為你還睡著呢??晌业南渥哟虿婚_了。我的睡衣、肥皂、剃刀和胃藥,每件該死的東西都鎖在那箱子里。你想幫我試一下嗎?”

那個帆布手提箱塞得挺挺的,脹鼓鼓的??巳R亞當初竟能把它扣上,也真是個奇跡。

我試著鑰匙,他坐在床上說:“這些該死的鑰匙我都試過了。”

最后克萊亞跳上箱子,我擰鑰匙,總算打開了。

“伙計,太感謝啦!太感謝啦!哎,但愿我別感冒,你帶沒帶胃藥和感冒藥?這肚子可把我折騰得夠嗆。都怪那該死的西班牙食物。我這是頭一回坐西班牙船,這輩子也不會再坐第二回了?!?/p>

整個上午都能聽到他在廁所外面啪嗒啪嗒地徘徊,抽著煙,耷拉著腦袋,仿佛在沉思默想。他領(lǐng)帶歪斜,眼鏡滑到鼻梁半截,雙手揣在衣兜里。我一出去,他就向我匯報進展。

“快了,快了,我覺著快出來了?!?/p>

屋漏偏逢連夜雨,到午飯點,他暈船了。

我把這事向同桌吃飯的人匯報了。

“他今早五點鐘就把我吵醒,問我要胃藥?!狈评照f。

那個有色人種男人麥凱先生說:“我們這趟船上還有兩個瘋子呢。黑家伙。今天上午我跟他們的看護聊過??醋o是白人,英國政府出錢給他們買的往返船票?!?/p>

菲利普接茬道:“我看見他們在那兒溜達來著。真是滑稽。但那些專門關(guān)押別人的人,你總能看出來。他們走路的樣子很特別。你注意過嗎?”

“你瞧這些黑家伙,到了英國,把這國家搞得臭氣熏天。”麥凱先生說,“我是說,黑人要想發(fā)神經(jīng),待在自己國家發(fā)好了?!?/p>

他們談起特立尼達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的電話工人罷工。麥凱先生說這次罷工是種族事件。說到這件事,他動了情,突然間又把自己看成黑人。他已經(jīng)老了,從來沒有升到高層,上司都是從英國派過來的。

“你知道,都是這些葡萄牙人惹的麻煩?!彼f,“他們自己的手在臭烘烘的咸魚桶里攪和,還老說黑鬼這個、苦力那個什么的?!?/p>

“我想這船上有個名單,”菲利普說,“到陽光甲板上看看去?!?/p>

“我得說我沒興趣去看那些救生艇。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咱們都得完蛋。等船一到亞速爾群島我就給自己和太太買意外保險。我想,在亞速爾群島可以買保險吧?”

“可是孩子他爸,你不會說那兒的話呀!”麥凱太太說。

“哦,他們說什么話?某種葡萄牙方言?”

“差不多吧,”菲利普說,“但我可以幫你。”

“怎么,你懂葡萄牙語?”

“以前我們在家里說?!狈评沾鸬?。

果然,菲利普是葡萄牙人。

麥凱先生不吭氣了。他盯著那盤西班牙食物,表情很不舒服。

菲利普輕快地說:“這特立尼達越來越像美國了,這些個罷工啊、搶劫啊什么的。你聽說了嗎?警察抓住一個家伙,他把八萬三千塊錢的鈔票塞進一只五斗櫥里了?!?/p>

麥凱先生后來又說起去亞速爾群島買保險的事。此后的旅途中,他只談黑人,絕口不提葡萄牙人和其他人。這讓他的風格很受束縛。但在西印度群島就和在上流社會一樣,你必須完全搞清楚同伴是誰才可以開口:你永遠不知道對方是何方神圣,更重要的是,他們與何方神圣有瓜葛。

天氣和煦,在下艙憋了一兩天的經(jīng)濟艙旅客,此時似乎一個個或一對對地冒出來,曬著太陽。那兩個精神病患者也和看護一起出來。有一位來自北愛爾蘭的年輕浸禮會傳教士,他是第一次去西印度群島任圣職,出于責任感選擇了經(jīng)濟艙。他邊讀大部頭的神學著作邊記筆記。一位年約八旬的黑人老太太穿著扎眼的舊衣服,歡快而好奇地走來走去。當年她離開圣基茨島去英國找工作,有傳言說,她返鄉(xiāng)的船票由英國政府買單。

因為旅客人數(shù)少,船上的階級分界就被忽略了。一個來自英屬圭亞那的印度屠夫上午下午都在頭等艙甲板上溜達。一個高大英俊的黑人也在甲板上走來走去,一走幾個小時,跟誰都不搭話。他吸著一只極小的煙斗,拿著平裝書《十誡》,同名電影的原著。麥凱先生說,這個人在英國得了精神病,應他自己的要求,英國政府遣送他返鄉(xiāng),路費也由英國政府承擔。

