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的立威術(shù)
少時讀《水滸》,對其主角宋江是既鄙夷,但又不得不佩服。鄙夷宋江,是因為在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群雄中,這個人無文章經(jīng)世之才,也無拔木扛鼎之勇,卻偏偏要在一個英雄群體中當(dāng)主角;不得不佩服宋江,是因為這樣一個無才無勇、貌不出眾的鄆城小吏,偏偏能夠籠絡(luò)群雄,使天下好漢都樂為之用。
然而佩服歸佩服,困惑卻始終存在:像這樣一個連庸陋如我輩都瞧不上眼的人物,在江湖中為什么會有那么崇高的威望,使天下好漢都樂為之用呢?少年時代讀《水滸》的次數(shù)也不算少了,越讀越覺得就人物塑造論,宋江是此書的一大敗筆,因為從書中,讀者找不到宋江獲得江湖極尊地位的合乎情理的邏輯。
現(xiàn)在看來,兒時讀書,敢對名著質(zhì)疑,豪氣固然可貴,但未免過于粗疏了。《水滸》一書,何嘗沒有寫出宋江在江湖上的立威之術(shù)。只不過需要細心尋繹罷了。
小恩小惠為什么能收服群雄?
毫無疑問,宋江之所以在江湖上極受尊崇,舍得花銀子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因素,這也是其綽號“及時雨”的由來??烧f實在的,宋江贏得“仗義疏財”之美名,為此而花的銀子并不多,每次也就幾兩十幾兩,幾乎沒有一次是超過百兩的,說此乃“小恩小惠”一點兒也不過分。這就很奇怪了,那些行走江湖的豪杰,什么樣的陣仗沒見過,平生敬服過誰,為什么卻因為宋江的一點小恩小惠,就要做小伏低呢?
筆者以為,這應(yīng)該從兩方面來談。第一,要注意宋代商品經(jīng)濟高度發(fā)展的背景。歷史學(xué)家們都承認,兩宋時期的商品經(jīng)濟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朝代。而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一個必然現(xiàn)象就是“貨幣拜物教”的流行,因為貨幣仿佛在社會生活中無所不能,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錢能通神”,所以,滋生了人們對“貨幣”的崇拜乃至迷信。在這個時候,由于人們都高度重視貨幣的作用,因此緊緊捏住錢袋的人,所謂“守財奴”的比例,就遠遠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只認錢不認人,重錢輕義,這一類“守財奴”,只能在商品經(jīng)濟高度發(fā)展后才會大量涌現(xiàn),不僅中國,西方也是如此,這一點我們只要想想巴爾扎克筆下的歐也妮·葛朗臺就明白了。而正因為貨幣的力量太過強大,社會普遍重錢輕義,“仗義疏財”的人才顯得特別稀罕和珍貴。其實何止宋江一人因為舍得花銀子贏得了聲譽,柴進不也是以其對待財富的特有方式讓江湖好漢敬仰嗎?
第二,要考慮游民階層的特點。先在江湖上漂,后一起到梁山聚義的那些好漢,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身份都應(yīng)該歸入“游民階層”?!坝蚊瘛保攸c在一“游”字,他居無定所,也無恒財,更無牽掛,雖然樂得逍遙自在,但常常難免要鬧錢荒。雖然有時可以靠一些非法勾當(dāng)暫時緩解經(jīng)濟困境,可畢竟受主客觀條件的制約,并非任何時候都能如愿。怎么辦呢?游民們就特別盼望世界上出現(xiàn)一個廣有資財,偏偏視金錢如糞土,而且又很賞識他們的“救世主”,可以在其最困難的時候“仗義疏財”,幫他們渡過難關(guān)。宋江正好滿足了游民階層這兩方面的愿望,他成為游民們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享有極高的威望,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在“貨幣拜物教”盛行的時代,在衙門中當(dāng)押司的宋江,卻愛在游民階層中拋撒銀子,這已經(jīng)足以讓他“及時雨”的美名傳遍江湖了。而宋江并不以此自限,對待江湖豪杰,他還有非同尋常的籠絡(luò)人心的功夫。
從王矮虎納妻看宋江手段
宋江籠絡(luò)人才和人心的功夫,可以說已到了無微不至無孔不入的化境。
一方面,他很有“江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的氣魄,在吸納人才的問題上,沒有任何門庭、出身、資歷、武藝高低乃至品行好壞等條條框框的限制,只要來投奔他的,都可以收歸己有,為己所用。那些差點要了他命的燕順、張橫、穆春穆弘兄弟,宋江可以完全不計前嫌;楊雄、時遷等人在祝家莊惹了禍,到梁山尋求庇護,因“雞鳴狗盜”的行徑差點被晁蓋拒之門外,宋江卻全不計較,有來必錄。而事實證明,即使像時遷這樣的雞鳴狗盜之徒,只要使用得當(dāng),也是可以發(fā)揮奇效的。宋江在這一點上顯然要高過晁蓋一頭。
