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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途站——布拉柴維爾

紀德游記 作者:[法] 紀德 著;由權(quán),李玉民 譯


第一章 中途站——布拉柴維爾

七月二十一日—渡海第三日

難以名狀的委頓。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既無內(nèi)容亦無輪廓。

連著兩天壞天氣過后,天變藍了,大海平靜了,空氣不那么熱了。一群燕子隨船翻飛。

孩子幼年時期,再怎么搖他們也不為過。我甚至贊成用可以大幅度搖晃的裝置讓他們安靜,哄他們?nèi)胨?。而我呢,是用理性的方法養(yǎng)大的,奉母親之命,我只睡過固定的床。當初這種幸運令我今日特別容易暈船。

不過我挺住了。我極力馴服眩暈,而且發(fā)現(xiàn),真的,自己比很多乘客要強。想起前六次渡海的經(jīng)歷(摩洛哥,科西嘉,突尼斯),我就放下心來。

海上的旅伴有行政官員和商人。我相信唯有我們是“出于興趣”而旅行的。

“你們到那兒去干什么?”

“這要等到了那兒才知道?!?/p>

我迫不及待地投入這次旅行,儼然庫爾提烏斯[1]縱身投入深淵。好像已經(jīng)不再是我自己想踏上這次行程(盡管幾個月來,我一心想著這次旅行),而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命運讓我非去不可——就像我生命中的所有重要事件一樣。我甚至幾乎忘了這只是“成年后實現(xiàn)的一個年輕時的計劃”。去剛果旅行,還不滿二十歲,我便有此打算,到如今已整整三十六年了。

我津津有味地從第一篇起重讀了拉封丹的所有寓言。我真看不出哪種優(yōu)點他在書中沒有表現(xiàn)出來。會看的能在其中捕捉到一切。但是要有內(nèi)行的眼光,它輕描淡寫的筆觸往往太不易察覺。這是一個文化奇跡。如蒙田般睿智,如莫扎特般敏感。


昨天清晨清洗甲板時,我的艙中發(fā)了水災。一泡臟水上可憐巴巴地飄著那本漂亮的皮面[2]小本歌德,是凱斯勒伯爵[3]送我的(我在里面重讀《親和力》)。


七月二十五日

天灰蒙蒙的一片;有種特別的柔和。船一直緩緩南下,今晚將把我們送至達喀爾。

昨日看到飛魚。今天則見成群海豚。船長從甲板一側(cè)的過道上沖它們開槍。其中一只海豚白肚上翻,流出一股鮮血。


非洲海岸在望。早上一只海燕落在欄桿上。我喜愛它那小巧的蹼爪和怪怪的嘴。我抓它,它也不掙扎。它在我張開的手掌里待了一會兒,然后展翅飛起,消失在船的另一頭。


七月二十六日

達喀爾之夜。街道筆直,闃無一人。沉睡的城市暗淡無光。想不出還有比這里更無異國情調(diào)、更丑陋的地方了。旅館前面還熱鬧一點。露天咖啡座照得明晃晃的。笑聲粗俗。我們沿著一條長長的大道走,很快離開了法國區(qū)。置身黑人中間很興奮。一條橫街上,有座小露天影院,我們走進去。銀幕后面,一些黑孩子躺在一棵參天大樹下,大概是吉貝吧。我們在二等座的第一排坐下。我身后,一個高個黑人高聲朗讀字幕。我們就出來了。在街上又逛了很久;累得只想睡覺。但在我們下榻的“大都市旅館”,窗下有人在開晚會,喧鬧嘈雜之聲吵得人好久睡不著。

六點我們就返回“亞洲號”取相機。一輛馬車將我們送往市場。馬都瘦骨嶙峋,肋部蹭破了,流著血,傷口涂著普藍[4]。我們離開這凄慘的車馬,換乘汽車,去離城六公里的地方,途中穿過幾片成群兀鷲出沒的荒地。有一些兀鷲蹲踞于房頂,像巨大的禿頭鴿子。


實驗植物園。道不出名的樹。叢叢正開花的木槿。我們鉆進窄窄的小路,想提前感受一下熱帶森林的滋味。幾只漂亮的蝴蝶,頗似大金鳳蝶,但翅膀背面有一大塊珠光斑。不知什么鳥在鳴唱,我在茂密的枝葉間搜尋了半天,卻看不到它們。一條很細的還算長的黑蛇倏地鉆過,一溜煙逃走了。