我們扎進經(jīng)濟艙的人堆里,回來時都帶了故事。

那位圖書管理員塔爾小姐回來時悶悶不樂。她遇到一個女人,那女人離開英國,是因為她沒辦法為自己和寶寶找到棲身之所。塔爾小姐說:“孩子一出生,母子倆就被房東掃地出門,房東還豎起一塊大牌子,用綠漆寫著:有色人種勿入。難道偌大一個英格蘭容不下一對母子?”

“他們?nèi)莸娜艘呀?jīng)不少啦?!丙渼P先生答道。

“我真不明白,你們西印度人好像滿不在乎。”

“寬容啊什么的,說說還可以,”麥凱先生說,“但是你們很多英國人都忘了,有一種黑人——像牙買加人——其實只是動物?!?/p>

“可這女人不是牙買加人啊?!彼栃〗阌悬c讓步了。

“這些黑人啊,不少人都把英國人給惹毛了。”麥凱先生說到此,打住話頭。他像所有善良的西印度人一樣,不愿聽人家說英國不好。

我自己遇到的是一個棕色皮膚的格林納達人,三十三歲,長得膘肥體壯。他說他在格林納達有十個孩子,他們身處各地,生母各異。他當年背井離鄉(xiāng)奔赴英國,就是為了甩掉他們。可后來他的想法變了,覺得應該回去正視自己的責任。他甚至覺得該成家了。至于同哪一個結(jié)婚,他還沒拿定主意,但很可能是和他最小孩子的媽媽。他很喜愛這個孩子;對其他孩子他都沒有感情。我問他,那你干嗎生那么多呢,難道格林納達沒有避孕措施嗎?他憤然答道,他可是羅馬天主教徒。此后的旅途中他再也不搭理我。

我們貿(mào)然闖入經(jīng)濟艙旅客中,有人帶回故事,有人還擄回人口。克萊亞擄回來的是一個來自英屬圭亞那的印度男孩,名叫克里帕爾·辛格。這孩子太討人喜歡了,于是大家約他一起喝茶。

麥凱太太翻來覆去地說:“好帥,好白凈??!”

克萊亞說:“這孩子來自英屬圭亞那最好的人家。你沒聽說過?土產(chǎn)生意巨頭,辛格兄弟公司,好家伙,辛格三兄弟呀?!?/p>

克里帕爾·辛格看起來謙恭有禮,言談舉止也證明克萊亞說的不假,只是他不想自吹自擂。他身材高挑,五官俊秀,嘴唇如同女孩般嬌柔,吸煙的姿勢緊張中透著優(yōu)雅。

“克里帕爾,給我講講你家里的情況吧!”克萊亞說。

克里帕爾稍稍欠身,給大家遞煙。他酒意微醺,克萊亞也是醺然欲醉。

“你得知道,他們不是生產(chǎn)土產(chǎn)的,”克萊亞邊接過克里帕爾遞過的煙邊說道,“他們只做買賣。克里帕爾,給大家講講?!?/p>

“好白凈?。 丙渼P太太說。

此后的旅途中,除了回經(jīng)濟艙吃飯睡覺,克里帕爾一直泡在頭等艙。他在經(jīng)濟艙找不到合適的人陪他喝酒;與他同住的是一個令他深惡痛絕的英屬圭亞那屠夫。

“那人說、說他是去英國度假的,”想起那屠夫在甲板上跑來跑去的情景,他說,“可他七、七個星期都是靠領(lǐng)、領(lǐng)救濟金過來的。”

克里帕爾自己是去英國求學。游學英倫是西印度青年,尤其是富家子弟的奇特行為之一,可以一直持續(xù)到壯年。克里帕爾在英國和歐洲大陸悉心鉆研,直到有一天,他父親驚覺開銷之大,便召他回國成家立業(yè)。他的學業(yè)已經(jīng)接近尾聲,坐經(jīng)濟艙回國是他最后一次花家里的錢。

一天早上,剛離開亞速爾群島不久,我發(fā)現(xiàn)克萊亞興致很高。

“怎么著,怎么著,伙計?你這兔崽子,竟然從來沒告訴我你還是個文化人呢。走,咱們?nèi)ズ纫槐??!?/p>

克萊亞遇上我算是走運。他暈船,我有抗吐劑;他頭疼,我有第斯普林止疼藥;他腳上長雞眼,我有司格爾醫(yī)生雞眼膏。他想喝酒找不到克里帕爾·辛格,就來找我。陪他喝酒有風險,因為他喝得快,兩杯酒下肚就醉,而且身上很少帶錢:他喜歡事后結(jié)賬。

