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瑞

患病以來，大風大浪，幾生幾死，卻出奇地寫不出太多關于人生的感嘆，或許這真的是“強說愁”和“天涼好個秋”的境界差別。

一個朋友說我應該分享，分享我經(jīng)歷的那些鮮為人知的故事和感悟，說不定我的只字微言會改變某個人的一生。畢竟，這些東西絕大多數(shù)人是永遠沒有機會知道的，但是有些東西卻是人生最內(nèi)核而日常最容易忽視的。無論大家是否意識到，一個人走到最后，總是要面對自己的靈魂去修持。

小瑞不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病友，卻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位年輕母親。

在小瑞入院之前，我一直在瑞金病員中高居最受同情榜的榜首。一般來說得乳腺癌的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太太，退休或者將近退休，兒女長大成人，人生的最大遺憾是不能享受金色晚年。而我，剛剛讀完博士，事業(yè)剛剛起步，人生剛剛開始。這也就罷了，最郁悶的是兒子剛剛會叫媽媽，作為家中的獨生女兒，剛剛開始能用工資給爸媽添件新毛衣……雖然我倒從不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可憐的倒霉蛋，然而醫(yī)生、護士包括護工，注目我和家人，竊竊私語一番后的目光里都飽含深切同情。

小瑞的到來取代了我的最受同情倒霉蛋地位，雖然她的病情比我輕得多。

她比我小兩歲，女兒五個月，乳腺癌中晚期。

她的經(jīng)歷，可能只有電視上才會出現(xiàn)。

小瑞和老公是大學同學，兩人極愛孩子。結婚六年卻一直未有一男半女。去做生育體檢，才知道做工程師的老公有些問題，懷孕非常困難。后來好事多磨，終于大功告成。此后小瑞每日像懷揣只熊貓一樣如履薄冰，終于肚子里的“小熊貓”五個多月了，她卻越來越覺得左邊的乳房不太對勁。有懷孕經(jīng)驗的都知道，孕期有時候是覺得乳房不太對，但是小瑞的這個不對，也太不對了。于是一次孕期體檢，小瑞無意向醫(yī)生提了一句。

沒有想到，醫(yī)生摸了小瑞因懷孕而胖得有點變形的乳房后臉色大變，急急忙忙開了一堆的單子讓她去檢查?？蓱z的準媽媽小瑞非常懼怕檢查對胎兒帶來不良影響，趴在電腦上查了整整兩天才挑出其中的一兩個檢查項目。檢查單一出，立馬安排穿刺手術。

小瑞的媽說，小瑞愛子心切，生怕對胎兒有影響，竟然穿刺的時候拒絕使用麻藥。

穿刺結果，惡性腫瘤，乳腺癌。

醫(yī)生非常嚴肅地找小瑞和家屬談話：必須馬上引產(chǎn)，休養(yǎng)一個星期做切除手術，是否轉移淋巴尚未可知，但手術后要立即化療是肯定的。

夫妻抱頭痛哭。

毛主席說“無限風光在險峰”。女人讀書與不讀書的區(qū)別，或者素質修養(yǎng)往往在人生極致處體現(xiàn)。老公仍在不顧旁人地大聲啼哭，小瑞卻異常冷靜地問醫(yī)生：“有沒有可能等我生下孩子后再動手術化療？”

醫(yī)生沉思了下說：“太冒險了，你有性命危險，癌癥不是開玩笑，早一天控制就多一分生機?！?/p>

小瑞又問：“我有沒有這個可能，等生完孩子再解決癌的事情？”

醫(yī)生說：“你要想好了，因為很有可能不等孩子出生，癌細胞擴散，到時候你有危險，孩子也是保不住的?！?/p>

小瑞追問：“但是我有可能生下他，對嗎？”

醫(yī)生被迫無語，最后說：“其實很多女人一輩子不生孩子，自己的命重要啊?！?/p>

小瑞含著淚笑了：“我是覺得，有孩子，我做女人才完整。否則活著和死了也沒有太大區(qū)別?！?/p>

如果是患病之前，我會被小瑞的母愛折服得五體投地，我會被她的決定感動得語不成句。然而，現(xiàn)在的我是一個在死亡線上掙扎了整整一年的癌癥母親。我只能說，她的決定與舉措是至純至愛，是無私忘我，是人世間最美的愛的體現(xiàn)。

但對于生命，對于生命的價值，她有些欠考慮。如果，愛僅僅是一命換一命，那就太簡單、太容易了。一旦孩子降世，你就是把自己整條命給他都覺得不夠，你心甘情愿為他死，但是你死不瞑目：“我死了，別人給他喝的水會不會太冷？”

當然，此前我不認識小瑞，即便認識，我也不會勸她遵循醫(yī)囑，因為小瑞告訴我，這是她做母親的唯一機會，哪怕她聽了醫(yī)生的話早做手術早化療，因為她的癌細胞和雌激素、孕激素相關，以后她也無法懷孕生子。

人世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非常幸運的，而能真正即便丟命也在所不惜、盡其所能達到目標，我覺得是幸福的。

小瑞的母愛打動了上天，她賭贏了。她順利分娩，產(chǎn)下一個健康的女兒?？蓱z的小姑娘只吃了十天的奶水。小瑞哈哈哈地開玩笑說，現(xiàn)在兩個純天然人肉奶瓶就剩下一個了。

每個人出生，都有一個只有媽媽才知道的出生故事。抽一點上網(wǎng)時間，回家問問媽媽，她未必有小瑞這樣的明確取舍，但也是拼著自己的性命，有著一命換一命的勇氣生下你的。世上人人不一樣，但是女人生孩子，是同樣的苦痛。

（化名小瑞的劉恒女士，已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