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車上
十點
總督辦公室主任布維先生受總督之托上船來看我們,總督等著我們共進午餐。我們把行李交給仆人阿杜姆照管,然后坐進兩輛車里。雨還一直在下,車將我們拉到為我們準備好的兩間茅舍。德·特雷維斯夫人的那間很迷人,我們那間非常舒服,寬敞通風。我在這里寫下這幾行文字,馬克則去管行李的事。挨著一扇敞開的窗子,我坐在一把燈芯草編的大扶手椅里觀望大雨滂沱的景象;然后又一頭扎進《巴倫特雷的少爺》里。
九月二十八日
和朗布蘭總督的交談非常令人鼓舞,他每頓飯都請我們和他一起吃。我多么喜歡這個謙遜的人,他令人欽佩的政績顯示了聰明而不懈的管理可以收到怎樣的成效。
參觀班吉上游沿河的村莊。觀看了很久棕櫚油制作,這是從木質果肉提取的初榨油。另一種油[1]將稍后在壓碎果核后從核仁里提取出來。但首先要將核與包著核的果肉分開,為此要先煮種子,然后在研缽里用搗錘柄搗碎,搗錘的接觸面積很小,硬殼滾到旁邊,而壓皺的果肉同時脫開,很快就成了一堆橘黃色的麻皮樣的東西,在指尖碾壓便滲出油來。干這活兒的女人給自己的犒勞就是嚼嚼榨油剩下的餅渣。這一切看著相當有趣,講起來卻沒多大意思,剩下的就留給課本去講吧。
今天上午九點驅車前往姆巴利瀑布。一輛小卡車陪同,載著我們的全套臥具,因為我們次日才能返回。德·特雷維斯夫人本來要到班巴里執(zhí)行任務,為了陪我們,獲準推遲出發(fā)兩天。一路美不勝收,這句話常常見于筆端,特別是在睡了一宿好覺之后。我覺得心情和精神都很輕松,不那樣迷迷糊糊了,看到什么都欣喜不已。大路鉆入一片高高的廣闊的喬木林下。樹干不再有矮樹叢的壅塞,顯出它全部的高貴。這些樹比我們歐洲的樹實在高多了。很多樹在枝椏分叉處——因為樹身直沖而上,沒有旁枝,一下沖到綠色樹冠——長著巨大的淡綠色附生蕨,頗似大象耳朵。沿途一直有成群結隊的土著,男男女女,趕往城里,頭上頂著他們遙遠村子里的產品: 是木薯還是黃米面,不知道,裝在蓋著葉子的大籃子里。所有這些人,我們經過時,都擺出持槍站立姿勢行軍禮,只要稍微向他們做出回應,他們就會大叫大笑;穿過眾多村莊中的某一座,我要是向孩子們揮揮手,就會掀起一陣狂熱,瘋狂地頓足,既是激動又是歡喜。須知,出了森林,我們便走上一個農耕區(qū),一切顯得欣欣向榮,老百姓看著很幸福。
我們在一座大村子一頭的過路人草屋[2]停下來,吃午飯,不一會兒,沿著草屋周圍的柵欄聚集起一大群孩子;我數(shù)著不下四十個。他們待在那兒看我們吃飯,就像在馴化外國動物的動物園人們爭先恐后圍觀海獅進餐一樣。隨后,漸漸地,在我們鼓勵下,他們膽子大起來,擁進柵欄,過來聚集到我們身邊。其中一個,跪在我的椅子前,像莫希干人[3]那樣,頭頂戴著一根大羽毛。
午飯前,我們頂著烈日一直到了另一個村子,它附屬于前面這個村,幾乎與之相連,位于一片林中空地: 它是那么美,那么奇特,我們好像找到了此行的理由,進入到此行主題的核心。
中途休息之前不久,還有一次驚心動魄的渡河經歷。一群黑人在岸上,對岸也有一群在等待。三條獨木舟連在一起組成渡輪;在連接幾條獨木舟的木板上,兩輛車安置下來。一條金屬纜繩從此岸拉到彼岸,擺渡者抓住它,這樣可以頂?shù)米〖绷鳌?/p>
姆巴利瀑布,要是在瑞士,周圍就會大旅館林立。這里,卻是荒僻寂靜;我們將要在里面過夜的一兩間茅舍,稻草房頂,不會破壞這里的野性和壯麗。距離我寫字的桌子五十米就是瀑布,那霧氣蒸騰的巨大帷幕在透過大樹枝椏的月光照耀下銀光閃閃。
布阿里,九月二十九日