他在酒吧里說:“你知道,我今天早上拉得可痛快了,一氣呵成。”難怪他情緒那么高漲?!靶∽樱氵€是個挺棒的作家呢。是啊,伙計,我在亞速爾群島郵局看著你呢。你寫卡片寫得飛快,我都沒看清你寫的啥?!?/p>

菲利普也坐過來。他一直在房間里讀《愛之劫》,我覺得不該讀這樣的書,可他說:“這種印度哲學很了不起?!?/p>

確實了不起,”克萊亞說,他已經(jīng)醉了,“菲利普,回到家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想啊,首先得給汽車上個保險?!?/p>

“伙計,我要用瀉鹽徹徹底底清一清腸胃?!?/p>

克萊亞和菲利普都有女兒,都在英國結(jié)婚成了家??巳R亞的女兒不久前結(jié)的婚,菲利普則剛參加完女兒的婚禮。

“奈保爾,你知道失去女兒是啥滋味嗎?”克萊亞問,“她沖著火車喊:‘別走啊,爸!’你知道當爸的是啥心情嗎?你不知道,奈保爾?!?span >別走啊,爸,別留下我。’那可是他唯一的女兒?!彼媚_踢著凳子的橫梁,淚水奪眶而出,“菲利普,他不懂?!?/p>

“是啊,老兄,他不懂?!?/p>

“菲利普,你女兒住在哪里?我女兒住在達德利,一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p>

菲利普沒作聲。他走出酒吧,過了會兒抱著一個影集回來,白色的皮革封面上印著:女兒的婚禮。菲利普為女兒擔心。我翻著影集,從那些面孔、穿著和背景看得出他們是勞動階級,我明白他憂慮的原因。在西印度令人艷羨的東西,到英國就完全變了樣。

那一天,好像人人都在惦記兒女。麥凱夫婦把兒子留在英國。麥凱先生這是最后一次出遠門,今后再也見不到兒子了。

“英國人全套的做派他都學來了,”麥凱太太自豪地說,“他說起什么都是‘酷斃了’,‘帥翻了’,他那些英語俗話、英語口音什么的,咱都跟不上趟兒啦?!?/p>

想起這些,麥凱先生莞爾一笑。

一個英國罪犯逃到特立尼達,可能會受到當?shù)匕兹松鐣臍g迎,還可以有一番作為。西印度群島只認錢和種族,這里的人一旦跨出自己的社會,進入一個標準更為復雜的社會,他們便立即迷失了方向。

無論看五官還是儀態(tài),船長都頗有貴族氣派。他從不邀請旅客與他同桌坐,只與他的高級船員一同進餐。我不知道這是西班牙海軍的規(guī)矩還是移民船的規(guī)矩,我想是后者。我們只能和無線電報務員和事務長接觸,我們從他們口中得知,就在運送我們在南安普頓看到的那些西印度移民之前,這艘船剛送了幾百名摩洛哥移民到麥加。有些移民死在半路,只好將他們的尸體拋進海里,事后還得給輪船噴灑滅虱藥。

英格蘭漸行漸遠,人們開始更積極地為西印度群島做準備。他們按膚色劃圈子,按種族劃圈子,按地域劃圈子,按錢多錢少劃圈子??晌饔《瓤倸w是西印度,沒有什么圈子是固定不變的,一個人可以屬于所有圈子。一小群印度人開始像比賽一樣談論起倫敦、巴黎和都柏林,比較在英國、加拿大和美國讀書的孩子誰更優(yōu)秀,討論特立尼達的政治局勢。他們談到黑人種族主義,談到種族通婚,說來說去便說急了眼,歇斯底里起來。那些英屬圭亞那的印度人不那么激動,其中有個男人,旅途中要么玩大富翁,要么讀拉達克里希南的《印度哲學》第一卷。我相信多種族共存是西印度群島的當務之急,哪怕暫時還不能實現(xiàn)多種族合作,但這些印度人的觀點讓我很不安,我很想進一步探討,可是和哈桑先生鬧了點不愉快,只得退出這個圈子。

