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
我的弟弟,從哥哥臉上學會了驕傲的孫光明,在那個夏日中午走向河邊去摸螺螄。我又一次看到了當時的情景,孫光明穿著一條短褲衩,從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籃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陽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膩。
現在眼前經常會出現模糊的幻覺,我似乎能夠看到時間的流動。時間呈現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這隱藏的灰暗之中。我們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實上我們生活在時間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們置身時間之中的伙伴。時間將我們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變著我們的模樣。
我弟弟在那個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時,應該說是平淡無奇,他千百次這樣走出房屋。由于那次孫光明走出去后所出現的結局,我的記憶修改了當初的情景。當我的目光越過了漫長的回憶之路,重新看到孫光明時,他走出的已經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時間。他一旦脫離時間便固定下來,我們則在時間的推移下繼續(xù)前行。孫光明將會看著時間帶走了他周圍的人和周圍的景色。我看到了這樣的真實場景:生者將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遠躺在那里,而生者繼續(xù)走動。這真實的場景是時間給予依然浪跡在現實里的人的暗示。
村里一個八歲的男孩,手提割草籃子在屋外等著我弟弟孫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變化,孫光明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緊隨在我哥哥孫光平身后,他喜歡跑到幾個孫光平不屑一顧的七八歲男孩中間,從而享受一下孫光平那種在村里孩子中的權威。我坐在池塘旁時,經??吹綄O光明在那幾個走起路來還磕磕絆絆的孩子簇擁下,像親王一樣耀武揚威地走來或者走去。
那天中午,我從后窗看著孫光明向河邊走去。他腳蹬父親寬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彌漫著的灰塵。弟弟尖細的屁股和瘦小的腦袋由父親的大鞋負載著向前,孫光明走到剛搬走的蘇家屋前,將籃子頂到了頭上,于是我弟弟一貫調皮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直了。孫光明希望將其技藝維持到河邊,但籃子不與他合作,滾落到路旁稻田里。孫光明只是略略回頭以后繼續(xù)前行。那個八歲的孩子爬進了稻田,替孫光明撿起了籃子。就這樣,我一直看著孫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個還將長久活下去的孩子,則左右挎著兩個籃子,搖搖晃晃并且疲憊不堪地追趕著前面的將死之人。
死沒有直接來到孫光明身上,它是通過那個八歲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當孫光明沿著河邊摸螺螄時,八歲的孩子無法擺脫對水的迷戀,往深處開始了無知的移動,接著便是一瞬間踩空淹沒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掙扎發(fā)出了呼喊聲,呼喊聲斷送了我的弟弟。
孫光明是為了救那個孩子才淹死的。將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顯然是夸大其詞。弟弟還沒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的死去換別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為,來自于他對那幾個七八歲孩子的權威。當死亡襲擊孫光明手下的孩子時,他粗心大意地以為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無法回憶當初的情景,他只會瞠目結舌地看著詢問他的人。幾年以后,當有人再度提起這事時,那孩子一臉的將信將疑,仿佛這是別人編造的。若不是村里有人親眼所見,孫光明很可能被認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發(fā)生時,那人剛好走在木橋上。他看到孫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驚慌失措地逃向岸邊,而孫光明在水中掙扎。我的弟弟最后一次從水里掙扎著露出頭來時,睜大雙眼直視耀眼的太陽,持續(xù)了好幾秒鐘,直到他被最終淹沒。幾天以后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陽光燦爛的池塘旁,也試圖直視太陽,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與死之間的不同,活著的人是無法看清太陽的,只有臨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陽。