第一宿在行軍床上睡,睡得比在任何其他床上都香。太陽升起時,陽光斜照,鍍上金色的瀑布格外美麗。一大片青枝綠葉將水流分開,形成兩道瀑布,使人無法同時觀看它們。當弄明白我們欣賞的這道瀑布的壯麗和氣勢才僅僅源自一半的河水,真是不勝驚奇。走到巖石邊,我們發(fā)現(xiàn)的那道瀑布一直被巖石的褶皺遮擋,藏在暗處,一半埋在茂盛的植物中。灌木和花草,說實話,看著毫無異國情調,若沒有位于瀑布上游不遠處一堆長著氣生根的奇特的露兜樹,這里沒有什么能提醒你幾乎身在非洲的心臟。
當天晚上,班吉
返程無事,除了遇上一場龍卷風。但幸好,當時我們剛在昨天同一個宿營站同樣愉快地吃完午飯??耧L刮倒了我們身旁的一棵小樹。滂沱大雨下了近一小時,我們就趁這段時間組織圍著我們的一幫孩子做游戲。做操,唱歌,跳舞。最后排成長長的一列縱隊。剛才忘了說,開始,從房頂上流下的雨把孩子們都淋了個透,所以最初的活動目的是讓洗了雨水浴后有些凍僵的孩子們熱熱身。
班吉,九月三十日
德·特雷維斯夫人和博塞爾醫(yī)生走了。他們要在格里馬里地區(qū)進行預防昏睡病的“309爐”實驗行動。朗布蘭總督提議我們驅車在當?shù)剞D兩周[4]。那個農耕區(qū),我們打算之后步行再去,他希望我們收獲前看到那個地區(qū),這樣可以更好地感受其繁榮興旺。他不能親自陪我們,但他的辦公室主任布維先生將為我們一路介紹當?shù)厍闆r。
十月一日
我們要坐的那輛車從錫布堡回來時狀況很差,需要修理,我們因此在班吉一直待到六點。跟隨我們的小卡車行李裝得太滿了,兩個男仆只好像兔子一樣蜷縮在我們的車里。夜幕很快降臨,我們又沒有車燈;但不久,一輪滿月升上純凈的夜空,我們可以繼續(xù)趕路了。真佩服我們的司機的耐力,這個忠厚的莫巴伊是朗布蘭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土著。他剛剛從非常疲勞的旅行中回來,就馬不停蹄地又出發(fā)了。好幾回,我們問他是否愿意到下一個宿營站停下來,在路上過夜。他搖頭表示不用,他能“挺住”。我們直到將近午夜才停下來,在月光下,公路中央,迅速支起桌子,匆匆吞下點雞肉,佐以葡萄酒,但并沒吃飽。凌晨三點到錫布堡,筋疲力盡。累得睡不著覺。
十月二日
十分湊巧,我們到錫布堡正趕上每月的集日。土著紛至沓來,他們用大籃子帶來收獲的橡膠(是從叫“塞阿拉”的橡膠樹上提取的,在朗布蘭總督倡導下,公路沿線地區(qū)新近種滿了這種植物)。這些橡膠呈暗黃色長條狀,和燕窩或干藻類相仿。五個商人乘車趕來,等著開市。該地區(qū)尚未被承包,還是自由貿易[5],拍賣開始了。但非常奇怪,拍賣剛開始便停止了。我們很快明白這些先生是“一伙的”。其中一人以每公斤七法郎五十生丁的價格收購了全部橡膠。這價格在土著看來已經夠合理了,就在最近,還只賣三法郎;然而在金沙薩,商人們一段時間以來轉手出售橡膠的價格保持在三十到四十法郎之間,差價非??捎^。這些先生將去干什么呢?跟土著一成交,他們便聚集到一間密室,開始新的拍賣,他們之間分攤利潤,土著就沒份了。行政長官面對這種地下拍賣始終無能為力,地下拍賣盡管看上去違法,但聽說卻不受法律制約。
這些小販大都很年輕,沒有自己的貨棧,因此沒有總務費,常常只是過著充滿風險的生活,很不穩(wěn)定。他們來到這里,抱著一個念頭,就是要發(fā)財,迅速發(fā)財。在損害土著和這個地區(qū)利益的基礎上,他們達到了這個目的。
從錫布堡到格里馬里風景有些單調,路旁幾乎都是塞阿拉種植園;四年以上的橡膠樹已經濃蔭蔽日;只有達到這個樹齡才能定期割取膠液。這種做法會很快耗盡樹的汁液,沿著樹干留下長長的斜疤。
