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詩人龔自珍說他的詩“兼得于亦劍亦簫之美”,劍在放曠高蹈,沉著痛快,唐代詩僧貫休有詩道:“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真是劍指靈魂,氣吞山河;簫在哀惋幽咽,柔情似水。如石濤詩云“玉簫欲歇湘江冷,素子離離月下逢”,有一種凄絕的美。亦劍亦簫,化慷慨為柔情,轉凄婉為高曠。此情此境,易水之濱送別荊軻,在白露蕭蕭之時,作生離之死別,高漸離擊筑聲起,荊軻舞劍哀歌“風蕭蕭兮易水寒”,此境有以當此。項羽兵敗垓下,四面楚歌,在那月黑風高的晚上,中軍帳中,項羽訣別虞姬,“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哀歌在冷月下回響,此境有以當之。
若說到畫,明末清初畫家陳洪綬最得亦劍亦簫之妙,他的畫可以說是筆底項羽、畫外荊軻,幽冷中有劍氣,放曠中有簫心。陳洪綬(1598—1652),字章侯,號老蓮,晚年又號悔遲等,浙江諸暨人。畫中多狂士,陳洪綬就是一個狂者,他少負才情,不到二十歲畫名就享譽大江南北。他一生沉于酒,溺于色,游弋于詩,更著意于畫。他一雙醉眼看青山,其人其畫都以一個怪字著稱于世。明亡后,他越發(fā)癲狂,時而吞聲哭泣,時而縱酒狂呼,時而在山林中奔跑。他的畫更加怪誕,更加夸張,也更加幽微。
他生當明清易代之際,早年為著名學者劉宗周的入室弟子,生平與祁彪佳、黃道周、倪元璐等耿耿有骨氣的士人相交。明亡后,他雖沒有如祁彪佳、倪元璐等以一死而全身報國,卻選擇了落發(fā)為僧的道路。但寂寞的叢林生活何嘗能安頓他的狷介和狂放,何嘗能平滅他心中的痛苦和愁悶。他將一腔愁怨、滿腹癲狂,都付與畫中詩里。他的藝術中滿溢著這樣的憤懣不平之氣和狷介放曠之懷,似乎有一種說不完的心事在其中搖蕩,似乎有無窮的力量在其中奔突。
陳洪綬 《痛飲讀騷圖》
《痛飲讀騷圖》,絹本設色,立軸,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這是一幅作于1643年的作品,成于明代滅亡的前夕。時作者赴京,入國子監(jiān),親眼目睹時世之黑暗。他的老師黃道周在平臺直陳當時奸佞之臣當?shù)?,崇禎皇帝大怒,后將其下刑部大獄,而滿朝文武不敢言,只有遠在漳浦的涂仲吉一人為此申冤。這件事對陳洪綬觸動太大,他在給友人的信中為自己不能救老師而異常痛苦,于是憤然離開京城。此圖即作于舟泊于天津楊柳青之時。
此圖畫一人于案前讀《離騷》,滿目憤怒,而無可奈何,右有花盆,中有梅竹,這是老蓮常有的陳設。右手酒杯在握,似乎要將杯捏碎,左手持案,手有狠狠向下壓的態(tài)勢,分明是強忍著內(nèi)心的痛苦。兩目橫視,須髯盡豎,大有辛棄疾“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氣勢。
東晉時大將軍王敦是一個豪放之士,他每每飲酒之時,不經(jīng)意中,總是喜歡吟誦曹操“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詩句,邊吟邊以如意敲打唾壺,唾壺邊都被打缺了。而老蓮這幅畫中長幾上鐵如意放在左側,正暗含擊碎唾壺的沉郁豪放之意。
《離騷》,詩名的意思是“離憂”?!峨x騷》在中國,是憂憤壯烈的代名詞。宋人費袞說:“痛飲讀《離騷》,可稱名士。”前人有“上馬橫槊,下馬作賦,自是英雄本色;熟讀《離騷》,痛飲濁酒,果然名士風流”的說法。老蓮的這幅畫以痛飲讀騷為意,正有這種沉郁頓挫的意思。清初畫家蕭云從有《離騷經(jīng)圖》,他有跋文道:“秋風秋雨,萬木凋搖,每聞要妙之音,不覺涕泗之橫集。”也與此同調。
此圖本為康熙年間的孔尚任所珍藏,孔尚任是《桃花扇》的作者,也是當時有名的詩人,并與畫家交往頻密,生平與石濤、王原祁、王石谷、梅庚、查士標等都有交往,在畫的鑒賞方面別有見解。他雖為朝廷重官,心中卻對舊朝有濃厚的思念之情。這幅畫上有孔尚任的四跋。初跋中有“白發(fā)蕭騷一卷書,年年歸與說樵漁。驅愁無法窮難,有與先生度歲除”之詩,后來的十年之中又有二跋、三跋,第四跋作于他罷官歸里之時。就是說,此畫幾乎伴隨著他的整個人生,他在跋中說,自己常?!柏W仗谩保粲魧D,不禁悵然。畫中所體現(xiàn)的精神,給了他極大的安慰。