當那人失魂落魄地奔跑過來時,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樣紛紛揚揚。那時孫光平正用鐮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將鐮刀一扔,奔出屋外。孫光平邊跑邊呼喊父親,父親孫廣才從菜地里跑了出來,父子倆急步奔向河邊。我的母親也在那條路上出現,她手里捏著的頭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動。我聽到了母親凄厲的哭聲,母親的哭聲在那一刻讓我感到,即便弟弟還活著也將重新死去。
一直以來我都擔憂家中會再次出現什么。我游離于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里人習以為常。對我來說被人遺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會突出起來,再度讓人注意??粗謇锶硕枷蚝舆吪苋r,我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邊,可我擔心自己的行為會讓家人和村里人認為是幸災樂禍。這樣的時刻我只能選擇遠遠離開,那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來到了河邊,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動,一些來自陸地的東西在河面上隨波逐流,河水流淌的聲音與往常一樣清脆悅耳。剛剛吞沒了我弟弟的河流,絲毫沒有改變一如既往的平靜。我望著遠處村里的燈火,隨風飄來嘈雜的人聲。母親嘶叫般的哭聲時斷時續(xù),還有幾個女人為了陪伴母親所發(fā)出的哭聲。這就是哀悼一個生命離去的遙遠場景。剛剛吞沒了一個生命的河流卻顯得若無其事。我是在那個時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沒了我的弟弟,是因為它需要別的生命來補充自己的生命。在遠處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樣也需要別的生命來補充自己的生命。他們從菜地里割下歡欣成長的蔬菜,或者將一頭豬宰殺。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會像此刻的河水一樣若無其事。
孫光明是由孫廣才和孫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撈上來的。他們在木橋下?lián)破鹆藢O光明,孫光明被拖到岸上時,他的臉呈現了青草的顏色。已經疲憊不堪的孫廣才抓起孫光明的雙腳,將兒子的身體倒提起來,用脊背支撐著在那條路上奔跑。孫光明的身體在父親的脊背上劇烈晃動,他的腦袋節(jié)奏鮮明地拍打著父親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個夏日中午,三具濕淋淋的身體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奔跑時仿佛亂成一團。他們身后是依然手捏頭巾哭叫著的母親,還有亂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孫廣才腦袋逐漸后仰,他氣喘吁吁腳步越來越慢,最后停了下來,嘴里叫喚著孫光平。孫光平從父親脊背上接過弟弟,倒提著繼續(xù)跑。落在后面的孫廣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叫著:
“跑——別?!堋?/p>
我父親看到孫光明倒垂的頭顱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體和頭發(fā)里的水。孫廣才以為孫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時他還不知道孫光明已經一勞永逸地離去了。
跑出二十來米的孫光平開始搖搖擺擺,孫廣才依然叫著:
“跑——跑——”
我看到哥哥的身體終于倒下,孫光明被摔到了一邊。孫廣才再次提起兒子向前跑去。雖然孫廣才搖晃不止,他那時所跑出來的速度令人吃驚。
當母親和村里人趕到我家門口時,我的父親已經知道兒子死去了。由于過度緊張和勞累,孫廣才跪在地上嘔吐不止。孫光明則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樹下,樹葉為他遮擋著夏日猛烈的陽光。我哥哥孫光平是最后走來的,他看到嘔吐的父親后,也在不遠處跪了下來,面對著父親開始了他的嘔吐。
那個時候,只有母親表現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嗚咽之間,身體上下起伏。我的父兄終止了嘔吐,兩個渾身布滿塵土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這個哭叫的女人。
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鋪著一張破舊的草席,上面由床單覆蓋。
我父親孫廣才和哥哥孫光平恢復常態(tài)后,第一樁事就是走至井邊打上來一桶水,兩人輪流著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籃子進城去買豆腐了。走時父親臉色發(fā)青地讓旁人轉告那個被救孩子的家人:
“我回來再去找他們。”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預感著要出事了。我的父兄從城里回來,請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飯時,村里人幾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遲遲沒有出現。