有時一條小河將平原一分為二;于是,便會在窄窄的河谷里,重現(xiàn)一小片森林,那里的涼爽美妙宜人。美麗的蝴蝶在陽光明媚的河岸邊翩翩飛舞。
班巴里,十月三日
班巴里坐落于一塊高地上,俯瞰離宿營站三百米的瓦卡河以外的整個地區(qū)。昨晚,我們乘渡輪過的瓦卡河。今天早上,參觀學校和醫(yī)務所。今天還是每月的集日,我們又去了,很想看看昨天那些先生到不到這兒來,會不會重演同樣的勾當。但今天只是過秤,明天拍賣。有人說,上月這里的橡膠賣十六點五法郎。
班巴里集市,十月五日
前一天見到的賣七點五法郎的那種橡膠,這里拍賣到了十八法郎,質量完全相同。庫安格公司代表布羅謝先生是班巴里的重要商人,他和那些不法商販針鋒相對。其中一個小販知道布羅謝意欲收購全部橡膠,想至少讓他花大價錢,便抬高報價。但布羅謝突然放棄,那人十分狼狽,因為他出的價錢超出了自己的財力,結果只好把橡膠全數(shù)賣給布羅謝。
班加蘇,十月八日
這幾天沒騰出時間做任何記錄。風景發(fā)生改觀。非常奇特的乳頭狀突起使平原不再單調。這是些低矮的小丘,很規(guī)則的圓形穹丘,布維先生說是由以前的白蟻巢形成的。我也的確看不出有什么別的原因能解釋這種地面的隆起。但奇怪的是這一帶看不到一處新近的大型白蟻巢。而形成這些墳頭的巨大白蟻巢應是早就沒了白蟻,很有可能達幾個世紀之久了。雨水僅僅極為緩慢地侵蝕這些堡壘或教堂,它們幾乎垂直的墻壁像磚頭一樣堅硬。我在埃阿拉附近的森林便對這種堡壘或教堂贊嘆不已。也或許這是另一種白蟻的作品?這些白蟻巢始終是圓形的嗎?不過,所有的蟻巢好像都很久不住白蟻了,為什么?好像另一種建造小型蟻巢的白蟻來這兒取代那些巨型白蟻占據(jù)了此地。稍后我看到,為了讓公路通過,其中有些小丘被切開,露出內部的秘密: 走廊,廳堂,等等。坐在車上,來不及更仔細地觀察這一切,我不由得咒罵起汽車來。
一路上,五十公里沿線幾乎都是連續(xù)不斷的村莊和各種各樣的作物: 塞阿拉,水稻,黍,玉米,蓖麻,木薯,棉花[6],芝麻,咖啡,芋(根莖可食),油棕,香蕉樹。兩邊長著亞香茅的公路像公園里的林蔭道。每隔三十米左右,便有一座尖頂頭盔狀的蘆葦草屋半掩在枝葉叢中。這些花園新村沿公路鋪開,形成沒有厚度的布景。在此居住的民族人口過度稠密,長得不太漂亮;他們以前生活在灌木叢林里,歸順才兩年。老人仍然帶著野性,像獼猴一樣蹲著,汽車經過幾乎看都不看;一點招呼也不打[7]。相反,女人們跑過來,胸前的乳房隨著一顛一顛的;陰毛剃光了,有時用一束葉子遮著,葉莖夾在屁股中間,繞到后面,再系在腰帶上,然后耷拉下來或豎起來,形成一種可笑的尾巴。一大堆孩子,看見汽車開近了,跑到馬路中間坐著或躺下。是游戲?是挑戰(zhàn)?布維認為是好奇:“他們想看看車是怎么跑的?!?/p>
六號我們在距莫巴伊二十公里處過夜,我們不想夜里到莫巴伊。在穆薩勒宿營站前,令人瞠目結舌的達姆達姆鼓,開始是在我們的男仆舉著的玻璃燭燈下敲,后來在一輪明月下敲。精彩的輪唱賦予人們的情緒以節(jié)奏,既支撐也緩和著這群魔殿的熱情與瘋狂。從未見過[8]這樣令人困惑、這樣充滿野性的場面。漸漸地像一種交響樂構建起來;孩子的合唱和獨唱此起彼伏;獨唱的每句末尾都融入再起的合唱中。唉,可惜我們時間有限,得在天亮前出發(fā)。
七號清晨,離開這一站,心中只盼著幾個月后從阿尚博堡返回時再重游此地。黎明的銀色曙光與月光交織在一起。地形變得高低起伏。巖石堆積成一百到一百五十米高的小山丘,公路環(huán)山而建。十點左右到達莫巴伊。
宿營站高踞于河岸邊上,位置絕佳。上游就是烏班吉的激流,在比屬河岸那邊,大水幾乎淹沒一座棕櫚樹掩映下的迷人的小漁村。
