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延中草
劉成章/文
一轉眼老了少年。
少年那時候真是一個小動物啊,他走著走著都要跳起來,跳起來摸一摸崖上的蒿草。他心頭喜悅眼睛明亮喊聲如歌。
何況相跟了一伙同學。
何況又是開了春的時節(jié)。
山頭上積雪已化,農人們扶犁耕作,牛,沉默得就像一疙瘩一疙瘩滾動的黃石。陽光下,可以看得見土壤在翻浪,浪花上冒出裊裊地氣。我們就從那山坡上跑下來,不論男生女生,兩只鞋里都是土,因為學校的鐘聲在催,在催。
“快點,小心遲到!”
“放你的心!”
師生們集合在一起。我們的身后是老師們住的一排石窯洞。我們的面前是講話的校長。老師們就站在我們的周圍。
我們的學校延安中學是黨在神州親手創(chuàng)辦的第一所中學。
我們其時的校址曾經住過賀龍將軍和他領導的聯(lián)防司令部。
解放戰(zhàn)爭中,我們當時的大部分老校友都在野戰(zhàn)醫(yī)院當過護士。
我們的隊列一行一行,陽光照耀下,就像從山頭延伸下來的犁溝。沒錯,一行一行,就像山頭的犁溝延伸下來。延伸下來的是春日的犁溝,是犁溝的圖像美。山上的犁溝土肥墑飽,我們也有那泥土的氣質。山頭的犁溝正在播著種子,而我們這犁溝是超越季節(jié)的,無論我們的容顏還是心靈狀態(tài),哪一行不是生機蓬勃?
其實我們的隊列也像剛剛學過的《涉江》,《涉江》是我國先秦偉大詩人屈原的作品,是詩,詩不同于散文,詩是分行排列的。我們一行行的整齊隊列多像《涉江》。《涉江》的文辭雖然艱深難懂,但我們畢竟已大體明白了。重要的是,雖然相隔兩千余年,我們這一群少年的心,是和《涉江》相通的。讀《涉江》的時候,真正是一種享受。我隱約感到,我們的身上也有《涉江》的節(jié)奏和韻律。
我總是一到課外活動時間,就趕到圖書館去了。首先撲進閱覽室,如一只覓尋獵物的小狼。小狼應該不識字,而少年已是中學生?!度嗣裎膶W》《文藝學習》《陜西文藝》《說說唱唱》《新觀察》,每拿起一本,我就像開飯時捧起的好飯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塞到嘴里,大牙小牙都忙得不亦樂乎,像餓壞了的乞丐一樣。好像總也吃不飽,吃不夠。哦,那雜志的封面人物是莊子嗎?請問莊老先生,你是否說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的話飽含了哲理的光輝。我就是那魚,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年少的魚,誰也想不來我有多么快樂!真的,我能從那些字里行間咀嚼出無限的美好滋味。有時候,雖然聽見開飯鐘聲當當?shù)仨懀乙采岵坏秒x開,也覺得不再去吃滿可以了。末了,總要再到借書處去,把凡是藏有的文學書,特別是詩歌,不管是古的今的,中的外的,一本一本借過來看。我曾在一首習作里寫過:“路漫漫,荒野小店前?!爆F(xiàn)在想起來,我們那簡陋的圖書館就像那荒野小店?;囊靶〉甑睦习迥锖偷晷《?,恕我在這里這樣稱呼你們我親愛的老師們,我那時是你們非常熟悉的小小??汀O嘈拍銈儸F(xiàn)在還能記得我,記得那個幾乎把延中圖書館的文學藏書借遍了的學生。嗨,這個學生啊,這學生就像貪吃的馬駒子,吃著河畔的還眼望坡上!
哦,青青延中草!
哦,貪吃馬駒子!