另一方面,對待各類豪杰,宋江的身段極低,謙恭極了,也細膩極了。初見魯莽的李逵,他不僅一見面就給他銀子賭錢,更一口一個“大哥”,估計李逵這輩子都沒有聽人這么叫過;面對精明而自負的武松,他又可以大灌“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yè)”的迷魂湯;引誘別人入伙,他更能隨口將梁山泊主的寶座大方奉上;……而最見其手腕的,應(yīng)該表現(xiàn)在他對王矮虎的態(tài)度上。
在梁山群雄中,貌丑、貪色、武藝低微的王矮虎完全是下下之選,一個要做大事業(yè)的人,本來是可以完全輕忽他的,宋江卻全然不是這樣。在清風(fēng)山上,王矮虎要擄來的劉知寨的娘子做自己的壓寨夫人,宋江因為自己要去投奔的花榮和劉知寨是同僚,怕日后下不了臺,堅持放走了劉知寨的娘子。好色的王矮虎被壞了好事,“又羞又悶,只不做聲”,宋江說了一番話:“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痹谶@個時候,我想不僅是在旁的燕順、鄭天壽把宋江此語視為一句玩笑話,就是王矮虎本人恐怕也未必當(dāng)真,因為書中王矮虎聽宋江勸解后的態(tài)度是顯豁的,“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
然而宋江卻一直把這事記在心上,即使在他已貴為梁山泊主,諸事叢脞日理萬機的時候。在梁山攻打祝家莊的戰(zhàn)斗中,王矮虎見對方叫陣的扈三娘貌美,“指望一合便捉得過來”,不料卻反為所擒。戰(zhàn)場上本是性命相搏的非常時刻,好色的王矮虎“做光”的樣子,卻歷歷如繪。因此宋江在林沖擒獲扈三娘后,對這個戰(zhàn)俘的處置便早已成竹在胸。把扈三娘配給王矮虎,已經(jīng)足以顯示宋江的重然諾了,宋江似乎覺得扈三娘這個“道具”的作用還未發(fā)揮到極致,于是又讓扈三娘當(dāng)著群雄的面拜他爹宋太公為義父,使扈三娘頭上又有了“梁山泊主干妹妹”的光環(huán),抬高了她的身份。當(dāng)然,這種身份對扈三娘并不緊要,要緊的是,這樣一來,那個好色卻輕死的王矮虎卻會格外受用,感覺有面子,更愿意死心塌地隨著宋江的號令而驅(qū)馳了。尤具妙用的是,這場戲的直接受惠者是王矮虎,觀眾卻是梁山群雄,他們眼看著自己尊敬的大頭領(lǐng)對王矮虎這樣一個卑猥的人物,關(guān)懷都這么無微不至,而他們都應(yīng)該自視高于王矮虎,則自己在“大哥”心目中是何等地位,還用得著說?既然“大哥”如此恩重,自己應(yīng)該如何效死,豈非不言而喻?所以宋江這出戲,表面上是為了王矮虎,實際上更是演給梁山群雄看的。
對自己組織中像王矮虎這樣的一個下下人物,宋江都決不會使他有所怨望,至于其他人等,宋江又會下何種功夫,完全是可以管中窺豹的。因此張恨水先生雖鄙夷宋江,也不得不對此大加贊嘆:“試觀《水滸》一百零七人,品格不齊,性情各異,而或重情義,宋即以情義動之,或愛禮貌,宋即以禮貌加之,或貪嗜好,宋即以嗜好足之,于是指揮若定,一一皆為其效死而莫知或悔。”說得十分到位!
自然,宋江要在江湖上立威,還離不開他最本質(zhì)的一面,即玩弄權(quán)術(shù)。面對憨直的江湖好漢,這類把戲也往往會有奇效。如梁山當(dāng)初邀他上山時,他始終高唱忠孝節(jié)義的調(diào)子,欲拒還迎,甚至當(dāng)花榮要他卸枷和兄弟們喝酒盡歡時,他還大言不慚地說:“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其實,敢私放犯下驚天大案的晁蓋的宋押司,哪里是把“國家法度”放在眼里的人呢!“如何敢擅動”云云只是裝腔作勢罷了,不久,宋江和兩個負責(zé)押解的公人離開梁山,公人為討好宋江,提議開枷,宋江的回答卻又與面對花榮時迥異了,“說的是!”“當(dāng)時去了行枷”……
“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沒有兩把刷子,也就不要到江湖上混。宋江雖然武無拔木扛鼎之勇,文無經(jīng)國濟世之才,但依靠他特殊的手段,卻足以傲視江湖上那種你一槍我一刀的匹夫之技,堪稱江湖組織中的“萬人敵”。盧俊義、林沖等人哪怕勇冠三軍,卻也只能在宋江手下討生活,若有人問宋江此中奧妙,估計他會和那個漢高祖劉邦一樣得意地回答:寧斗智,不斗力??上дf到底,他的這種“智”只是“小智小術(sh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