被救孩子的父親是晚上九點過后才獨自來到,他的幾個兄弟沒有來,看來他是準備自己承受一切。他嚴肅地走進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個頭,然后站起來說: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隊長,“隊長也在。孫光明是救我兒子死的,我很悲痛。我沒辦法讓孫光明再活過來,只能拿出一點錢?!彼麖目诖锩鲥X,遞給孫廣才?!斑@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將家中值錢的東西賣掉,湊起錢給你。我們都是鄉(xiāng)親,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錢,我只能有多少給多少。”
孫廣才站起來給他找了一把凳子,說:
“你先坐下。”
我父親像一個城里干部一樣,慷慨激昂地說起來:
“我兒子死了,沒辦法再活。你給我多少錢都抵不上我兒子一條命,我不要你的錢。我兒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p>
后來的話被孫光平搶去了,他也同樣慷慨激昂地說:
“我弟弟是英雄,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你給什么我們都不要。我們只要你宣傳宣傳,我弟弟的英雄事跡要讓別人也知道?!?/p>
父親最后說:
“你明天就去城里,讓廣播給播一下?!?/p>
孫光明的葬禮第二天就進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遠處兩棵柏樹的中間。葬禮的時候我一直站在遠處,長久的孤單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為一個人而存在。母親嘶叫般的哭聲最后一次在燦爛的陽光下飄蕩起來,父親和哥哥的悲傷在遠處無法看清。孫光明由一張草席包裹著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亂地分布在村口到墳墓的路上。父親和哥哥將我弟弟放入墳坑之中,蓋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結束了和人在一起的歲月。
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長久地看著弟弟的墳墓在月光下幽靜地隆起。雖然弟弟躺在遠處,可我感到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終于也和我一樣遠離了父母兄長和村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樣的路,最終卻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離去顯得更為果斷和輕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內心的障礙遠離當初的場景。為此我預感著在家中和村里將遭受更為激烈的指責。然而許多日子過去以后,誰都沒有出現異乎往常的言行,這使我暗暗吃驚。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釋重負地發(fā)現自己已被徹底遺忘。我被安排到了一個村里人都知道我,同時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
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線廣播播送了孫光明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跡。這是我父親最為得意的時刻,三天來只要是廣播出聲的時刻,孫廣才總是搬著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親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實現后,激動使他像一只歡樂的鴨子似的到處走動。那個農閑的下午,我父親嘹亮的嗓門在村里人的家中竄進竄出:
“聽到了嗎?”
我哥哥當時站在門前的榆樹下,兩眼閃閃發(fā)光地望著他的父親。
我的父親和哥哥開始了他們短暫的紅光滿面的生涯。他們一廂情愿地感到政府馬上就會派人來找他們了。他們的幻想從縣里開始,直達北京。最為輝煌的時刻是在這年國慶節(jié),作為英雄的親屬,他們將收到上天安門城樓的邀請。我的哥哥那時表現得遠比父親精明,他的腦袋里除了塞滿這些空洞的幻想,還有一個較為切合實際的想法。他提醒父親,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們在縣里混上一官半職。雖然他還在念書,但作為培養(yǎng)對象已是無可非議了。哥哥的話使父親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實在的成分。孫廣才那時搓著雙手,竟然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激動了。
孫家父子以無法抑止的興奮,將他們極不可靠的設想向村里人分階段灌輸。于是有關孫家即將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紛紛揚揚,最為嚇人的說法是他們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這樣的說法來到我家時,讓我在某個下午聽到父親激動無比地對哥哥說:
“無風不起浪。村里人都這么說了,看來政府的人馬上就要來了?!?/p>
就這樣,我的父親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輸給村里的人,然后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流言來鞏固自己的幻想。