卡卡維利醫(yī)生帶我們參觀他的診所醫(yī)院。病人有時從很遠的村子來,手術治療生殖部位的象皮病。這是本地常見病。他給我看了幾個他準備給動手術的可怕的病例;我們愣住了,沒有馬上反應過來土著身子下面拖著的大囊腫是什么東西。由于我們大為驚訝,卡卡維利醫(yī)生說,我們這里看到的象皮病大概重不過三四十公斤,他給病人摘除的肥大的結締組織塊有時重達七十公斤,反正他是這么說的。他甚至還做過一個八十二公斤的病例?!岸?,”他補充道,“這些人竟然還能走十五到二十公里來治病?!蔽冶硎就馑脑?,但是不可能搞明白了。
今天上午的一個病人還很年輕,想自己手術,結果把自己割得一塌糊涂。他以為這可惡的囊里都是膿,就用刀亂割,希望把膿擠出來。
“里面有什么?你們想看看嗎?”
卡卡維利帶我們到手術臺邊一個木桶前,里面幾乎裝滿了一種帶血的發(fā)白的凝塊,這是他今天的工作成果。手術成功了,他說,尊重保留了病人的生殖器官,它埋在過度生長的結締組織里,但絲毫沒有受損。就這樣,三年來,他已讓二百三十六個廢人恢復了生育能力。
“好了,第二百三十七個。請走近點……”
我們想留點胃口,很快離開了。
一吃完午飯,立即出發(fā)去佛魯姆巴拉。地形高低起伏,但景色并不太吸引人。所過的村子居民丑陋。汽車嚇跑了幾只珠雞??膳碌谋╋L雨大有欲來之勢,但在最后一刻卻掉頭而去了。大約五點到佛魯姆巴拉。駐地空著[9],這兒地處科托河畔,位置甚佳;幾棵大樹非常漂亮。宿營站前,濃蔭下的廣場上,一群學校的孩子,由于在上紡織課,人人手里都拿著個小紡紗桿,桿上吊著個線軸,就像蜘蛛懸在線的盡頭,拇指一撥,軸就旋轉。他們站成一排,嘴上掛著微笑,仿佛要唱起一首古諾的合唱曲。接著,做體操,一個土著老師指導。接著,非??鞓返淖闱蛸?,我們也參加進去: 一只橙子當球。這些孩子都說點法語。
晚飯后又見到他們,在稻草點起的篝火映照下跳舞,外出不在家的民兵的妻子也來了。其中一個孩子樣子非常可憐,躲在暗中,離其他人遠遠的;夜晚有點冷,他好像在發(fā)抖,我便叫他靠近篝火。但其他人馬上躲開了。他是個麻風病人。他的村子距此地走路要三天,他被趕出來[10],在這兒誰也不認識。馬克過來告訴我,他已見過這個孩子,還給了他吃的。甚至還給一個當?shù)嘏艘恍╁X,保證這個被排斥的小孩一星期有飯吃;那女人答應下來。我們得重新經過此地,那時就會知道她是否守約。但是,唉!如果孩子的病好不了,延長他凄慘的生命又有何益……
八號,一出佛魯姆巴拉,便乘船渡過泛濫的科托河。廣闊的棉花地和木薯地相間,四四方方,齊整規(guī)則,和法國的農田一樣。有的地方,地上堆滿溜圓的葫蘆,狀似藥西瓜,有鴕鳥蛋那么大;這東西是一種瓜,聽說,土著吃里面的籽。
接近班加蘇后,便開始遇見一些發(fā)型異常奇怪的人: 頭的一邊都剃光了,另一邊則扎滿小辮兒,小辮飄在頭上,又梳到前面。他們是恩扎卡拉人,蘇丹國家中最有意思的一個部落。
班加蘇,十月八日
我在我們的茅舍游廊下寫這幾行文字。班加蘇有點讓我失望。整個城市也許受到軍事占領的影響,大大失去了自己的特色。糟糕的一天。先是弄斷了一顆牙,接著艱難地剔出一個巨大的跳蚤,弄得我的腳疼痛無比。頭痛,布維先生又帶我去參觀美國傳教士駐地,搞得我筋疲力盡。在埃布爾先生處的午餐沒完沒了。分區(qū)行政長官埃布爾先生來自圭亞那(他寫了一本薄薄的桑戈語語法書,我已研讀了一個星期),是個了不起的人,又討人喜歡……頭越來越痛,身上發(fā)抖,是發(fā)熱了。我回去躺下,讓馬克獨自去看達姆達姆鼓伴奏下的舞會,但不久,一場猛烈的龍卷風席卷而來,驅散了跳舞的人。