如果說《痛飲讀騷圖》,側重展示的是陳老蓮的劍氣,那么,甲申(1644)之后,他的畫中更多傳達的是簫心,是凄婉的心靈回旋,是絕望的心靈把玩。他的很多作品都有一種寂寞無可奈何的氣氛,格調清冷,風味高古,不近凡塵。陳撰《玉幾山房畫外錄》說他的畫“古心如鐵,秀色如波,彼復有左右手,如蘭枝蕙葉,乃有此奇光冷響”,我以為很有見地。古淡和幽秀是老蓮畫風的兩極。在古淡中出幽秀,使古淡不溺于衰朽;在幽秀中存古淡,幽秀而不流于俗氣。脫略凡塵,高翔遠翥,將人的心靈拉入荒荒遠世。
陳洪綬有《鐘馗像》,此圖今藏蘇州博物館。明亡后,他住在紹興徐渭曾居處的青藤書屋,此畫即作于此。舊時避邪有張貼鐘馗像的習俗,很多畫家畫過,陳洪綬筆下的鐘馗卻與眾不同,在此圖中,鐘馗形容古怪,須髯盡豎,是一種金剛怒目式的,軀干偉岸,威儀棣棣。而有趣的是,鐘馗帽上插花,托著的缽盂中也有香蘭異卉。此畫真當亦劍亦簫之妙意。
陳洪綬 《鐘馗像》
《閑話宮事圖軸》作于老蓮的晚年,是明亡后的作品。這幅作品畫的是東漢末年的一個故事,漢平帝時的伶元是一位音樂家,曾做過河東都尉,其妾樊通德熟悉成帝時趙飛燕宮中故事,因而作《趙飛燕外傳》傳世。此圖畫的就是伶元與其妾樊氏在一起閑談昔日宮廷往事的故事。所謂“白發(fā)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正是此畫取意所在。畫中女子手捧書卷,幾案上一剪寒梅怒放。幾案對面的伶元手按古琴,琴在匣中,而其神情莊重,目視遠方。似回憶遙遠的往事,從其目光中,似能看出往日的風云。畫風沉靜而高古,是老蓮平生不可多得的作品。此畫簡潔率略,但立意深遠。琴未張,而觀者似聽到無邊幽怨之聲回蕩;口未開,似說盡前朝舊事。哀婉的聲音從畫面中溢出,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一切都在西風中蕭瑟,剩下的是無邊的惆悵和不盡的心靈回旋。
陳洪綬 《閑話宮事圖軸》
這幅畫打動我的地方,是對生命的詠嘆。陳老蓮所表現(xiàn)的不僅是對舊日王朝的眷戀,其實注入的是對人生的把玩。時光如列車在奔馳,生命如窗外的風景一閃而過,即使是如花美眷、如醉人生,即使是位極王尊、美至天仙,都在似水流年中蕩滌,唯剩下一些記憶的碎片。每個人都是人生舞臺的演出者,又是這舞臺永遠的缺席者。眼望著西風飄零,但見得荒天迥地,一分驚悸,一分流連,一分悵惋。時光無情將人拋,繁華不再是注定的,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可以做的是,如這位音樂家無盡的回憶,還有讓那心靈中的寒梅永不凋零。畫中兩位人物的眼神畫得非常好,女子似沉湎在往事之中,頷首凝神靜讀,而那偉岸的伶工卻是端視遠方,有歷盡人間風煙而超然世表的情懷。
陳洪綬 《花卉圖》
陳洪綬的人物畫構圖簡潔而寓意深刻。他對人物活動具體場景的細節(jié)不感興趣,幾乎省略了絕大多數(shù)與人物活動相關的內(nèi)容,往往精心選擇幾個重要的物品,如假山、花瓶,花瓶中所插的花也經(jīng)過特別的選擇,再經(jīng)過夸張和變形,突出他要表達的內(nèi)涵。據(jù)傳王維曾畫雪中芭蕉,將不同時期的物品放到一起,在陳洪綬這里,這更是凡常之事。時間和空間從來不是限制他的因素,他的畫只在乎表達自己的體驗世界。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在陳洪綬畫中反復出現(xiàn)的花瓶中,總是少不了梅花和紅葉。梅花象征高潔,而紅葉象征著歲月飄零,時光是這樣輕易地將人拋棄,而人卻執(zhí)著地流連著生命的最后燦爛。
一瓶清供,盛著的是他對生命的感受。而花瓶往往銹跡斑斑,它從蒼莽中傳來。
現(xiàn)藏于揚州博物館的《聽吟圖》,是作者甲申之后的作品。此圖中兩人相對而坐,一人清吟,一人側耳以聽。清吟者的旁邊以奇崛之樹根奉著清供,幽古的花瓶中有梅花一枝,紅葉幾片。一般來說,紅葉在秋末,寒梅開在冬末早春,但這里卻放到了一起。聽者一手拄杖,一手撐著樹根。其畫高古奇崛,不類凡眼。