哈桑先生借給我一本《時代》雜志,我又轉(zhuǎn)借給菲利普(換他的《愛之劫》來看)。第二天哈桑先生找我要,那雜志卻不翼而飛了。從那之后,哈桑先生每天四次、五次、六次找我討雜志。他在甲板上等著向我要,在電影開演前結(jié)束后等著向我要,在餐廳外等著向我要,在酒吧里等著向我要。我再三再四請他喝酒,可他依舊不依不饒。我向他保證,一到特立尼達我就給他買一本,可他就想要他自己那一本。被他折磨了三天之后,我只好鉆到下面的經(jīng)濟艙,卻奇跡般地發(fā)現(xiàn)有人手里拿著一本《時代》。不消說,正是哈桑先生的雜志。哈桑先生談的主要話題是他的財富和他所受的迫害,迫害他的有政府部門、海關(guān)官員、運輸公司、岳父岳母、孩子的老師。我誠心誠意地祝愿他的迫害者們身強力壯,長命百歲。

一天,酒吧里差點爆發(fā)一場種族沖突。一群經(jīng)濟艙乘客,似乎是因為旅途漫漫,近鄉(xiāng)情怯,加之看到頭等艙酒吧比下面人少得多,便有些惱火,決定闖進來。那天晚上,一伙人唱著歌沖進來。他們一哄而入,在吧臺前你推我擠,大聲嚷嚷著點酒。但酒保拒絕為他們服務。那群推來搡去的人猛然呆住,高漲的興致一下泄了,在吧臺前一聲不響地站了幾秒鐘。一個人退了出去,其他人也跟出去。他們一起走到甲板上,而后又折返,站在走廊里嘀咕著什么。最后,一個男人走出人群,扣好上衣,走到吧臺前說:“請給我一包香煙?!本票_f過香煙。那人看著香煙,表情詫異。他猶豫了一會兒,便悠然邁著大步,昂然而出。那群人贏得道義上的勝利,便大聲唱著歌,跑回經(jīng)濟艙酒吧去了。

可憐的塔爾小姐越來越憂慮返程,誰勸她都沒有用。菲利普建議她干脆在特立尼達放棄海上的陽光之旅,乘飛機回英國。

“我可不騙你,”麥凱先生說,“在南安普頓的時候,看到那幫黑猩猩下船,我渾身難受。那景象真是嚇人。有些人不愿承認自己是西印度人,真不能怪他們。”

麥凱太太說:“安格斯總對別人說他是巴西人。他長得也確實像巴西人?!卑哺袼故撬齼鹤樱莻€說話帶英國腔、滿口英式俗語的人。

我們已經(jīng)靠近圣基茨島。一杯酒,一輪絢麗如火美不勝收的夕陽,四周加勒比群島柔灰色的輪廓,十七八世紀歐洲海軍操練技術(shù)的水面:這些都不足以驅(qū)走近在眼前的恐懼。這天晚上,我們的船要接上第一批移民。圣基茨島,英屬西印度群島殖民地之母,(按一六六七年居民的說法)是“英國人在美洲未開化的食人生番中所居住的最早也是最好的土地”,如今,這個面積六十八平方英里的小島人口過剩,出產(chǎn)一點海島長絨棉,蔗糖滯銷,煙草——歐洲定居者最早種植的作物——早已不再種植。一六二五年,托馬斯·沃納曾把煙草帶回英國,作為他事業(yè)成功的證據(jù)。歷史上的羅曼史——沃納和他的印第安情人,還有他們的兒子“印第安”沃納——也早已湮沒無聞。留下的只有關(guān)于那段歷史殘酷野蠻的提示:奴隸被拐騙至此,等繁華不再,他們的后裔遭到拋棄,而如今,那些后裔的后裔又打點行裝,揮別故土,在海面上追尋“弗朗西斯科·博巴迪拉號”的煙囪,準備踏上另一條中途航道。

輪船停泊時已是夜晚,遠離海岸。根本看不到圣基茨島,映入眼簾的,只有首府星星點點的燈光。我們尋找補給船,卻被幾點燈光欺騙。除了汽車照明燈,一切都靜止不動。

麥凱先生說:“哎!他們這里也有汽車嗎?”

經(jīng)濟艙和頭等艙的乘客已經(jīng)不分你我,在欄桿后面站成一溜兒,眺望玩具大小的首都發(fā)出的點點燈光——那樣的彈丸之地,人們從一地到另一地,竟還煞有介事地開車呢。

麥凱先生后來到酒吧,和我們坐在一起,報告說一個瘋子已經(jīng)下船,一艘汽艇把他和看護接走了。

看護獨自回來了,不久也在酒吧現(xiàn)身。盡管他肩負嚴峻使命,卻也為應對熱帶天氣做好了準備。我們眼見他由一名身著灰色法蘭絨衣裝、腳穿軟底鞋的官員,搖身一變,降格為一個穿紅襯衫和涼鞋的乘客。