那時候全延安地區(qū)只有這一所中學,所以各縣的學生都來延中上學。同學們無一例外的都是住校生。宿舍是大窯洞,每個窯洞都安放著一個大通鋪,七八個同學便住在一起;終年住在一起便滋生著特別親切的感情。每天脫衣睡覺的期間,總有說不完的話,開不完的玩笑,有時還拿出作業(yè)湊上油燈請同學幫幫。而熄燈鐘一敲,老師就前來查號子了。老師是在催大家要按時睡覺。昏黃的燈光昏昏黃黃,老師是什么表情,是根本看不清的,因為油燈太暗了。
其實一到晚上,即使是上晚自習的時候,小油燈難抵夜色的濃重,到處便是一片模模糊糊,昏昏黃黃?!耙粺羧缍埂保俏覀児畔热藢β橛蜔舻氖仲N切的形容。隔著歲月的層巒疊嶂,現(xiàn)在回頭看過去,越覺得那形容準確傳神。當然不應該是豌豆黑豆,豌豆太圓,黑豆太黑;大概是紅小豆吧,紅小豆在那里顯現(xiàn)著一點紅紅的微明,一陣風吹來,忽閃忽閃,要死不活;風一大,就干脆黑燈瞎火了。其實我們當時對此是無所謂的,并不覺得是受著委屈。因為我們古中國的夜,夜夜都是如此。一代代的讀書人,一代代的青燈黃卷。所以我們延中點著這樣的燈,毫不奇怪,最亮也只能像大霧中地上的碎小野花,在寂寂寞寞地搖曳。一年又一年地搖曳。
忽然有那么一個晚上,那可是我們延安中學劃時代的一個晚上呀,呼啦一下,每個教室都亮起了電燈,一道閃電劃破夜幕光芒四射,照著歡呼的少男少女,照徹了一個個青蔥的生命;那些興奮的生命還來不及細看,視野中,校園后邊的山已被電光所激醒,莊稼雜草樹葉都猛地伸胳膊踢腿,驚得宿鳥撲嚕嚕四飛。是誰?是誰按下了電路的總開關?是校工還是哪個老師?他當時是怎樣的心情?反正我記得,當電燈呼啦一下照亮了每個教室的時候,歡呼聲便狂卷到每個角落。稚嫩的男女嗓音,嫩雷一樣,清脆響亮,地動山搖。什么是社會主義的美好遠景?那時的通俗說法是:“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卑?,社會主義的萬丈光輝照耀著我們啦!多么亮??!多么富麗多么璀璨令人目眩!啊,打開每一冊課本!啊,翻看每一頁作業(yè)!啊,那剛才還是昏昏黃黃的古波斯,那剛才還是昏昏黃黃的漢劉邦,那剛才還是昏昏黃黃的“坎坎伐檀兮”,那剛才還是昏昏黃黃的dasiweldaniya(俄語,“再見”的意思),那剛才還是昏昏黃黃的慣性定律,那剛才還是昏昏黃黃的二次根式和昏昏黃黃的草履蟲,一剎那,都抖落了昏昏黃黃抖落了夜色匯成了一片閃電照射下的萬般品類。
從此我們延中的夜,是電燈照亮了的夜。哦,一盞一盞明亮的電燈,一顆一顆25瓦的小太陽,一扇一扇輝煌的窗子。延中啊,我們的不夜的延安中學,每晚都像小小的天安門廣場。你邁著雙腿走過去,一腳一個燦爛。
那時候的我們,不像現(xiàn)在的中學生似的競爭那么激烈壓力那么大,思想活躍,興趣廣泛,對時事的關心程度非同一般。我們班有幾個同學,上午一下第二節(jié)課就搶著到門房取報紙了,取出來就在附近邊讀邊評點,周圍總會圍著十幾個同學,人人都會插上幾句。腳下,有時是白雪之冷,有時是烈日之燙,有時是總也掃不完的柳絮絨球滾來滾去;而心中,總是國家大事和世界大事。
因為我一直是扭秧歌演戲的積極分子,還有點兒組織能力,所以被選為學生會的文娛部長。學校的黃土筑成的舞臺上,過上一兩個月,總會演出一些由我組織的小戲之類的節(jié)目。那時候電影是一種奢侈品,有一次我請電影隊來放《董存瑞》,同學們把場子擠得嚴嚴實實。放到少一半,忽然下起雨來。我問同學們:“怎么辦?”大家異口同聲:“放!繼續(xù)放!”雨,下個不住,雨,越下越大。放映機的光束里,雨珠像小瀑布一樣瀉落下來。黑暗中,雨水往頭上澆。雨水在臉上流。雨水朦朧了眼睛。銀幕上。碉樓。董存瑞奮力舉起炸藥包。不死的英雄啊,鼓舞著我們櫛風沐雨。啊,少年人的心,少年人干渴的心,多么需要好電影像這瀟瀟之雨一樣澆灌!
