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格堪稱學界典范
孫昌武
年紀老大了,經(jīng)常聽到親朋好友去世的消息。前些年每得到這類信息,難免“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的傷感;近年來,這類信息越來越多,心里也有些“麻木”了,只能無可奈何地沉思默悼??墒亲蛲?,突然得知傅璇琮先生去世,震驚之余,內(nèi)心更是五味雜陳,無限地痛惜,有不能已于言者。
我和傅先生交往三十多年了。一九七九年,我在好友幫助下,調(diào)進南開大學,回到教學、研究隊伍,不久就結(jié)識了傅先生。這是所謂“改革開放”初期,他也剛剛“改正”,和我有類似的經(jīng)歷,自然有“同病相憐”之感。當時學術研究在多年沉寂之后,剛剛“復興”;后起之秀還沒有培養(yǎng)出來,隊伍不大。京津兩地相鄰,開會、學生論文答辯、工作出差,等等,來往頻繁,接膝傾談,交換著作,交誼漸深。后來他得到“器重”,職位漸高,職責也漸重,我去北京,順便到中華書局看看他,不便多有打擾。近年來他身體不如從前,出來活動少了。五年前,我的《佛教文化史》出版,開新書發(fā)布會,本來沒有邀請他,但他聽說,趕來參加,并發(fā)了言。據(jù)主辦方說,是他主動要求發(fā)言。會上,按他的習慣,說了許多溢美贊揚的好話。再一次,也是幾年前,他的故鄉(xiāng)浙江蕭山請他幫忙組織一個孟浩然的會,他安排我們夫婦參加,說是可以順便到那里看看。就這樣,三十多年的交誼,平平淡淡。但在我內(nèi)心里,是視他為平生難得的少數(shù)“知己”之一的。他只年長我四歲,可我又視這種交誼在師友之間。我早年“運交華蓋”,多經(jīng)坎坷,命運終于改變,重新走上學術研究的道路。自己常常慶幸,生平多虧遇到一些好人,給我?guī)椭?,給我機遇。傅先生是給我?guī)椭疃?、最大的人之一?/p>
傅先生的學術成就,有留下的大量著作在,不煩在這里評說?;叵脒@三十年來的交往,深感他人品的優(yōu)秀,在當代學人中堪稱典范,是更值得珍重的。
他心胸寬厚,樂于助人,“平生不解藏人善”,切切實實地幫助有志從事學術研究的人,特別是年輕人。這一點只要看看這些年他給年輕學者著作寫的那些序就可以知道。他對這些著作認真研讀,其中只要有一點學術成績必定細心摘出,表揚稱贊不遺余力。就這些年古典文學研究領域說,新成長起來、做出成績的學者大都得到過他的幫助、鼓勵。就如我這個年紀的人,和他算是同輩分,他也是支持、激勵有加。上世紀八十年代,和他剛剛結(jié)交的那些年,我對歷史上佛教與文學的關系有興趣,寫了些還很膚淺的文字。他不僅一再對我本人說,給予肯定,還在很多場合加以介紹,指出這個領域研究的價值、意義。如今已經(jīng)聚集很多人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并取得相當?shù)某煽?,是和他大力鼓吹、推動分不開的。這幾十年來古典文學研究各領域取得的成績,大都包含他的努力在內(nèi)。
他待人親切,善于團結(jié)人,得人信任,有凝聚力,從而能夠集合老、中、青,在官、在學的各色人等共同從事一些學術項目,開展學術活動,取得成就,推進學術事業(yè)的發(fā)展。在這些年遠不夠理想的學術環(huán)境下,開展大規(guī)模的,乃至全國性的學術活動可說是困難重重。傅先生能夠組織大量這類活動,當然和他(只是后來)擔任領導職務有關系。但這類事能夠促成,僅僅靠領導地位遠遠不夠。更重要的是靠組織者的人品、學養(yǎng)和威望。例如做《唐才子傳校箋》這樣的工作,幾乎吸收了全國唐代文學研究者參加,做出了一個有關唐代文人研究的總結(jié)性的成績。作為主編的傅先生付出的辛勞不知凡幾,而他能夠聯(lián)系、組織這一大群人共同工作更非易事。他的領導職位只是提供了組織工作的方便,而讓人實心實意地追隨他工作,還是靠大家對他心悅誠服的敬重、信任。事實上并不是每個身在高位的領導者都能夠團結(jié)起一個集體來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的。
我身經(jīng)反右到“文化大革命”這二十多年,“體驗”過那個年代作為“另類”生活的艱難,從事學術研究更是難上加難。古典文學本來被認定是“封資修”,你又是“另類”,還想堅持搞下去,圖謀何在?但有些人不避艱危,知其不可而為之,在重壓之下仍認定一個目標不放松。傅先生當年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自覺地進行學術訓練,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待環(huán)境轉(zhuǎn)變,杰出的學術成果傾瀉而出。而可貴的是,他后來擔任了領導職務,而且是實實在在的“領導”工作,卻仍堅持進行學術研究,不斷做出驕人的成績。這顯示作為“學人”的一種境界,也是他倍受人們,特別是年輕人尊敬、欽佩的原因之一。
人們常說,治學首先要做人。在這一點上,傅先生是個典范。這些年學術嚴重“官僚化”,頗有學者主動、被動地去謀取一官半職;學術嚴重“商業(yè)化”,又頗有學者想方設法謀取經(jīng)濟利益。學風窳敗讓人痛心。特別是一些不合理的制度助長學術腐敗趨勢,實際是逼迫人隨著潮流流宕忘反。內(nèi)心保持強固的定力,堅持操守和理想不變,傅先生無疑是堪稱典范的一位。
傅先生離開了,我覺得作為一位學人,他在當今學界是不可替代的。讀韓愈的《貞曜先生墓志銘》,開頭一段云:“唐元和九年,歲在甲午,八月己亥,貞曜先生孟氏卒。無子,其配鄭氏以告。愈走位哭,且召張籍會哭。明日,使以錢如東都,供葬事,諸嘗與往來者,咸來哭吊……愈哭曰:‘嗚呼!吾尚忍銘吾友也夫!’”詩人孟郊死后落寞,留下寡妻,只有韓愈、張籍等友人哭吊,韓愈寫得極其痛切。傅先生有幸,事業(yè)有成,安然遠去。有消息說,將在八寶山開追悼會,會是冠蓋云集吧。后來孟郊將葬,友人張籍說,“先生揭德振華,于古有光”,因此私謚為“貞曜”。孟郊是杰出詩人,友人沒有表揚他的詩,而特別贊揚他的為人;稱贊為“貞曜”,這是孟郊留下的最為珍貴的遺產(chǎn)。我作為和傅先生交往三十多年的友人,悲悼之余,希望對于死者,不是紀念之后則“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除了認真地學習、繼承他留下的學術遺產(chǎn),還要讓更多的人認識他的人品和精神。敝以為在當今,在這方面加以表彰、發(fā)揚是更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