一陣混亂,幾聲呼喊,告訴我們移民到了。

左舷甲板的一部分已被繩子攔起來,船艙升降口扶梯已經(jīng)降下。明亮的燈光照得甲板直晃眼,在黑色的水面上閃閃爍爍。他們來了,乘著三艘大劃艇,搖搖晃晃地蕩過來。一些男人坐在船舷邊緣,用長槳將船身穩(wěn)住。警察早已登上大船。幾張桌子直接擺在船艙升降口前面,事務長和船上其他工作人員坐在那里,看著長長的打印名單。下面,船在搖晃。我們只能看到白襯衫,黑面孔,五顏六色的帽子,各種包裹、手提箱、籃子。手持長槳的男人們時不時吼上幾聲,聲音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乘客的聲音我們卻一點也聽不到。有時候,也就一兩秒鐘的工夫,一張臉揚起來,打量著白色的輪船。我們看到女人和孩子,盛裝打扮得如同要去教堂。他們看起來都有點萎靡,那些衣服已經(jīng)穿上好一陣了。燈光閃閃爍爍地打在他們身上,好似在對他們進行檢查。燈光之外便是黑暗。我們能分辨出西裝、簇新的寬檐呢帽、滑脫的領(lǐng)帶、亮閃閃的臉龐。

“他們至少應該用汽艇把這些人送過來,”塔爾小姐說,“至少應該用汽艇!”

經(jīng)濟艙旅客俯身望著下面,嘁嘁喳喳,每當劃艇碰上輪船一側(cè),或某個移民試圖踏上升降口被擋住時,旅客們就發(fā)出一陣哄笑。

很快,移民開始登船。升降口立即變得擁擠不堪,從輪船到下面的劃艇,排了一隊人。他們神情疲憊,衣服被汗水浸透,茫然的臉上閃著油光。警察一邊一個站著。他們出示船票和嶄新的護照。我們站在那里看著,一條繩子攔在中間,把我們和他們分開。身穿藍色粗布工作服的船員倚著欄桿,對那些黑人女子指指點點,贊嘆她們長得多么漂亮。我們還從沒見過他們這么活躍呢。

甲板開始擁擠起來。旅客們會在這里那里認出某個移民。

“怎么,你已經(jīng)回來啦?”

“伙計,我只是去度個短假?!?/p>

“我想去那里試試運氣。你在那邊見過費迪、沃利斯或別的人嗎?”

但大多數(shù)人都默不作聲。有一兩個還沒有出示證件就想從繩子底下鉆進來,經(jīng)濟艙的旅客此時突然有了權(quán)威,把他們趕了回去。甲板上堆滿格子圖案的塑料袋、牛皮紙包裹、捆著繩子的紙板箱。人越聚越多,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事務長和他的桌子。人群擠著繩子。一個穿藍西裝、戴帽子、領(lǐng)帶滑開的男人擠在我身上,他眼睛通紅,一張驚恐的臉幾乎貼到我臉上。他聲音嘶啞地問道:“先生,這是去英國的船吧?”汗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淌,襯衫粘在胸膛上,“沒錯吧?是直達的吧?”

我從繩子后面的人堆中掙脫出去,繞到右舷甲板。這里依舊寂靜無聲,一片漆黑。我眺望著島上的燈光。

“嗨!”一個很大的聲音說。

我一轉(zhuǎn)身,看到一名旅客。整個旅途中我們還沒說過話。

“假期結(jié)束,”他說,“野牛上船了?!?/p>

他說得很認真。這名旅客,他是干什么的呢?也許是個小官,或是小學教員。野牛上船了。在西印度,沒有什么態(tài)度是新鮮的。擱在兩百年前,他可能也是奴隸,旅客也會這樣說他。一八〇五年,一位作家這樣說過:“克里奧爾[5]奴隸看新來的非洲人時,眼神充滿鄙夷,反過來他們又被黑白混血兒鄙視,因為后者的膚色更接近棕色。而這兩種人又都被白人排斥疏遠?!痹谶@艘船上,只有葡萄牙人和印度人是外來成分。麥凱先生與他所說的黑家伙,那位游客和他口中的野牛,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幾世紀以前早已定型。

移民在船上跑來跑去。他們站在過道里,透過窗戶往酒吧里張望。輪船突然間變得擁擠不堪。頭等艙的酒吧成了唯一的避難所,許多從南安普頓和我們一起上船的經(jīng)濟艙乘客都涌到這里。沒有人反對?,F(xiàn)在只有兩個階層:旅客和移民。

兩個移民小孩游蕩到酒吧里,依然穿著為出國準備的繁瑣的衣服。于是酒保拿他們?nèi)鰵?,他掀開柜臺上的活板,往外轟那兩個孩子。他對他們招人喜愛的樣子視若無睹,帶著一臉厭惡,毫不手軟地舉起他們,放在外面的甲板上。