十月九日
我睡了一覺,早上感覺還有精力陪我的同伴去烏安戈。駐地優(yōu)美地坐落在一個高地上,俯瞰姆博穆河(烏班吉河在上游地區(qū)的名稱)的一個拐彎。這里的行政官員伊藏貝爾先生,剛剛皈依新教,僅有的一點空閑時間都用于研究《圣經》注解和神學。不幸我太累了,不能和他像我原來希望的那樣交談。而且,任何交談都越來越讓我筋疲力盡。我做出交談的樣子。我們只在最平常的問題上,或者說在“事實”[11]方面意見一致,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實。我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很困難,因為我太擔心那些表達了我真實想法的話得不到什么反響。
這里來跳達姆達姆舞的女人都穿著鮮艷合身的棉織短上衣和短裙子。個個都很干凈,喜笑顏開,洋溢著幸福的神情。是否該得出結論,黑人民族只等著有一點點錢就能穿上衣服[12]?
十月十日
我感覺很好,可以做去拉法伊這樣的長途旅行,本來我還很遺憾,以為得放棄此行呢。拉法伊是烏班吉—沙里地區(qū)仍有蘇丹的最后一個蘇丹國。埃特曼(1909年掌權)之后這種制度將徹底消亡?,F(xiàn)在給埃特曼留了一個面子上的宮廷和權力。他與世無爭,微笑著接受了現(xiàn)實,也不為他的任何一個兒子索要權力。法屬赤道非洲政府為他特制了一套行頭,他好像挺樂意穿。他的前三個兒子在達喀爾對面的戈雷島學習了一年(土著首領和顯貴的子弟在那里接受法國教育,以備將來擔當領導職務);現(xiàn)在一個在班吉,一個在拉密堡服兵役,老三還不到二十,回到拉法伊,待在父親身邊。這是個靦腆的高個男孩,過來和我們握手,然后就退下了。蘇丹的官邸位于一個山丘上,對著駐地所在的高地。我們到達兩小時后乘車前往蘇丹官邸。(但之前蘇丹已先到了,在我們的平臺上坐了一陣。)高地上,先是一段長長的空地,人群列隊在路的一側向我們歡呼。然后我們進入一座清真寺式的建筑,蘇丹的親信都在那里。
十月十一日
蘇丹由他的家人和日常的隨從陪同來向我們道別。一幅沒落宮廷的可憐光景。它曾經的顯赫的最后幸存者,幾個吹笛子的,仿佛是從一個假面舞會里出來的。豎笛上繞著兩圈長毛飾物,笛子一吹,它們便盛開成花冠。
拉法伊駐地由于人員不夠,已棄置半年,破破爛爛。房間看著骯臟不堪,雖然寬敞,格局也很舒適,但滿是別提多令人惡心的垃圾[13],損壞的工具,被蟲蛀了的破家具,所有這一切上面都蓋著厚厚的灰塵。要不是有豹子,我們就睡在游廊下面了。據(jù)說,豹子敢到村子里來,最近還在離駐地五十米的草屋里吞吃了一個土著。
不過,要離開拉法伊我們還是很依依不舍。駐地花園所在的平臺高踞于壯麗的欣科河上,美極了。我甚至認為比起烏安戈的平臺,我更喜歡這里。
十月十二日
從拉法伊返回[14]。在班加蘇停車,今早從那里出發(fā)。又在佛魯姆巴拉過夜,汽車需要清洗。宿營站很舒適,但村民疥瘡生得非常厲害。我的腳痛得穿不上鞋,只能坐著,繼續(xù)讀《巴倫特雷的少爺》。
那患麻風病的孤兒,被所有人拋棄,馬克本來給了錢,夠他吃一星期的木薯(但應該給他食物的女人沒有守信)……一生中沒見過這樣悲慘的生靈。
班巴里,十月十三日
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那個小麻風病人,響起他微弱的聲音,仿佛已經遠去的聲音——從佛魯姆巴拉到阿林道,在阿林道午餐,又到班巴里,已是黃昏(即開了十小時的福特),一路上接二連三的意外小事故;各種各樣的故障;一座橋在我們車下裂了,我都不知道我們怎么沒栽到河里。
