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雜談著作
據(jù)我所知,魯迅的著作有好多篇是未完成的。他對我說過,想要做一部《中國字體發(fā)達史》,在開始說明字的起原,就感覺得資料不足。甲骨文中所見的象形,“都已經(jīng)很進步了,幾乎找不出一個原始形態(tài)。只在銅器上,有時還可以看見一點寫實的圖形,如鹿,如象,而從這圖形上,又能發(fā)見和文字相關(guān)的線索!中國文字的基礎(chǔ)是‘象形’”。我答道誠然,像西班牙亞勒泰米拉(Altamira)洞里的野牛形,在中國的實物上似乎還沒有找到。他這部字體發(fā)達史,終于沒有寫出,只在《門外文談》(《且介亭雜文》)中略現(xiàn)端倪。用“門外”二字作題目,雖說是由于門外乘涼的漫談,但其實也含著自謙的美意啊。
魯迅想要做《中國文學(xué)史》分章是(一)從文字到文章,(二)詩無邪(《詩經(jīng)》),(三)諸子,(四)從《離騷》到《反離騷》,(五)酒、藥、女、佛(六朝),(六)廊廟和山林。其大意也曾片段地對我說過。關(guān)于諸子者,他說楊子為我,只取他自己明白,當(dāng)然不會著書;墨子兼愛,必使人人共喻,故其文詞丁寧反復(fù);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總嫌其太陰柔;莊子的文詞深閎放肆,則入于虛無了。關(guān)于《反離騷》者,以為揚雄摭《離騷》而反之,只是文求古奧,使人難懂,所謂“昔仲尼之去魯兮,斐斐遲遲而周邁,終回復(fù)于舊都兮,何必湘淵與濤瀨”。但假使竟沒有可以回復(fù)之處,那將如何呢?《離騷》而至于《反離騷》,《恨賦》而至于反《恨賦》,還有甚么意思呢?關(guān)于酒和藥者,他常常和我討論,說魏晉人的吃藥和嗜酒,大抵別有作用的,他們表面上是破壞禮教,其實是擁護禮教的迂夫子。他那篇《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而已集》),便是這部文學(xué)史的一部分。至于全集所載的《漢文學(xué)史綱要》乃是用作講義,很簡單的。
有人說魯迅沒有做長篇小說是件憾事,其實他是有三篇腹稿的,其中一篇曰《楊貴妃》。他對于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性格,對于盛唐的時代背景、地理、人體、宮室、服飾、飲食、樂器以及其他用具……統(tǒng)統(tǒng)考證研究得很詳細,所以能夠原原本本地指出坊間出版的《長恨歌畫意》的內(nèi)容的錯誤。他的寫法,曾經(jīng)對我說過,系起于明皇被刺的一剎那間,從此倒回上去,把他的生平一幕一幕似的映出來。他看穿明皇和貴妃兩人間的愛情早就衰歇了,不然何以會有“七月七日長生殿”,兩人密誓愿世世為夫婦的情形呢?在愛情濃烈的時候,那里會想到來世呢?他的知人論世,總是比別人深刻一層。
魯迅對我說:“胡適之有考證癖,時有善言,但是對于《西游記》,卻考證不出甚么。”我問孫悟空的來歷是否出于印度的傳說,他答道亦有可能,但在唐人傳奇中,已可尋出其出處。李公佐的《古岳瀆經(jīng)》所謂禹“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yīng)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隰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踰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聞視不可久”即是。這件禹伏無支祁的故事,歷經(jīng)演化,宋時又傳為僧伽降水母,又得吳承恩的描寫,遂成為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了。
魯迅編《莽原》雜志和《國民新報》副刊時,曾經(jīng)幾度慫恿我去投稿,勸我多寫雜文,不要矜持,但是我因行文拙鈍,只投過幾篇:《論面子》、《論翻譯之難》……而已。魯迅則行文敏捷,可是上述的好多篇腹稿和未成稿,終于沒有寫出,赍志以歿了。其原因:(一)沒有余暇。因為環(huán)境的艱困,社會政治的不良,自己為生活而奮斗以外,還要幫人家的忙,替別人編稿子,改稿子,紹介稿子,校對稿子,一天忙個不了。他從此發(fā)明了一種戰(zhàn)斗文體——短評,短小精悍,有如匕首,攻擊現(xiàn)實,篇篇是詩,越來越有光采,共計有十余冊,之外,再沒有工夫來寫長篇了,真是生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所無可奈何的?。ǘ]有助手,他全集二十大冊,約六百萬言,原稿都是用毛筆清清楚楚地手寫的。此外,日記和書簡,分量也很可觀。淺見者說魯迅的創(chuàng)作只有七大冊,翻譯多于創(chuàng)作,似乎還比不上外國文豪們的著作等身;殊不知照一個人的精力,時間和事務(wù)比例起來,是做不了這許多的。他們謄稿和寫信,或許有書記助手可以代勞,但是魯迅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魯迅的著作,國際間早已聞名了。記得一九二五年,他做了《自傳》和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囑我代寫一份,因為譯者王希禮要把它影印出來,登在譯本的卷頭。他曾告訴我:“瑞典人S托人來征詢我的作品,要送給‘管理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委員會’,S以為極有希望的,但是我辭謝了。我覺得中國實在還沒有可得諾貝爾獎金的人,倘因為我是黃色人種,特別優(yōu)待,從寬入選,反足以增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為真可與別國媲美了,結(jié)果將很糟?!边@是何等謙光,又是何等遠見!他又告訴我:“羅曼·羅蘭讀到敬隱漁的法譯《阿Q正傳》,說道:‘這部諷刺的寫實作品是世界的,法國大革命時也有過阿Q,我永遠忘記不了阿Q那副苦惱的面孔。’因之羅氏寫了一封給我的信托創(chuàng)造社轉(zhuǎn)致,而我并沒收到。因為那時創(chuàng)造社對我筆戰(zhàn)方酣,任意攻擊,便把這封信抹煞了。……”魯迅說罷一笑,我聽了為之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