想當年,一艘販奴船從西非港口的一個停泊點駛往另一個停泊點,沿途搭載“貨物”,有時會耗時三個月之久。現(xiàn)在“弗朗西斯科·博巴迪拉號”只需要五天。輪船從圣基茨島到格林納達,再到特立尼達,最后到達巴巴多斯。這一趟旅程呼應著另一趟旅程:西印度探險的輝煌鼎盛與徒勞無功。英屬西印度群島沒有創(chuàng)造任何東西,既無講西班牙語的拉美各國的文明,又無海地或美國的革命。這里有的只是種植園,繁榮,衰落,忽視:這樣大小的島嶼也不要求別的東西。

像牙買加這樣的島嶼,在歷史上占有什么位置呢?一五九七年,一部題為“安東尼·雪萊爵士航海實錄”的書寫道:“此島肥沃豐美,乃本洲多地之花園與谷倉。我們尚未在西印度群島見過比此處更宜于生活之樂土?!睆倪@些,再看一八五九年特羅洛普[6]寫的話:“如果能做到,我們寧愿完全忘記牙買加。可它就在那里,地球上的一個點,既無法視而不見,又不能拋到九霄云外,但愿我們能忘得掉它。”從一八五九年的特羅洛普,再看一九五九年的拉斯塔法里派[7]成員——他們棄絕牙買加,夢想回到非洲那個名為埃塞俄比亞的天堂——說的話:“牙買加本是一座美麗的島嶼,但這片土地已被幾個世紀的罪惡所玷污?!?/p>

一四八三年,哥倫布將他的航海計劃稟明葡萄牙國王若昂二世,國王卻瞞著他派了一艘船駛往大西洋。一四九二年,發(fā)現(xiàn)新大陸后不到幾周時間,哥倫布的伙伴平松[8]拋下他,自己指揮著“品塔號”艦船駛向一片未知的海域?qū)ふ尹S金。在這個新世界,歐洲人的探險活動所包含的所有因素都一一呈現(xiàn)在葡萄牙國王的背信棄義中,在平松的勇氣、背叛和貪婪中。

美國南部諸州流傳著一個神話,說奴隸社會擁有風雅的文化。在西印度群島,奴隸制和蓄奴莊園制造的卻只是粗鄙,“像鸕鶿”那樣胡吃海塞、“像海豚”那樣狂飲爛醉的男人,貪婪和殘忍滋生出沒有規(guī)矩標準、沒有高尚追求的社會;這個社會遍地文盲,為此首都的官員們一直抱怨到上世紀中期,于是牙買加總督沃恩提出建議,將一批英文書放在“最顯眼之處,使勤奮好學之士伸手可及,蓋因?qū)ζ沸愿呱兄硕?,最可笑之過乃是無知”。一個又一個旅客證實,此地民風野蠻,一位十七世紀的觀察家曾如此評價巴巴多斯:“此島如同糞堆,乃英格蘭傾倒垃圾之所,惡徒蕩婦之輩多流徙于此。英國惡棍至此,算不得奸詐小人;放逐至此之娼妓若做嫻雅之狀,風塵女子若有些姿色,亦可嫁與富有莊園主為妻。”[9]

如何書寫西印度群島這段徒勞無功的歷史?歷史學家該采用什么口氣?是否應像艾倫·伯恩斯爵士[10]那樣學術(shù),時不時控訴一下某些野蠻行徑,將西印度群島的野蠻行徑置于歐洲野蠻行徑的大環(huán)境中?是否應像薩爾瓦多·德·馬達里亞加[11]那樣,將一系列暴行與另一系列暴行相比較,結(jié)論是后者的卑鄙之處尚未徹底揭露,因而對西班牙不公平?或者是否應像西印度群島的歷史學家那樣,至今才剛開始正視歷史,卻采取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態(tài)度,只是將買賣奴隸看作商人重利的另一種表現(xiàn)?這些島的歷史恐怕永遠不能講述得令人滿意。殘酷不是唯一的難題。歷史是圍繞成就和創(chuàng)造而建構(gòu)的,而西印度群島卻毫無創(chuàng)造可言。

早上,我的心情平靜了些。移民換下了他們出門的裝束,穿上更簡單、不那么束手束腳的衣服,他們坐在陽光下,甲板仿佛變成西印度群島貧民窟的周末街景。有一兩個女人甚至穿上休閑褲,布料是新的,還沒洗過,看得出在箱子里壓出的褶子。