班巴里,十月十四日
早晨一醒來,就是達克帕人的舞蹈[15]。二十八個八至十三歲的小孩從頭到腳涂上白色,頭戴一種豎著四十來支黑紅色芒刺的帽盔,額頭飾有小金屬環(huán)做的流蘇。人人手里拿著一條和繩子編在一起的燈芯草做的鞭子。有的眼睛周圍畫了一圈黑紅格花紋。一條酒椰纖維短裙給這奇異的裝扮更添怪異。他們一個跟一個站成一列,表情嚴肅,在二十三個長短不一(三十厘米到一米五)的土制或木制喇叭伴奏下跳舞,每個喇叭只能吹出一個音符。另一組達克帕人,十二個,年齡大點,一身黑,向前一列舞者的相反方向舞動。十二個女人不久也加入舞蹈行列。每個舞者都有節(jié)奏地邁著小步向前移,腳踝上的腳環(huán)隨之叮當作響。吹喇叭的圍成圓圈,中間一個老婦人用一簇黑色鬃毛打拍子。她的腳下有個塊頭很大的黑魔在塵埃中扭動,假作受痙攣折磨狀,同時還不停地吹手中的喇叭。嘈雜聲震耳欲聾,因為在喇叭刺耳的聲音之上,除了那群白色的小舞者,所有人都不知疲倦地扯著嗓子唱著、吼著一首奇特的曲子(我還記錄了下來)。
兩點左右出發(fā)去莫魯巴。晴天。非常漂亮的村民;終于有干凈健康的皮膚。村子很美。要不是外面的裝飾畫,那些圓形茅舍便都差不多;那是些粗略的三色壁畫,黑、紅、白,簡單勾勒出人、動物和汽車,有的畫得很優(yōu)雅。這些裝飾畫有屋檐遮風擋雨,寬大的屋檐也遮著環(huán)繞茅舍的一圈走廊。
路兩側非常漂亮的禾本科植物,好似巨型燕麥,發(fā)黃的舊銀幣色。
灌木叢林中遇上朗布蘭總督,激動不已。
一小時后,離我們要過夜的莫魯巴二十公里,見到德·特雷維斯夫人和博塞爾醫(yī)生,正統(tǒng)計他們剛給接種過疫苗的人數(shù),忙得不可開交。
十月十五日
在莫魯巴過夜[16]。
朗布蘭昨天建議我們到克朗佩爾堡看看,而不要直接去錫布堡。
這一帶景觀發(fā)生變化: 森林稀稀疏疏;樹木不比我們的高,樹蔭遮蔽著高高的禾本科植物,還有一種新的蕨類植物。姆布雷用午餐。風景非常秀麗,巖石環(huán)繞;簡直以為身在楓丹白露。我一槍便擊落一只棲身在一棵枯樹頂端的大禿鷲。我從未打過獵,獲得這樣的成功,真是又驚訝又得意[17]。
在姆布雷和克朗佩爾堡之間,遇見一群狒狒;它們任人靠得很近,有幾只個頭巨大。
村莊還算漂亮,但很窮。其中一座村子里,六十幾個婦女正一邊唱歌一邊搗能出橡膠的根莖;沒完沒了地干,報酬低得可憐。
在克朗佩爾堡,黃昏時分,突然刮起一場駭人的龍卷風,宿營站周圍,特別是我們的住處和行政官員格里沃先生家之間,大量柔弱的塞阿拉樹被刮倒,有些樹枝飛到遠處。我們到格里沃先生家吃晚飯,就在回來的路上意外遇上龍卷風。風太猛了,我們幾乎要被刮跑,加上閃電暴雨,什么也看不清,我和馬克兩人走散了,就像格里菲斯[18]的電影中的情景,狂風大雨中暈頭轉向,直到宿營站才又見面。
阿杜姆和烏特曼在這兒見到了阿貝歇的朋友,我們一回來,便向我們請假,去納納河對岸的阿拉伯村玩一宿。我們沒指望他們回來,但天剛亮,他們已經在干活了,烤面包,熨衣服……
錫布堡,十月十六日
半路刮起強勁的龍卷風。風景(我指的是這里的地貌)少有變化;除非在有一點水的地方和洼地、斜坡地帶,才會突然又出現(xiàn)樹干底部變粗像爪形、有氣生根的高大樹木,還有藤本植物糾結纏繞以及林下灌木的全部潮濕的秘密。兩座“森林長廊”之間,長長的一段空間里,不高的樹木,矮樹叢,全都蓋滿攀緣植物,以至于只能看出一種連續(xù)的軟墊似的隆起。這種綠色的隆起只有在讓位給玉米地和稻田時才中斷,作物中間樹仍然很多,樹干終于擺脫了攀緣植物。許多樹枯了,但好像并不總是死于大火。即使在干枯的支流,大批枯樹仍然令我驚訝。樹皮往往全脫落了,樹好像成了禿鷲的棲息之所。不知道幾年之后,這種持續(xù)、經常、有意或是偶然的林木毀壞是否會導致降雨狀況的巨變。