我們想到一個海邊沙地中的土著村莊去,但一個無法逾越的潟湖將我們與村子隔開。


七月二十七日

一天都在下雨。大海波濤洶涌。很多人病了。一些老殖民抱怨:“這一天太難受了;沒這么差的天。”……總的說來,我還受得住。天又熱,又悶,又潮濕;但我覺得在巴黎遇見過更糟糕的天;很奇怪沒有出更多汗。

二十九日,對面就是科納克里。本來九點就該下船;但天一亮就大霧彌漫,船走錯了路,失去了航位,只能摸索著前進,水砣一次又一次伸到海底。水很淺;珊瑚礁和沙灘之間空間很少。雨下得太大,我們都不想下船了,但船長請我們上他的小汽艇。

從輪船到棧橋碼頭有很長一段路,但這期間霧漸漸散了;雨也停了。

帶我們上岸的客務主管提醒我們只有半小時的時間,船不會等我們。我們跳上一輛人力車,拉車的是個“身材修長四肢強健”[5]的黑人小伙子。樹很美,光著上身的孩子很美,很愛笑,眼神懨懨的。天低低的,空氣異常寧靜溫和。這里的一切似乎都預示著幸福、快活、忘掉煩惱與憂愁。


七月三十一日

塔布——一座低矮的燈塔,像汽輪的煙囪。零星幾座屋頂隱沒在大片蔥綠之中。船距海岸兩公里停下來。時間太短,不能上岸;從岸邊卻來了兩條很大的船,載滿克魯人?!皝喼尢枴睆闹姓心剂似呤藬U充船員隊伍——返航時再把他們帶回來。他們大都身體健美,但再露面時,都穿上了衣服。

一條小巧的獨木舟上,一個黑人只身排出涌入的海水,小腿拍打船身啪啪作響。


八月一日

從前的《景致》[6]周刊上的畫面: 大巴薩姆[7]淺灘。風景盡呈長條狀延伸。茶色的海面上拖著長長的帶狀泛黃的陳舊泡沫。海面基本上很平靜,但一個大浪打來,在海邊沙灘上鋪開一大片泡沫。接下來的背景是樹,鋸齒形輪廓非常清晰,線條非常簡單,好像是一個孩子畫出來的。天空多云。

棧橋碼頭上,黑人麇集攢動,推著小翻斗車。碼頭盡處是一些庫房;再前面,左右兩邊樹木成行,樹中間夾雜著低矮、扁平的房子,屋頂鋪著紅瓦。城市擠在大海和潟湖之間。如何想象,就在附近,一過潟湖,便是遼闊的原始森林,真正的原始森林……

為了上碼頭,我們五六個人坐進了一個類似蕩椅的東西里,蕩椅通過鉤子懸在吊索上,起重機將它提起,吊著它在空中越過波浪,一直送到一條寬敞的船上,然后絞盤松開,蕩椅重重落下。

我覺得一切像是布娃娃海難中的玩具鯊魚和玩具沉船。赤裸的黑人叫著,笑著,爭吵著,露出吃人生番的牙齒。小船浮在茶色海面上,海水被紅綠色鴨掌形的小槳抓撓翻攪著,就像在馬戲團水上節(jié)目表演見到的場面一樣。有人從“亞洲號”甲板上朝潛水的人扔硬幣,潛水者一下咬住,含到口中。大家等著小船坐滿人,等著大巴薩姆的醫(yī)生來發(fā)搞不清是什么的證明;等的時間太長了,結(jié)果,過早下到劃艇上的前幾位乘客和過于殷勤地前來迎接他們的巴薩姆的官員在搖擺、晃動、哄鬧中都暈了船。只見一個個不是向左就是向右俯下身去嘔吐。


大巴薩姆——一條寬闊的大道,中間鋪著水泥;兩邊的房子低矮,彼此間隔一段距離。許多灰色大蜥蜴,我們一走近,它們便四散奔逃,爬到最近的大樹干上,就像在做“四角”游戲[8]。各種各樣不知名的樹,樹葉寬大,令游客驚嘆。一種很小的母山羊,腿短;公山羊比捕捉穴居動物的獵犬大不了多少,簡直像是小羊羔,但已長角,并不時長出長長的泛紫的刺來。