我同一個穿卡其布褲子、藍襯衣、沒系帶的白色帆布鞋的男人聊起來。他是個大塊頭,雙手粗大,聲音渾厚,語速緩慢。他是面包師傅,生意好的時候一周可以賺三十塊錢。我覺得這在西印度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很奇怪他為什么放棄工作去英國。

“嗯,我告訴你啊,”他說,“我問主。我雙膝跪地,問主。主說什么我都照做。別管那些去英國把那里搞得一團糟的牙買加人。我注定會成功的。我雙膝跪地,早上跪,晚上跪,請求主給我開示。”他瞇起眼睛,凝視著地平線,緩緩舉起一雙大手,那手勢像在懇求,又像在扼住什么東西的咽喉。

我試圖把話題拉回到烤面包上。

他不聽,繼續(xù)用《圣經(jīng)》的話語講述他的宗教體驗,講他與主之間的對談。之后他打住話頭,問道:“你知道斯勞巴克斯嗎?”

“死牢?巴克斯?”

“我就是去那里。你覺得那兒會不會有面包房?你覺得他們一開始能給我多少錢?十二鎊?十五鎊?”

“我不清楚。你烤的面包好嗎?”

“蒙主的佑助?!?/p>

他讓我擔心。但我和很多人談過后,發(fā)現(xiàn)他們大都請教過主的示下,而主建議他們拋下自己的工作——和我談過的人沒有一個失業(yè)的——去斯勞巴克斯。在斯勞巴克斯掙錢多,而且只要他們說清楚自己不是牙買加人,就會受到尊重。只有牙買加人才會在種族騷亂中挨打,而且他們活該,因為他們目不識丁,忘恩負義,惹惱了英國人。[12]

那天上午,那位戴著牧師領(lǐng)圈的年輕浸禮會傳教士干得很賣力。解釋英國在哪個方位,倫敦在哪里,講解斯勞巴克斯這個倒霉的地名的由來。他畫了無數(shù)張倫敦地鐵圖,他向一個男人建議,從南安普頓去斯勞巴克斯,還是不要打車為好。

以下摘自圣基茨島的《勞工發(fā)言人報》一九六〇年九月十四日的文章(《言語純?nèi)?,無可指責》——出自《提多書》二章八節(jié)):

上星期一上午,巴斯特爾制糖廠發(fā)出最后信號,宣布工廠機器已經(jīng)停止榨糖。至此,一九六〇年持續(xù)整個甘蔗收割季節(jié)的極大困難已告一段落。

甘蔗剛種上不久,一些工人就明顯表現(xiàn)出興趣下降,表現(xiàn)為:1)他們有可能移民去英國;2)制糖業(yè)顯然難以招募到年輕的農(nóng)業(yè)工人……起初,移民英國的人數(shù)沒有產(chǎn)生嚴重影響,產(chǎn)量一直穩(wěn)定;直到四月份,工人們臨時通知經(jīng)營者,表示他們打算去英國。

五月份有一股更大的移民潮,有些種植園明顯遇到困難,作物收割無法完成。

由工會和聯(lián)合會誠〔原文如此〕立的生產(chǎn)委員會到第二年就生存艱難,因為一些經(jīng)營者無視委員會工作的重要性,使其根本無法發(fā)揮作用。但這也給大多數(shù)種植園帶來惡果,因為經(jīng)營者和工人都無法輕易彌合工業(yè)關(guān)系中存在的分歧。上星期一,正是在大多數(shù)此類種植園中,大批甘蔗沒有收革〔原文如此〕完。

二百二十三名工人從巴巴多斯招募而來……

我們的問題

以前只需操心每月薪水的種植園經(jīng)營者現(xiàn)在焦頭爛額,他們試圖把六百噸甘蔗沒有收割這件事怪罪到工會頭上,是這樣嗎?

受到傳教士的鼓舞,午飯后我也走到移民中間。他們坐在一張張長條桌上輪流吃飯:“Son buena gente[13],意思是他們是些好人?!币幻瑔T說。我想弄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x開圣基茨島,想去英國尋找什么。我沒有官方身份,沒有牧師的領(lǐng)圈,還引起了移民首領(lǐng)的注意。他是一個高個子、大屁股、棕色皮膚的小伙子。

“啥都別告訴他,”他跑過來,屁股后面跟著一幫人,“啥都別告訴他。他想干啥?”

他受過教育,去英國旅行過一趟。他說話很快。

“你想干啥?你干嗎給這些窮人泄氣?”

他不給我開口的機會。

“這些窮人剛上船,你就給他們泄氣?”

“我啥都沒干,他就走過來問東問西。問我為啥去英國什么的。”那個受上帝啟示的面包師說。

“別理他,”那首領(lǐng)說,“他是個蠱惑分子?!?/p>

這好像是移民中人人皆知的罵人話。

“伙計,出啥事了?”