穿過村莊時,總有婦女孩童熱情行禮致意。他們奔跑過來,孩子們到路溝邊猛然剎住腳,向我們行的類似軍禮;大一些的,像在音樂廳里謝幕一樣,向前躬身,上身微微偏向一側,左腿向后蹬,笑得嘴咧得大大的,牙齒全露出來。我想還禮,抬起手,一開始他們害怕了,紛紛逃走,但一明白我的手勢的意思(我把手臂抬得更高,伴之以最燦爛的笑容),便是一片叫喊,歡呼,頓足,尤其是婦女,這種狂熱既出于驚訝,也出于歡喜,因為白人旅行者能在意他們的主動親近,并真誠作答。
十月十七日
四點起床。但要等天光稍稍放亮才能動身。我多么喜歡這些日出前的啟程!不過在這個地區(qū)的出發(fā)沒有沙漠中的粗糲高貴之美,也沒有我在沙漠中體驗過的那種既粗獷又絕望的喜悅。
十一點返回班吉。
[1] 這種油質量更好,這才是我們通常稱為的棕櫚油。但它只有借助于專門的壓榨機才能獲得?!?/p>
[2] 在赤道非洲的所有公路上,行政機關每隔二十公里左右就讓人修建宿營地,帳篷就派不上用場了。這些宿營地通常由兩間寬敞的草房組成,門對門;同一個屋頂將兩間屋連起來,屋檐伸過房頂,形成游廊。宿營地幾乎都緊挨著村莊,這樣可以從村里給挑夫弄到食物。圍著主房還有一些草屋,供挑夫們在里面休息。——原注
[3] 北美印第安人的一個分支。——譯注
[4] 見第三章附錄?!?/p>
[5] 再說,我們后面還要再提到的享有特許權的大公司無權開發(fā)種植的橡膠,而只有權開發(fā)土著在森林里采的橡膠、根莖和藤本植物中的橡膠。——原注
[6] 棉花種植園特別有意思,這是個試驗,它的成功超出了所有預期。例如,單單烏安戈分區(qū)種的棉花面積就達275公頃,今年第一次收獲的產量達44018公斤。三噸半種子足以播種300公頃土地。持續(xù)有規(guī)律地下雨,不刮龍卷風,這些保證了這個試驗的成功。最好的收成是在森林里新近開墾的土地上獲得的。稀樹草原上每公頃收獲250到350公斤,而在森林(佛魯姆巴拉公路上的比安德)里一公頃卻收獲800公斤。相反,在沙地上,試驗徹底失敗。有些理論家宣稱棉花在法屬赤道非洲長不好。今年,在下姆博穆河地區(qū)的許多種植園的產量都達到甚至超過了美洲的產量。應當承認,這些棉花纖維沒有達到美洲棉花纖維的長度。但是也許通過篩選種子,選更好的種子,能達到同樣的水平。再說一遍,這只是第一次嘗試。值得一提的是——這也至關重要——這些棉花不是集體而是個人種植的。也就是說,墾荒、輪作、種植,這些是整個村子共同完成的,但田地隨即便分下去,這樣每家甚至每個人都有一小塊地,并特別精心地耕種。產品出售后的收入不是像過去的習俗那樣先給村長,而是給每一小塊土地的所有者,村長按比例拿回扣。土著一公斤得到1.25法郎,村長拿0.1或0.15法郎,這樣讓村長也參與分紅,同時保持他必要的權威。這種新制度收到的效果和最初的集體種植大不一樣,當?shù)赝林Q集體種植是“無所謂的種植”?!?/p>
[7] 莫魯巴的年輕人很樂意承認法國的統(tǒng)治,把頑固不化的老人從村中攆走,既不想受到老人的影響,也不聽他們的勸告。——原注
[8] 之后我們也沒見過。——原注
[9] 烏班吉—沙里地區(qū)的三十一個分區(qū)駐地中,二十二個空著,因為人員不夠?!?/p>
[10] 好像并不是因為他是麻風病人,而是他給村子“帶來晦氣”?!?/p>
[11] 此處引號內原文為英文?!g注