橫向的街道從大海通到潟湖;此處的湖面不寬,上面橫跨一座好像日式風格的橋。對岸繁茂的植被吸引著我們,可惜時間不夠。街的另一端隱沒在沙丘似的沙子下。一叢油棕樹;再過去就是大海,雖然望不到,但一艘大船的桅桿昭示了它的存在。


洛梅(八月二日)

醒來時,天空似乎要降下傾盆大雨。但沒有,太陽升起來了;整個灰色淡下去,直到只剩下一片乳白色、淡藍色的水汽;任何言語也無法形容這番銀色景象之柔和。那籠著輕紗的天空透出無邊光明,恰似一個宏大的管弦樂隊極輕地奏出的樂段。


科托努(八月二日[9]

蜥蜴與蛇的廝殺。蛇一米長,黑白交織,極細而靈活,它完全專注于搏斗,我們得以湊到跟前觀察它。蜥蜴掙扎著,終于脫了身,但丟下了自己的尾巴,好長時間還在那兒瞎扭個不停。


乘客間交談。

我想像《日報》[10]上那樣在我的筆記本上開辟一個專欄,《是否真的……》。

是否真的有一家設(shè)在大巴薩姆的美國公司,在那里購買桃花心木,然后當作“洪都拉斯的桃花心木”賣給我們?

是否真的在法國賣35蘇[11]的玉米只值……諸如此類。


利伯維爾(八月六日),讓蒂爾港[12](八月七日)

在利伯維爾,這迷人的地方,

“大自然賦予

奇特的樹木,美味的水果”[13],

人卻在餓死。人們不知如何應對饑荒。有人告訴我們,饑荒肆虐,在內(nèi)地情況更嚴重。

“亞洲號”的吊車用網(wǎng)眼很大的網(wǎng)將艙底的箱子提起,然后倒入平底駁船。土著接著箱子,忙乎著,高叫著。箱子經(jīng)過擠壓磕碰、拋來拋去,要能完整送到地方真是奇跡。只見有些箱子像豆莢一樣爆裂開來,里面裝的罐頭豆子一樣四處滾落。我抓住其中一個罐頭,給一家食品公司的總代理F看。他認出了罐頭的牌子,很肯定地對我說,這是一批在波爾多市場找不到買主的變質(zhì)食品。


八月八日

馬云巴——渡險灘時,船夫們激情大發(fā)。他們的歌唱富有節(jié)奏,各段與副歌交織重疊[14]。每次把槳插入水中,船夫就將槳頭撐在赤裸的大腿上。歌曲略帶傷感,有種野性之美;肌肉的歡悅;頑強的熱情。有三次,小船豎起來,一半船身都離開水面;落下時,濺起的大片水花將你打濕,不過,風吹日曬,不久就干了。


我們倆步行走向森林。一條林蔭小徑伸進林中。奇特。林中空地上散落著幾間蘆葦茅屋。行政長官坐著轎子[15]來看我們,并且一番好意給我們帶來兩乘轎子。我們本來已經(jīng)往回走了,他又帶我們重新進入森林。二十歲時,我的快樂也不會更加強烈。轎夫們吆喝著,顛著轎子。我們從海邊回來。海灘上,成群的螃蟹倉皇逃竄,它們的爪子高高撐起身體,活像巨大的蜘蛛。


八月九日,早七點

黑角[16]——萌芽狀態(tài)的城市,儼然仍處在地下。


八月九日,晚五點

我們進入剛果河。乘船長的快艇到達巴納納。每逢上岸的機會我們都上去走走。黃昏時分返回。

快樂也許一樣強烈,但沒有以前那么深入我心,在心中激起的反響沒那么大。啊,倘若可以無視我前面的生命之路在縮短……我的心和二十歲時跳動得同樣劇烈。

夜里緩緩溯流而上。河左岸,遠處,幾點燈光;天邊的荊棘林閃著火光;腳下河水深不可測。


(八月十日)

出了個荒唐的意外,結(jié)果經(jīng)過博馬(比屬剛果)時,沒能去拜見總督。我還沒有完全明白自己身負使命,代表著官方,現(xiàn)在就是一個官方人物了。要挺胸昂首扮演這樣一個角色實在太難了。