孫廣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來臨時,決定要對這個家庭進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亂七八糟的家庭會妨礙政府來人對我們的正確看法。整容是從服裝開始,我父親借了錢給家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于是我開始引起家庭的重視。如何處理我,成了孫廣才頭疼的事。我?guī)状温牭礁赣H對哥哥說:
“要是沒有這小子就好了?!?/p>
家庭在無視我很久以后,對我存在的確認是發(fā)現我是個要命的累贅。盡管如此,一個清晨母親還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矯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樣顏色的衣服。習慣破舊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日忐忑不安。逐漸在村里人和同學眼中消隱的我,由此再度受人注意。當蘇宇說:
“你穿了新衣服。”
我是那么的慌亂。雖然蘇宇的話平靜得讓我感到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兩天以后,我父親突然發(fā)現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孫廣才覺得應該向政府來人顯示家庭的樸素與艱苦,家中最為破爛的衣服全都重見了天日。我的母親在油燈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換上了補丁遍體的衣服,仿佛魚的鱗片一樣,我們像是四條可笑的魚,迎著旭日游出了家門。當看到哥哥猶猶豫豫地走上上學之路時,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樣的心情的時候。
孫光平缺乏孫廣才那種期待好運來臨時的堅定不移。孫光平穿著破爛衣服在學校飽受譏笑后,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愿繼續(xù)穿著那身破爛了。為此我哥哥尋找到了一條最為有力的理由,他告訴父親:
“穿這種舊社會才有的衣服,是對共產黨新社會的誣蔑?!?/p>
這話讓孫廣才幾天坐立不安。那幾天里我父親不停地向村里人解釋,我們一家人穿上破爛衣服不是為了別的,而是憶苦思甜:
“想想舊社會的苦,更加感到我們新社會的甜哪?!?/p>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來人,一個多月后依然沒在村中出現。于是村里的輿論調轉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傷疤而來。在那農閑的日子里,他們有足夠的時間追根尋源,其結果是發(fā)現一切傳言都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轉化成了滑稽的言詞,被他們的嘴盡情娛樂。誰都可以擠眉弄眼地問孫廣才或孫光平:
“政府的人來了嗎?”
一直籠罩著我家的幻想開始殘缺不全了。這是因為孫光平首先從幻想里撤了出來,他以年輕人的急功近利比父親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
在幻想破滅的最初日子里,我看到孫光平顯得沉悶憂郁,經常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由于那時父親依然堅守在幻想里,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就變得越來越冷漠。父親已經養(yǎng)成了坐在廣播下面的習慣,他一臉呆相地坐在那里,口水從半開的嘴里流淌而出。孫光平顯然不愿意看到父親的蠢相,有一次他終于很不耐煩地說:
“別想那事了?!?/p>
這話竟然使父親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來唾沫橫飛地大罵:
“你他娘的滾開?!?/p>
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擊更為有力:
“這話你對王家兄弟去說。”
父親那時竟像孩子一樣尖叫著撲向孫光平,他沒說我揍死你,而是:
“我和你拼啦。”
如果不是母親,母親瘦小的身體和她的哭聲抵擋住了兩個像狗一樣咆哮的男人,那么我那本來就破舊不堪的家很可能成為廢墟。
孫光平臉色鐵青地走出家門時,剛好看到了我,他對我說:
“這老頭想進棺材了?!?/p>
事實上我父親已經品嘗了很久的孤獨。他和哥哥之間完全喪失了弟弟剛死時的情投意合,兩個人不可能再在一起興致勃勃地描繪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親一人在幻想里頗受冷落,而且他還將獨自抵抗政府來人不會出現的要命想法。因此當哥哥看著父親越來越不順眼時,父親也正在尋找和哥哥吵架的機會。那次爭吵以后很長時間里,兩人不是怒目而視就是冷眼相對。
我父親孫廣才異常注意村口那條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著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來到。父親內心的秘密讓村里的孩子都發(fā)現了,于是經常有幾個孩子跑到我家門前來喊叫:
“孫廣才,穿中山服的人來了?!?/p>
最初的時候每次都讓他驚慌失措,我的父親在表達激動時,像個逃犯一樣身心不安。我看著他臉色蒼白地奔向村口,回來時則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孫廣才最后一次上當是在臨近冬天的時候,一個九歲的男孩獨自跑過來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