[12] 還需要能在內地的代理商行買到布料,而且這些布料能討他們喜歡。
人們把黑人描寫成怠惰、懶散、無欲無求的人。但我樂于相信,這些人所處的受奴役的狀態(tài),他們極度的貧困,往往是麻木的原因。一個從未見過可欲之物的人會有什么欲望呢?每當一個供貨充足的代理商行向土著提供被子、布料、家庭清潔用具、勞動工具等,人們都會大為驚訝地發(fā)現(xiàn)黑人的欲望蘇醒了——另一個條件是他的勞動得到公平的報酬,使他有錢滿足這些欲望。
其他地區(qū)也是這樣。我在阿尚博堡地區(qū)的一份報告(1925)中讀到:
“薩拉人只是去掙納稅的錢;不要更多。沒有一個商人向他們賣什么,他們就什么也不買(除了馬,他們買了再賣出去)。哪天商行進貨了,薩拉人就會成為最佳買主?!薄?/p>
[13] 此處原文為英文?!g注
[14] 到拉法伊(或者說拉法伊往東幾公里)能走車的路就終止了。再往前,就進入前蘇丹國澤米奧,現(xiàn)在的法屬殖民地的邊境分區(qū),東臨英埃蘇丹,南面隔著姆博穆河(烏班吉河的上游河段)與比屬剛果相望。
我們本來打算從阿尚博堡回來時從澤米奧和比屬剛果森林走,這樣再到大湖地區(qū)和東非海岸。要不是我的朋友馬塞爾·德·科佩把我們帶向北方,一直到乍得湖邊,我們也許就走那條路線了。我們本來在阿尚博堡科佩的身邊,這時他被任命為乍得代理總督,不得不匆匆離開阿尚博堡趕往拉密堡。
多虧朗布蘭總督的殷勤美意我們才匆匆向東開始這次駕車出游,只是,應該只是一個插曲,讓我們對當?shù)赜袀€暫時的模糊印象。我的年齡已不允許我再有很多希望,也不可能再籌劃大量新的旅行,所以之后不得不選擇沉悶無聊的喀麥隆之旅,而不是比屬剛果森林的幽深以及澤米奧的神秘,我心中遺憾不已,盡管我完全懂得要接受自己的命運?!?/p>
[15] 正是這種舞蹈在雪鐵龍車隊的廣告片中得到精彩呈現(xiàn)。但車隊成員真的相信他們在目睹一個神秘罕見的儀式嗎?銀幕上打出“割禮舞”。有可能這種舞蹈最初有某種儀式的含義,但1909年起歸順的達克帕人今天只要有過路的外國人對此感到好奇便不會拒絕給他們表演。有人請求,他們就會從村里下來,更準確地說是從班巴里北邊巖石中間他們棲身的巖洞里下來表演,換取報酬。——原注
[16] 我在1925年10月的一份行政報告中看到關于莫魯巴地區(qū)(160公里×100公里)人口狀況的幾個數(shù)字。男子…………………………1990女子…………………………2091男孩…………………………756女孩…………………………596老人…………………………62昏睡病患者…………………46三年出生人數(shù)………………263死亡人數(shù): 兒童0—5歲………146 5—12歲……74成人………………377僅在莫魯巴地區(qū)的一個村(塔科邦達),114個婦女中有48人沒有生過孩子,其余66人生過99個孩子,其中63個夭折(死于腸病或肺病,還有梅毒)?!?/p>
[17] 我要是知道在法屬赤道非洲人們通常是不打鷹、禿鷲或兀鷲的,我就不會這么驕傲了,這些鳥特別是后兩種被視為益鳥,可以為當?shù)氐男l(wèi)生服務,多大的獵物的尸骨,它們幾小時便能清理干凈。除了消滅村子里的垃圾,它們也會干掉幾只雞,但只要剩下一些能滿足過路白人的胃口也就夠了…… ——原注
[18] 大衛(wèi)·格里菲斯(1875—1948),美國電影導演,代表作是備受爭議的《一個國家的誕生》(1915)以及《黨同伐異》(1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