馬塔迪[17](八月十日),晚六點

十二日早六點出發(fā),晚六點半抵達蒂斯維爾[18]。

早七點再次上路,天全黑了才到金沙薩。

次日過斯坦利湖。星期五14日早九點到達布拉柴維爾[19]。


布拉柴維爾

奇怪的地區(qū),并不怎么熱卻出汗。

在逮不知名的昆蟲時,我找回了童年的歡樂。我還在懊惱,因為一只漂亮的草綠色天牛逃掉了。它鞘翅上鑲嵌著金絲和條紋,身上彎彎曲曲的蟲紋深淺不一;個頭和吉丁相仿,頭很大,長著鉗子般的大顎。我是從不近的地方把它捉住,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它的前胸一路帶回來;就在要把它放進小氰化瓶的當口,它從我手里掙脫,隨即飛走了。

逮到了幾只漂亮的大尾蝶,淡黃色,帶黑色斑紋,很常見;還有一只不那么常見,像金鳳蝶,但更大,黃黑相間條紋(我在達喀爾的實驗植物園見過)。


早上我們又來到離布拉柴維爾大約六公里的剛果河與朱埃河交匯處(昨天日落時我們到過這里)。一個小漁村。奇怪的干涸的河床,莫名其妙地堆積著近乎黑色的“巨形卵石”,仿佛一個冰川的冰磧,在河床中開出一條路。我們從這些渾圓的巨石上一塊塊跳過,一直來到剛果河岸邊。一條小路,幾乎就在河邊。綠蔭下的小河灣,里面停泊著一條大獨木舟。大量蝴蝶,各種各樣;但我只有一個沒柄的網(wǎng),最漂亮的都跑掉了。我們走到一段樹更多的地帶,就在支流岸邊,此處的河水明顯更加清澈。一棵巨大的吉貝樹,根部樹干大得驚人,大家都繞著走;從樹干下面噴出一股泉水。吉貝旁邊,一朵紫紅色魔芋花,開在一米多高帶刺的莖上。我將花撕開,在雌蕊底部,發(fā)現(xiàn)一堆蠕動的蛆。有幾棵樹,被土著點著了,火從底部慢慢吞噬著樹干。

代理總督阿爾法薩派給我們非常舒服的棚舍,我就是在這座棚舍的花園里寫下這些文字的。夜晚很溫和;一絲風也沒有。蟋蟀不停地合奏,還伴以青蛙的鳴唱作為背景。


八月二十三日

三游剛果河急流。但這回,我們有備而來,而且,還有肖梅爾[20]夫婦為我們和其他幾個人做向?qū)АN覀兂霜毮局鄞┰街彀:拥囊粭l支流,抵達河岸邊。那里,波浪之高、水流之湍急格外明顯。陽光燦爛的天空為這場面定下祥和的調(diào)子。壯麗勝過浪漫。時而一個漩渦劃出一道深深的溝壑,一束浪花飛濺而起。毫無節(jié)奏性;無法解釋水流這些不規(guī)則運動。

“您能想到嗎,這樣的場面還在等著來畫它的人呢!”同行的一個客人看著我大聲說。對這樣的勸誘我是不會作出任何回應的。藝術(shù)講究分寸,討厭過度渲染。十倍的描述不見得比輕輕一筆更加感動人心。有人指責康拉德在《臺風》[21]中隱去了風暴的最高潮。我則恰恰欣賞他在一直引領(lǐng)讀者走向恐怖之后,卻在就要跨入可怕之門時收筆,讓讀者去自由發(fā)揮想像。然而,認為刻畫的卓越之處在于主題宏大,這卻是一個普遍的誤區(qū)。在《剛果研究協(xié)會公報》(第二期)上我讀到這段話:

“這些龍卷風極端兇猛,我認為是赤道自然景觀中最美的場面。結(jié)束此文時,我要遺憾地說,在移民中竟沒有出這么一位音樂家,用音樂將之傳達出來?!边@種遺憾,我們卻一點也沒有。


八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

桑布里訴訟案。

白人越不聰明,黑人顯得越愚蠢。

審判的是一個倒霉的行政長官,太年輕,沒有經(jīng)過足夠的訓練,被派到一個偏遠的崗位。這職位本來需要有的性格力量、道德水準和智力水平他并不具備。既然沒有這些,要讓土著敬服,便求助于不穩(wěn)固的、痙攣式的、不加節(jié)制的力量。害怕,慌亂,缺乏天生的權(quán)威,便試圖通過恐怖方式服眾。結(jié)果失去控制,很快什么也遏制不住土著日益增長的不滿,他們平常十分溫和,但不公、虐待、暴行逼得他們?nèi)虩o可忍,奮起反抗[22]。