下吧,下吧,瀟瀟之雨!
雨洗青草草更青!
延中青草多養(yǎng)分!
我的體育向來不好。跳木馬,體育老師教了好幾遍,大部分同學都順利跳過去了,我卻不能。我心里的木馬簡直像刀山一樣猙獰可怖。我一遍遍地鼓起勇氣,一遍遍起跑,一遍遍在刀山之前撒了氣。老師脾氣有些急躁,順口喊道:“你怎么老是跳不過去?跪下!”我只好跪下了。一剎那,老師好像意識到什么,馬上讓我站立起來。這,在我的心上,好像根本沒怎么介意,甚至活像做了一場有趣的游戲??墒歉袅藘商欤iL嚴厲批評了體育老師,說他怎么能對學生施行體罰!體育老師立馬前來找我道歉了,態(tài)度何等誠懇。我該說什么呢?我向老師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跑了。但校長和體育老師的舉動,并沒有隨風散去,它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了,使我常憶及。
懷著詩人夢,我不斷寫詩,不斷向報刊投稿。那時候寄稿是不需要貼郵票的,在信封上剪個角,再信手寫上稿件二字,稿子便像長了神鷹之翅,要飛哪里便是那里。我的稿子多是飛出去又飛回來了。但我不氣餒,照樣再寫再讓它飛。有些竟幸運地飛到那里不再回來了,而是化作報刊上的美麗鉛字,并且給我寄來了稿費單,好像天下的每一只喜鵲都向著我歡叫了!少年們特別容易互相影響。不知過了幾月幾周,在這個班,那個班,都有人在寫了,都有稿子飛來飛去。一時間,我們學校收發(fā)室的信插里,每天都會有十來八封關于稿件的信,當然大部分都是退稿信。有個同學大概受了老舍筆名的影響,起筆名為老邁。他的退稿信與別人大相徑庭,別人的都是“某某同志收”,而他的呢,卻是“老邁先生收啟”!我那時常想,當遠方的編輯同志書寫這幾個字的時候,他腦子里浮現(xiàn)著怎樣的人像?胡子拉碴?端著一杯釅茶?吭吭吭地咳嗽著?殊不知,我們的老邁先生才十四五歲的年紀,紅領巾常歪戴在脖子上!
少年時代精力的旺盛,實在是難以估量的。我在延中上了幾年學,就寫了幾年詩,就投了幾年稿子,然而學業(yè)成績一直還很不錯,多次被評為最優(yōu)等生。不過有時簡直寫詩寫得有點入魔了,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正課學習。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的老師都很開明。我感覺得到,他們自始至終都以贊賞的目光悄悄地注視著我,鼓勵著我,當我不自覺地走了些彎路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厲聲指責過我,磨掉我的銳氣。
哦,青青延中草!
哦,延中草,草青青!
是的,我那時候是文學原野上的一匹小馬駒,我一邊吃草一邊奔跑一邊自由地環(huán)望四方,是時代和母校給我提供了一個天地遼闊云卷云舒風雨適時水草豐美的成長環(huán)境。我每每想起來心中都在悸動?,F(xiàn)在,2018年8月,我們正在慶祝母校延安中學的八十周年華誕。我謹以此文,以老驥伏櫪的咴咴嘶鳴,向她獻上激越的、不老的、最美好的滿心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