宋人有詞曰:“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痹陉惡榫R的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芭蕉和假山,如他的《蕉蔭絲竹圖》《蕉林酌酒圖》兩圖中,將人物置入芭蕉和假山所構成的世界中?!督读肿镁茍D》中的主人公手執(zhí)酒杯,坐在山石做成的幾案前,高高的寬大的芭蕉林和玲瓏剔透的湖石就在他的身后,而那位煮酒的女子,正將菊花倒入鼎器中,她就坐在一片大芭蕉葉上,如同踏著一片云來。老蓮以篆籀法作畫,古拙似魏晉人手筆。
陳洪綬的作品有一種強烈的高古境界,它似乎只對永恒感興趣,他的目光正像他畫中的主人一樣,手持酒杯,望著遠方,穿過紛紛擾擾的塵世,穿過迷離的歲月,穿過冬去春來、花開花落的時光隧道,來到一片靜寂的世界,在這里青山不老,綠水長流,芭蕉葉大梔子肥。
陳洪綬 《蕉林酌酒圖》
這里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了,滄海莽莽,南山峨峨。水流了嗎?又未曾流,月落了嗎?又未曾落。這是一種亙古的寧靜,陳洪綬通過他的畫面切入了永恒。他在永恒中思考著人生:這是個多么聰穎的動物,但生命卻是這樣的脆弱,似乎剎那間就消失,消失在茫茫太古之中,他對人生的慘淡有痛徹心扉的體認。陳洪綬通過他的畫面在思考人生所面臨的窘境,他浪漫地踏著一片云來,以冷峻的眼光閱歷人間風煙,將它淡去,淡去,在永恒面前,一切都如清風屆耳耳。陳洪綬的人物畫不是歷史的實錄,他畫的是他的人生,他的生命體驗。他有很好的人物造型能力,卻癡迷于將人物變形,往往在處理上突出人物頭部的比例,人物的臉部幾乎沒有笑容,沒有平常人的神情,一色的神情古異,淡不可收。人物活動的場景和現(xiàn)實的空間有很大的距離。他生活在自己的幻象世界中。
陳洪綬 《水仙靈石圖軸》
作為一個畫家,陳老蓮一生似乎和馨香世界結下不解之緣,尤其晚年他遁入空門之后。沉浸在他的藝術世界中,你會覺得,一剪寒梅似乎永遠在綻放著。這是他的畫面常用的道具,也是他人生的道具。這是陳老蓮性靈的風標,也是他藝術的徽記。真像《紅樓夢》所說的,這位藝術家似乎吃了冷香丸。他的作品總有凄美的格調,具有冷艷的色彩。
現(xiàn)藏于蘇州文物商店的《水仙靈石圖軸》,是一幅設色畫,畫湖石背后有水仙一叢,葉片以石青敷成,花朵填以白粉,花不多不大,但卻影影綽綽,灼目而憂傷,令人難忘。青葉和白花相映,冷艷凄絕,其上有跋云:“此花韻清冷,開與梅花俱。卻如孤性客,喜與高人居?!标惱仙徠鋵嵕褪且赃@“孤性客”的心態(tài)來畫這些冷花異卉的。
又如曾為張大千大風堂收藏、今藏于四川省博物館的花卉圖冊六開,是老蓮生平最重要的花卉作品之一。這組冊頁充分地體現(xiàn)出老蓮“奇光冷響”的藝術風格。圖寫梅、竹、菊、玉簪等花卉,其中第四幅,構圖極簡潔,畫一銅制花瓶中插海棠一枝、竹葉數(shù)片。銅瓶銹跡斑斑,極顯其高古之態(tài)。整個畫面古淡幽雅,氣氛冷逸。
畫家的至友周亮工說,陳洪綬不是一個畫師,而是大覺金仙。所謂大覺金仙,就是圓滿智慧的覺者。在周亮工看來,對陳洪綬遠不能以一個畫家視之,他也不是一個干練的世海中人,他是大覺,他覺悟了別人所不能覺者,或所未覺者。他的畫具有很強的裝飾意味,他的裝飾目的不在于和諧,不在于形式之美,而在于深心中的體驗。他將這個戲劇化的人生放大著看,夸張著看,他將短暫而脆弱的人生超越著看,通透著看,他睜著一雙醉眼,將一些不相干的對象撮合到一起,他憑著那份狂勁,將平常的存在扭曲,再扭曲,他將人請到他的世界中,他的世界對于常人來說是怪誕的,怎么能不怪誕呢?凡常的人哪里看得到這樣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中,他哀怨地訴說著自己對人、對宇宙的看法,拒絕了炎涼時世,那是個擁擠的骯臟的空間;告別了大漠風煙,那是個爭斗無窮,將人的靈性耗干的世界。陳洪綬最喜歡畫音樂的場面,幽咽的聲音從他的畫中傳出,那是宇宙中一個覺者的清響。