從這場官司中暴露出來的問題似乎尤其是缺乏監(jiān)管。往偏遠的荒漠叢林地區(qū)應該只派遣那些才能已經(jīng)得到公認的人員。只要一個年輕的行政長官還沒有經(jīng)受過考驗,就要受到嚴密監(jiān)控。

辯護律師借此案件對整個管理層進行譴責,他慷慨激昂,還夾雜著杜米埃[23]式的手勢,這種膚淺的雄辯術(shù)我還以為早不時興了。總督辦公室主任普魯托先生料到會有這場攻擊,勇敢地面對攻擊,站在了公共部一邊;有人免不了認為這一態(tài)度“不合時宜”。

需要指出的是兩個翻譯很不稱職,令人瞠目結(jié)舌。他們完全不能理解法官提的問題,卻還一直在翻譯,翻得很快,很隨便,不時搞錯,鬧出笑話。讓他們宣誓,他們愚蠢地跟著說“說: 我宣誓”,引得全場哄堂大笑。轉(zhuǎn)達證人的證詞時,他們含糊其辭,搞得人一頭霧水。

被告僅僅被判一年徒刑并受益于貝朗瑞法[24]緩期執(zhí)行。

我無法知道目睹辯論并聽到判決的眾多土著作何看法。對桑布里的判決能滿足他們討個公道的想法嗎?……


在這場官司三審也是最后一次庭審期間,一只非常漂亮的蝴蝶飛進法庭,大廳所有的窗戶都開著。蝴蝶盤旋了無數(shù)圈后,出乎意料地落到我面前的斜面桌上,我逮住了它,但并沒有弄傷它。


第二天,一位陪審法官×先生來訪。

“您想知道這一切的內(nèi)情嗎?”他問我,“桑布里和他手下所有民兵的妻子睡覺。沒比這更不慎重的了。一旦這些土著兵不在掌控之中,他們就非??膳隆V缚厣2祭锏哪切┍┬袔缀醵际撬麄兏傻?。但您看到了,所有人的證詞都對他不利?!?/p>


我做這些筆記都太“為自己”了,我發(fā)覺自己沒有描述一下布拉柴維爾。開始,這里的一切都令人著迷: 氣候、光線、枝葉、芳香、鳥語,還有置身其間的我,都那么新鮮,那么令人驚嘆,驚嘆得不知說什么好了。什么我都叫不出名來,什么我都贊嘆不已。人醉意正酣時寫不出好文字。我當時是醉了。

接著,最初的驚嘆過后,就再提不起任何興致去談我已經(jīng)想要告別的東西了。這座極度松散的城市,僅僅由于氣候和臨河的地理位置才具有魅力。對面的金沙薩顯得丑陋。但金沙薩在緊張的生活中生機勃勃,布拉柴維爾則仿佛在沉睡。相對于城里那一點點活動來說,布拉柴維爾顯得太大了。其魅力就在其懶散之中。特別是,我發(fā)覺在這里,不可能跟任何東西有真正接觸;并非一切都是做作的,而是中間隔著一道文明的屏壁,一切都篩過了才能進入。

行政機構(gòu)各部門的運作方面有很多需要學習,這一點我并不懷疑;但是要弄明白這種運作,也要了解這個地區(qū)。我開始漸漸看出來,殖民地問題極端錯綜復雜、盤根錯節(jié)。布拉柴維爾到黑角的鐵路問題研究起來可能特別有趣;但我只能了解別人給我講述的東西,聽到的各種敘述又互相矛盾,叫我誰都不能輕信。人們說得多的是混亂、缺乏遠見和粗枝大葉……只有我能親眼見到的或者充分掌控的我才愿確信無疑。沒有翻譯,怎么詢問我遇到的“薩拉人”?這些從乍得被招來修鐵路的高大強悍的薩拉人?他們還什么也不知道呢: 他們來了。一大群,站在市政府前,點到名便應聲,等著發(fā)一份木薯,那是其他土著用大籃子拿來的。據(jù)說他們之前去施工的人中間,死亡率令人瞠目結(jié)舌,如何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呢?……我初來乍到,太不了解這里了[25]