“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蠱惑分子?!?/p>

“蠱惑分子?”

“你是肯尼亞來的吧?”那首領(lǐng)問,“我敢打賭你是肯尼亞來的?!?/p>

“他叫我黑鬼呢?!庇腥苏f。(我在一個移民給我的一份《勞工發(fā)言人報》的邊上隨手記下他的一些細節(jié):收獲季節(jié)一天掙三點九元,農(nóng)閑時一天二點八二元。目的地是斯勞巴克斯。他沒有請教主的示下。)

“怎么啦?怎么啦?”

“一個肯尼亞來的蠱惑分子叫波西黑鬼呢?!?/p>

“他叫我黑鬼?!辈ㄎ髡f,從他的聲音聽得出,這會兒他真覺得很受傷。

“我說,這里可不是肯尼亞,你聽好?!蹦鞘最I(lǐng)說,“真恨不得讓小伙子們把你摁進水里。英國政府派你來蠱惑人心的吧?看他能不能證明他不是肯尼亞人?”

那位傳教士幫我解了圍。

“我知道那種挑撥離間的人,”那個首領(lǐng)對他的追隨者說,“他才不管窮人死活,整個安圭拉島都被颶風刮走他們也不會關(guān)心的?!?/p>

我斷定麥凱先生、菲利普、克萊亞以及大多數(shù)旅客的態(tài)度更保險。他們待在酒吧,全當這些移民不存在。我又回到他們中間。

“那個浸禮會的孩子忙得昏天黑地,”克萊亞說,“他準是十分喜歡這活兒?!?/p>

“他說他愿意跟他們一起去英國呢?!狈评照f。

“好在是他,不是我,”麥凱先生說,“感謝上帝,明天下午我就該下船啦,到此為止。”

我是從移民首領(lǐng)口中才第一次得知颶風多娜橫掃安圭拉島,奪走了許多人的性命?!秳诠ぐl(fā)言人報》刊登了更多細節(jié):往還電報和對救援行動的報道。那些電報引起我的興趣,首先是因為它們的風格:前面很啰唆,只在結(jié)尾處才省略幾個介詞以表達情勢緊迫;再則是因為行文中流露出西印度官員對他們新頭銜的喜悅之情。圣基茨島的面積是六十八平方英里,蒙特塞拉特島三十二平方英里。

蒙特塞拉特島首席執(zhí)政官,致圣基茨島首席執(zhí)政官,一九六〇年九月九日電:驚悉安圭拉島遭受颶風多娜之災,謹向您、并通過您向蒙受多娜颶風蹂躪之民眾轉(zhuǎn)致蒙特塞拉特島政府及人民之問候。執(zhí)政官。

圣基茨島首席執(zhí)政官,致蒙特塞拉特島首席執(zhí)政官,一九六〇年九月十日電:接貴方九日慰問電深表感激。首席執(zhí)政官。

就這樣你來我往,互致問候。倒是牙買加的曼利先生更加直接:

牙買加首相曼利,致圣基茨島首席執(zhí)政官索斯維爾,一九六〇年九月八日電:驚悉貴島蒙受天災深表同情。若需援助敬請告知。曼利。

曼利先生這么客氣,圣基茨島首席執(zhí)政官打定主意要比他更客氣:

圣基茨島首席執(zhí)行官,致牙買加首相曼利閣下,一九六〇年九月八日電:接閣下慰問深為感激。需食物、衣物、現(xiàn)金。索斯維爾。

隨后補發(fā)一封彌補疏漏:

圣基茨-尼維斯-安圭拉首席執(zhí)政官,致牙買加首相曼利閣下,一九六〇年九月九日電:上文補充。若援助帆布不勝感激。首席執(zhí)政官。

報道最后由一篇關(guān)于救災工作的文章收尾。作者是約翰·布朗先生,同期報紙上還登載了一則啟事,就在一船船移民還在“弗朗西斯科·博巴迪拉號”的陰影中飄搖時,布朗先生將舉行一場題為“方言、戲劇和西印度文化”的講座,并為一家文學俱樂部致開幕詞。

(布朗先生寫道:)令人不那么鼓舞的是,救援工作似乎沒全局統(tǒng)籌。各種工作都有組織者——實際上組織者人多為患,執(zhí)行實際工作的人反而很少……不言自明,殖民地需要一個颶風救援工作中央統(tǒng)籌單位……而且有必要明確界定它與紅十字會、青年商會[14]等志愿組織之間關(guān)系的確切性質(zhì),以防止責任不明,行動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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