我們有幸雇了兩個男役和一個廚師。這個廚師名字很可笑,叫澤澤,長得很丑,是克朗佩爾堡人。兩個仆役,阿杜姆和烏特曼,是瓦達伊地區(qū)的阿拉伯人,這次旅行往北走,他們將離自己的故鄉(xiāng)越來越近。


八月三十日

遲鈍,可能是衰退。視力下降,耳朵不靈,以至于不能把也許也在減弱的欲望帶得那么遠了。重要的是這個等式在靈魂的沖動與肉體的服從之間仍能成立。即使這樣漸漸老去,也愿我能在自身保持和諧。我不喜歡禁欲主義者高傲的頑強;但憎惡死亡、衰老以及不可避免的一切在我看來就是褻瀆。不管發(fā)生什么,我要交給上帝一顆感恩和欣悅的靈魂。


九月二日

比屬剛果。——乘車去利奧波德維爾[26]。拜訪總督恩格爾斯。他建議我們繼續(xù)前進,直到科基拉維爾(赤道城),并主動提出給我們提供一艘小艇,送我們到利蘭加。我們原打算直接去那里的。

我們房前廊下擺滿了箱子和包裹。行李必須分成二十到二十五公斤的擔子[27]。四十三個小箱子、袋子和旅行箱,裝著我們此行第二階段的物資,將要直接寄往阿尚博堡。我們已經(jīng)跟馬塞爾·德·科佩說好,圣誕節(jié)時到那里。而在比屬剛果這段彎路,我們隨身只帶“最基本的必需品”,其余則將由“拉爾若號”十天后送到利蘭加。布拉柴維爾已經(jīng)不能給我們什么新鮮感了,我們迫不及待地要前往更遠的地方。


[1] 庫爾提烏斯,古羅馬神話英雄,相傳公元前362年,羅馬廣場塌陷出一個深淵,神諭說,只有羅馬將其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投進去,深淵才會填平。庫爾提烏斯清楚,沒有什么比勇敢的公民更寶貴,便手執(zhí)武器,縱馬躍入深淵,深淵口立即合上,之后那里被一汪水塘覆蓋,就是庫爾提烏斯湖,公元前一世紀,湖干涸了。——譯注

[2] 此處原文為英文。——譯注

[3] 紀德1903年應德國文學藝術(shù)贊助人和和平主義者哈利·凱斯勒(1868—1937)之邀去魏瑪待了一段時間。與他結(jié)下了友誼并彼此書信來往?!g注

[4] 普藍顏料是亞鐵氰化鐵,由于藥品缺乏,被用作滅菌劑?!g注

[5] 出自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第22首《異域的芳香》?!g注

[6] 法國第一份帶插圖的周刊,創(chuàng)辦于1833年?!g注

[7] 從前科特迪瓦的首都,是一座港口和歷史城市?!g注

[8] 一種兒童游戲,五個人玩,但只有四個點,每吹一次哨,各人須離開原來的點,搶占另一個點,總有一人搶不到位置,所以必須動作迅速?!g注

[9] 其實,馬克·阿雷格萊的記事本記錄的是八月三日。紀德的手稿里是沒標日期的,往往寫的是星期幾,日期是后加的,也許是按照打字稿加的?!g注

[10] 1923年2月創(chuàng)辦的左派報紙,1936年停刊?!g注

[11] 法國大革命至1959年的輔幣名,相當于1/20法郎。——譯注

[12] 加蓬的一個港口。——譯注

[13] 波德萊爾《惡之花》中《異域的芳香》的詩句?!g注

[14] 我將在乍得地區(qū)重溫這種特別的疊唱。——原注

[15] 這是一種由兩根棕櫚枝支撐的椅子。——原注

[16] 布拉柴維爾—大洋鐵路的終點就在這里,這條鐵路是防止我們的殖民地交通堵塞的唯一手段。剛果河本來應該是內(nèi)地財富的天然出口,但在離海岸不遠的地方,剛果河流經(jīng)一個山區(qū),從馬塔迪起便不能行船,直到斯坦利湖(布拉柴維爾—金沙薩之間)才又能通航。馬塔迪通過鐵路與金沙薩相連,鐵路是萊奧波德國王下令在比屬剛果修建的,在蒂斯上校指示和領(lǐng)導下建成。這條從1900年開始運營的鐵路所經(jīng)地區(qū),約瑟夫·康拉德1890年穿越時仍須步行,他在其《黑暗的心》中談及此地區(qū)——這是了不起的一本書,時至今日仍非常真實,對此我深信不疑,而且將要常常引用。他的刻畫毫無半點夸張: 準確而殘酷;不過,讓這些畫面不那么陰暗的,是書中顯得如此徒勞的這項計劃獲得了成功。這條鐵路的修建,雖然耗費了大量財力和人力,如今它的存在卻給比利時和我們的殖民地帶來巨大利益??涩F(xiàn)在它已不夠用了,到何種程度呢,從金沙薩的比利時商會主席的信中便可看出一二:

“從‘貨??傌浟俊窗b在箱的貨物)來看,形勢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嚴峻。1926年1月1日,在馬塔迪的剛果裝卸公司的貨棧里有6089200公斤貨物滯留。在這些積壓貨物中,有694噸是十月出發(fā)的‘羅吉埃號’的,這艘輪船到馬塔迪已經(jīng)七十多天了,而我在馬塔迪時,還沒有一箱貨物從船上卸下來。

“四艘法國輪船:‘阿爾巴號’、‘歐洲號’、‘乍得號’、‘亞洲號’,它們裝載的將近八萬個壇子和很多箱葡萄酒都滯留在剛果裝卸公司的貨棧里?!薄?/p>

[17] “這座城市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它的地理位置處在航道的終點和鐵路的起點。它在巖石叢中間、在最惡劣的衛(wèi)生條件下倉促建起,盡管比利時鐵路官員殷勤客氣,被迫逗留此地的法國人對此地的印象仍然非常糟糕?!盇·謝瓦利?!斗▽僦胁糠侵蕖?,第3頁。——原注

[18] 現(xiàn)在的姆班扎恩古恩古?!g注

[19] “從馬塔迪到金沙薩的鐵路綿延四百公里,穿過名副其實的‘非洲瑞士’,要求克服大量施工難題,耗資近七千萬。工程完全是蒂斯上校的作品,他從1887年提出這項計劃,最初的土方工程始于1890年3月,直到八年后的1898年3月,火車才開到斯坦利湖。如今鐵路公司月收入一百多萬。這條鐵路不僅是比屬剛果內(nèi)地全部產(chǎn)品外運的通道,而且還是如今進入中部剛果、桑加河流域、烏班吉河流域和乍得地區(qū)的唯一可通行之路?!敝x瓦利埃,同前注,第3頁?!?/p>

[20] 阿爾弗雷德·肖梅爾(1889—1976),殖民地行政官員?!g注

[21] 《臺風》是英國著名小說家康拉德海洋小說的代表作之一。——譯注

[22] 指控桑布里的那些事實再怎么嚴重,唉!我們之后看到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原注

[23] 奧諾雷·杜米埃(Honor Daumier)(1808—1879),法國著名畫家、諷刺漫畫家、雕塑家和版畫家。——譯注

[24] 《貝朗瑞法》允許法官宣布暫緩執(zhí)行罰金或監(jiān)禁。——譯注

[25] 我們與土著的關(guān)系,這些我當時只是隱約感到的令人擔憂的社會問題,不久將成為我要研究的事情,甚至成為我此行主要的關(guān)注點,我將從中找到我在這個地區(qū)的理由,而這些我當時無法預見到。我那時面對這些問題感到的主要是自己的能力有限。但我將逐漸弄明白。

一個旅行者,初到一個國度,會猶豫不決,舉棋不定,因為那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他什么都感興趣,結(jié)果應接不暇,一開始什么也沒記下,因為無法全部記錄下來。專家真幸福!只關(guān)心民風的社會學家,只愿看當?shù)仫L光的畫家,選擇只去關(guān)注昆蟲或植物的博物學家,他們真幸福;就他們有限的領(lǐng)域,他們的時間也就剛剛夠用。我若有來生,會從我所愿,只研究白蟻。(我是在布拉柴維爾首次見到白蟻群;盡管早有準備,但它們在我面前打開了一條條充滿意想不到的事物的寬闊大道。我會再次提及的。)所以,對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一切新鮮事物,我只能投去模糊不定的目光,這一點還望見諒。——原注

[26] 即金沙薩。——譯注

[27] 我們在《黑暗的心》(118頁)的譯文中讀到:“每人挑著三十斤的擔子”。應該理解為三十公斤。(英文文本中說的是“60磅的擔子”,準確地說等于27.21公斤,因為1磅等于453克。)——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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